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多年前整理魯迅的藏品,曾經(jīng)見到鄒韜奮編譯的一本俄國作家的書。聯(lián)想起魯迅與他的關系,頗多感慨。那書的多幅插圖,都是魯迅提供的。而晚年魯迅對俄國的判斷,有一些受到了鄒韜奮這類青年的影響。他自己的俄國文學觀,是參照了許多年輕人的譯文的。這在現(xiàn)代史上,都是值得細細分析的趣事。
“五四”之后,新的文化人分成幾類。一是胡適那種與當局若即若離,但亦有學者底線的人;一是魯迅那種在社會邊緣為底層吶喊的人;還有知堂那種躲在書齋里冷眼觀世者。鄒韜奮和他們都不太一樣,雖然親近魯迅,但不像胡風、柔石、蕭紅那樣以創(chuàng)作呼應魯迅的思想,而走的是另一條路。即以實業(yè)救國的方式,搭建新民間的平臺。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下,形成了知識分子的另一條道路。
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的鄒韜奮,最初熱衷于翻譯,他譯筆很好,文字樸實無華。早期的寫作,關注人生修養(yǎng)的一些靜態(tài)的存在,所譯介的文章范圍較寬。但他不久意識到書齋里的革命有一定的局限,以實業(yè)改變世界,未嘗不是一種選擇。他一方面鐘情于現(xiàn)代新思想研究,另一方面關注草根。而連接二者的,在那時候是新聞媒體。在一個廣大的平臺上與社會交流,給了他諸多的快慰。
一九二六年,鄒韜奮接編《生活》周刊。此后《生活日報》、《大眾生活》、《生活星期刊》及生活書店在他那里有了可圈可點的業(yè)績。這些平臺把嚴肅的思想、責任感和批判精神融于大眾的日常生活里,那作用,比起學院派的獨語和文人沙龍里的趣味要大的。他的編輯意圖里,有一般報人所沒有的情思??偰懿蹲阶顬轷r活的話題,那些與百姓息息相關,與國運密不可分的人與事,都在欄目中有所體現(xiàn)。這是一般書齋中人沒有的現(xiàn)實眼光,但又有思想者敏銳的閃光。百姓愛之,讀書人也很喜歡。一些學者在這些平臺的文章,促進了民眾的覺醒,大眾自己的表達空間漸漸形成在他的努力中。
鄒韜奮對于國際上的新思想、新學說頗為敏感,他翻譯的著作對于那時候的社會產(chǎn)生的作用被很多人所提及。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眾生活》的文章轟動一時,成了知識分子與大眾的良知的舞臺。而與那些民主人士的關系也很特別,彼此的互動早已經(jīng)成為佳話。我們現(xiàn)在回憶他那時候的言行,與“二戰(zhàn)”前后的東西方左翼知識分子頗為一致。他出版的作品的現(xiàn)實性與思想性,都是一個時代的標志。細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鄒韜奮與海派的文人不同的地方是,除了尊重高雅的文化外,對于草根左翼的同情很深,知道中國的希望可能就在那些在底層掙扎、反抗的青年中。三十年代,李何林的《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編成,苦于無處出版,鄒韜奮從重慶偷偷運到上??辛?。臧克家的詩集《罪惡的黑手》、《自己的寫照》,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也是在生活書店出版的。他的作者群,許多是無名的青年,后來成了重要的思想者或者作家。如今看戈寶權、千家駒、子岡當年的回憶,可見鄒韜奮磁石般的吸引力。
當時的出版業(yè)有兩種傾向,一是以教材為核心,或軟性讀物,不關政治;一是思想讀物、現(xiàn)實性強的作品。鄒韜奮認為,后者應是一種急需的存在,出版物應當是動態(tài)的,它具有思想性、進步性和大眾性。在豐富的思想里,以學識、趣味和改良人生的態(tài)度,促進社會的文明進步。他與象牙塔里的文人保持了良好的關系,但也把一些人動員到與現(xiàn)實對話的途中。在他看來,讀書人在國難當頭的時刻,把目光投射到現(xiàn)實中去,是不能不面對的選擇。
這種選擇,與魯迅的精神邏輯有諸多交叉的地方。鄒韜奮承認生活書店是無黨派,但有傾向性的民間組織,在國民黨黨天下的時代,其抗爭性才顯示了平等、自由的文化本意,這恰是民間的訴求之一。鄒韜奮意識到,關注大眾,有時候不是順應大眾的審美慣性,還要輸入靈動的思想。生活書店發(fā)行的《文學》、《譯文》、《太白》、《世界知識》品位很高,魯迅在這些刊物上就發(fā)表了許多文章。這些作品都有針對性,是新文學里的珍珠。《太白》刊發(fā)的關于大眾語問題的爭論,其實是知識階級思考漢語發(fā)展走向的一種嘗試。唐弢說生活書店的一些刊物和文章有時候故意與林語堂《人間世》、《論語》對立,證明了這個園地那時候的民間意味。吟風弄月容易,直面現(xiàn)實卻難。中國歷史上,隱逸的詩人、自戀的作家多多,而與民同哭同樂者,總還是少的。
新的大眾文化的形態(tài)如何,那時候的參照不多。一九三三年,鄒韜奮編譯了關于俄國作家的書籍,引起讀者的興趣。次年去莫斯科,他用英文給高爾基去信,希望見到這位文豪。因為不懂俄文,他對高爾基的理解顯然簡單,復雜的背景并不知道。但這個俄國作家的草根性中的神圣的存在,給了他拓展新民間文化的參照。鄒韜奮與俄國新文學的關系,折射著一代人的文化之夢,至少那些為人生的作品,是民族覺醒的燈火。他在那時候團結了許多底層的作家、學者,都與這類情懷大有關系。
現(xiàn)代知識人走向十字街頭的時候,有一個難題,是大眾化呢,還是化大眾?智性如何在民間延伸且又有民間性,人們沒有找到好的道路。魯迅曾驚訝高爾基的貧苦身份后的高遠的哲學氣象,一方面是底層的泥土氣的蔓延,一方面是思想者的闊大的境界。大眾的文化是簡單的、粗糙的,知識人的介入,可能會改變其生態(tài)結構。但知識人又不能以己身的所好強加到民眾那里,如何在互動里形成新的文化,其實也是大難之事。
顯然,那時候的中國,還沒有高爾基式的人物。倒是革命的“同路人”居多。鄒韜奮與民主人士的交往,有一種天然的快慰。他在那些知識人身上感受到了彼此相似的東西。無論在香港、上海,還是重慶,他周圍的作家、學人帶來的故事,想起來都饒有趣味。他的溫和、包容和進取之心,是感染了許多愛國人士的。
我讀鄒韜奮的史料,感覺他的精力驚人。一面寫作,一面編輯報刊,一面從事社會活動。他周圍的民主人士,都頗多傳奇色彩,許多人和他有著相同的夢。他在獄中寫的《二十年來的經(jīng)歷》,記者的敏感,散文家的典雅,思想者的沉著都有。而其性情的寬厚,對于不同風格的人的欣賞態(tài)度,非有慈悲感者難能為之。他的筆力傳神,“七君子”入獄的生活,經(jīng)由他的描述,成了一道特別的風景。沈鈞儒的至誠,李公樸的勇敢,沙千里的執(zhí)著,章乃器的熾熱,王造時的善辯,史良的灑脫,都形象可感,電影鏡頭般地閃在我們面前。鄒先生看人看事,機敏里帶有分寸,沒有流行的“左派幼稚病”。他對章士釗的看法,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一些思想印證了魯迅當年判斷的合理性。記得有一篇文章描述魯迅參加民權保障同盟會時抽煙的神態(tài),頗為逼真,寥寥數(shù)筆,人物便活了起來。他對魯迅的愛,是一看即知的。
鄒韜奮短短的一生,一直克服文人腔和學者腔。最早的時候,他翻譯杜威的作品,完全按照英文的特點直譯,后來發(fā)現(xiàn),與大眾的口味相左,沒有考慮讀者的接受。于是譯風發(fā)生變化。后來編輯報刊、書籍,一直注意雅俗的協(xié)調,高低的互動,深淺的貫通。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擺脫讀書人的積習,拒絕被資本污染,不被書生氣淹沒,將思想的脈息伸展到蕓蕓眾生那里,實在也有殉道的意味吧。他的特別在于,對于學界、政界、民間都頗為了解,但自己的立場,一直在大眾那里。那么多的造謠中傷,那么多次的流亡以至被捕,都不改其志,這是新文化的特別的傳統(tǒng)。在堅持思想性、學術性、大眾性中,文化是可以生長出別樣的景觀的。
現(xiàn)代以來,中國讀書人的隊伍,一向缺少懂實業(yè),亦通曉學問、有社會活動能力的人才。鄒韜奮用自己的筆和自己的行動,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端木蕻良說他是魯迅形容的脊梁式的人物,不是夸大之詞。眾人喜愛鄒氏,不獨好其文章,而念其行跡,實有感焉。在他那里,儒生的遲暮之氣消失,代之而來的是新知、新智、新聲。因了這個新氣象的形成,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地圖,不再那么單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