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西東巴古籍文獻中，有一些其他民族文獻的東巴文譯本和用納西族文字記錄周邊民族語言的經(jīng)典。李霖燦先生在給東巴經(jīng)典分類時，把這類經(jīng)典歸入“異族語言經(jīng)典”，并將之分為西藏語文、漢族語文、民家語言、傈僳語言四類。①李霖燦:《論么些經(jīng)典之版本》，《么些研究論文集》，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1984年，第106頁。其中，西藏語文先后有洛克、李霖燦、和志武等先哲做過研究，近年來筆者也做了一些梳理和考據(jù)工作②和繼全:《納西東巴古籍藏語音讀經(jīng)典初探》，《西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2期。和繼全:《東巴文藏傳佛教〈皈依文〉述要》，《西藏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2期。，并對其中的一些語言文字問題做了研究③和繼全:《東巴文藏語音字研究》，《西南民族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5期。和繼全:《東巴文切音字的再發(fā)現(xiàn)及特征》，《民族學(xué)刊》2013年第2期。。對后3種文獻的研究涉足者較少，且無語料正式刊布。筆者將《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所收納西族東巴占卜典籍《時占之書》與漢籍《玉匣記》中的“六壬時課”做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時占之書》實是“六壬時課”的東巴文譯本。

一、《時占之書》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

幾年前筆者在調(diào)查納西族占卜文化時，得到盲人東巴和承德先生的悉心指教。和承德先生曾將一種稱為“諸葛孔明馬前課”的漢族占卜方法悉數(shù)傳于筆者，并說過去有一些納西族東巴用這種傳自漢族的方法進行占卜。所以在這之后的調(diào)查、研究過程中，筆者十分留意漢族占卜方法在納西族地區(qū)的流傳情況。

“諸葛孔明馬前課”在漢籍中有較詳細(xì)的記載，此占卜法一般被稱為“六壬時課”，相傳為唐代歷法、術(shù)數(shù)家李淳風(fēng)(602—670)所創(chuàng)，故又稱“李淳風(fēng)六壬時課”。這種占卜法根據(jù)占卜的具體月、日、時起卦，因起卦方便適合于應(yīng)急，所以民間亦稱為“諸葛孔明馬前課”?！傲蓵r課”通常收于占卜集成《玉匣記》。《玉匣記》相傳為東晉道士許真人所著，此書集各類占卜之術(shù)，在民間倍受歡迎。清代曹雪芹的小說《石頭記》第四十二回:“‘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又干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崇書本子，仔細(xì)撞客著?！徽Z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著，彩明來念。彩名翻了一回，念到:‘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遇見花神。’”①曹雪芹:《石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1765頁?？梢?，此書在明清時期還非常流行?！队裣挥洝窔v經(jīng)多次增補，故有《增補玉匣記》《萬全玉匣記》等多種書名。

2010年，筆者在查找納西族占卜典籍資料時，發(fā)現(xiàn)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②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1～120頁。(以下簡稱《全集》)第99卷載有一冊由和即貴釋讀、王世英翻譯、李靜生校譯的東巴文占卜典籍《時占之書》，此占卜典籍所載占卜方法與“六壬時課”極為相似。

《全集》所刊《時占之書》全書共7葉，冊頁裝，左側(cè)裝訂，每頁中央部位較模糊，可看出是平時左右對折收藏而留下的皺痕。封面書寫有東巴文書名，豎排，共6字。封2從左至右分別繪有手指卦位圖、卦名分布圖，右邊寫有3行豎排東巴文，共15字。正文從第1頁起，至封三結(jié)束，共9頁，每頁分3行橫排書寫，共寫有東巴文471字。封底可能無文字，故《全集》未刊出。文字顏色深淺不一，疑為彩繪本，因《全集》所刊圖片為黑白版，故有待進一步核對原書。

經(jīng)過仔細(xì)對比后發(fā)現(xiàn)，這部東巴文占卜典籍《時占之書》是由中原占課法“六壬時課”翻譯而來。學(xué)者們在翻譯東巴文《時占之書》時，由于譯者未曾和漢文“六壬時課”做比對，故譯文有偏頗之處。

圖1 康熙年間廣盛堂藏版《增補選擇通書廣玉匣記》和所載“六壬時課”

二、《時占之書》與“六壬時課”對比研究

筆者將東巴文《時占之書》的書名、卦名、卦位、卦序、起卦法、卦義與清康熙年間廣盛堂藏版《增補選擇通書廣玉匣記》做了對比研究，比較過程中參考了根據(jù)清光緒年上海章福記石印本校譯的《增補萬全玉匣記》③(東晉)徐真人:《增補萬全玉匣記》，陳明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5年。所收“六壬時課”卜法。東巴文《時占之書》參考了《全集》的譯文。

1.書名。關(guān)于“六壬時課”的名稱，前人認(rèn)為“六十甲子中，壬為首的干支數(shù)有六位，即: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故稱‘六壬’?！雹?東晉)徐真人:《增補萬全玉匣記》，2005年，234頁。

圖2 東巴文《時占之書》封面

《全集》刊《時占之書》經(jīng)書名東巴文可直譯為“是依照時間斷定(吉兇)的經(jīng)書”，故《全集》翻譯為“時占之書”?？梢钥吹剑瑬|巴文譯本沒有將“六壬時課”的名稱翻譯為納西語，而是總結(jié)此占卜方法的特點，另命名為《時占之書》。

2.卦名?！傲蓵r課”共有6卦，卦名分別為大安、留連、速喜、赤口、小吉、空亡，是根據(jù)神煞名而起，合稱“六曜”。

圖3 《時占之書》封二

東巴文《時占之書》在封二標(biāo)出了卦名分布圖。

全集譯文如下:

食指:上節(jié)名叫“束興”，中節(jié)名叫“律冷”，下節(jié)名叫“到熬”。

中指:上節(jié)名叫“蚩孔”，中節(jié)名叫“秀真”，下節(jié)名叫“朵武”。

東巴文《時占之書》的六個卦名實際上是“六壬時課”的六卦名的音譯。《全集》翻譯者把東巴文再音譯成漢字時，雖然用字與原書不一致，但也能基本吻合。列表如下:

東巴文音 標(biāo) t a 55 21 l y 33 l e 33 S v 21 i 33 t爧h21 k h u 33 i33 d z e 33 k h u 33 v 3 3六壬時課 大安 留連 速喜 赤口 小吉 空亡全集到熬 律冷 束興 蚩孔 秀真 朵武

3.卦位和卦序。占卜師在實際卜算時，往往將六個卦在手指上定位，以便掐算?！傲蓵r課”六卦在手指上定位為:大安——食指根部;留連——食指指尖;速喜——中指指尖;赤口——無名指指尖;小吉——無名指根部;空亡——中指根部。掐算順序也 是 大 安——留連——速 喜——赤 口——小吉——空亡，此順序永遠固定不變。

東巴文《時占之書》六卦在手指上的定位與《六壬時課》稍有不同，《六壬時課》用三個指頭定卦，而東巴文《時占之書》只是定在用食指、中指兩個指頭定卦，每個指頭按下中上三指節(jié)定三卦。即:大安——食指下節(jié);留連——食指中節(jié);速喜——食指上節(jié);赤口——中指上節(jié);小吉——中指中節(jié);空亡——中指下節(jié)。如圖4:

圖4 《時占之書》(左)與“六壬時課”(右)手掌定位摹寫圖

東巴文《時占之書》沒有專門說明六卦的卦序，但下文經(jīng)文中對六卦的解釋是按(左手)順時針排列的。即:大安(食指下節(jié))——留連(食指中節(jié))——速喜(食指上節(jié))——赤口(中指上節(jié))——小吉(中指中節(jié))——空亡(中指下節(jié))。

《全集》則是以束興為首卦，依照食指上節(jié)束興、中節(jié)律冷、下節(jié)到熬，中指上節(jié)蚩孔、中節(jié)秀真、下節(jié)朵武的順序排卦，與實際運用時以大安為首卦，并按順時針順序循環(huán)的卦序排列方式出入較大。

4.起卦?！傲蓵r課”的起卦法康熙年間廣盛堂藏版《增補選擇通書廣玉匣記*李淳風(fēng)六壬時課》“其法每從大安上起正月，月上起日，日上起時。假如三月初五日辰時，三月在速喜上，就速喜上起初一，初五在大安，大安起子時，數(shù)至辰時是小吉，就以小吉推占，余皆仿此?！?/p>

即依照月份、日期、時辰分三步。第一步，先確定月份在掌訣上的落點。以大安為正月起點，按順時針依次往下數(shù)，確定月份之卦位，如(1)大安一(2)留速一(3)速喜一(4)赤口一(5)小吉一(6)空亡一(7)大安一(8)留連一(9)速喜一(10)赤口—(11)小吉一(12)空亡。第二步，以月份落點為日辰起點，然后推算日辰落點。從月份落點上起初一，同樣按順時針按六神順序依次柱下數(shù)，一直數(shù)到天數(shù)為止，此掌訣定位即為日辰之落點。第三步，以日辰落點為時辰起點，推算時辰落點，原理同上。所得時辰之卦名即是所卜之事的最終所得之卦。如某人十月十七日巳時起卦，月份落點在赤口，月上起日，日的落點在流連，日上起時，時之落點在大安，大安即是所得的卦。

東巴文《時占之書》關(guān)于起卦專門有兩段文字記載。其一見首頁右半邊，東巴文縱向書寫，從左至右譯文為:“算卦要以正月起頭計算，初一起頭計算，鼠時起頭計算?！?/p>

其二見經(jīng)書正文第1頁，如下圖:

圖5 《時占之書》首頁

這段文字翻譯過來的意思是:請從正月算起，是哪個月來打的卦，就要掐算到那個月。請從初一算起，是哪一天來打的卦，就要掐算到那那一天。請從鼠(子)時算起，是哪個時辰來打的卦，就要掐算到那個時辰。

因此，《時占之書》的起卦法也是按月份、日期、時辰分三步走，與“六壬時課”的起卦法是相一致的。

5.卦義。下面將“六壬時課”的六卦釋義和《全集》東巴文《時占之書》卦義漢譯對比如下。

(1)大安

“六壬時課”:身不動時，屬木青龍，謀事主一、五、七。斷曰:大安事事昌，求謀在神方，失物去不遠，宅舍保安康，行人身未動，病者主無妨，將軍回田野，仔細(xì)與推詳。

《時占之書》:若算到道熬這一卦上，千百樣皆吉的。去尋找金銀會吉順。若有財物丟失，并未流到遠處去，沒有是非。出門遠行身體也會平安無事。有病人在家中。若去當(dāng)首領(lǐng)，也會轉(zhuǎn)回家里來。

(2)流連

“六壬時課”:卒未歸時，屬水玄武，凡謀事主二、八、十。斷曰:留連事難成，求謀日未明，官事只宜緩，去者未回程，失物南方見，急討方稱心，更須妨口舌，人口且平平。

《時占之書》:若算到律冷這一卦上，去訴訟也能成功。去追趕尋找也難了。他人若有事，你自己別去參與。若出門遠行，一出了家門，就難以回到家里了。若有東西丟失了，可在南方又見到，會很快就把心放下。嘴里說出的話總會惹事生非。家里人會平平安安。

(3)速喜

“六壬時課”:人便至?xí)r，屬火朱雀，凡謀事主三、六、九。斷曰:速喜喜來臨，求財向南行，失物申未午，逢人踏上尋，官事有福德，病者無禍侵，田家六畜吉，行人有言音。

《時占之書》:若算到束興這一卦上，家里會有吉祥到來。要找銀找金就到南方去找吧。若有東西丟失了，會在馬時、羊時、猴時這三個時辰里又見到，會遇到好人告知消息。訴訟打官司可得勝。若有病痛不必耽心。有關(guān)財物、糧食、金銀的卦像是吉卦，不會丟失了。若去出門遠行，也會傳來好消息。

(4)赤口

“六壬時課”:官事兇時，屬金白虎，凡謀事主四、七、十。斷曰:赤口主口舌，官非切要防，失物急去尋，行人有驚慌，雞犬多作怪，病者出西方，更須妨咒詛，恐怕染瘟病。

《時占之書》:若算到蚩孔這一卦上，這一主人家會有爭吵發(fā)生，好像要發(fā)生訴訟打官司的麻煩事，可要小心了。若有東西丟失了，要趕快去找尋。若出門去遠行，會受到驚嚇。狗和雞會有異?，F(xiàn)象以示不祥。若有病痛，兇，會有眼中掉淚的事發(fā)生(喻有人去世)。去做大規(guī)模的禳災(zāi)求福法事吧。

(5)小吉

“六壬時課”:人來吉時，屬木六合，凡謀事主一、五、七。斷曰:小吉最吉昌，路上好商量，陰人來報喜，失物在坤方，行人立便至，交關(guān)甚是強，凡事皆和合，病者禱上蒼。

《時占之書》:若算到秀真這一卦上，出門去遠行，會遇到好人，會得到祖先的賜福保佑。若有財物丟失了，也只會在自己的眼前。出門去遠行是吉順的。到首領(lǐng)跟前去打官司，千百樣皆吉順。若有病痛會很快痊愈。

(6)空亡

“六壬時課”:信音稀時，土勾陳，凡謀事主一、五、七。斷曰，空亡事不長，陰人小乖張，求財無利益，行人有災(zāi)殃，失物尋不見，官事有刑場，病人逢暗鬼，禳解保安康。

《時占之書》:若算到朵武這一卦上，一樣都不會成功了。鬼會把病痛放到家里來。若去做生意，銀和金不會落入手中。出門去遠行則會有病痛。若有東西丟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去訴訟打官司也難以打贏，還會輸了金銀。若人有病痛，兇，會死。該進行大的法事儀式。

筆者選擇留連卦將東巴文譯文與“六壬時課”釋義列表比較如下:

“六壬時課” 《時占之書》卒未歸時 未譯屬水玄武 未譯凡謀事主二、八、十未譯斷曰:留連事難成 找尋財物很難有收獲求謀日未明 別人有爭執(zhí)之事，自己不要去摻和官事只宜緩 訴訟之事慢些才會成功去者未回程 如果出門遠行，出了家門就很難再來失物南方見 如果丟失了東西，可以在南方見到急討方稱心 心里面會很快得到安定更須妨口舌 會有口舌糾紛的事情發(fā)生人口且平平 家里人健康平安

東巴文《時占之書》沒有把“卒未歸時，屬水玄武，凡謀事主二、八、十。”幾句翻譯成納西語?！傲暨B事難成，求謀日未明，官事只宜緩，”三句的納西語譯文順序有差錯。除了“求謀日未明”句的納西語譯文與原意出入較大外，其他部分基本吻合。

綜上所述，納西東巴文《時占之書》從書名、卦名、卦位、卦序、起卦法、卦義幾方面都與《玉匣記》“六壬時課”相吻合，可以確定是“六壬時課”的東巴文譯本。翻譯過程中使用了意譯、音譯、轉(zhuǎn)述和選擇性翻譯幾種方法。如書名、卦義等使用了口語化、生活化的意譯法。而卦名使用音譯法，起卦法則使用了轉(zhuǎn)述的辦法。對卦義中玄妙模糊的卦象、卦性、象數(shù)等不做翻譯?！稌r占之書》雖然譯自漢文獻，但仍然保持了納西東巴古籍文獻不完全記錄語言、文字兼起到提示作用、文字和記憶相結(jié)合的特征。如關(guān)于起卦法，僅僅看文字很難理解其真實意義，東巴學(xué)徒如果沒有師父具體指導(dǎo)，僅憑經(jīng)文很難掌握這種占卜方法。漢古文獻的納西東巴文譯本比較少見，刊布的更少，對《六壬時課》東巴文譯本應(yīng)該引起足夠的重視，應(yīng)該進行多角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