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俄在敘利亞軍事行動中與伊朗、伊拉克形成的事實上的“什葉派聯(lián)盟”,使自己成了穆斯林教派沖突的當事方。這對于有著2000萬遜尼派人口的俄羅斯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
10月30日,有關敘利亞危機的多邊國際會議在維也納召開,參與方包括美、俄、土耳其、沙特、伊朗、伊拉克等。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國首肯下,俄羅斯在敘軍事行動的“關鍵盟友”伊朗受邀與會,這不能不說是俄羅斯外交的一個勝利。
“手握爛牌,但打得精彩”,美國一位國際問題學者,對9月底以來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利亞危機,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國內(nèi)經(jīng)濟持續(xù)衰退,西方制裁壓力絲毫未減,美歐有意無意地外交孤立也沒有明顯松動,莫斯科手中的牌確實不怎么好。但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俄羅斯打破冷戰(zhàn)后未在前蘇聯(lián)地區(qū)以外用兵的“慣例”,直接介入美歐都倍感棘手的“中東泥潭”。這樣看似出其不意的軍事行動,能否出奇制勝目前還很難說。
為何出兵
9月30日,俄羅斯駐伊拉克大使館一位武官給美國駐伊使館打電話說:“我們有些有趣的事情要告訴你們?!比缓筮@位武官前往美國使館,通知美方俄羅斯在敘利亞的空襲行動將在1小時后開始,要求美軍離開敘利亞空域。1小時后,俄空軍戰(zhàn)機的炸彈在敘利亞落下。
俄羅斯7月開始在敘利亞增兵并不是什么秘密,但突如其來的空襲還是讓美國有點措手不及。9月24日美國國務卿克里與俄外長拉夫羅夫在紐約會面前數(shù)小時還對媒體表示,俄羅斯在敘利亞的存在可能會是一個積極的進展。炸彈落下后,克里的表態(tài)變成了“嚴重關切”。
俄羅斯似乎是在用空襲的方式提醒國際社會,那個在敘利亞劃過“紅線”的美國,在敘利亞問題上依然毫無作為。事實上這也是俄軍事介入的原因之一。在俄羅斯看來,奧巴馬政府用4年時間證明了一個事實:在解決敘利亞問題上,美國真的沒轍。
白宮負責中東問題的前官員菲利普·戈登,近日撰文公開承認奧巴馬政府對敘政策的失敗,不過他把失敗的原因歸結為“任務太艱巨”,比如招不到足夠的反巴沙爾政權的“自由戰(zhàn)士”。9月29日,也就是與普京在紐約會晤第二天,奧巴馬召集盟友討論敘利亞問題,會議的唯一成果基本上是“我們討論了這個問題”。
普京9月29日在聯(lián)大的發(fā)言傳遞出兩點信息,即巴沙爾政權是敘利亞合法政府,“伊斯蘭國”才是主要敵人。普京毫不避諱俄羅斯軍事干預是為了支持巴沙爾政府,俄空襲的對象包括但不限于“伊斯蘭國”武裝,原因也在于此。
把巴沙爾的離開作為解決敘利亞危機的前提,是美國前國務卿希拉里提出的主張,此后一直為西方所堅持,成為俄與西方的主要分歧點。俄官員多次表明,巴沙爾的離開,應該是敘利亞政治轉(zhuǎn)型的一部分,而不是前提。西方國家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已有所松動,奧巴馬現(xiàn)在開始談“可控的轉(zhuǎn)型”,默克爾也提出討論巴沙爾在敘政治轉(zhuǎn)型中的角色。
目前,大馬士革所控制的區(qū)域已不足敘利亞全境的20%,敘政府軍人數(shù)已從內(nèi)戰(zhàn)前的30萬人減員至不足10萬人。俄羅斯此時出兵敘利亞,不僅有助于巴沙爾政權穩(wěn)住陣腳,讓西方別再惦記“利比亞模式”。更為關鍵的是,它向有關國家傳遞出明確的信息,即巴沙爾政權的存在事關莫斯科的利益。
巴沙爾近日對莫斯科的“閃電式訪問”及與普京的會晤,更坐實了這一點。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學者尼古拉·科扎諾夫認為,普京或許可以用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軍事存在作為一個重要杠桿,確保任何關于敘利亞未來的決定,沒有莫斯科的參與都行不通。
軍事介入也為俄羅斯的外交談判增加了籌碼。無論是美歐域外勢力,還是沙特、土耳其這樣的地區(qū)大國,在涉及敘利亞未來的任何多邊斡旋中,都不得不在談判桌上給俄羅斯留一個席位。事態(tài)的發(fā)展也正在證明這一點,此前對俄羅斯空襲行動惱羞成怒的美國已拋出了合作的橄欖枝。
俄羅斯軍隊是打著反恐的旗號開赴敘利亞的,盡管西方指責其空襲的多數(shù)目標并非“伊斯蘭國”武裝,但這并不意味著俄軍在敘利亞沒有反恐的使命。
今年夏天,自稱“高加索酋長國”的車臣恐怖組織宣布效忠“伊斯蘭國”,其首領烏馬羅夫公開宣傳要建立“俄版伊斯蘭國”。據(jù)稱,目前“伊斯蘭國”武裝中有約2000名來自俄高加索地區(qū)的圣戰(zhàn)者。也就是說,“伊斯蘭國”對俄羅斯的威脅是真實存在的。
英國學者科扎諾夫表示,克里姆林宮認為巴沙爾政權的倒臺可能讓伊斯蘭極端勢力主導敘利亞,導致中東局勢更加不穩(wěn)定,最終影響俄羅斯的穆斯林聚居區(qū)。
戰(zhàn)略意圖
敘利亞危機與利比亞危機,如同連續(xù)劇那樣輪番登場,但劇情的演繹卻大不相同。俄羅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一個關鍵因素。但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利亞危機,其戰(zhàn)略意圖絕不僅限于保護巴沙爾政權與打擊恐怖主義。以色列專欄作家卡洛琳·格里克,在其最近撰寫的文章中寫道,敘利亞的內(nèi)戰(zhàn)以及整個中東地區(qū)的混亂與不穩(wěn)定,是新的地區(qū)治理格局誕生過程中必然的陣痛。區(qū)域和全球大國如今采取的行動,將可能影響未來數(shù)十年的權力關系。
在某些分析人士看來,普京甘冒風險深度介入敘利亞危機,是為了通過制造既成事實,促使中東地緣政治版圖朝著有利于俄羅斯的方向演變。
與處于阿拉伯邊緣地帶的利比亞不同,位居“心臟地帶”的敘利亞,其未來的政治走向涉及的利益攸關方更多。俄羅斯在此投入大量戰(zhàn)略資源,雖然風險更高,但獲利也可能更大。
軍事介入敘利亞危機前后,俄羅斯都在中東展開了密集的雙邊外交。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9月21日訪問莫斯科后,在敘利亞問題上做出了“中立”的表態(tài):以色列不支持也不反對巴沙爾總統(tǒng),以俄“關系良好”。9月23日土耳其總統(tǒng)埃爾多安訪問俄羅斯后,也改變了此前堅持巴沙爾必須下臺的立場。此外,沙特外長和國防部長分別于8月和10月相繼訪問俄羅斯,溝通雙方在敘利亞問題上的分歧。
俄羅斯敢于出兵敘利亞力挺巴沙爾,還有一層更為微妙的影響。在具有強人政治傳統(tǒng)的中東,普京對政治強人的支持,與奧巴馬政府事實上對穆巴拉克的“拋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此,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埃及總統(tǒng)塞西,向普京靠攏的跡象愈見明顯。俄羅斯空襲開始后,伊拉克總理阿巴迪立刻表態(tài)愿與俄展開情報合作。這些都表明,俄在敘軍事行動后續(xù)影響不可小覷。耶魯大學俄羅斯與歐洲問題學者托馬斯·格雷爾姆甚至認為,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行為是為了重塑中東的地緣政治版圖,“美國在這個地區(qū)的關鍵盟友和伙伴,將不得不適應俄羅斯創(chuàng)造的新現(xiàn)實”。
9月,烏克蘭東部炮聲完全平息,這與俄戰(zhàn)機出現(xiàn)在敘利亞,幾乎發(fā)生在同一時間,在某些學者看來這并非巧合。敘利亞問題催生的難民危機,美國是擔憂,歐洲則是恐慌。美國哈德森研究所學者本杰明·哈達德表示,分化和瓦解后冷戰(zhàn)時代的歐洲安全架構,向來是普京的主要戰(zhàn)略目標之一,“雖然這可能不是他在敘行動的主要驅(qū)動力,但無疑會產(chǎn)生潛在的邊際效應”。 哈達德認為,普京在敘利亞行動的果斷,美國的猶豫不決,給了俄在歐洲和美國之間打鍥子的機會。其中的邏輯也很明顯:烏克蘭局勢平靜,讓歐洲領導人更難解釋,為何要對一個在解決敘利亞危機上必須倚重的國家進行制裁。
10月12日,普京表示他打算派遣一個由梅德韋杰夫總理率領的代表團訪問美國。但白宮在兩天后給出了“恕不接待”的回應。美國學者德米特里·西梅斯在分析俄軍事介入敘利亞問題時表示,在涉及自身重大利益的問題上,莫斯科的行為事實上并不是不可預期的。俄羅斯希望美國視自己為平等的對手加以尊重,在敘利亞“出其不意”,也不是為了與美國進行直接戰(zhàn)略對抗。美國布魯金斯學會俄羅斯問題學者克利福德·加迪也認為,對普京來說,巴沙爾的未來是次要的,“俄羅斯想要的是參與決策過程,他們正在以大膽的舉動迫使美國與俄一起坐到談判桌上”。
風險難料
從目前情況來看,俄羅斯在敘利亞的主動出擊,充其量只能算是“發(fā)球得分”,局勢是否會如莫斯科期望的那樣演進,還很難說。
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國際政治學者安德烈·齊甘科夫認為,理想狀態(tài)下,普京的決定可能有利于穩(wěn)定敘利亞和中東局勢,改善與西方的關系,并遏制國內(nèi)與中亞穆斯林極端化趨勢?!暗c此同時,戰(zhàn)爭自有其自身的邏輯,俄羅斯人可能遭遇傷亡,或者空襲傷及敘平民,或者感到需要追加對巴沙爾軍隊的支持,這些都可能將軍事介入推向俄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從而把有限、有效的軍事行動變成久拖不決的戰(zhàn)爭。”
最近的民調(diào)顯示,空襲行動得到了近七成俄羅斯民眾的支持。但這種支持離不開俄國內(nèi)經(jīng)濟狀況的“支持”。俄聯(lián)邦統(tǒng)計局8月的數(shù)據(jù)顯示,俄羅斯經(jīng)濟第二季度縮水4.6%。世界銀行預計俄羅斯經(jīng)濟今年將衰退4%。已貶值44%的俄羅斯盧布,依然像國際油價那樣疲軟,兩個因素疊加并長期持續(xù),是否預示著俄羅斯經(jīng)濟正在醞釀“完美風暴”,誰也不能保證。
美國前政府官員保羅·斯特朗斯基近日撰文稱,俄羅斯的行為是基于“必要”而非“實力”?!拌b于俄羅斯的經(jīng)濟形勢,它能否支持巴沙爾足夠長的時間,或者僅靠空襲是否足以保住巴沙爾,都是個問題?!?/p>
10月13日,美國防長卡特表示,只要俄羅斯在敘利亞以“誤導性”的戰(zhàn)略支持巴沙爾,“我們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同意與俄羅斯合作”。美國是否會像卡特所說的那樣“不合作”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美國的合作限度不會像俄期望得那樣高。
普京也曾公開承認,沒有美國領導的反“伊斯蘭國”聯(lián)盟的合作,俄羅斯的計劃不可能成功。與美國相比,俄羅斯在中東能動用的戰(zhàn)略資源和影響力,不在一個數(shù)量級。對于俄在敘利亞的任何行動,美國的回應與不回應,都會對莫斯科的敘利亞戰(zhàn)略產(chǎn)生巨大影響。
莫斯科在中東編織的外交關系網(wǎng),能否緩解軍事行動的負面影響也存在變數(shù)。盡管俄羅斯一直加大對沙特的外交攻勢,但普京最希望看到的沙特國王歷史性的莫斯科之行幾度延期,至今未出現(xiàn)。兩國在巴沙爾去留問題上的分歧是攔路虎。不僅如此,利雅得還通過55名神職人員發(fā)公開聲明呼吁“真正的穆斯林”團結一致對抗巴沙爾、俄羅斯和伊朗這樣“非官方”的方式,表達了對俄羅斯的憤怒。
俄在敘利亞軍事行動中與伊朗、伊拉克形成的事實上的“什葉派聯(lián)盟”,使自己成了穆斯林教派沖突的當事方。這對于有著2000萬遜尼派人口的俄羅斯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
對于全球大國來說,中東向來是個吞噬政治、外交、戰(zhàn)略資源的黑洞。這也是美歐對介入敘利亞危機有所忌憚的重要原因。不過有學者認為,俄羅斯在敘利亞的軍事行動看似“火中取栗”,實際上是在戰(zhàn)略資源有限、戰(zhàn)略環(huán)境不利的背景下,不得不打出的一張“風險牌”。卡內(nèi)基莫斯科中心學者德米特里·特列寧認為,干預敘利亞危機,普京毫無疑問是在冒險。不過,對于他來說,置身事外讓巴沙爾倒臺、“伊斯蘭國”獲勝的危險,遠大于在敘利亞投下炸彈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