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江輝
一
看見樓下社區(qū)大媽鬼鬼祟祟地投放鼠藥,我又想起那次與老鼠的斗爭。那時,前年夏天吧,我剛退休。
老鼠出現(xiàn)時,我和女兒正站在平臺上看一只白鷺從江對岸飛過來。這個時候的太陽還很亮,還不能被叫作夕陽。天空中很平靜,魚鱗云開始集聚,像是白鷺飛過太陽,閃亮透明的翅膀把陽光扇出了漣漪。白鷺有意降低高度,讓我們看得清楚它捋成一束拖在身后的飾羽。我對女兒說,一般它都會在小區(qū)后面的山上作短暫駐留,梳理梳理羽毛,擺出許多不同的姿勢,讓那里的幾個老年人拍攝和夸獎,這段時間都是這樣。女兒不喜歡動物,眼睛早就不在白鷺身上。
因此,女兒先看見了老鼠。她發(fā)出驚叫的同時,我也看見了,一只老鼠,比獼猴桃稍大,從女兒的腳后跟斜刺里躥出,跑進儲物的小間,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我覺得它是故意的。我們站在平臺的中間指指點點,身體也不是佇立不動那一種,眼睛的余光正好飄落在墻角和平臺四周,那些地方正是老鼠通常出沒的路徑,何況平臺一共也就這么三四十個平方,如果有風吹過來一根麻雀的羽毛,我們一定也會有所察覺;但我和女兒都分明看到老鼠就是從我們腳后跟出現(xiàn)的。那么這之前它在哪里呢?是我們走上平臺的那一刻從家里跟出來,還是在菜地里偷吃,抑或從隔壁人家越墻而來?現(xiàn)在它進入了儲物間,好久了都沒出來。顯然它這是把那當作了自己的家。我心里笑了一下,莫非剛才它早就站在我們身后,聽著我與女兒的說話,這樣露一臉有它的政治意義。要不然,這一露實在兇險,這一躥也大不妥,以老鼠之狡黠不會不知道它進入了險境和絕路。
白鷺過江之前,我們在說這個平臺。女兒準備買房子,意向小區(qū)還沒開工,從平臺上看過去,描述起來可以更有立體感,周邊環(huán)境也一目了然。女兒也想要一個屋頂,她說喜歡蜷縮在陽光下懶洋洋地看書。她非常羨慕我們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我最滿意的也是這一點。
房子是前幾年從一個老干部手里轉(zhuǎn)讓過來的,聽說他們兒子也在省里當干部,不知什么原因,急于出手房子。當時,我們之間還有兩萬塊的價格分歧。最后一次談價就是在這個平臺上進行的。老干部約我過來,說他夫人不在家,我們兩個再聊聊。老干部和藹可親,一點架子都沒有,跟以前電視上看見的不一樣,但怕老婆。這個女人我也怕,一個退休會計,說話語速極快,心算也很好。一個關(guān)于價格的幾則混合運算,我還在腦子里擺第一步算式,她已經(jīng)說出了最后答案,弄得我這個將要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只有唯唯諾諾,但心里又惟恐吃虧。那天,我和他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十一樓,不高也不低。平臺的一邊有四五個平方的園地,地上種著許多花,中間是個造型別致的夜燈,花是弧線狀分布的,幾種花層層環(huán)繞,如燈塔流出的七彩光芒。我不敢多看,但還是不時地流到眼睛里,一晃一晃的,晃得自己很局促。另一邊,就是東邊,木質(zhì)大花盆里攀上來一枝葡萄,葡萄不晶瑩,還未成熟身上就起了一層厚厚的灰。我想一定很酸。面前是寬闊的浦陽江,應該說是三條江,在房子西側(cè)不遠處匯合在一起,然后緩緩東去。小區(qū)后面是一座小山,山雖小,卻是實實在在的山,不是堆起來的園林構(gòu)筑。樹木高大茂密,夾竹桃從墻北開進墻南,樟樹直接把身子探進小區(qū),枝椏撩到了四樓人家的窗臺。老干部說,依山傍水的小區(qū)在我們這個城市只有這里了,獨一無二。“依山傍水……”他陷入了對依山傍水豐富內(nèi)涵的陶醉中,雙目微閉,氣息均勻,面色紅潤。于是,我悄悄地站起來。“確定了,”我說,“兩萬塊錢就當是買環(huán)境了。”臨走,一只老鼠沿著花圃悄聲走過,進入左邊角落一個小柵欄門,我和他都看見了。他順勢向我指指:“那里是種花鋤地的東西,送給你。”
到現(xiàn)在,這兩萬塊一直是妻子數(shù)落我的經(jīng)典案例。
搬過來以后,平臺花圃被我們改造成了菜地。不是我們沒有情調(diào),不懂享受,是根本就伺候不了。四季花開,不是一班人馬的演出,而是一茬接一茬地演。而且,植物也一樣,一旦被人寵著捧著,就嬌貴得死去活來。還是簡單點:種菜。教小學數(shù)學的女兒都說,蔬菜瓜果,你只要當它是花,一樣依山傍水,春暖花開。
花改菜的那天,我就在儲物間里遭遇了老鼠。我躬身低頭,它昂著個頭,眼睛直視我。我跺跺腳。我也不知道自己跺腳的目的,是強調(diào)主人身份,還是要趕它出去?我退回到平臺上,老鼠也已在平臺,伏在菜地邊沿。我在它身邊不遠處又跺一腳,老鼠吱地叫了一聲,躥回儲物間。我哭笑不得,搞不懂它為什么還要躥回去。我的意思是它應該躥向隔壁,隔壁房子沒有住人。我沒有再驅(qū)趕,老鼠是狡黠之物,它既然過得去,也一定回得來。
老鼠不可能聽懂我們之間的全部對話吧?我和女兒剛才聊了平臺的產(chǎn)權(quán)。女兒問我這部分是否擁有產(chǎn)權(quán),我說反正不屬于人家。我對平臺很滿意,曬衣、堆物、種花、養(yǎng)雞、打太極拳,想什么都可以,更好的是人家進不來!女兒笑說,這太好了,花最少的錢占有最大的空間。我認為我們的權(quán)屬觀有點可笑,我們總喜歡對擁有產(chǎn)權(quán)的地方進行建筑封閉,做一個與世隔絕的罩子,把自己放進去。這是誰占有誰呢?女兒笑而不答,忽又指向儲物間,“喏,這間鼠屋也是封閉的。成精了,花兩萬多塊給老鼠一個家。”拉開大門,很響地向樓下喊:“小林,你與爸爸來把老鼠消滅掉。”哐當一聲回屋了。
儲物間是兩戶平臺的間隔,既作墻用又可儲物,各占一半,約莫兩個平方。住了幾年了,莫非老鼠真把它當成了家?占有式的?好笑!小林是我女婿,郊區(qū)的一個小公務員,他一般在家務問題上都裝聾作啞。他沒上來,我也沒有依照女兒的話去滅鼠,臟和危險不說,我們家不是孤立存在的,打不完轟不光。
回屋時,我又到儲物間前跺跺腳,敲敲鐵柵門,逗逗它。
二
我與老鼠之間的直接爭斗,源于幾株毛豆。我只知道它吃黃豆,不知道它連帶莢的毛豆也吃。我不清楚它什么時候?qū)W會了剝豆。毛豆是樓下老張推薦給我種的,豆苗也是他從鄉(xiāng)下親戚家?guī)?,一共五十株?!懊购梅N,不吃肥料,還能改良土壤。”老張說。搬到這里以后,我們每年都種菜。春夏一季,秋冬一季,時令蔬菜,基本自給,打旺時還有少量分贈樓下鄰居。我以種花的心思伺弄瓜菜,平臺上也充滿生機,番茄開小黃花,辣椒開米色的花,茄子開紫花,仲夏天里它們都俏麗動人。葡萄留下的舊物,正好種了絲瓜、葫蘆,如此綠蔭在我眼里照樣入詩入畫。今年的地里,谷雨時節(jié)種了黃瓜、茄子、番茄等,這幾樣很家常,所以年年保留。只是地的里側(cè)外側(cè)變換,一年一換,也算輪作。老張?zhí)嵝盐曳N些毛豆,生物性地改善一下因有機肥缺失而日益貧瘠的土壤。
這五十株毛豆,老鼠到底怎么看?事后細究起來,歸根結(jié)蒂還是菜地甚至平臺這塊飛地究竟是誰的地盤問題。我以為對于平臺,我有絕對的使用權(quán),而別人則不;當然老鼠我沒有想到過。老鼠呢,難道以為它才是實際占有者?這不可能,我還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老鼠也會有關(guān)于權(quán)屬的主張。大概前任主人對此比較淡漠,所以人鼠之間尚沒有沖突。
我從來都沒有要把老鼠趕盡殺絕的意思,前幾天我就不僅知道它的存在,而且知道它干過些什么。我在點數(shù)茄子的開花結(jié)果情況時,在茄樹下看見過幾個豆莢。我沒有作聲,妻子女兒都怕老鼠,惡心被它碰過的一切東西。因此,我有所保留,我想少吃點沒關(guān)系,斷了它這點口糧,它有可能會鉆到家里來,那樣更糟糕。說不定就是我的這種優(yōu)柔鼓勵了老鼠的貪婪。
星期天上午,老張抱著他的“小囡”來串門。老張是上海知青遺民,知道得多,也善于表達,誨人不倦。一上午我就聽他講話,話題很寬泛,夸我外甥可愛,夸我生活規(guī)律,談他自己的知青羅曼史和如今的退休感受。話題一直在一個很開闊的地方奔走,信馬由韁。忽然,他懷里的貓悠揚地叫了一聲,貓臉向著他的下巴媚媚地看。老張輕撫一下貓頭,馬上站起來,說:“喲,快吃中飯了,我們家小囡在催我了。儂看儂看,現(xiàn)在這些小東西比人都要聰明?!闭f著轉(zhuǎn)身要走。我卻突然想起毛豆可以采摘了,要在老張面前炫耀炫耀,以示沒有辜負他老人家的囑托和期望,二話不說,拉著他上了平臺。
我們共同見證了老鼠的惡行。起初我以為是我看錯了,抑或剛好外沿的幾株不長豆。豆枝豆葉都好好的,就是不見了幾天前嫩生生的豆莢。我激憤地撥弄豆枝,找尋殘存在枝頭的豆莢,老張也看到了枝葉下一堆一堆的豆殼?!敖o老鼠吃了!”我摸摸身下的豆枝,問他還能再長出豆來嗎。老張說:“拔了吧。它們已過季了,即使再長出豆來,也輪不到你吃,你平臺上有不止一只老鼠。”我心里升起一蓬火,卻又沒處可以點燃釋放。我知道有老鼠,感覺很討厭,也一時奈何不了??粗麘牙锏呢?,我順勢逗他:把你的貓借我兩三天用用。他忙不迭地逃回屋里,不停地搖著頭。我追過去說我又不會虐待它的。他抱緊了貓,把它藏到離我遠點的身子的另一側(cè),繼續(xù)搖頭,“不不不,與老鼠在一起,我家小囡要學壞的?!眾Z門而去。
晚上,我去平臺上練太極拳?;璋档囊构庀?,我正一個人遲緩地摸索,忽聽得身后噗噗兩聲,有小物墜落菜地。我知道是老鼠,忙快進到下一個動作,后坐,轉(zhuǎn)過身去。兩只老鼠已躥回墻上,在往屋頂逃竄時,還身子一蹲,四只眼睛向我一瞪。夜色迷蒙,我看不清它們的眼神。我的眼光自然下落,落到儲物間的鐵柵門上,卻又看見一只老鼠。它半個身子伏在門框下沿,兩只前爪不急不忙地在臉上抹,一上一下,如在洗臉,也如做著一個云手,連綿不斷。剛才逃走的大概是它的鄰居,可能是應邀而來一起大啖毛豆的,也可能是不請自來的搶奪者。那么,它們的眼神必然充滿了遺憾和怨恨。儲物間的老鼠則從從容容地和我打照面,眼睛直視著我,如在等我出手過招。難不成它真以為它是這個平臺的主人、所有者?我真覺得有點可愛了。
但是,很快,我就覺得一點都不可愛,甚至有點可惡了。它遠不是我原先理解的狡黠。
第二天一早,我去摘茄子,發(fā)現(xiàn)茄子被吃!又是老鼠。我不認為它是餓極才吃的,我們年年種茄子,老鼠年年都在平臺,但從來沒有如此作惡過。它先把茄子摘下,剖腹掏心地吃,留下厚厚的一層皮,再把茄子殘骸堆放在一起,強化一種效應。我心里很不舒服,自然想到了驅(qū)趕。于是,我放了兩張粘鼠板,粘板中心很俗氣地撒了幾粒外甥在吃的小青豆。
放個粘鼠板,往深里想還是玩玩的,類似惡作劇。你讓我沒收成,我讓你走不了。誰叫你三歲貫汝莫我肯顧。等我想起平臺上安有出氣的東西,想到要去驗收成果時,女婿從平臺上摘蔥下來,報告說,老爸被老鼠玩了!看他說話時事不關(guān)己一副圍觀者的樣子我就來氣,他總是把自己當成裁判,喜歡高高在上、縱橫捭闔地評判,從來也沒見他踏踏實實地完成過一件事情。當然我說的是家里,單位里的情況我不知道,估計一定也差不多。
一看粘鼠板,更來氣。上面沒有粘住老鼠,作為誘餌的青豆牢牢地粘在板上,還有一簇鼠毛。就是說,老鼠在欣喜于天上掉下青豆的同時,發(fā)現(xiàn)身陷險境,剎那間,它馬上意識到這是誰干的,什么意圖,自己應該采取什么策略,最后,老鼠成功掙脫,那一小簇毛它忍痛放棄了。知道自己沒有危險了,離開前,它在上面手腳并用地留下了一些印跡,頗為潦草,卻像知名人物的簽名,龍飛鳳舞。這樣還不解恨,再拉下幾粒老鼠屎!臨走時,還不忘把所有茄子和番茄都咬上兩三口。
明擺著是向我叫板!
我承認,我低估了老鼠,以前只認為它狡黠,而現(xiàn)在的報復則是一種惡行。這種惡行是高智商的動物才有的,智慧把所有事物的兩極都拉長了。
后來,妻子在網(wǎng)上買來更強大的粘鼠的器具。我沒有放出去。不必了,老鼠生性多疑,不會再上當了。但妻子執(zhí)意要放,還放上油炸花生米,新昌小京生,她自己最喜歡的那種。但最終只是把前來吃花生的麻雀粘住了。小鳥死得很慘,它在用嘴啄食時,整個嘴巴都深深地陷入了膠水中,鼻孔也被糊住,窒息而亡。
我拔除了所有茄子、番茄,只留下黃瓜,那狼牙棍一樣的東西它沒敢碰。我在沒找到更有效的辦法之前,也不想讓老鼠白吃我的東西。外甥很開心,在他的眼里老鼠都是杰瑞。他以為我沒注意,在菜地一角放了些他愛吃的藍罐曲奇。五塊。
三
一早,我與妻子去外面走路打拳鍛煉,在樓下電梯間外遇見老張,順著老張的眼光,我們看見了隔壁棟的牛老師。牛老師是二中退休教師,在學校教生物。我前幾天剛剛認識,那天她在公園遛狗。我笑老張:“看牛老師倩影?。俊崩蠌埫η愤^身子,“不敢,不敢,她是狗,我是貓。”想想不對,又自嘲地笑笑。
大概是牛老師忽然發(fā)現(xiàn)手里少了什么,喊了一聲,“哎呀,我們柳柳呢!”柳柳是她家狗的名字,大名叫牛柳,因?qū)俅菩?,取柳腰之意,牛是隨了牛老師的姓。
牛柳是一條蘇牧,高大威武,毛色閃亮,神氣得讓人不敢接近。此刻,我看得很清楚,牛柳正追逐著一只老鼠。老鼠逃得并不快,而狗也跑著跑著向上縱一下,突然收步,做一個夸張的撲食動作,但身下早已沒有了老鼠。
“柳柳,牛柳!”牛老師壓低了聲音在呵斥。小區(qū)里其他人還未起床。不管你怎么聲色俱厲,牛柳根本就停不下來。
老張對我說:“你看你看,這不是狗拿耗子,這是朋友間的嬉戲?!?/p>
“真是自甘墮落??!”牛老師還想把狗挽救過來。
牛柳已一縱一縱地跟著老鼠來到了垃圾站。我們小區(qū)的人喜歡把垃圾放在站外,大概是于己方便于人方便。我們丟棄的廢物和垃圾里,一定還有不少可資利用的東西,起碼在撿垃圾的看來,在貓和老鼠看來是如此?!白屢粋€撿垃圾的人在垃圾站里鉆進鉆出多不好”,這是小區(qū)里一個老太太應對環(huán)衛(wèi)工人指責時的狡辯,后來大家都欣然接受了這個觀點。
見狗過來,先前已在那里吃早餐的幾只貓便一哄而散,在不遠處用憤怒的眼睛守護著剛剛扒開的美食。老鼠躥上那些白的黑的塑料袋,開始享用貓留下的大餐,邊吃邊用前爪抹抹嘴巴,一副很受用的樣子。牛柳站在垃圾堆的邊沿,身子前傾,欲進又止,嘴里不時發(fā)出“嗚——汪汪,嗚——汪汪”的叫聲。叫聲一長兩短,老鼠似乎聽得懂這是狗的假吼,昂起頭來向它眨眨眼,還以溫柔。
牛老師終于生拉硬拽牽走了大狗,害得牛柳還是三步一回頭,長亭更短亭。看得出,它與老鼠在一起玩更快樂。
憤怒的貓當即就回來了。老鼠沒有要逃走的意思,繼續(xù)著頻率極快的吃食動作。貓大概實在看不下去,不斷“喵嗚,喵嗚”地提醒,但老鼠還是埋頭大吃,對貓的不滿置若罔聞。直到那只白黃相間的貓弓起背聳起毛,把尾巴翹成一根旗桿,嘴里發(fā)出“噗,噗”的聲音,老鼠知道貓真的生氣了,才很不情愿地撤離垃圾堆。
“老鼠往哪里逃了?”老張沒看見,我也沒看清?!罢f不定它上樓了呢?!?/p>
我們要去走路了,老張還拉著我不放,大發(fā)感慨:“這世上,老鼠的本事最好。一眨眼的工夫,與狗成了好朋友,與貓不再誓不兩立?!?/p>
我說:“是啊,這就是你不肯借我貓的借口?!崩蠌堃徊娇绲轿颐媲埃澳睦锬睦?,不好這樣說,阿拉小囡是只波斯貓,高貴來西?!?/p>
我說貓不抓老鼠,那還叫貓嗎。
老張總有自己的理論,“阿拉屋里廂小囡,寵物呀,人類朋友?!?/p>
老張走近一步告訴我,牛老師不算什么,他老公才是人物,要說抓老鼠,他老公本事最好。牛老師老公以前是副食品公司經(jīng)理,年輕時殺過豬,那時殺豬佬吃香啊,所以他討得了當時天仙一般的牛老師。但他最喜歡殺老鼠,公老鼠。我看見他吃過。不光光吃鼠肉,主要是吃老鼠骨頭。用炭火燒烤,先是油滋滋地把肉摘下來吃了,然后把骨頭烤焦了嘎吱嘎吱磨成粉,那個香啊,他要我吃,我不敢。他說,再加點別的,吃了干那事特別好,永動機一樣。那樣我也不敢,我都退休了,不敢惹事。他現(xiàn)在隔三岔五地還要吃上一兩只。
我說你是膽子小,沒用。妻子狠狠地擰了我一把,你膽子大你去吃!我笑笑,說那牛老師好幸福。
以前或許是。老張說,現(xiàn)在他們家里也不和諧了。牛老師老公吃了老鼠骨粉,把力氣都用在路邊洗腳屋了。你說,六七十歲的人了,盡弄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會有啥好事?
正說著,進來一個身背蛇皮袋的中年人,他似乎沒看見我們,徑直往垃圾站走去。他渾濁的眼睛里有一絲絲光亮,是被垃圾堆反射的。那是一堆沒被別人開發(fā)過的新鮮垃圾,而且里面有未開啟的罐頭,可能才剛過了保質(zhì)期;有濃妝艷抹的包裝盒,讓人對其內(nèi)里想入非非。
老張見我們要走,湊到我耳邊說,他可能染上了那個臟病,前天我看見他從福建佬私人開的皮膚病醫(yī)院出來,沒事去那里做啥。儂講對伐?
四
我對牛老師老公不感興趣,但對狗、貓、老鼠間的新型關(guān)系感嘆不已。吃晚飯時,我向女兒他們說起這件事。一是覺得新鮮,二是也想闡述一下我的認識,就是老鼠是被貓逼到樓上的,垃圾堆是貓的領(lǐng)地,盡管貓不再喜歡吃老鼠,但是肯定不允許有老鼠與自己爭搶有限的食物。
“那是德魯比,”外甥很興奮,“有它站在杰瑞身邊,湯姆就只能遠遠地躲在一邊,壞壞地看?!彼欢ㄒ遗闼タ纯茨菞l被他封為德魯比的狗。我只好向他解釋,那條狗叫牛柳,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家睡覺了?!芭A俊彼中€不停,越發(fā)吵得厲害,要去面見。女兒嚇他,大狗欺負陌生人,他才稍稍收斂,自顧自插了《貓和老鼠》的碟片,去復習杰瑞的智慧和神勇。
大家把碗推到一邊,讓妻子去收拾,你一句我一句地開起會來。大家的共識是家里不能有老鼠。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它不怎么睡,但是要吃東西咬東西,我們更加無法容忍。 ? ? 妻子用洗碗的小毛巾擦著手走到桌子邊,把毛巾揉成一團,狠狠地砸在桌上,像是摔死一只老鼠。女兒用一個手指放在自己噘起的嘴上,及時阻止了妻子嘴巴里已經(jīng)頂住上顎的舌頭。妻子點點頭,“嗯,那東西聽得懂。”女兒點撥:“杰瑞?!薄皩?,杰瑞。對付杰瑞就要一切方法都用上。你等下給我去弄淘寶,再買幾塊粘——杰瑞——板,那個誘籠,那個夾,還有那個藥,都要!”妻子拍拍桌子,說得義憤填膺。大家都聽得發(fā)笑。
“不——要——”外甥遠遠地丟過來一句。他一只耳朵始終向著飯桌。
女婿認為這些東西都有其缺陷以及負面效應?!罢场莻€——板”,他學著丈母娘的腔調(diào),“已經(jīng)上過一次當了,叫它第二次上當,可能性很小。誘籠和夾本來可以試試看,但這幾年政府號召滅鼠,老鼠已經(jīng)很熟悉敵人的常規(guī)武器。那個藥肯定不行,主要是藥的質(zhì)量不好,毒性不夠,不能死在現(xiàn)場,什么時候在哪個地方腐爛了,發(fā)生鼠疫就成災了……”
“你有完沒完?”女兒一聽到老鼠腐爛就表現(xiàn)出惡心,很果決地打斷了他。
“正好說完?!彼麤]感到多少無趣。
女兒認為根本的原因是儲物間成了老鼠的家,它以為是我們侵占了它的領(lǐng)地,所以頻頻出手乃至報復,我們應該連窩端了它。
“怎么端?”這個方案妻子不同意。我知道妻子的想法,放在那里的那些東西尚有可用之處,現(xiàn)在放著似乎毫無用處,但說不定幾時又有用得著的地方了,丟了,很可能想用時就找不出來了。我們跟女兒他們畢竟是兩代人。年歲大了就喜歡積累和守成,年輕人喜歡破而后立,充滿自信。
女兒又逼過來,“那你放家里來呀!這么寶貝?!?/p>
“我想放哪里自然就放哪里!”妻子的語調(diào)有些變高。我聽出了話外之意,妻子在強調(diào)這是我們老夫妻兩個的地盤。我打打圓場,“放家里的話,說不定把老鼠也一并帶到家里來了。”
其實,女婿還是沒完,他又說:“這不是根本,根本的問題是政府重視。重視!”女婿說話喜歡通過重復來強調(diào)。“中國這個社會里,要想真的做成事情,還是得靠政府。這滅鼠,說小很小,無關(guān)大局,無關(guān)GDP;說大很大,事關(guān)人民身體健康安居樂業(yè)。所以,必須要政府重視,把滅鼠當作重大民生工程,放在重要議事日程上?!迸畠捍驍嗨?,市里不是三年兩頭地創(chuàng)衛(wèi)生城市,社區(qū)老太不是一天到晚在發(fā)鼠藥,撒滑石粉找鼠跡,有多少成效?
女婿提高了分貝?!罢f得好!我也最看不慣這種形式主義!形式主義形不成真正的全民參與氛圍,氛圍!做不到人人喊打,這就是問題的艱巨性和復雜性。滅鼠還有反復性,所以必須還要強調(diào)滅鼠的長效機制,機制。要不然屁用沒有,老鼠的繁殖頻率你知道是多少嗎,一年七至八窩,一窩六只左右!你說階段性地打打有什么用?”
他知道我們不喜歡他的高談闊論,停頓片刻,但還是冒著被嘲諷的風險堅持說完他的見地:“我可以預言,今后危害中國社會的最大敵人將是老鼠。你們信不信?”
我們都已在各做各的事。
女兒是小學老師,最反感的是官樣文章,聽起來邏輯嚴密,道理十足,一點實際效果都不會產(chǎn)生。女兒常說,光說不做,無異于撒謊,對孩子成長不利。
誰去做呢?我知道,除了我不會有第二個人。
外甥是家里唯一對老鼠有好感的人,他最希望看到的場景是老鼠把貓騙到粘鼠板上動彈不得。樓下老張家的小囡常常幽靈一樣地出沒,好幾次都把我們嚇一大跳。外甥被拉著去睡覺時,還在央求媽媽讓杰瑞、德魯比它們?nèi)ナ帐笆帐靶∴铩?/p>
“會議”結(jié)束,當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方案,畢竟對一個家庭而言這也不是目前第一位的要務。我們家里的分工很明確:女兒、女婿負責工作事業(yè);妻子負責全家人的吃喝,管生活;外甥負責學習、游戲,健康成長;我負責輔導外甥學習,督促其看書,監(jiān)督外甥不玩電子產(chǎn)品,兼管玩耍安全,可能也主持家里全面工作。滅鼠這一項畢竟可做可不做。
五
好幾天了,外甥放在平臺菜地的五塊餅干依舊完好無損。
吃過晚飯,彩霞落滿屋后山坡,江面上波光粼粼。我心情不錯,去平臺練習太極拳。外甥跟在背后,他是來觀察老鼠的。他對老鼠對他的不信任很是遺憾,便遷怒于我們對老鼠的打擊。他認為老鼠不吃餅干是生氣了,但他也為老鼠感到驕傲,在樓上沒有任何食物的情況下,不為餅干的美味所動,說明它真的很厲害。
一不留意,月亮升到了西邊山上,今天天氣真好。我喜歡干干凈凈的天,清清爽爽的月亮,這樣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會很安靜。一旁小凳上問題不斷的外甥突然不出聲了,月光下,我看見外甥憋紅了臉,大氣不敢喘,眼睛盯住儲物間,神情里充滿了激動。一只不大的老鼠,應該屬于青年鼠吧,趴在小鐵柵門的橫檔上探出頭來,眼睛看看外甥看看我。四目相對時,我還是看不清它的眼神。大家都不動,我也不動,我一直想看清老鼠的眼神,想知道它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剛恢復動作,它也恰好躥上菜地,外甥前傾著的身子猛一回縮。他可能是下意識的回縮,但我很惱怒,把一個推掌做成了技擊性動作,老鼠迅捷躥到墻上,消失在屋頂。
我繼續(xù)打拳。外甥不再喋喋不休,眼睛始終瞄著墻上。老鼠的這一躥,讓我看出了些微變化,它居然沒有回到儲物間。我感覺得到,這幾天老鼠的行動也謹慎多了。自從粘死了麻雀,我撤走了強力膠,但沒有新的手段出現(xiàn),只有外甥放了幾塊餅干。對于黯淡的月光下我蹩腳的太極拳,它或者它們更加分析不透我的意圖,下一步的下手方向,打擊強度,還是我對老鼠徹底放棄不玩了。
回屋時,我問外甥,后來有沒有再看見老鼠。外甥說,屋頂與墻的拐角,好像總有兩個小亮點,一眨一眨。我問你怕不怕,他說怕倒不怕,但是這個老鼠不陽光。
第二天我們爺孫倆再去平臺,發(fā)現(xiàn)餅干不見了。
外甥說,老鼠吃掉了。我說,它聽懂了我們的話。
外甥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媽媽。女兒說,老鼠真的很聰明。她還笑我總是被老鼠利用。我說蘇東坡都被老鼠利用過,何況我輩。外甥問,是不是有個機智杰瑞的故事?我說,是的。
“一千年前,有個很聰明很聰明的人,叫蘇東坡?!?/p>
“怎么個聰明法?”外甥打斷我,這也是我常常要求他的,要多問問為什么。“是東坡肉的東坡嗎?”
“是呀,他寫文章,全國第一;寫字,全國第一;做官,造了個西湖;吃吃肉都想出個紅燒肉的做法。東坡肉好吃不好吃?”
“哇,了不起!好——吃——”他進入了幼兒園聽故事的狀態(tài)。
“有天晚上,蘇東坡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忽然聽見床底下有老鼠在咬東西,咯吱咯吱,叫人聽了很難受。他拍拍桌子嚇唬嚇唬,床底下就沒聲音了。過一會兒,它又咬東西了,拍拍桌子,又沒聲音了。這樣過了好幾次。蘇東坡叫來書僮,點了蠟燭去床下查看?!?/p>
“是什么?”
“老鼠呀。你別急。書僮看了一下,告訴蘇東坡:是一只老鼠鉆到袋子里出不來了。他拉出袋子,打開一看,咦——,是只死老鼠……”
“哈哈哈,哈哈,笨書僮上當了,老鼠會裝死?!蔽疫€沒講完,外甥就開開心心地預知了老鼠的行動。
“是啊。書僮抖抖袋子,老鼠掉到了地上,但一翻身就逃得無影無蹤,連蘇東坡都感慨被老鼠騙了?!蔽掖掖医Y(jié)束了故事,但還是弱弱地問了一句:“好聽不好聽?”
“不、好、聽——”外甥毫不含糊?!斑€說蘇東坡很聰明很聰明,老鼠才是真聰明。它咬東西是叫你去看,它裝死是讓你扔了它?!蓖馍麨槔鲜笾嵌诽K東坡而略顯興奮。
女兒說,你外公是在為自己開脫,他一直沒有戰(zhàn)勝過老鼠。
沒有馬上實施那次家庭會議的滅鼠方案,我是在考慮怎樣才會行之有效。當然,我心里有不舒服的地方,為什么必須由我去實施呢?如以前在單位上班時一樣,唱高調(diào)者永遠都高高在上,理論家和理想主義者永遠都是正確的,而行動者卻是卑微的。我失敗了,他們都有資格嘲笑。我成功了,那也只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執(zhí)行者。
其實,在其他人看來,這件事情的負責人也應該是我。上班的是干大事的人,不上班的只有我們老夫妻倆。外甥當然不能管老鼠,管也成了同伙。
我已經(jīng)想好了,要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平臺的保衛(wèi)之戰(zhàn)。
我選了個早晨,大家吃好早餐,特別是外甥吃好以后,當著眾人面,把鼠夾、鼠籠、粘鼠膠板和毒鼠強一一搬至平臺。其他人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反應,對此很漠然,就如同我是去平臺看白鷺過江,去摘一根絲瓜,去給盆里的小蔥澆點水。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分內(nèi)之事。只有外甥急得不得了。他已知道老鼠在平臺上的胡作非為,所以不敢以放無賴的形式來加以阻止。平臺上,我拆一個包裝,他大聲讀一下認得出的字,給老鼠通風報信。即便沒有包裝,他都大聲描述老鼠有可能的上當經(jīng)過,告訴它們,此處已極不安全,切勿誤入機關(guān)。我一邊放置滅鼠工具,一邊壓著喉嚨說話,盡量不讓老鼠知道我的真實意圖。外甥干脆拿來相機拍照,拉了他媽媽幫忙,一會兒就把這些照片打印出來。并把照片與鼠夾、鼠籠的包裝紙一起,都用紅色的彩筆畫上叉叉,作為警示標識,用雙面膠粘在墻上,用花缽壓住,方便老鼠看得明白。我試圖去扯下撤除,遭到了他嚴厲的高聲制止。
女兒一直關(guān)注著兒子的行動,跟上跟下。她對自己兒子的做法很欣賞。
“老奸巨猾!”對我的處理,女兒其實也沒有看出全部。
女兒說,“你這是將計就計?利用老鼠的聰明達到驅(qū)趕老鼠的目的,利用孩子的幼稚把信息傳遞出去。”
我說我是按照你家公務員的要求營造氛圍,力求實現(xiàn)自己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預期,要兵不血刃就要兵不厭詐。她還是對我的做法持保留態(tài)度,認為排場上有點鋪張。她指的是我把市面上的全部誘鼠滅鼠工具都放到了平臺上。她說,這是種很消極的一次性消費。我告訴她,就單個的某只老鼠來說,不會有第二次。
我放置在平臺上的東西,粘鼠板是假的,只取用了上次留下的外包裝。鼠夾的鐵夾子沒有打開,怕誤傷了外甥。鼠藥是女兒吃的豆瓣,外甥吃的香腸,女兒看著我一把一把撒出去。只有鼠籠是真的。她沒有看出來,我在墻角背陰處放了碎糖之類的東西,在豆瓣和香腸之間夾雜了毒鼠強。
六
整個夏天平臺上風平浪靜。
天上毒日高照,平臺上哪怕潑過水也照樣熱得烤人,我已好久不在晚上去平臺了。粘鼠板已被驕陽和陣雨分解成紙屑;鼠夾、鼠籠孤獨地對視著,訴說著寂寞和無聊;那些豆瓣、香腸和毒藥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痕跡,不知是跟著風雨走散了,還是最終被老鼠識破詭計吃了,或是麻雀誤食了。平臺上一片死寂,一個戰(zhàn)場沒有了對手就只剩廢墟。
或許我們的生活中本就不該有老鼠的位置,即便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消失了也就很快被遺忘。最酷熱灼人的夏天,被幾次強勁的臺風一吹,也不見了蹤影。國慶節(jié)了,我開始著手布置秋冬季的蔬菜。
但是那年的秋天卻并不平靜,發(fā)生了一連串的事情。這些事情似乎都有前因后果,但好像又缺乏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
首先是小區(qū)開展了動靜不小的滅鼠運動。
我們每戶人家都收到了一疊宣傳資料,一張是關(guān)于老鼠的危害,一張是老鼠的生活習性和滅鼠辦法,一張是小區(qū)的行動計劃,一張是對各家各戶配合的要求,比如清理樓道亂堆放,領(lǐng)取滅鼠藥物、工具。漫畫加卡通,圖文并茂,淺易好懂。印刷得很精美,老鼠露著大門牙,形象很酷。大概這就是通常說的齊抓共管、全民參與的濃厚氛圍。我們是老鼠的受害者,當然積極參與。我以為這是例行的秋季滅鼠,女兒卻說是又一次檢查就要來了,每次檢查或者創(chuàng)建,老鼠往往是第一個被創(chuàng)建的對象。我說不管怎么說,這樣弄弄對老百姓還是沒有壞處的。當然儲物間我沒去清理,即便是檢查組也不會去屋頂檢查。我只是又一次安放了鼠藥,估計今年小區(qū)里發(fā)的藥物質(zhì)量應該沒問題,現(xiàn)在網(wǎng)上吵得厲害,這些小干部不敢亂來。這些藥物色彩艷麗,備極誘惑,難怪宣傳資料上要用紅字強調(diào)不要讓小孩去碰。
這次好像動了真格。推倒垃圾站,換成綠色的塑料桶,加了蓋。小區(qū)里的綠化——當然是低矮的灌木、綠籬類的綠化,也與垃圾站一起被鏟土機推平了,據(jù)說是在破壞老鼠的生存環(huán)境,是一種比較徹底的滅鼠方式。老張說,許多人去園林局舉報了,但園林局說江南城市的小區(qū)里這些低矮綠化布置得不盡合理,滋生老鼠,綠化上有大樹足夠了。從此,沒草的地方就是水泥,墻頭地角不再有小洞供老鼠藏身。
滅鼠運動的效果立竿見影。據(jù)社區(qū)公告欄公布的數(shù)據(jù),我們小區(qū)的鼠密度一夜粉塊陽性為零,超過國家衛(wèi)生城市的創(chuàng)建標準。盡管我們看不懂這種表述,但是零肯定好。
第二件事是接連出現(xiàn)了幾例老鼠咬人事件。
先是我。在平臺上發(fā)現(xiàn)五只小老鼠,估計剛剛斷奶,剛學會走路。我是在清理菜地雜草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它們擁在一起,毛色黯淡,身體蜷縮,一動不動。起初以為是小老鼠在裝死,待我用鋤頭撥撥,才知道是真死。我明白它們是怎么死的了,肯定不會是餓死,要不它們的父母就不會把產(chǎn)房安排在這個貧瘠的平臺上。小老鼠才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五顏六色的童話里的糖丸?;蛟S它們還沒有聽力,沒聽見鼠媽媽反反復復的叮囑;或許就是在媽媽離開的那么一會兒,它們會自己覓食了,于是把我放置已久的毒丸爭搶著吃了。
當天晚上我便再次遭遇老鼠,而且被老鼠咬了!
又是毫無跡象地出現(xiàn)。當時天還沒有暗,陽臺上光線很好,江風把鳥送過江來,把江水上的波光吹到岸邊,把微腥的水氣吹過來,吹到我站立的平臺上。我按照太極老師的要求,做著深呼吸,舒松筋骨,徐徐吐納。忽然,“吱——”一聲叫,關(guān)于這聲鼠叫,妻子送我去醫(yī)院時說可能是我踩住了它的尾巴,它因痛而叫而反抗而咬人。我則認為那是它撲擊沖鋒的吶喊,因為那時我正站著發(fā)呆,一動沒動。它就是主動出擊的。我本能地抬腿用腳踩踏,東沖西突,一下一下急急地踩。它是有機會逃走的,憑它敏捷的身手要從一個小老頭遲緩的動作中突圍應該不難。它一次次地逃竄,卻都躥到了我的背后,讓我處處被動,手忙腳亂。在一個墻角的絕境,老鼠一個上縱向我撲來,我一閃,踩一腳,終于踩到了它的尾巴?!爸ā?,它再一次發(fā)出叫喚。但我也一個趔趄,扶在欄桿上。我看見老鼠尾巴上的毛沒了,被我踩沒了,只留下粉紅的一條細線。但我的腳后跟好像有點刺痛。這時,老鼠已回到我的前方,它的頭向著我,兩只黑亮的眼睛里交織著憤怒和恐懼。我不知道它是要再次發(fā)起進攻還是逃竄。在它縱身的同時我也再次出腳,盡管沒有踩中,但是踢中了。老鼠被我用力踢了一腳,它的身子穿過平臺邊的羅馬柱,飛向樓下。
我的腳后跟出血了,我急急忙忙去了醫(yī)院。路上我在想,它該是那五只小鼠的母鼠吧?想到報復,我寒毛都豎了起來。
七
小區(qū)里接連又發(fā)生了兩起老鼠咬人的事件,弄得人心有點緊張。
我是本來就很緊張的,嘴上不說,但心里還是不踏實。被老鼠咬了之后,盡管及時打了疫苗,但人一有什么頭痛腦熱不舒服的,還是會有恐懼襲來,排除了鼠疫,不等于排除了全部的不良可能。這種不安和害怕,沒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接著,牛老師樓上的住戶是一個什么老主任,一天,老主任去樓下垃圾桶扔垃圾,從一棵合歡樹上憑空掉下來一只死了的白鷺,巧的是這只白鷺尸體正好砸中了老主任的頭。老主任覺得不吉利。果然,第三天他的孫子被老鼠咬了。具體的情況是老主任的孫子養(yǎng)了兩只倉鼠,倉鼠是一種寵物鼠,可能是它們的錦衣玉食遭到了眾家鼠的嫉妒,在驅(qū)趕前來搶食的老鼠時,孫子被咬。老張第一時間告訴了我這個消息,寵物鼠的概念也是他告訴我的。
第三個受害者是牛老師的老公。老張認為肯定是他在殺老鼠時,老鼠掙扎反抗時被咬的。因為,他必須要看清楚公母。但外界的傳聞是牛老師老公晚上回來時走樓梯被咬的。弄得小區(qū)里的老人小孩都不敢出來。老張于是說,我們晚上怎么不被老鼠咬?好好的有電梯不乘。牛老師老公我去醫(yī)院打疫苗時碰到過一次,他認識我,向我一個勁呸呸呸地說晦氣。挺清秀的一個人,一點看不出早先屠夫的模樣,倒比老張更像文質(zhì)彬彬的上海小男人。
老張也被老鼠嚇了一跳。他家的冰箱前幾天壞了,先是冷藏箱后壁結(jié)霜,這幾天變成結(jié)冰。師傅來修,老張拉開冰箱門去描述損壞的情狀時,竟然發(fā)現(xiàn)一只老鼠凍死在里面,老鼠的尸體被冰牢牢地黏在了箱壁上。要嘔了,要嘔了。最后老張連冰箱也不要了,作價賣給了師傅。
偶爾為之的事情即便找不出原因,我們也往往只當其是一個談資;但三四起事情的接連發(fā)生,哪怕有其客觀原因,人們也會把它歸結(jié)到一個很飄渺的方向,大家心里越是不想這樣,就越是這樣。小區(qū)里說什么的都有。有幾個老人在天還不亮、天已暗下去的一些時段里焚香燒起了紙錢。火星隨風歪歪斜斜飄向若明若暗的夜空,仿佛暗示著什么。
后來,據(jù)說是誰請來過一個大師,大師看了,說是掉下死白鷺的那棵合歡樹不吉利,樹冠遮天蔽日,正對著小區(qū)大門入口。大師說它藏邪納晦。于是,大家也認為肯定不吉利。這合歡樹,夜間葉子都是干癟的,死去一般,看著確實不舒服,即便是花,也絲絲縷縷,花不像花,有妖氣,所以還是鏟除來得更放心一點。沒幾天,園林局來挖樹,大動干戈,這次沒有一個人去阻止。
但老鼠怎么會咬人呢?報復是一種說法。我就是被報復的。老張認為小區(qū)綠地改造破壞了老鼠的生存環(huán)境,但老鼠一只都沒有少下去,只是被逼到了樓上。它們進門入戶,卻發(fā)現(xiàn)這些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食物藏得更好。沒吃沒喝,怪誰?不搞大規(guī)模串聯(lián)揭竿而起算好的。第二種說法是與人爭奪地盤,這與前一種說法有關(guān)聯(lián)。老鼠有老鼠的理解和訴求。第三種說法以女婿為代表,他認為根本的問題是必須高看一眼老鼠的智慧。他在樓下垃圾桶邊發(fā)表演說,主要觀點就是:在對手面前如果我們的靈魂是傲慢的,那么我們對對方的認識和斗爭的智慧都將停在一個較低處。我們一直沒有把老鼠放在眼里,所以我們一直被它們利用。我們放在角落旮旯里的鼠藥,一年一年,哪個老鼠去碰過它?而它們對我們的一言一行都很在意。我們以為堵塞了墻根的破洞,硬化了綠地就是從根本上破壞了老鼠的生存環(huán)境,連窩端。殊不知,那已是老鼠廢棄了多時的古村落,吃飽以后去轉(zhuǎn)轉(zhuǎn)的,聊寄鄉(xiāng)愁。幾個大一點的洞穴正準備出租給四處流浪的貓做鐘點房呢,老鼠在我們的藐視里變得更加聰明。還有一種說法,在上了年紀的人群中流傳最廣,老鼠是鼠爺,自古以來不是等閑之物,當以尊者待之。
第三件事是小區(qū)里的老鼠突然集體消失了。也就是一兩天時間的事情。這不是街道社區(qū)測出來的鼠密度。最先傳出消息來的是老主任家,他孫子豢養(yǎng)的倉鼠一夜間都不見了,無聲無息,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弄得老主任孫子一天到晚地哭鬧。不說還真的不知道,這樣一說,小區(qū)里的住戶就明顯地感覺到真的沒有老鼠了,窗臺上的老鼠腳印沒有新增,鼠屎不見了。小孩掉在樓道里的餅干和肯德基面糊的外殼,幾天不見少去。
如一個極吵鬧的地方,一下子無來由地歸于寂靜,這樣的寂靜更撥弄人心。習慣了的情狀一旦有所改變,不一定是好事,何況那幾乎是一夜間發(fā)生的變化。有人在深夜聽見貓的叫聲,絕對不是叫春;已是深秋,好像是貓受了什么東西驚嚇,但驚嚇很快消失,因為貓很快安靜了。狗也很兇狠地狂吠,吠叫的時間也不長,都在深夜里。牛老師有天晚上遛狗回來遲了點,牛柳一進小區(qū)就狂吠不已,斜著耳朵,從小區(qū)東門奔向西門,又從西門奔向北門,向天空狂吠。后來,一個黑影在老樟樹上一閃不見了,牛柳馬上就安靜了。那影子不可能是老鼠,對于老鼠見多識廣的牛柳不可能大驚小怪,更不可能夾雜著恐懼,顯然,牛柳沒見識過。對一個飄忽不定的東西,牛老師受的驚嚇也不輕。
小區(qū)里突然沒了老鼠,但似乎又有個影影綽綽的影子存在,大家都有些不安。幾個老人議論,說怕真是來了神物,要不一百只餓貓也奈何不了老鼠。
小區(qū)北面的山上植被很好,古木森森,曲徑通幽。晚上,站在樓上看小山,有路燈光從樹縫里掙扎著出來,一晃一晃的。有青年男女從黑暗里悄然走出,衣裾飄飄。秋蟬開始準備冬眠,不再叫囂。寂靜中,感覺會有什么在深夜里出來,像聊齋里一樣。
八
那一年第一場雪快要降臨的時候,某天一早,我出去鍛煉之前,順便在樓下檢查與我家有關(guān)的管線情況。就在那一刻,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老鼠,尾巴上因沒皮而無毛,正爬行在通往我家的煤氣管道上。我斷定,這只老鼠就是先前咬我被我踢飛的那一只。此刻,它的兩只前爪一上一下地攀援,猶如在平地上快速行走,那樣從容不迫,那樣堅定自信。它這是要去我家嗎?光光的尾巴沒有一根鼠毛,垂直向下,我感覺,那尾巴就像一根細細的箭頭直指我的心臟。它偶爾微微地彎曲一下,弧度里滿是驕傲。它前段時間去了哪里,療傷還是躲避?那可是對老鼠來說最不安全的一段時間,全民都在滅鼠。那么它這次回去又意欲何為,戀舊回歸故鄉(xiāng),收復菜地,還是要對我繼續(xù)實施報復?我的疫苗注射才剛剛結(jié)束沒幾天,驟然間,我感覺胸悶頭脹,毛骨悚然。
途經(jīng)五樓時,它橫向一縱,落在了五樓人家的窗臺上,恰好是廚房的位置。莫非它看見什么好吃的東西,要進去撮頓早餐?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放松,每個窗臺下面都是一個豐盛的美食倉庫。老鼠巡視一番后,繼續(xù)趕路。
我又嚇了一跳,突然覺得身邊還有個人。一看是牛老師老公,一張蒼白瘦削的臉仰著,一雙晶亮有神的眼睛盯著老鼠。如在平時,我一定問問他那個禿尾巴老鼠的性別。
這樣開了一下小差,我便錯過了一個時間。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妻子,叫她塞住煤氣管進入戶內(nèi)的墻洞。又一想她一時找不到填塞之物的,加之膽小,不如打電話給老張,老張這個時候肯定已經(jīng)起床,請他幫忙在十樓阻擊老鼠。
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鼠在九樓再作短暫休息后,加快了腳步,它在向目標沖刺了。從九樓到十一樓,老鼠攀走得輕輕松松,看得出它對這根管道也是輕車熟路。但是,它居然沒有馬上從管道的墻洞進入我家。它坐在我家的窗臺上,看看廚房,它這是要感謝還是嘲笑主人——不——房東——也不——鄰居抑或敵人,為它準備了充裕的食物。它朝下看看,它肯定看見我了。它的身子在動,實在太高太小了,我看不清它的表情和動作,但我想象得到,它是一副勝利者的傲人姿態(tài)。這個時候,家里人,最好是女婿,如能用一根晾衣棒把老鼠捅一下,它必掉下來摔死無疑。但他現(xiàn)在肯定呼嚕地動山搖,繼續(xù)虛擬著一種威嚴。
它最終也沒有進入我家,縱身一躍,抱住了一根從屋頂延續(xù)下來的太陽能熱水器黑管。我終于明白,它的目的地就是屋頂,它堅定地認為那就是它的領(lǐng)地。它選擇的路徑非常簡單、理性,如果進入家里,很可能它就無法進到平臺。我承認,它贏了。它在我的注視下,完成了又一次的占領(lǐng)。
老鼠就要爬完那段黑色之路了。我就眨了一下眼睛,真的就是那么一瞬間,老鼠不見了。不是老鼠跳到屋頂,而是被劫走了,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影子,是一個快速后縮的動物頭部的影子,我沒看清,也沒法看清,太快了,快過了我的思維。
牛老師的老公還側(cè)著個頭望著空洞的天空,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怪笑。
我問他那只老鼠呢,你看到什么了。他帶著我走到房子的近旁,他說,你看。我看見他指的是一滴炸開的血,鮮紅,還新鮮。看得出,血來自很高的地方,落下來時被風一吹,在快要著地時撞向了這里的墻面。這滴血是老鼠的,它真的死了。
這天晚上就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我在睡夢中看見那個一閃而過的影子在雪地里奔走,它正被什么人追趕,風一樣地過去,又風一樣地過來,留下兩行雜亂的紅色腳印。
第二天早晨的同一時間,我和老張走出電梯間,牛老師老公已在我們昨天站立看老鼠的地方忙碌了。他戴著厚厚的口罩,我們過去時,他正好完整地剝完一只動物的皮,那個白里透著紅的身體還在樹上的鐵釘上痙攣。樹下雪地里落下一灘血,已凝成黑紅色,如老式家具的暗紅,是一種死去的色彩,看得讓人森森發(fā)冷。但我越來越覺得樹上赤裸著的身子與我們的昨天有著許多關(guān)聯(lián),尖而狹長的頭部和長長的尾巴,使我們一下子恢復了少年的記憶。我和老張對望了一眼,顯然,老張也認出來了。
牛老師老公清秀的臉上堆滿得意,說這年頭能在城里捉到這貨,真是造化,昨天一見,我知道它就是我的了。說著,又一刀劃開那個小小的身體,動作麻利地摘下幾個臟器,放進一只很大的薄膜食品袋,用手輕輕一轉(zhuǎn),薄膜袋上方旋成長長的一條,就此打個結(jié),扔給了老張。自己又取過袋來,一只裝了皮毛,一只裝了肉身,在雪地里擦擦血手,看看我們,笑瞇瞇地回去了。老張還在連聲說著謝謝謝謝。
我瞪大了眼睛問老張:“去吃?”
他紅了臉,提起來寶貝似地看看?!袄想y得,補藥呀!大價錢,心、肺、肝,吃啥補啥。”
他還告訴我,黃鼬最值錢的是皮毛。那個身子也能做成藥,專治那種病。
我有點惡心,想嘔。用腳攏攏雪,蓋住那灘黑血。
老主任走過,自顧自說了句:“神物啊,吃不得?!?/p>
這時候,女兒正帶著外甥下來,要送他去幼兒園。外甥驚恐地指著雪地上殘存的血跡問,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我說,沒什么啊,殺了一只雞。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