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夜晚就要到來了。
藍偉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從石頭里傳出來的寒氣把他的屁股冰得麻木。他背對著工棚和湍水河道,看著河坡里通向吳鎮(zhèn)的彎曲雜亂的路。
河岸低平,黑枯樹,白蘆葦,寂靜無聲。連只昏鴉都沒有。藍偉坐著,隔一會兒左右環(huán)顧一下,用手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抖動著腿,“嘿,嘿嘿”笑著。他的笑聲怪異,有點兒奸詐,又帶著點兒虛弱和掩飾。
藍偉又掏出手機,盯著看一會兒,手機沒有任何反應。他開始仔細閱讀里面的一個個短信。短信也很快看完。他四下里看了一眼,把手機放在地上,雙手合十,眼睛閉著,嘀咕著什么,然后,睜開眼睛,雙腿下蹲,扎成馬步,手腕運氣,朝著手機的方向推去,嘴里斷喝著,“哈,哈”。
手機紋絲不動。
一隊螞蟻在手機旁邊莊重而充實地行走著,肩上似乎扛著一個大家伙。藍偉蹲下去,認真研究螞蟻走路的步伐,他的頭隨著螞蟻的步伐而點著,嘴里不自覺地發(fā)出聲音,“一、二、一”、“一、二、一”。過了一會兒,他覺得無聊,朝螞蟻部隊吐幾口唾沫,螞蟻被淹到汪洋大海里,步伐亂了,開始東倒西歪起來。
藍偉抬起頭,繼續(xù)朝吳鎮(zhèn)方向的路看著。他頭仰著,眼睛略微向上,他不會讓自己哭。他只是寂寞而已。
遠處一個模糊的黑點,越來越近,伴隨著“突突突”的聲音。藍偉“騰”地站起來,盯著那越來越大的黑點和逐漸清晰起來的身影。
毅志騎著摩托車,鼻青臉腫地出現(xiàn)在藍偉面前。前踏板上放著一只鍋,鍋用繩子固定著,后座上綁著一個鼓囊囊的白色袋子。
毅志一邊解著摩托車上的東西,一邊吸著氣,嘴里罵著,“日他媽,這天氣,真是冷透氣了?!?/p>
藍偉在一旁,“嘿嘿”笑著,口齒不清地問毅志,“你咋想起來過來?”
“我咋想起來過來?還有誰來?紅星?還是哪個啥花兒會來?”
毅志把捂得嚴實實的鍋遞給藍偉,“這是我剛熬出來的蘿卜菜,還熱著哩。這些夠你吃幾天的。”
毅志的蘿卜菜是一絕。年二十三小年,大部分人家都在集上買菜,回家炕火燒。毅志那一天的主要活兒卻是熬蘿卜菜。白蘿卜切成厚厚的片,幾大塊豬肉,后腿,豬蹄,五花,幾種相間,混在一起,放在大鍋里熬。說“熬”,是因為要把肉燉得恰到好處,外面完整,里面一搗就爛,而蘿卜吃到嘴里,還略有筋骨,但肉香完全浸入。初吃不算什么,三天之后,蘿卜略顯酸味,又帶著香,吃起來清爽綿長,味美異常。
工棚里雜亂不堪,并且似乎比外面還要冷。一張小行軍床靠在墻角,床上的被子沒疊,上面亂扔著一些書。煤爐已經(jīng)滅了,周邊地上堆著些煤球、煤渣和沒洗的鍋碗瓢勺。
藍偉折幾根枯枝,重又把煤爐生起,把毅志帶來的那鍋蘿卜菜放到煤爐上。毅志找出一個紙箱子,鋪上張報紙,開始掏那個大塑料袋里的東西:熱騰騰的火燒,用蒜拌好的羊頭肉,一袋炸豆腐炸魚塊,一瓶瀘州老窖,還有一束干粉條,一棵大白菜,幾頭洋蔥,幾把干面條,一塊新鮮豬肉……
毅志變戲法似的不停往外掏著,藍偉在旁邊說,“粉條我這兒有,上次紅星來帶了一些,面條我這兒也有,包包菜我這兒也有,這兒啥都有。”
毅志撇撇嘴,說,“是啥都有,就是個孤家寡人了?!?/p>
“來,來,喝一口,還是這瀘州老窖味兒最醇正?!彼{偉端著酒杯,貪婪地喝一大口,又挾幾塊羊頭肉,使勁嚼幾口,吞咽下去,說,“不愧是吳禿子家的羊頭肉,唉,毅志,你還記得咱們上高中時湊錢去吃吳禿子家板面,真是好吃啊。咱們每個人都吃一大一小,小周能吃,每次都要一大一小,吃到最后,又要一小碗?!?/p>
“記得,咋不記得。有一次老郭就湊了一份錢,非要把剛談的女朋友帶上,吹噓著給大家個驚喜,說該女眼睛很大,非常漂亮。到了一看,大家都笑到抬不起頭,那女子眼睛極小,不過彎彎的,倒挺可愛。關鍵是,她也吃了一大一小,活生生地把小周那小碗給吃了?!?/p>
毅志“撲哧”一聲,剛進口的酒幾乎被噴了出來,接著說,“后來大家都圍攻老郭,那廝居然耍賴說,我就是覺得她的眼睛最大?!?/p>
“前年我到山東找老郭玩,他請我吃涮火鍋,說起那女孩,居然還說那姑娘眼睛大,也不知道老郭的眼睛是長哪兒了。不過,老郭家現(xiàn)在的‘老磨’也不錯,雖說沒知識,但一心一意跟著老郭,長得也比那女孩強多了?!?/p>
“是啊,當年老郭出去打工,走時還海誓山盟,中間也書信來往好久??墒?,等老郭從山東回來,人家已經(jīng)跟一個部隊上的人結婚了?!?/p>
藍偉喝著酒,“嘿嘿”笑著,嘴里不時發(fā)出“嘶嘶”的響聲,像是品咂,臉上開始泛出油膩的紅光。他比任何時候都懷念高中時代的生活。那個瘦小機靈的少年,笑起來燦爛陽光,充滿無限活力。
中年的藍偉,臉和身體都開始發(fā)胖。臉虛白泛紅,像長年糊著一層油,眼睛和眉毛被擠在了一起,讓人分辨不清,很有點可憐相。
誰都說藍偉是個好人。
一到高中,藍偉的好就充分發(fā)揮了出來。藍偉高中三年,再加上復讀的兩年,都是班長,他熱心于各種公共事務,鼓勵、幫助每一個人,沒有偏見,不搞派別,不弄小集團。兩個關系不好的同學都可以成為藍偉的朋友,藍偉總是能想出辦法化解掉雙方的矛盾。藍偉也深得同學家長的喜愛,夏天麥收,他帶著同學輪流去各家割麥子;暑期炕煙,他去悶熱的煙地掰煙葉;秋天秋收,又去幫著收玉米打黃豆。一群年輕人,突乎東西,雖然勞累,但開心無比,有些鎮(zhèn)上的同學,家里并沒有地,也跟著藍偉跑東玩西。許多同學家長都把藍偉當自己的兒子,依賴藍偉甚至要超過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尊重、敬佩、喜歡藍偉,那些美好的詞語,熱心、無私、誠懇,助人為樂、見義勇為、理想主義、開朗活潑,等等,用在藍偉身上都不過分。藍偉也知道大家喜歡他,認同他,越發(fā)好起來。
高中的第二個春天,去土谷山春游的時候,藍偉和同班的艷春之間有了絲絲的異樣情感。
土谷山離吳鎮(zhèn)有四十公里的樣子,一個灰撲撲的土山,既不高也不秀麗,但是平原之上,有那么一座山,總算有可爬的地方。
一群人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而去,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土谷山里駐扎著一支軍隊。交涉之后,軍隊的小伙子們不但領大家參觀內(nèi)部的兵器設施,中午還管一頓午餐。大家歡呼雀躍。
穿藍白底格子裙的艷春坐在飛機的駕駛倉里,戴上飛行帽,只露出一張圓潤嬌嫩的臉,歪頭看著藍偉,嬌笑著叫道,“藍偉,怎么樣?好看嗎?”
藍偉突然看到了艷春的眼睛,嬌羞中似乎還帶一點點嗔怨。那時候艷春還是一個清秀的小姑娘,寫一手好文章,說話刻薄,高傲冷淡,同學們都不太敢接近她,不過也使她身上籠罩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艷春負責班里的墻報,也是校文學社的社長,經(jīng)常找班長藍偉商量事情,或者拿自己和別人的文章給藍偉看。但是,藍偉整天忙忙碌碌,幾乎沒有注意過艷春。
那一天,藍偉格外興奮。山上山下來回奔忙,安排休息,照相,檢查大家是否掉隊,向軍隊領導表示感謝,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午飯之后,軍隊小伙子要和他們打一場籃球友誼賽,算是告別儀式。那一場友誼賽,這幫學生敗得一塌糊涂,就連號稱五高中籃球第一人,身高一米八五的張勝也幾乎沒有招架之力。最后一場時,另一個同學腳意外扭傷,急需有人替補。藍偉自告奮勇上去。
藍偉把白襯衫扎到腰帶里,躊躇滿志地進到場地里。大家都以為他球技很高,但是,待跑起來,才發(fā)現(xiàn),藍偉步伐僵硬,夸張別扭,虛弱可笑,像沒頭蒼蠅一樣,只是盲目地跟著大家蹦來跳去。大家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藍偉毫無章法,對眼前的形勢沒有任何判斷。
那次春游,拍了很多照片,卻一個也沒成。拍照的同學不懂得對焦,全糊了。
在這之后,藍偉并沒有和艷春約會。艷春先上了大學,和別人談了戀愛。有同學告訴藍偉,藍偉沉默了一下,隨后“嘿嘿”笑了兩聲,問起了艷春男朋友的情況,說也不錯,祝福她。
對于藍偉而言,他會努力淡化一切失敗感,一切無可無不可,他實在太忙了。艷春沒了,只在他心底留下極淡的遺憾,他很快就被另外一個女生吸引了眼光。
兩年后藍偉考上大學,艷春和男朋友已分手。艷春給藍偉寫了一封哀怨異常的信,責怪藍偉不常聯(lián)系她,就這么忘了老同學,等等。藍偉讀著信,“嘿嘿”笑著,回了一封長長的、情深意重的信,意思是你這樣蘭心惠質(zhì)的女孩子,一直覺得高攀不上,也希望你有更多選擇機會,但心里一直藏著對你的喜歡,等等。
他這樣寫,當然有夸張的成分,但既然是自己一字字寫出來的,寫著寫著,就是真的了。再說,他也陶醉于自己的抒情和其中優(yōu)美的詞句。于是,他又把自己的回信抄了一遍,在朋友們間朗讀、傳看,敘說自己如何在初見艷春時就有的好感。
“那時候真是能吃啊”,藍偉盛一碗蘿卜菜給毅志,“就這一鍋,不夠志欽一個人吃。記得到老管家里割麥,老管家那口大鍋,滿當當?shù)?,面條,再加上兩大盆菜,咱們幾個人,一人三冒尖碗撈面條,吃得干干凈凈。吃完了,才想起老管媽和老管爹沒吃?!?/p>
“老管這家伙,不夠義氣,畢業(yè)后不和大家聯(lián)系。聚會叫他也不來?!?/p>
“也離婚了,孩子歸他,嫌當老師工資低,當律師后才有好轉?!彼{偉吃著飯,飯的熱氣薰在他的臉上,看不見他的表情。
“離婚了?”
“他不讓我告訴任何人。我去平縣看過他,胖得不成樣子了?!彼{偉嘆口氣,“孩子才四五歲,圍著老管,看著也怪難過?!?/p>
毅志看著藍偉,藍偉的表情非常平靜。他好奇地問,“你啥時候去看的?這沙廠你能走開?”
藍偉抖動了一下腿,“唉呀,也是說不成,他為一個案子要出差,找不來人看孩子。說我也沒大事,死活要我過去。我和紅星說了下,紅星也同意了,都是老同學。去了,先喝一場,都醉了,哭哭笑笑的?!?/p>
毅志的表情有點哭笑不得,似有埋怨,卻又無奈,停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藍偉,“說起來,你多長時間沒回穰縣看你家星月?”
“看她干啥?她媽照顧得很好?!彼{偉又喝了一口酒,“嘿嘿”了一下,“時間長不見,也不想見了。突然去了還打擾她。再說,我這兒也走不開啊?!?/p>
藍偉的表情淡淡的,無意深談下去。毅志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這樣的對話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年了,他端起酒杯,一口悶了下去。
幾年前的一個深夜,藍偉敲響毅志家的門。藍偉衣著凌亂,眼神恐慌,似大難將至,或者說大限將至,隱約有坍塌之感。不一會兒,艷春也趕來了,非常緊張擔心的樣子,看到藍偉在和毅志喝茶,長吁了一口氣。毅志和藍偉在外間喝茶,聽著里間艷春時高時低、忽笑忽哭的模糊聲音,還有毅志老婆雪麗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聲。藍偉什么也不說,催他去睡覺,他也毫無回應。
艷春和毅志大學畢業(yè)后都在縣城上班。藍偉在供銷部門,艷春在一個單位干財務,藍偉的父母親給他們看小孩。藍偉在單位里逐漸風生水起,很快成為領導的秘書,跟著領導四處出差,在單位說話也頗有分量。艷春卻對人苛刻,眼睛里容不下一絲灰塵,對藍偉和他家人多有埋怨,兩個人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在同學圈里,艷春幾乎成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藍偉是同學們心中的神,是老大,是個最好的好人,他那么熱心張羅一切事情,回到家里卻受到苛待,這不公平??墒?,每當大家半開玩笑這樣說時,艷春總是不屑地撇撇嘴。
一夜訴說之后,清晨起來的雪麗似乎對艷春的印象大有改觀。她對艷春關心備至,看到藍偉,則不屑一顧。
艷春和藍偉各據(jù)院中石凳的一角。艷春期待地看著藍偉,藍偉低著頭,一直避免和艷春的目光相遇。
艷春走過去,半蹲在藍偉面前,輕聲問他:“你到底做了沒有?你給我說個囫圇話,我心里好明白?!彼穆曇粲形?,又包含著憤怒。藍偉被搖晃著,一言不發(fā),身體越來越低。艷春一疊聲地問著,那問話的含義除了委屈和憤怒,似乎并非對所問的事情一無所知,而只是不愿意相信。她抱著一絲絲渺茫的希望,想得到對方一個否定的回答。
藍偉的沉默正是承認。艷春坐到了地上,抓住前來扶她的毅志的手,哽咽起來。
藍偉腦子里混沌一片,毅志、艷春,那暗紅曖昧的房間,那俗艷的女子,還有那些警察,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一個個像鬼影一樣,離他非常遠,卻又都瞪著他。他仿佛看到一片黑暗的湖水,他行走在上面,就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他害怕極了,想張口呼救,卻發(fā)不出聲來。他不知道往哪兒去。
毅志讓艷春坐定喝茶,有事慢慢說,大家都可以幫著解決。
艷春盯著毅志,怒氣從藍偉身上慢慢轉移了過來,“你們這幫子狐朋狗友,天天出謀劃策,要他當官,教他這那,巴結這個,討好那個。現(xiàn)在倒好,出事了,誰來替他?”
藍偉朝艷春擺擺手,說,“有話好好說,扯人家毅志干嘛!”
艷春看著毅志,眼睛里是“他又是這樣子”的神情,毅志知道,下面的話,他們倆可能爭論過無數(shù)次了。
“毅志,你可看看,一說到他朋友,他就不高興。我怎么傷心都可以,他朋友有丁點不高興,家里有丁點事兒,他跑得比人家爹比人家兄弟姐妹都快。小周媽生病,他跑前跑后,我在外出差,他閨女發(fā)燒他都回不到家里去。人家媽是他親媽?話說回來,他管他親爸親媽了嗎?”
藍偉不明白這女人在想什么,他從來不覺得這樣做有什么錯,他腦子里像發(fā)燒一樣,模模糊糊,微弱地辯解道,“小周在廣州,回不來,我不去幫他,替他張羅,他媽連醫(yī)院都住不了,總不能看著人死吧?”
“你幫了他?你幫了他,所以,到他媽死,他才愿意回來。你要是不幫他,說不定他早就回來了!你幫他,他才拖延著不回來,實際上是你置他于不孝不忠不信之地。”
艷春冷笑著,把藍偉的話一句句駁回去。藍偉憤怒地坐回到凳子上,頭別著,一言不發(fā)。毅志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雪麗在一旁站著,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看著眼前的一切。
毅志確實是藍偉狐朋狗友中的一個,并且是最要好的那個。藍偉回到吳鎮(zhèn),第一個落腳點一定是毅志這里,他們在一起籌劃、布局藍偉的仕途,一起探討該如何和領導、同事相處。藍偉去醫(yī)院幫忙看護小周的母親,他也到處打電話給老同學,讓大家去看望。小周直到母親去世后才回到穰縣,他雖略微有所不滿,但卻并沒有想到艷春說的這一層。
“你永遠都在忙著取悅別人。別人想到的,你替人家進一步想,別人沒想到,你也替人家想出來。你真的因為心底善良才去幫助別人嗎?你不是。你只不過想讓別人說你好,想獲得別人的承認。你是在表演,你把表演看得比你老婆孩子,比你爹媽要重要得多?!?/p>
此時的艷春,像個哲學家,沿著她的思路,越說越深,越說越遠。雪麗崇拜地看著艷春,挨坐到她的旁邊。艷春拉起雪麗的手,對著毅志說:“就說你吧,毅志。你去年到底為啥欠了人家那么多債,你為啥不給大家一個交待,你都拿錢干啥去了?你讓雪麗在那兒哭,讓吳叔吳嬸在那兒哭,你就是不說。你這算孝順?”
雪麗的眼淚要下來了,她瞪了毅志幾眼,緊捏著艷春的手,像終于找到了靠山。艷春又盯著藍偉,像是要盯出火來。
“毅志有難了,你個王八蛋二話不說,到處替他借錢,就差給人家下跪。你啥也不問,你不管他是吃了喝了嫖了還是干啥了,你只管替他借錢。你這到底是害他還是幫他?你們互相遮掩,肯定是知道彼此都干了些啥好事!”
艷春尖刻地諷刺著藍偉和毅志,兩個老哥們灰頭土臉,各坐一角,像兩個挨批的小學生。藍偉聽得模模糊糊,他說不過她。艷春能把一切事情顛倒過來說,并且讓大家都信服她。她一直有這個本事。
“你最是個壞人。冷漠、自私、沒有情感,一個典型的妥協(xié)主義者。你怎么都行,誰都行,生活給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你永遠不能獨立于外。什么好東西到你那兒,你都把它變成污泥,就好像人家本來就是爛污泥,然后,你假裝好人,假裝無辜。你到底是無辜嗎?我知道老同學怎么看我,我知道他們背后罵我不孝,罵我苛刻,罵我變成個庸俗女人。可是,難道我想變成這樣?難道不是你百事不管我才成這個樣子嗎?難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嫖才嫖的嗎?難道領導拿槍逼著你進去的?你永遠都是個奴才,永遠都是!”
毅志聽到“嫖”這個字眼,嚇了一跳,他向藍偉看過去,藍偉的腰佝僂著,頭別向一邊,根本不接毅志的眼睛。
“你不說,你肯定不說,你不好意思說你干了什么齷齪事,你渾身都臟透了,你們這一群人都臟透了?!?/p>
藍偉沖向艷春,“啪啪”,打了艷春兩巴掌。他不允許她這樣說毅志。說他怎么都可以,但是,說他的朋友,不行。
艷春瞪著藍偉,一把推開他,
“藍偉,你真的就是個闌尾,無用就算了,你還害人。”
毅志看著喋喋不休、怨恨無比卻又充滿著生活欲望的艷春,突然有點替她傷心。
艷春走了。藍偉站在院子里,一聲不吭,身體萎縮著。土谷山里的籃球場上,那個穿著白衣胡亂奔跑的身影,突然有了某種預兆:孱弱,內(nèi)在的空虛,隨波逐流,為取悅別人而毫無目的地做事,一個可笑得有點讓人傷心的跳躍的身影。
毅志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走了也好,咱們倆好好喝一杯?!币阒緵]有追問藍偉到底有沒有做那件事,他不會去確證。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彼此理解,做與沒做,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感情。
藍偉依然是個好人。
他忠心耿耿,沒有揭發(fā)領導,也沒有說領導一句壞話,反而是領導,一五一十地都說了。藍偉被從辦公室調(diào)出,成了市場部的外勤人員。艷春帶著孩子離開了他,很快又結婚成家。不久之后,供銷系統(tǒng)破產(chǎn),整個機構的人都被分配到各鄉(xiāng),藍偉重又回到吳鎮(zhèn),只在鄉(xiāng)政府掛一個名,拿基本工資,一月千余,除此之外,竟沒有任何收入。
生活就這樣一下再下,走下坡路,真是快得不能再快了。
回到吳鎮(zhèn)的藍偉,像一個流浪兒回到了家,雖然身無分文,卻享有很高的聲望。那些一直在吳鎮(zhèn)生活的老同學又慢慢在他身邊圍了起來,那些老同學的父母也經(jīng)常托兒子叫藍偉去家里玩,吳鎮(zhèn)的日常生活關系網(wǎng)中,藍偉又成了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通過他,你幾乎可以聯(lián)系到所有人。
藍偉走在吳鎮(zhèn)的街道上,笑瞇瞇的,不斷和人打著招呼,看到他熟悉的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他竟有奇異的滿足感。他在海家賣肉的攤前停一下,聊會兒天;他在賣菜的大爺那兒蹲下來,吆喝著,幫大爺賣菜,賣完之后,倆人坐在小酒館里,一兩一兩喝著散酒,也聊得喜笑顏開;他到羅建設的“彩虹洗化”、到老吳天的五金店、王老怪的民政所那兒喝茶,一坐一個上午。當然,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毅志的茶館,和毅志一起扯東拉西。
毅志的新房蓋好,宴請大家吃飯。藍偉組織一幫老同學,湊出份子錢,在吳鎮(zhèn)最好的裝飾公司買一塊巨幅玻璃,要掛在毅志客廳的正墻上。那天中午,玻璃割好,平放在店外的地上,藍偉拿著大毛筆,蘸著朱砂,運腕寫字。毛澤東的詞: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藍偉的字,剛硬瀟灑,尤其是末筆,筆稍微微上揚,顯得激揚萬千,很有氣勢,和詞的內(nèi)容也相匹配。圍觀的人陣陣叫好,藍偉滿臉漲紅,開心激動,剎那間仿佛又回到了高中和大學時代,那時候,他一直被人圍著,他是核心,是陽光,照亮著自己和別人。
眾人抬著玻璃,從吳鎮(zhèn)的街道走過,有人就問,這是誰寫的啊。答曰,藍偉啊,就是藍營藍國棟家的二兒子。于是,就有人作恍然大悟狀,朝著身邊的人說,藍偉啊,我知道,那娃是個好娃兒,聰明得很,考上啥大學了,在縣里上班,可了不得。又有人說,早回吳鎮(zhèn)了,在鄉(xiāng)政府上閑班。
藍偉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和大家打著招呼,他的腰挺直了許多,臉上的笑容也深了許多,發(fā)散著驕傲和對昔日榮光的留戀。
那整屏鮮紅的字掛在客廳里,張牙舞爪,顯得浮夸異常。有好幾次,雪麗想把它取下來,拉出去,砸掉,還她一面潔白安靜的墻,卻遭到了毅志的堅決反對。
穰縣的生活,那曾經(jīng)風生水起的事業(yè),消遁得很遠。藍偉從來不和別人談起,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否還記得那些事情。自從那個晚上,警察反扭著他的胳膊,把他從那陌生姑娘的床上拉起,讓他蹲在墻角,又逼他交待,之后,他的記憶和精神就好像有一部分破損了。他選擇性地遺忘了那些場景,雖然之后很多次,他像夢游一樣地又回到那里,又尋找那姑娘。他是想安慰她,還是因為刺激想去,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他是真的喜歡吳鎮(zhèn)這地方??匆娒總€人,他都充滿歡喜,就連那充斥在各個角落的陰謀、算計、憤怒,他也充滿歡喜地看著。他好像一個心知肚明的旁觀者和俯瞰者,以一種風清月白的淡然愛著大家。他覺得他就屬于這里,吳鎮(zhèn)的人們也覺得他一直就在這里生活。只有那些曾經(jīng)見過他意氣風發(fā)的人才驚詫于他的消沉和無為。
藍偉打起了麻將,身上沒錢,就借錢欠債,連女兒的撫養(yǎng)費也給不出。艷春讓女兒去要過幾次,也托毅志要過,藍偉只是“嘿嘿”笑著,什么也不說。許多時候,他到朋友家里,也不說什么事,去就進廚房,熱心張羅做飯,吃飯勸酒,在飯后的牌桌上替別人摸幾把。最后,就歪在朋友家的床上睡著了。
看睡著了的藍偉,讓人心灰意冷。油光滑亮的臉,圓滾滾的身體,油膩不整的衣服,在睡夢里,他縮成一團,頭不時驚怔一下,好像在夢里有什么東西追趕他似的。
但是,藍偉仍然被所有人信任。一旦誰需要幫忙,他必定是第一個出現(xiàn);外地的同學回穰縣,第一個聯(lián)系的也必然是他;有事請客,藍偉必是首選陪客人員;婚喪嫁娶,藍偉必是門口記禮單、收錢的那個人。他成了傷心生活的象征和符號,說起他來,都覺得難過,但他又是家庭里最核心的成員。
“我得走了。我親戚多,得再熬兩鍋蘿卜菜才夠。”
毅志站起來,拿過他的大袋子,又從里面掏出一些東西,幾本書,兩個筆記本,一疊紙,還有幾支圓珠筆。
毅志把書一本本地遞給藍偉,“《唐詩宋詞解析》、《金剛經(jīng)》、《詩經(jīng)》、《古文觀止》,《道德經(jīng)》和《逍遙游》我找不到了,明天掃房子,我再到書房翻翻?!?/p>
高中時代,在學了莊子的《逍遙游》之后,藍偉給自己起了一個綽號,“逍遙散人”,做詩云:“逍遙散人任逍遙,齊天大圣敢齊天。”那時候,他真覺得自己逍遙,熱愛一切,蔑視一切,山河都在他手中,任他縱橫馳騁。
“這兩個筆記本,稿紙,摘抄寫字都行。沒事寫幾句,也不錯。你那時候文筆多好,哪次作文都是范文?!?/p>
藍偉接過書和筆記本,“嘿,嘿嘿”笑著,好像毅志在說一個笑話。
有多少年沒有聽過藍偉完整地表達自己的意思了?當年毅志到藍偉的村莊讀中學,清瘦的藍偉帶著毅志白天到村莊找人下象棋,打遍下營、梁莊那一片,晚上到處聽男人們講古經(jīng),三俠五義,村莊傳奇,別人忘記的,他張口就來。人們看著聰慧、伶牙俐齒的藍偉,“嘖嘖”稱贊,說這娃兒將來要成大器。
上大學的時候,藍偉曾經(jīng)和另外一個同學為爭論“什么是正義的生活”而互相翻臉。這場爭論在老鄉(xiāng)同學圈里非常轟動,因為藍偉并非不是和人決裂的人,何況,那位同學只是一個過于成熟且有點暮氣的人,習慣于給人潑冷水。
那同學回吳鎮(zhèn)后專門讓毅志把藍偉請過來喝一場酒,席間又爭論起來。那同學認為藍偉過于理想主義,看似忙碌熱情,其實毫無觀點,對一切復雜的東西不感興趣,不務實,這樣會不斷碰壁,最終導致失敗。
藍偉辯駁道,“所有的務實都是耍流氓。因為那意味著對精神的背叛,意味著對社會現(xiàn)象視而不見,那不是人,是鴕鳥?!?/p>
藍偉的話鏗鏘有力,無可辯駁,那同學表示無話可說,但也并不認同。藍偉在高中階段全是班長,大學階段是班長、學生會主席、老鄉(xiāng)會聯(lián)絡人、演講團團長、書法協(xié)會會長,他的身影到處可見,且孜孜不倦。他好像并不純粹為了當官,當領導者,而是一種天生的熱情和隨時隨地忙起來的性格。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在盛年階段,竟然只能在這沙灘上幫人看沙,孤零零地,被世人所棄?一個人的變化到底從何開始?從一個熱情向上的人到艷春說的妥協(xié)主義者,這中間到底有怎樣隱秘的聯(lián)系?它們本質(zhì)上可有共通之處?
艷春說得也許有道理,當有一個小口子被撕開之后,他所有內(nèi)在的虛弱就都暴露了出來。
毅志邊走出去邊說,“三十晚上到我家看‘春晚’啊。這破沙廠有啥看的,誰能把這些沙偷走?這紅星也是個說球不成,過年都不讓人過?!?/p>
藍偉說,“也不是這樣,人家紅星也沒有說非讓我在這兒,總得有人看嘛。反正我也沒地兒去,這兒也挺好?!?/p>
毅志反駁道,“那他就不會說個囫圇話?明知道他不說你肯定會在這兒看著。奸商奸商,人一經(jīng)商就奸了,老同學的情面都不顧了。話說回來,他給你發(fā)工資了嗎?”
藍偉虛弱地回應了一句,“發(fā)了發(fā)了,人家還是挺照顧咱的?!?/p>
毅志發(fā)動了摩托車,刺耳的聲音響起。幾乎就在同時,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悶響,一團彩色的花爆開在空中。才剛剛進入小年,有性急的人開始放煙花了。一聲接一聲的炸響,那聲音傳到空曠的河谷,格外撼人,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聲音,直進到人心里面。一簇簇的,此起彼伏。從這寬闊低平的河坡里看上去,那煙花格外絢麗、雍容。
毅志打開摩托車的前燈,開走了。那筆直的白燈穿透黑暗,射向遠方,一會兒又搖搖擺擺,胡亂劃著痕跡。
藍偉盯著那光亮,看著它越來越遠,消失在黑暗中。他仰著頭,努力抖動著腿,哼唱著歌,看四面天空上的煙花。
河底的風吹上來,挾帶著細沙,刮過樹林子,刮過干枯的蘆葦叢,刮過他的小鐵皮房,鐵皮房上薄薄的鐵皮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又漫過藍偉的身體,滲到他的眼睛里。那明暗交替的絢爛煙花,照亮河岸上的房屋,教堂上的十字架,清真寺上的圓尖頂,它們正在被黑暗覆蓋,模糊成一片溫柔的、起伏的剪影。
寒天野地中,就只有他一個人。藍偉想著鎮(zhèn)子里的人,想著他們一個個的神情,不自覺地咧開嘴,“嘿嘿嘿”地笑起來。
他愛這地方,愛極了生活在這地方的每一個人。
他想像著,毅志屁股一吊一吊地在熬蘿卜菜,紅中尖著嗓子逗自己的孩子,邊諷刺著自己的老婆,紅星肯定還在牌桌上,旁邊換了不知道哪個女孩子。他看到了阿清、老德泉、海紅,他們一個個向他走過來,他看到了他們的眼淚、悲傷和內(nèi)心最細微的想法。
阿清啊阿清,你不要傷心,生活就是這樣,總有傷心事。你知道阿花奶奶經(jīng)歷了什么你就會原諒她。我知道,我知道,阿清,你覺得,你心中的那個形象被打破了,穿黑衣的阿花奶奶應該代表一種理想、禁忌和堅守,那對少年的你是一種啟發(fā),是對未來精神和生活的向往??墒?,阿清啊,你知道阿花奶奶能和小兒子在一起吃飯她多開心嗎?小兒子讓她吃什么她都愿意吃啊,她可以不笑,可以冥想,可以和神溝通,可是,在她小兒子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只想讓她兒子快樂、安全。并不是所有的堅持都是美的、對的,妥協(xié)也是美的。
毅志啊,你不要自責。這世間每天都有人無緣無故地死。有多少人走在半路上就死了。有多少人離開家就再也不回來了??墒牵阒景?,你還是不應該買傳有家的茶爐平房,生活的有些界限不能超越。不能說傳有的死與你有關,可是,毅志,難道你心里不覺得像缺一角嗎?那一角永遠缺了,再也補不上了。
海紅啊,原諒你的父親,他不是不愛你們,他也是個男人啊。忘掉那個圣徒吧,他不是有意成為你生活中的陰影的,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啊。
彩虹彩虹,你得離開家。你去海灘邊曬曬太陽,吃一次你少女時代最夢想的西餐,買你最向往的吊帶長裙。你那么漂亮,你走過大街,會有無數(shù)個羅建設朝你吹口哨的。
藍偉想起了他的星月,他可愛的星月。她已經(jīng)十三歲了,見過她的人說她有驚人的美,遺傳了他清瘦的臉,她媽媽的白皙和黑眼睛。他常常到穰縣一初中的側門口徘徊,等著放學,等著他的星月出來,他好偷偷看一眼。但是,放學鈴一響,他飛也般地逃跑了。
眼淚涌了出來,藍偉用手一擦,用力甩在空中,他摸黑跑進屋里,找出毅志給他的筆,寫下了第一句話:
“一朵發(fā)光的云在吳鎮(zhèn)上空移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