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樹泳
清晨的時候其中一個人醒來,準(zhǔn)備好了早餐上去叫醒另一個人。他在被窩里不情愿地輕聲哼著:“還沒睡夠呢。”每次起床都得哄哄他,哄到最后只好強行將他拉出被窩。這次他比以往溫柔,幾乎不忍心叫醒他:“起來吧,起來吧?!彼麚u著他的胳膊。過了一會兒,他摸著他的頭發(fā),看著他合下來的眼瞼。
他下樓去了。他從樓梯下來,看了一眼方形小餐桌上的早餐:白粥、煎蛋和小菜。持續(xù)了一年多,他們每天早上固定吃這些。吃完早餐,他們就一起上課去。現(xiàn)在他們不用去上課了,所以樓上那個更不愿意起來。
他下樓之后不去哪里,他哪里都不想去,他下來,想讓年輕的那個多睡一會兒。他們都十九歲,相差兩個月,兩個月的年齡差距使他們一個像哥哥,另一個則是還在要求別人哄他的小孩。
大的在餐桌前坐著,坐在他以往的位置上,背對著樓梯,他想到小的還在睡覺,眼睛越過桌上的飯菜,看著眼前的一團(tuán)空茫。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這個時候起來把早餐做好。這對他來說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即使在冬天,他也習(xí)慣很早起來做好早餐。過了一刻,他離開了餐桌,想到如果他下樓來,看到自己坐在餐桌前等他,可能會讓他感到不愉快。
換了個位子,他在一張靠墻的椅子上繼續(xù)等著,掛鐘的滴答聲在他的沉默中開出一條通道,通向房子外面越來越亮的晨光。他看上去像是上了年紀(jì)的女人,內(nèi)心沉寂,目光渙散,不作任何深思。
快六點的時候,他再次上樓去,到了重新睡著的小的身邊,坐在床頭看了他一眼,便看向窗外——房間里的窗戶在夜晚是打開著的。
他想,如果不叫他起床,就不能幫他理發(fā),他就要被一些粗魯?shù)娜藦娦邪杨^發(fā)剃光。雖然在未來一年,可能比一年還更長久的時間里,他會面臨這類小事,他擔(dān)心他并不能適應(yīng)那種集體生活,但至少,在開始的時候不要讓他去受這種苦。他已經(jīng)想到他被一個人按住坐到椅子上,剃刀在刮到他頭皮的時候他只好強行忍著不要反抗。他還想到,有可能在理發(fā)這件事上會要了他的命,幾乎聽到他沮喪沖動的聲音喊了出來:“再敢碰我我就死?!苯又吹教甑兜睦涔?。
想到這里,他掀開被單,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起來,再不起來我就不理你了?!?/p>
小的懶洋洋地翻了個身,伸直雙手含糊地說:“拉我。”
“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要趴著睡?!彼麑⑺н^來,使他在床中間向床沿移動了半個身寬。
“拉我起來啦,不是叫你拖著我?!彼呀?jīng)完全醒了,聲音中沒有了先前的含糊和睡意。
他站下床將他拉坐起身,接著后退一步,給他騰出空間讓他從床上跳下來。
他跳下床了。
“今天還是吃那些嗎?”
“是的,快去刷牙洗臉,我再去把菜熱一熱?!?/p>
他癟了一下嘴,表示不想每天都吃這些東西。
沒有其他東西可吃了,除了這些簡單的食物,最后一餐早飯,很遺憾他吃得跟往常一樣差。
大的往樓下走,小的跟在他后面。下樓的時候他回頭叫他把長褲穿上,然后刷牙洗臉。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不刷了,然后跟著他下樓,手一直搭在肩上面。
他們走到餐桌前,小的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大的拿起盛著煎蛋的盤子準(zhǔn)備去廚房?!安挥脽崃?。”那么,他也坐了下來,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在一天之中,讓人感到一天開始的不是起床之后的洗漱,而是吞下第一口粥。白粥的溫度剛剛好,溫吞,像是盛在碗里的是他的個性,他將自己煮給對方,一天之中的第一餐,也可能是他們之間最后的一餐。他們吃得過于簡樸。
夏天的早晨空氣宜人,陽光開始在翻動的樹葉上跳動,房子外面樹上的鳥鼓著胸膛鳴叫。鄰居們也都陸續(xù)起床了,外面有了新的響動,一天開始了。
他感到生氣,覺得那小的一點都不以為意,仿佛他這一去,是去參加童子軍野營訓(xùn)練,或者是去認(rèn)識更多有趣的新朋友。他心想他可能又上樓爬到床上接著睡了。他洗著碗筷,為一種自己看重而被對方忽略的痛苦折磨著,但他不想流露出他的不滿,他想至少在這個上午,盡可能不被任何事情打擾,在今后的日子里,有的是時間慢慢去感受痛苦??酥剖顾膭幼髯兊镁徛顾缤两谠评?。
上到二樓時他看到他在整理背包,已經(jīng)穿著整齊,他們眼睛相對時,都認(rèn)出了這個無法回避的事實。他走過去問他所需要的東西是否都已備齊了。
“都齊了。”
他回答著,臉上有種神情讓大的感到吃驚。他看到他的臉變得嚴(yán)肅,一刻鐘之前的那股懶散在他身上徹底看不到了。不過他想,他對這次離開并沒有太多的概念,被征集、被選中,他就追隨大隊出發(fā),將這視為一次探險。外面的世界在他看來雖是未知的,但卻溫和無害。他害怕的是身體上的勞累到時可能讓他受不了,這是他唯一向大的提到的擔(dān)憂。
“來吧,我?guī)湍憷戆l(fā)?!彼f。然后,他到房間里取電動剃刀和毛巾。小的將背包的拉鏈拉上,拿起一把椅子,帶到了陽臺。
大的來到陽臺時看到他已經(jīng)在椅子上坐好,面朝陽臺外面等著他來。那時他們還不知道這真正意味著什么。他們沒有想過可以在夜里走掉,趁在被發(fā)現(xiàn)、告發(fā)之前躲起來。他們身上的光明和年輕的勇氣給他們帶來危險并削弱他們對危險的感知。于是現(xiàn)在,剃刀在他耳邊嗡嗡響起,隨后是第一撮頭發(fā)在耳后掉落,落在肩膀的毛巾上。剃刀挪了個位置,貼著頸部往上推著,鏟掉后腦的頭發(fā)。
“疼?!彼s了一下脖子。
他將剃刀挪開,再次靠近頭皮的時候動作慢了下來,直到后腦勺理成一片青皮之后他關(guān)了剃刀,用手摸摸剃刀推過的地方,吹了吹氣。
“好涼?!彼χf。
他也笑了。
他想,下一次,等頭發(fā)又長長了,他會被按在椅子上忍受剃頭的酷刑,他想到他掙扎時流淚的表情??孔谝粡堃巫由?,旁邊另一張椅子上放著一個舊鋁盆,里面裝著水。這一哭,使很多人都在笑話他。他們都不明白這正是他最招人喜愛的地方,他會在一些極不必要感到屈辱的時候感到屈辱,并且氣憤、抽泣。在那個時候,他的這種拒絕別人觸碰的別扭性格會成為笑話,會加重他的屈辱感。往更壞的方面想,這時可能會有另一個人來關(guān)心他,給他安慰。他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人走近他,任何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人,講著安慰他的話。在那種境況下,這種及時而來的寬慰顯得可貴,同時也被需要。他覺得,他自己會就這樣被忘掉。
“繼續(xù)呀?!?/p>
他繼續(xù)幫他理發(fā),貼著他的臉頰剃去鬢角。雙鬢都去掉之后他走到他面前,看看初步的成果。他有了個可愛的發(fā)型,像是年幼的人,為了涼快和方便打理而理出的發(fā)型,后腦和雙鬢都成青皮,只有頭頂?shù)念^發(fā)和劉海柔順地搭垂下來,使他孩子氣的臉顯得與世無爭。
他看到他笑的時候鬧著要他拿個鏡子過來,他想看看自己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了。他去了屋里,給他帶來了一面鏡子。
“喔——”他看到自己在鏡子中的樣子,拖長了聲音嘆了口氣。
“我覺得很可愛啊?!贝蟮恼f。
“可愛個頭,你自己理一個看看?!彼X得自己現(xiàn)在很蠢,說這個發(fā)型使他看上去像個智障兒童。
他不理他的抱怨。他原本想說:“你就是這樣?!钡皇抢^續(xù)打量他,伸手去摸他的臉頰和鬢角,雙鬢使他想起春天桉樹被剪下來的嫩葉,空氣中散漫著香氣。
“繼續(xù)吧,快點,統(tǒng)統(tǒng)剃掉。”
他覺得此時他看上去很美,尤其是在這種不情愿的怒氣下。惱怒使他純真,為索取憐愛而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扭捏在他身上流露得十分自然,并不讓人厭惡,甚至讓人忽略了他在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具有的沉穩(wěn)。而接下來,很快,他即將要經(jīng)歷的,會使他成為一個男子漢,這份孩子氣將被消磨殆盡,于是,他會被毀掉。這種經(jīng)歷,也可能會讓他受盡屈辱,沒有人能教會另一個人如何處理將來遇到的問題,只能由他自己去經(jīng)歷。這張稚氣的臉,注定要丟失,變得生硬,除非他只接受時間使身體本身成熟后開始走向的腐朽,之外的任何一種艱難的經(jīng)歷對面容的改變都會更為迅疾,也更容易讓表情產(chǎn)生濁氣。他贊嘆現(xiàn)在他臉上的這種表情,猶如端詳著清泉中野生的水仙并想起自己的一個不愿啟齒的遺憾。這種神情,既是他與生俱有的,也是這個世界贈予他的,往后,人們又會將之一一收回。他甚至想到他年老時候的樣子,如果不是他再一次催促他繼續(xù)理發(fā),他會沒完沒了繼續(xù)想下去。
接著,頭頂?shù)念^發(fā)紛紛落下,只剩下劉海,他把鏡子遞給他,讓他再看。
“要不,就這樣吧,這樣也挺好看的?!?/p>
“這樣不是要被人笑死嗎,蠢死了?!?/p>
說完他們都大笑起來。
“我看這樣挺好的?!贝蟮睦^續(xù)說,“很符合你的氣質(zhì)。”
“什么氣質(zhì)?”
“主要是傻氣?!?/p>
“去死——”小的氣嘟嘟地笑著,毛巾圍住他的肩膀和前胸,使他無法伸出手給大的一拳。
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又笑了,這次,他笑得有些笨拙,接著合上雙眼,表情冷卻下來,平靜地說:“剃掉吧。”
剃刀再次響起,是鋒利的刀片直接割下劉海的聲音。他知道這個使他額頭不再顯得柔軟的聲音同時在他們心底響起,接著便是等待這一切走向結(jié)束的沉默。剃刀把頭發(fā)全部鏟掉之后,沿著發(fā)際線在他頭部游移了一圈,接著,他仔細(xì)打量,讓每一寸頭皮上的發(fā)茬高度一致。小的一直閉著眼睛,防止頭發(fā)落進(jìn)眼里,直到他聽到大的說“好了”,他才將雙眼睜開,站了起來。
“你不照照看?”他問。
“不看,我知道我現(xiàn)在肯定顯得很傻。”
“那是騙你的,很好看。你看,多好看,你圓圓的腦袋多好看?!?/p>
他推開他伸到面前的鏡子?!安豢??!?/p>
在這個時候,他還在為自己樣貌的改變感到介意,對于一個如此無知的人,他感到沮喪,不知道能為他做些什么。
空襲警報拉響長長的低鳴時,他在浴室里為小的沖頭。他們聽到樓下已經(jīng)有人出門上路,想必送行的人帶著兒子或者兄弟正向指定的集合地點走去。他一手拿著蓮蓬頭小心地為他沖洗,一手撫摸著理成青皮的腦袋,水覆蓋在小的腦袋上,流向脖子和下巴。當(dāng)他將毛巾蓋到他頭上幫他擦干的時候,他想起了在這個浴室里發(fā)生過的事情。小的抬起頭來,手按住毛巾抱住整個腦袋用力地搓著,問他:“是不是快來不及了?”
“嗯?!彼f。
說完他并沒有催促小的快點,而是在猜想另一種可能的情況發(fā)生:當(dāng)他們趕到集合地點的時候,卡車已經(jīng)開走,今后也不會有人再來從他身邊將他帶走。小的開始著急起來,他怕所有人都在等他,怕趕到集合地點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他。并且,他剛剛把頭發(fā)剃掉,他為自己的早作準(zhǔn)備感到害羞。他將毛巾丟進(jìn)空桶中然后快步走了出來,大的跟隨在后面。
他看上去如此焦慮,像一只急不可耐想擺脫束縛的幼獸,抓起地板上的背包挎在肩上,邊回頭催促大的快點邊向樓梯走去。隨后是下樓的咚咚聲,接著,是他跑到了門口,朝陽臺喊他的聲音。有一刻,他感到恍惚,但樓下的催促聲使他無法靜下來思考,他感到小的真的急切起來,并非在逗弄他。于是他跑了下去。仍舊是帶著恍惚,連門都顧不得關(guān)上,他們一同上路了,直到追上前面的幾個人他們才安定下來,正常地走著。
隨后的事情他大概記得不太清晰,我所知道的,他后來對我講到的,是他們一路沒怎么說過話,只是一味地跟隨著前面的人往前走,然后碰到更多的人。人越來越多,小的開始變得興致勃勃,忘記了自己剛剛理了個他不肯看上一眼的光頭。我猜想那會是一個有趣的場景,在眾人之中,人們第一眼就能看到這位年輕人,并非因為他特殊的氣質(zhì)引人注目,人人都驚奇在這樣一種緊張的氛圍之中看到一個引人發(fā)笑的腦袋興致勃勃地前進(jìn),沒有人會真為這種天真而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