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就是這里了?！?/p>

陶然在陽臺上站定，手中的筆在空中輕輕一點，筆尖指向街對面的一家小店。

咖啡色的木制櫥窗，掛上深藍色綴有星星圖案的幕布，像是有意把自己藏起來一樣，黯淡無光地擠在一排店面中，隨時都可能被忽視。舊舊的招牌上落了一層灰，天藍色底，白色的字一點也不像是店名——

失物招領(lǐng)

“很不起眼啊。”小柏如實說出自己的評價。

“嗯。不過確實是魔法師開的店?！?/p>

陶然攤開筆記本，開始寫下觀察記錄。這是她的工作，作為一名“小店鑒定師”，專門鑒定魔法師開的店是否使用了越界的魔法，是否會干擾普通人的生活。精靈小柏，是陶然的助手。他們的評定結(jié)果，將直接決定這家店的存亡。

“看看店里吧?！毙“卣f。

“嗯?！?/p>

這是小店鑒定師的一項能力，無需走進店里，留在遠處就可以直接看見店里發(fā)生的一切。

窄窄的店面，像一只木頭小格子。素色的木紋墻紙，左側(cè)的墻邊擺著一只深棕色的木制貨架。貨架邊，小小的木頭柜臺后，是一位身著藍衣的女人。長發(fā)在腦后盤成一絲不茍的發(fā)髻，看上去是個刻板守舊的人，手里繞著毛線，正在織著什么。

“是店主吧?！毙“赜粥止玖艘痪洌杖粵]有回應(yīng)。

這時，一個男孩推開玻璃門，走進店里。他走得很慢，猶猶豫豫的，有點膽怯的樣子，絞著雙手停在柜臺前。

“歡迎光臨?！钡曛魍Ｏ率种械幕?，微笑看著客人。

“聽說，你這里，可以找回所有丟失的東西……”聲音很低，甚至有點兒發(fā)顫。

“是的。”店主柔聲問，“你想要找回什么呢？”

“小時候，溪水邊的蘆葦叢，可以嗎？能找回來嗎？”男孩小心地看著店主，皺起來的眉頭都有些沮喪了，忽又聽見店主的回答，像說起一件多么容易辦到的事一樣，很輕松的語氣?！翱梢园　！闭f著，她起身從貨架上取下一枚閃爍著金色光澤的物件，遞給男孩。

陶然看仔細了，是一枚透明的、像切割過的鉆石一樣的石子，里邊有一片薄薄的金色葉子，閃爍著細碎的光。

“這是？”男孩看著手中的石子。

“把它緊緊握在手心里，試試看?！钡曛鬏p聲說。

男孩照著她的話，把石子緊緊握在手心，有點緊張地打量著周圍。隨后，在他身邊，像一幅淡淡的素描一樣，一片在風(fēng)中靜謐搖晃的蘆葦叢，一點一點現(xiàn)了出來。聽得見淺淺的水聲了，畫紙上洇開的顏料般潤過耳朵。柔柔的白色的蘆葦叢，在水邊閃爍著淡金色的微光，淡綠色的長葉，悄不作聲地攏著。

“真的是小時候的蘆葦叢……”男孩喃喃道。

這時，他腳邊的一叢蘆葦悄悄晃了晃，鉆出了一只白色的小狗，汪汪叫了幾聲，搖著尾巴親昵地賴到男孩身旁。

是小時候養(yǎng)的小狗……男孩驚喜地蹲下身，把小狗抱起來，摟進懷里。對了，小時候到溪水邊玩，小狗總是緊緊跟在身邊，這么搖著尾巴和我撒嬌。玩捉迷藏，總是溜進蘆葦叢里，一跑就跑得沒影了……很多年不見了，真想念啊……手不知不覺松開了。身邊的景物忽地一晃，被輕輕拭去了。

“怎么樣，找回來了嗎？”眼前，店主微笑著問。

“嗯，找回來了……”正在發(fā)懵的男孩點頭一笑，“蘆葦叢和小狗，都找回來了?！?/p>

“真是了不起的魔法?！毙“仄骋黄程杖唬诠P記本上飛快地寫下什么，應(yīng)該沒聽見他的感慨。

男孩走后不久，一個女孩進了店里。陶然這才從筆記本上收回視線，留神望了望店里。

“歡迎光臨?！迸曛鲾[出相同的笑容。

“我……我想找回夏日的星空，和，和螢火蟲?？梢詥幔俊?/p>

“可以啊?！钡曛鲝呢浖苌先碛忠幻锻该鞯氖樱@石一樣的光澤下，一片深藍色的葉子閃爍微光。

“把它緊緊握在手心里。”

女孩照做了。在她身旁，深藍色的夜如云霧般蕩開，像一團溶在水中的顏料，柔和地彌漫開來。深藍色的素淡的夜，明亮的星灼著清凌凌的光，像被溪水浣凈的一把碎小石子。星光下，軟軟的螢火蟲的光，蒲公英雨似的飄了起來。

望著周圍的景色，女孩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松開了手心。

“這不是你要找的東西吧？”店主問，“只是試探試探‘能找回任何東西’的傳聞是不是真的，對不對？”

女孩顯然吃了一驚，不由得后退一步。最后，下定了好大的決心似的點點頭，對店主說：“我想找……找一個人。找回我爸爸?？梢詥?？”

陶然的筆停住了。小柏也一下子屏住呼吸，好久，才憋不住喘了一口氣。

讓逝去的人歸來，這樣的魔法是越界的。如果店主能做到，就不能讓這家店繼續(xù)存在下去了。

“可以啊?！钡曛鞯男θ菀廊弧?/p>

在女孩露出欣喜神色的同時，小柏的臉黯淡下去，“不會吧……”

店主取下另一枚石子遞給女孩，杏色的葉子攏在其中，沉浸在酣睡中一樣。

把石子緊緊握在手心，女孩緊張得閉起了眼。再睜開，眼前，是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深秋里落霜以后，銀杏葉子的顏色最美麗時候的樣子。清淺的杏黃色水痕似的一層層染在林梢，層層疊疊。風(fēng)拂過，無數(shù)枚樹葉掀動，仿若流淌的細碎陽光。

銀杏樹葉垂得很低很低，樹下可以藏住人影。一張長長的石凳，寂靜地守在樹下。

這是……家附近的公園。女孩環(huán)顧四周。為什么會在這兒，爸爸呢？他會來這里嗎？想起爸爸，想起兩年前的那場車禍，女孩就害怕得渾身發(fā)顫。只是一夜間，剎車留在地面的尖銳刮擦聲響過，她最親愛的人，就永遠離她而去了。拋下她和媽媽，什么也沒說，就這樣匆匆離開了，再也回不來了。

……爸爸，快點回來吧……女孩抹掉眼角的淚。忽然，她聽見了聲音。抬起臉，在銀杏樹下，長石凳上坐著的人，不正是爸爸嗎？

雖然面容被低垂的銀杏樹葉遮住了，可那人坐著的樣子，她不會弄錯，千真萬確是她的爸爸。女孩想起來了，兩年前，在爸爸離開前，他們還常常到公園里，就坐在這棵銀杏樹下的石凳上，爸爸講故事給她聽。

從小到大一直保留的習(xí)慣，本該是回憶里最明媚的部分，卻在爸爸離開后，不留一絲痕跡地消散了。

沒關(guān)系，爸爸回來了，一切又都和原來一樣了……女孩這樣想著，邁開步子跑向銀杏樹下。

不好，這樣下去——要采取行動了。陶然收起筆。

就要到銀杏樹下，女孩卻倏然停下了步伐。爸爸并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還坐著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幸福地笑著的樣子……那不是過去的我嗎？女孩愣住了。陪在爸爸身邊的，是曾經(jīng)笑得那樣滿足的我?。?/p>

她不由得松開了手中的石子。

“這樣就夠了嗎？不再走近一些嗎？”店主輕輕地問。

“不用了。”女孩搖搖頭，揉著眼睛抬起臉，“已經(jīng)有過去的我，一直陪在爸爸身邊了。過去的，真正幸福笑著的我。而不是現(xiàn)在，不知不覺忘記了曾經(jīng)我和爸爸的習(xí)慣，因為悲傷丟棄了太多值得珍惜的事物的我。忘記悲傷，我恢復(fù)到從前的樣子，才是爸爸希望看到的吧?！?/p>

店主很認真地聽著，沒有應(yīng)聲。

“謝謝你?！迸⒌淖旖敲蚱鸬男Γ罢嬲枰一氐臇|西，已經(jīng)找回來了。謝謝你。”

推開玻璃門，女孩離開了。

店主回到柜臺后坐下，朝著店外，像看著遠處的什么地方，輕聲說了一句：“這樣，可以吧？”

陶然對店主報以一笑，合上筆記本。

“她是怎么做到的？”小柏追問。

“記憶魔法。那些人看到的，都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因為一時的變故，被其它情感蒙蔽了而已。店主只是將這些回憶，重新放到人們面前。”

“那這家店——”

“當然是合格了?！碧杖灰慌男“兀拌b定完畢，走吧。”

消散的記憶，總有一天會回到眼前。只要不曾忘記，最初的這份感動。

插圖/胡嫄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