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珠

2014年10月，美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瑪麗琳·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攜最新力作《萊拉》歸來。一經(jīng)出版，這部小說便受到文學評論界的一致好評以及主要媒體的如潮推介，并在短時間內(nèi)成功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以及美國國家書評圈獎終審名單。我們不禁會問：為何羅賓遜的小說受此青睞？《萊拉》又是怎樣的一部作品？

瑪麗琳·羅賓遜是美國公認的當代最優(yōu)秀的小說家之一。她1943年出生于美國西北部愛達荷州的美麗小城桑德坡恩特（Standpoint）。1966年以優(yōu)等生身份畢業(yè)于布朗大學彭布羅克學院，之后進入華盛頓大學進行莎士比亞戲劇研究，于1977年獲得文學博士學位。她現(xiàn)任舉世聞名的愛德華大學工作坊（曾培養(yǎng)出17位普利策獎作家和眾多國家圖書獎作家）終身教授。她不但創(chuàng)作小說，還身兼評論家、學者和公眾知識分子等多重身份。

受家庭的影響，羅賓遜虔信基督教，從小好讀晦澀的古典書籍，9歲讀《白鯨》，對愛默生、梭羅等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極為推崇，與此同時，在西部廣袤自然中長大的羅賓遜形成了對美國獨立自由精神的深刻領(lǐng)悟。在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深邃的宗教感悟、廣博的西部情懷和對自然的敬畏之心。按照評論界的一致評價，她是一位用最美文筆表現(xiàn)最深刻人性倫理關(guān)懷的作家。她的作品聚焦特定小地點的人物和日常生活，通過對人物言行，尤其是心理的細膩刻畫，傾情書寫生命本真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人性的矛盾本質(zhì)，進而揭示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信仰與世俗、人性與神性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她的語言凝練而富有詩意，既有日常用語的平易近人，也有飽含隱喻的深邃哲思。與當下風行的快餐與消費文化相比，她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寫作風格彰顯出非凡的精神力量和心靈深度。

迄今為止，羅賓遜共發(fā)表了八部作品，其中包括四部小說和四部非小說。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多，但每一部都廣受好評。1980年羅賓遜出版處女作《管家》（Housekeeping）。此書當年即斬獲美國筆會海明威新人獎并獲1982年普利策獎提名，現(xiàn)已被公認為美國當代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2004年她憑借第二部小說《基列家書》（Gilead）一舉奪得2004年度國家圖書獎和2005年度普利策獎。2008年第三部小說《家園》（Home）入圍當年國家圖書獎的終審名單，她也憑借此書榮膺2009年度英國橘子獎。2010年羅賓遜當選美國藝術(shù)與科學學院院士；2013年她從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手中接過美國國家人文學科獎?wù)?。這些無不證實了羅賓遜在英美文學界的實力和知名度。她的新作一經(jīng)推出即獲贊譽也就不足為奇了。

《萊拉》這部小說以女主人公名字命名，與之前的《家園》和《基列家書》兩部作品構(gòu)成了羅賓遜的“基列三部曲”?；惺且悦绹鴲酆扇A州塔波爾鎮(zhèn)（Tabor）為原型虛構(gòu)的一個農(nóng)村小鎮(zhèn)。三部曲圍繞祖居小鎮(zhèn)的埃姆斯牧師和其摯友伯頓牧師兩個家庭的故事展開?！痘屑視肥悄赀~的埃姆斯在生命盡頭寫給七歲幼子的家族回憶史?！都覉@》則講述伯頓牧師的兒子杰克浪子歸家的故事。萊拉這一人物在前兩部小說中均有提及，但只是作為邊緣角色的短暫閃現(xiàn)。我們只知道她是埃姆斯牧師的第二任年輕妻子，其七歲愛子的母親。她來自外鄉(xiāng)，無人知曉其身世和過去。用埃姆斯自己的話說，“他的這位妻子給人一種神秘感，許多方面都不為他所知?！毙伦鳌度R拉》正為我們揭開了這層神秘面紗。小說有兩條敘事線索，一條是萊拉對來基列之前生活的回憶；一條是萊拉到基列后與埃姆斯牧師相遇、結(jié)婚以及生子的經(jīng)過。羅賓遜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帶讀者穿行于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人與人，人與自然，以及不同時空之間，在現(xiàn)實與回憶的互構(gòu)中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段令人驚奇并發(fā)人深省的人生。

小說的開頭扣人心弦：寒冷的黑夜，一個被丟在自家屋外臺階上的病弱女童大哭不停，卻無人理睬。正當她在冰冷中瑟縮睡去的時候，一個過路人將其抱起，用大披巾裹住匆匆而去。這個孩子就是幼年的萊拉，帶走她的是一個名叫多爾的流浪婦人。她未曾敲門把萊拉送回自己家里而是“偷走了”。為了躲避萊拉家人的找尋，多爾帶著幼小的萊拉跟隨一家流浪者四處漂泊，過著居無定所、饑寒交迫的生活。

在萊拉的生命和回憶中，多爾是最重要的存在。從記事起，她從來沒有讓多爾離開過自己的視線。她永遠記得多爾裹住她的那條溫暖的大披巾，記得多爾抱住她的雙手，給她洗澡時肥皂的清香，記得多爾專門帶她在像樣的人家里住過一年并送去讀書以讓她體會什么是正常的生活，當然也永遠不會忘記只有彼此才能領(lǐng)會的相視而笑。在多爾那里，勞作就是生活的意義。無論遇到什么，要想方設(shè)法做出改變，繼續(xù)活下去，這些是她教給萊拉的生活信條。多年相依為命的生活讓她倔強、勤勞、堅韌而獨立的性格也毫無保留地印刻在了萊拉的身上。但是表面溫和安靜的多爾身上卻藏著一把刀，來保護孤苦的自己，也隨時對抗可能奪回萊拉的人。她的孤獨和恐懼感就像隱藏在她臉上嚇人傷疤后的故事一樣讓人猜不透。

經(jīng)濟大蕭條帶來的極端貧苦可以把人逼至絕境。萊拉記得多爾為了尋找糊口的活計消失數(shù)天，她被托付給母女追隨多年的多恩一家。他們也是流浪家庭，是除了多爾之外，萊拉最重要的“家人”。然而為了減輕負擔，沒等多爾回來，他們便將萊拉丟在了教堂門外。這是萊拉生命中第二次被遺棄，她與多爾相依為命的母女親情在那一刻似乎變了質(zhì)；多恩一家?guī)Ыo她的有限歸屬感瞬間消失。她不再相信任何人。特殊的身世以及多年流浪困苦形成的羞恥感和恐懼感也在那一刻深入到了骨髓。

生活的苦澀不但能擊碎做人的尊嚴和驕傲，使一向有家長威嚴的多恩成為被狗追咬的小偷，也能夠使人變得麻木、刻薄和瘋狂。上了歲數(shù)但不想成為萊拉負擔的多爾終于用藏在身上的那把刀殺死了來找她的人，按照萊拉的回憶和猜測，那人應(yīng)該是自己的父親。令萊拉無法理解的是，接受審訊的多爾沒有正面看過她一眼，始終呈現(xiàn)一副“我從不認識你”的表情。而萊拉真正的家人只盼法官將多爾處以極刑，不但沒有承認她，似乎還嘲笑她。一邊是養(yǎng)母意想不到的冷酷回應(yīng)，一邊是血緣親人的拒絕和憎惡，萊拉所做的只是被迫隨著好奇的人群望了一眼躺在箱子里已經(jīng)冰冷發(fā)白的父親的尸體。她悄悄找回那把殺人的刀并時刻帶在身邊。

然而這些從萊拉回憶中拼接出的身世故事并非羅賓遜書寫的重點，她將筆觸更多地用于描述由苦難所塑造的精神與情感狀態(tài)，揭示萊拉內(nèi)心中的種種困惑、矛盾甚至罪惡感，細膩呈現(xiàn)出一個人自我尋找、覺醒和救贖的歷程。

經(jīng)歷過父母遺棄、困苦、暴力和再次成為孤兒的萊拉徹底迷失了自我，伴隨她的是隱忍的沉默、喜歡躲在黑暗中的孤獨、洗刷不凈的恥辱以及對一切陌生人甚至世界的懷疑和恐懼。那把刀成了多爾留給她的唯一財產(chǎn)以及記錄自己過往的見證。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一切，她無所適從。她可能太想找到一個歸宿，竟不假思索地去了多爾警告她永遠不要接近的妓院。無疑，恥辱感和罪惡感又加重了一層。妓院中女人們的苦澀與刻薄使她麻木，而不知不覺已成了另外一個多爾的萊拉采取了和多爾相似的生存方式：她主動收拾臟亂的屋子，通過干活讓自己覺得踏實；讓她滿懷希望的事情是耐心等待一個妓女產(chǎn)下她不想要的孩子，然后將孩子偷走！筆者認為，這可能就是多爾當年偷走萊拉的原因吧。孤苦寂寞的自我看到另外一個很可能被遺棄的生命時的沖動：偷走她，挽救她，為自己找到一個依靠！然而偷孩子的事并未成功，萊拉帶著那把象征自己過去的刀繼續(xù)流浪。

正像《基列家書》中埃姆斯所言：“當一切都如往常一樣運轉(zhuǎn)時，重要的東西是很難被記住的，只有當慣常被打破，超越當下，我們才能看清哪些是重要的。”安靜而偏遠的基列小鎮(zhèn)呈現(xiàn)給萊拉的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寄宿于郊外簡陋的窩棚中，自然的荒野氣息給予她一份思考自我的恬靜，象征家與歸宿的小鎮(zhèn)既讓她羞怯又讓她向往。在基列的時空中，她與埃姆斯牧師不可思議的愛情與找尋過往創(chuàng)傷的意義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愛情、信仰和生活的希望在這個空間中逐漸成長，那個因創(chuàng)傷而鑄成的孤獨自我也在逐漸成長。這個不一樣的世界使她越來越清楚地明白：過去的一切是區(qū)別你和世間其他人的東西，苦難和創(chuàng)傷恰恰是生存本然的存在，唯有坦然和勇敢的面對才能解救自己。“最好的事情從不因為祈禱而到來，千百年來，最壞的事情卻像天氣一樣說來便來，你必須做你能做的一切?！倍切┳羁瘫〉膼喝似鋵嵤浅惺茏畲笸纯嗟娜耍巧钪械目嚯y讓他們變成了那個樣子。“她愿意讓每一個那樣的人都平靜下來，讓最罪惡和最痛苦的人首先平靜下來?！彼兞恕９陋毨淠稚罡凶飷旱娜R拉漸漸變成了懂得諒解和學會愛人的萊拉。她最終坦然放下了那把象征過去和創(chuàng)傷的刀，將來也會把自己的一切講給她的孩子聽。

萊拉能夠接受創(chuàng)傷并實現(xiàn)自我救贖，有兩件事至關(guān)重要。一是抄寫《圣經(jīng)》，另一個是做母親?！妒ソ?jīng)》為萊拉提供了理解復雜現(xiàn)實世界的途徑?！八_始覺得，如果她能掌握更多的詞，她就能更好地理解事情?！卑Ｄ匪鼓翈熢诓嫉罆r講述的有關(guān)出生、死亡和活著的事情，深深吸引了她。只上過一年學的萊拉吃力卻孜孜不倦地抄寫著從教堂偷來的《圣經(jīng)》?！兑晕鹘Y(jié)書》第16章的文字讓她覺得震撼：“誰的眼也不可憐你，為你做一件這樣的事憐恤你。但你初生的日子扔在田野，是因你被厭惡。我從你旁邊經(jīng)過，見你滾在血中，就對你說，你雖在血中，仍可存活。那時我用水洗你，洗凈你身上的血，又用油抹你?！彪m不知這是上帝救贖以色列的寓言，但她與這些文字隨著回憶的加深逐漸產(chǎn)生了共鳴。被“扔在田野、被厭惡、滾在血里”的，不正是自己和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嗎？他們被拋棄在田野，這不應(yīng)該是他們的錯。那“血”正代表被人拋棄的恥辱。是多爾將她救起，洗掉身上部分羞恥的血水；是多爾不止一次地對她說“仍可存活”！她覺得自我和不堪的過去在《圣經(jīng)》里得到了承認。

做母親是使萊拉學會信任和愛的另一個重要原因。萊拉第一次使用第二人稱“你”，就是對自己腹中的孩子所說。懷孕期間，她把還沒有告訴丈夫的事情先講給孩子聽，孩子是她信任的第一個人。她開始擔心母親的悲傷和躁動的心境會對孩子不利，因為痛苦的女性會有一個脾氣暴躁的孩子。在孩子的陪伴和信任中，她不斷梳理和重新認識著一切；在孩子降生之后，她也真正坦然地接受了過去，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愛與被愛。

萊拉與埃姆斯的愛情故事是隨著她對往事的回憶一起展開的。羅賓遜通過這個生命中最奇妙而深邃的話題細膩地向我們講述著兩顆心靈如何從孤獨走向信任，走向愛。

萊拉與埃姆斯牧師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萊拉幾乎不會讀寫，甚至沒有足夠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想法；埃姆斯牧師除了詞語和思想外，幾乎什么都沒有。萊拉是流浪的孤兒，恐懼而多疑的她對任何人都拒之千里；埃姆斯牧師身后有百年的家族歷史，他的職責就是傾聽和包容。當然，除了截然不同的身世，在世俗的眼中，還有一條非常重要：埃姆斯牧師年近古稀而萊拉只有他歲數(shù)的一半大。但是，愛的降臨似乎跟這些并無關(guān)系。

萊拉與埃姆斯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教堂，外面下著雨。那是她第一次進入教堂，多爾曾告訴過她，教堂只會斂人的錢，最好離遠些。但當天的雨下得很大，無處躲藏的她不得不跑進去。教堂里溫暖而明亮的燭光讓她覺得異常美麗。她看到了正在給兩個嬰兒做洗禮的埃姆斯，那一幕讓她想起了雨夜躺在多爾溫暖懷中的自己。她注視著他，雙耳聽到了埃姆斯伴著雨聲講話的聲音。雖然很難理解埃姆斯在說什么，但“復活”這樣的詞讓她癡迷，因為這些似乎能夠為自己的種種困惑提供一些線索。埃姆斯也看到了萊拉，他的雙眼望向萊拉，隨后又望向別處。這表面平靜而短暫的注視里包含著什么，羅賓遜在小說中并無交代，但我們可從《基列家書》埃姆斯的自述中獲知，當他第一眼看到萊拉時，就被這位沉默而膽怯的姑娘深深吸引了，她的出現(xiàn)讓一向在布道臺上平靜而專注的他感到不安，甚至惶恐。

兩個人的第二次見面是在埃姆斯家中。萊拉決定馬上離開基列，這讓一向沉默孤寂的她竟然有勇氣做一件自己都覺得瘋狂的事。她太想解開心中對往事的疑惑了，而埃姆斯牧師或許能幫助自己。去之前她猜想著埃姆斯可能的反應(yīng)，她覺得“他可能只會對別人說，那個瘋女人心事重重地來到我門口，之后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很快他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但是當埃姆斯見到萊拉時，他“看上去很吃驚但是又不吃驚，就好像他沒有理由盼著她來，但卻不知怎的她已經(jīng)在這了”。這就是羅賓遜細膩的文筆。通過這些文字，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埃姆斯平靜中的驚喜，以及他與萊拉第一次正式見面卻似相知已久的那種微妙感覺。萊拉能夠感覺到他不想讓她離開。她大膽地問埃姆斯：“為什么事情總是這樣或那樣地發(fā)生？”這個問題讓埃姆斯非常吃驚，身為牧師的自己一輩子都在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但此時卻不知如何對萊拉講。他想起了自己獨居的這幢房子內(nèi)發(fā)生的傷心往事，并不由自主地講述起來。這對萊拉來說是一種安慰，她喜歡聽悲傷的故事。作為牧師的埃姆斯本能地希望萊拉說出自己的艱難，這樣他能更好地幫助她，但是萊拉拒絕了，轉(zhuǎn)身而去。

此后的故事里，筆者認為羅賓遜展示了她作為小說家最偉大的一面：即用簡樸的文字透視出人最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她為我們描述了在兩個自我中間掙扎的萊拉。一個是渴望得到歸宿和庇護的萊拉，一個是不肯放棄創(chuàng)傷與流浪、想繼續(xù)孤獨和自由的萊拉。前者能夠感受到埃姆斯對自己的在乎，能夠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幫助；后者則把埃姆斯的善意當成虛偽，把好心人的幫助當成惡意的施舍。在與埃姆斯的交往中，我們發(fā)現(xiàn)萊拉總是在頭腦中事先假想出自己會做什么，后果又怎樣。她的思緒常常帶著隱忍、自卑而又無所畏懼的矛盾色彩，一旦付諸行動又頓感無所適從。她的心靈世界總是大于和先于外在的現(xiàn)實世界，一旦現(xiàn)實世界的狀況讓她猝不及防，她又被羞愧不安所湮沒。這些自我分裂的表征無不說明她的心靈進行著兩個自我的苦痛掙扎。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萊拉會突然對埃姆斯說，“你應(yīng)該娶我！”繼而又羞悔不已。

但不管怎樣，萊拉的心中在悄悄發(fā)生改變。她從來沒有畏懼過改變。最終，那個向往庇護的萊拉接受了埃姆斯，而埃姆斯對萊拉最真摯的愛就是接受并盡力保護那個依然孤獨、隨時可能再次啟程流浪的萊拉。從結(jié)婚的第一天起，他就做好了萊拉隨時離開的準備。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那只在暴風雨中飛入屋中的鳥”，只要愿意即可飛走，但倘若停留在他身邊一天，他便要用所知道的一切方式去呵護她，即使忍受著別人無法體會的悲哀。埃姆斯年輕時，妻子死于分娩，孩子隨即也離開了人世，我們可以想象他得知萊拉懷孕時的驚喜和憂慮，以及想到自己可能不會看到孩子成人便會離世時的傷感。筆者認為埃姆斯最為可敬的地方在于他對滿心創(chuàng)傷的萊拉以及創(chuàng)傷本身不是只有包容和尊重，而更是有感激，他深深感謝萊拉讓自己了解了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更完整的生存，感謝苦難讓生存更有意義。

其實小說從始至終都在講述萊拉心中的猶豫，該不該告訴埃姆斯自己的過去呢？她害怕總有一天埃姆斯會因為聽到她所說的某一件事情而離開自己。而她似乎也做好了在埃姆斯傷害自己之前就離開的準備。但埃姆斯卻一直相信和默默鼓勵著她。兩人在寂靜無聲的宗教哲思中，在一次次不能言表只能感受的心靈對撞中，逐漸建立了信任和默契，更一起分享和體悟著生命苦難的意義以及包容一切的善與永恒?！艾F(xiàn)在，他的一個眼神就能讓她得到安慰。如果沒有了他，她該怎么辦?！辈豢伤甲h的愛情來自上帝的恩典，更來自人本身脆弱而強大的靈魂。孩子降生了，萊拉沒有離開。

合上小說，頭腦中回憶萊拉的一切：拋棄、苦難、孤獨、愛、暴力、仁慈、恐懼、快樂、生命、感動、死亡這些詞語以及所承載的意象紛至沓來?；叵胍幌?，你的生命中是否有過萊拉的時刻？是否有過滿懷羞恥感和邊緣感的時刻？是否有過被創(chuàng)傷往事羈絆不前的時刻？這樣看來，萊拉其實就是每一個生命瞬間綜合起來的鏡像，萊拉可以是每一個人。羅賓遜在借助萊拉的生命寫照詮釋每一個人生存的狀態(tài)。而她創(chuàng)作的過人之處是在于顛覆了過去與現(xiàn)在、痛苦與歡樂的對立，揭示出人本真、復雜而連續(xù)的生存狀態(tài)。她的書寫不僅局限于揭示創(chuàng)傷，更包括承認創(chuàng)傷的自我，接受人性的脆弱和罪惡，從而得到精神和倫理上的救贖。回歸本真是認識自我和擁抱自我的關(guān)鍵。與眾多美國當代作家著力諷刺人性中的黑暗和冷漠不同，羅賓遜更充滿同情和人性關(guān)懷。

于此同時，我們不難看到，萊拉與《持家》中被主流社會拋棄的希薇和茹絲，以及《家園》中的浪子杰克構(gòu)成了羅賓遜小說世界中潛在而強大的“瓦解”力量，他們代表著顛覆傳統(tǒng)價值與保守世界觀的“現(xiàn)代精神”。就像評論家羅恩·威廉姆斯所說，以善行與美德著稱的基列是通過抵制一些東西才得以保存的。埃姆斯沒有萊拉的過去，他的善良與包容可以慰藉萊拉，卻無法救贖萊拉。萊拉必須依靠自己，因為就像每一個人一樣，她終歸還要不停地面臨苦難或孤獨，比如埃姆斯的去世和孩子成年后的離開等。萊拉注定會成為美國當代文學中代表改變精神和承載人性關(guān)懷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基列家書》中，萊拉對杰克說：“一個人是可以改變的，一切都可以改變?！绷_賓遜的新作就是對這句話的最完美詮釋。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