劉陽河,欒 芳
(1.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系,香港 999077;2.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山東煙臺 264005)
明中后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資本主義萌芽出現。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小說的創(chuàng)作基于社會生活,晚清批評家多認為小說源于生活,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般規(guī)律[1]。而另一方面,資本主義萌芽反映在多部明清小說中,也促進了明清小說的豐富與發(fā)展。20世紀50年代首次出現關于《紅樓夢》反映資本主義萌芽的說法。學者鄧拓認為,《紅樓夢》是“代表十八世紀上半期的中國未成熟的資本主義關系的市民文學的作品”,并認為“當時的中國是處在封建社會開始分解、從封建經濟體系內部生長起來的資本主義經濟因素正在萌芽”[2]。不僅是《紅樓夢》,其他明清小說,如《儒林外史》和“三言二拍”也反映了資本主義萌芽。例如,“三言”之一的《醒世恒言》有很多部分都是明代的作品,“中國資本主義萌芽開始于這個階段,作為市民文學特點的話本文學,會很自然地把這一時期的經濟生活反映到作品中來”[3]。明清資本主義萌芽主要表現在3個方面:農業(yè)、手工業(yè)和商業(yè)。手工業(yè)和商業(yè)中的資本主義萌芽表現較為明顯,前人著述較多,而農業(yè)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則常被人們所忽視。由于上述明清小說對農業(yè)資本主義萌芽的反映較多,加之農業(yè)是經濟的基礎,不應在文學中被忽略。因此,本文以《紅樓夢》為主,以其他明清小說為補充,通過小說所描寫的社會經濟情況探索資本主義萌芽在農業(yè)中的表現。
資本主義萌芽在農業(yè)中的表現第一點體現在商業(yè)性的農業(yè)經營。列寧分析俄國資本主義形成過的程就是從商業(yè)性的農業(yè)發(fā)展開始的[4]10。商業(yè)性農業(yè)經營的作用毋庸置疑,如擴大勞動市場,促進商品交換和工商業(yè)城市的擴大,促進資本主義萌芽進一步發(fā)展等。《紅樓夢》和《儒林外史》是其中較好的例子。
《紅樓夢》第97回說到薛蟠所迎娶之夏氏女來自“桂花夏家”,他們家“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種著桂花。凡這長安城,那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供奉”[5]895。作為皇商,所種植之桂花首先擇其優(yōu)供奉為皇室,剩下的則作為商品賣出,而“幾十頃”的種植面積,顯示出商品性經營的規(guī)模之大?!都t樓夢》第56回也講到類似的事件,借賈探春之口說出賈府有資歷的老奴仆輩賴大家的園子,“除他們戴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5]596。這兩個例子,一個是皇商,一個是富家奴仆;一個是“幾十頃”,一個是“還沒有咱們這(大觀園)一半大”[5]596,雖其社會地位、規(guī)模等不可同日而語,但都體現了當時的商業(yè)性農業(yè)經營。這種經營的利潤之大,使代管榮國府事務的三小姐賈探春體會到“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5]596。《儒林外史》也提到了相關信息,如第55回所說的王太,“他的祖代,在三牌樓賣菜的,到他父親手里,窮了,把菜園都賣掉了”[6]623。有專門的園子種植蔬菜進行售賣活動,有別于以往種田種菜用來自給自足的經營模式。而盈利出現虧損,也可以將自家的菜園出售給別人。從以上3個例子中,不難看出當時已有大地主把自己的土地用于商業(yè)性的農業(yè)經營(花園、菜園等),其中第2個例子更反映出當時出現了買辦商人的活動。
文學來源于生活,小說中記載的商業(yè)性農業(yè)活動是真實存在于當時社會中的。據《畿輔通志》記載,明天啟年間,北京市郊已有“以種花為業(yè)”的農戶:“其北土近泉居人以種花為業(yè),冬則蘊火暄之,十月中旬牡丹已進御矣。”[7]從中可以看出這種農戶可以“進御”,即供奉給皇室,說明其也可發(fā)展為像《紅樓夢》中“桂花夏家”一樣的皇商。除了商業(yè)性的花園,商業(yè)性的果園也在廣東等地區(qū)大量存在,清朝范端昂所著的《粵中見聞》一書中,描寫當地的果品種植:“塘基、堤岸、園林多種荔枝龍眼……多以花果為業(yè)……”[8]
與商業(yè)性農業(yè)經營有直接聯系的是新型資本主義雇傭制,它是農業(yè)資本主義萌芽的第二大表現?!白杂晒蛡騽趧拥某霈F是資本主義萌芽產生的標志,也是衡量資本主義農業(yè)發(fā)展程度的標志?!保?]50它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雇工擺脫對雇主的封建依附關系,二是解除法律上的身份義務關系。
在探討真正的新型資本主義雇傭制之前,先來看一個資本主義雇傭制處于萌芽形態(tài)的例子。《紅樓夢》第56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中,賈府三小姐探春提出了一個對大觀園的“改革”方案[5]597:
不如在園子里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本分老誠能知園圃的事,派準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至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藉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
在這一回中,敏慧的探春看出了大觀園生產模式的弊病,園子中所生產的果蔬稻稗、香花香草,主子們吃不完,總是白白浪費。為了開源節(jié)流,她打算模仿上一節(jié)提到的“賴大家的”小型商業(yè)性農業(yè)經營模式。在這段話中,說的則主要是雇傭制度的微妙轉變。管理園子的老媽媽后來選定了“老祝媽”“老田媽”和“葉媽”,這些所謂的“媽媽”指的是賈府的家奴。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奴“一般不從事生產,專供家內服役”[9],而這些家奴卻可以從事生產經營活動,打理大觀園的“農業(yè)生產”,在為主子們提供足夠的日常所需之余,可以將剩余的產品售賣折銀。然而,這種雇傭制度中,雇工并沒有擺脫對雇主的封建依附關系,家奴的賣身契依然在賈府管理者的手中。雖然《紅樓夢》中的這個例子并非新型資本主義雇傭制,仍然具有濃厚的封建色彩,但體現了農業(yè)資本主義萌芽在社會生產中的蔓延,甚至影響到了封建主義最牢固的封建大地主家庭中。
真正的新型資本主義雇傭制可以在《醒世恒言》中得到體現。在第15回“盧太學詩酒傲王侯”中寫道:“盧楠田產廣多,除了家人,雇工也有整百……預發(fā)來歲工銀?!H自唱名親發(fā),還賞一頓酒飯,吃個醉飽,叩謝而出?!保?0]193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當時已經出現了“雇工”“工銀”等表現新型雇傭制度的詞匯,且雇工數量之多達到“整百”,雇主并采用“唱名”發(fā)“工銀”的形式,這些都說明明清時期某些地區(qū)農業(yè)經營出現了有資本主義性質的雇傭勞動。在現實生活中,小說里出現的新型雇傭制度可以得到清晰印證:“乾隆四十四年,河南盧氏縣張文亮雇蕭抱保傭工,每年工價錢三千文。因蕭抱保感到工價少,想另尋雇主,以后打聽到張孫保家要雇人做工,雙方商定,每年工錢三千六百文,俟明年正月上工?!保?1]324雇工與雇主之間沒有封建依附關系,雇工有完全的人身自由。
農業(yè)資本主義萌芽的第三個表現是貨幣地租的出現。明清時期的土地出租分為兩種不同的形式:一種是實物地租,即農民通過繳納農產品完成租佃義務;另一種是貨幣地租,即繳納以貨幣形態(tài)體現的農民剩余勞動[12]160。在貨幣地租的形勢下,農民獨立經營自由程度擴大,商品性生產增加,由此使封建自然經濟日益卷入商品貨幣經濟。因此貨幣地租對于資本主義萌芽的發(fā)展有重要意義。下面以《紅樓夢》為例來探討地租形態(tài)演變在明清小說中的表現。
舊的實物地租在《紅樓夢》中的體現尤為明顯。《紅樓夢》第53回說:寧國府在黑山村有“八九個莊子”,榮國府有“八處莊地”[4]561。榮寧兩府的土地租給農民,并由莊頭定期繳納農產品以供榮寧兩府的日常需求。這說明在明清時期大多數的地主仍然是用祖?zhèn)鞯淖獾柚品绞綄r村勞動力進行封建剝削。
然而,同樣是在第53回里,我們可以發(fā)現貨幣地租已經萌芽。黑山村向寧國府繳納地租時,寫了一張清單:“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保?]560-561大鹿、獐子以及省略號代表的種種物品是實物地租的表現,而“折銀二千五百兩”則是農民將農產品售賣后所得的現銀,這是貨幣地租的體現。由此可見,在當時雖然實物地租仍占主體,但是已經出現貨幣地租,并有進一步發(fā)展的態(tài)勢。值得一提的是,收租者賈珍對大批的實物地租不屑一顧,他更看重的是貨幣地租,并向繳租者烏進孝抱怨說:“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yè)。不和你們要,找誰去!”[12]160實物地租只可以滿足賈府上下人等的基本生活需要,然而卻無法應付“花錢的事”?!盎ㄥX的事”增多,刺激了封建貴族家庭開支的貨幣需求量,因此貨幣地租逐漸取代實物地租成為剛性需求,并得到進一步發(fā)展。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即云:“至若悲歡離合、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耳目而反失其真?zhèn)髡??!保?]3此說雖然主要針對小說人物的人生經歷和情感體驗,但也絕對涉及其社會生活包括經濟基礎的領域,脂硯齋也認為小說應“全從至情至理中寫出”[13]623。由此可見,明清小說中涉及到農業(yè)資本主義萌芽的文字絕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同時期的其他紀實類書籍如前文提到的《畿輔通志》《粵中見聞》等又與小說彼此呼應、證明。從以《紅樓夢》為主,《儒林外史》《醒世恒言》為輔的明清小說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資本主義萌芽在農業(yè)上的表現:明清時期,已有地主把土地、作物變?yōu)樯唐?,進行商業(yè)性的農業(yè)經營;一部分農民轉化為以契約關系為基礎的雇傭勞動者;商業(yè)性的農業(yè)經營促進了實物地租向貨幣地租的過渡。明清小說的世情性、寫實性將資本主義萌芽寫進故事中,推動故事的發(fā)展并作為情節(jié)的補充;而資本主義萌芽這一新經濟因素的出現,又為文學藝術提供了更多的寫作素材,它們在文學藝術中得到反映,并促進了明清小說的進一步豐富發(fā)展與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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