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絲

嘩啦啦——

撲騰一聲，張吱從窗戶外翻進來，攜帶著瓶瓶罐罐一堆玩意兒，就那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刈卜宋乙蛔勒R齊好書籍。

“討厭！張吱你走正門會死嗎？”我當(dāng)即呼啦一推桌子一撤凳子站起來，揪住他還弓著身子的后衣領(lǐng)，臟話就蹦了出來。

你說我能不可憐嗎？你說我能不可憐嗎？我好好一個姑娘，硬是被王八蛋張吱逼得爆了粗口，我容易么我！

“啊啦啊啦！”張吱一口動漫里的婆婆發(fā)音，滿臉堆笑從瓶罐書本中站起來，“這我也是不小心嘛……”

“不小心？哪兒不小心了？我怎么看你渾身都是心??！”此時的我勢必滿臉腫脹，我生平最恨別人弄亂我擺好的東西，弄臟我干凈的東西，侵入我的領(lǐng)地，搶占我的權(quán)利。

——可偏偏，這個每天不知道捉摸什么亂七八糟的張吱，是我要共處一學(xué)期的同桌！

“小芙，別生氣啦！”他笑著就要扳開我的手，“我給你帶了好玩兒的?！?/p>

他他他居然還敢叫我小芙！我叫肖芙，本來好好的，自從看過《機器貓》，我就讓別人都叫我芙芙，不然肖芙或者小芙總是讓我想起那個長得一臉賊相的小夫！可張吱不長記性，每次都“為了表示對肖芙同學(xué)的狂熱喜愛和親切”（原話）總要叫我小芙，我每次恨不得抄刀砍了他。

偏巧這個點兒上課鈴響了，江老師美妙又輕盈地步入教室，喚了聲“都回座位啦，上課啦”。

張吱趁機“謹遵圣旨”滾回自己座位，迅速收拾好了爛攤子。

“你給我等下課?！蔽业販愃溥呎f了一句，我想，一定是狠爆了的口氣。

張吱說給我?guī)Я撕脰|西，不過也就是那一堆瓶瓶罐罐。這一回，張吱跟我說，他要做一套一百音的玻璃杯樂器。

我抱雙臂撇著嘴，“老套?！?/p>

“你說老套你會做嗎？”他一臉賴皮相地笑著反駁我，“我就是愛做！”

“做去做去！”我甩甩手，開始研究筆下的數(shù)學(xué)題。

張吱是個興趣特別廣泛的人，都叫他張吱就是因為他每天“吱吱吱”老鼠一般忙活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出自禿頂?shù)臄?shù)學(xué)老師）。我一直覺得他不成熟，都十七八的人了，整天大腦還極度興奮，我都沒見他打過哈欠。而我呢？整天困困倦倦，面對女生和和氣氣，面對男生脾氣粗暴，活得一派俗俗套套、輕輕巧巧。

“張吱好帥呢！”每一天和女生們圍圈兒討論都免不了要聽到他，“他要去參加音樂節(jié)呀?！?/p>

“音樂節(jié)？不會吧？那個集合了世界著名音樂人的音樂盛典？”一個女孩很夸張地捂住了臉，“噢天啊，人家怎么會給他資格的？”

另一個女生很不屑地瞄了她一眼，仿佛張吱就是她的親生兒子，“嘿，你不知道嗎難道？張吱爸爸媽媽是藝術(shù)家呢。他們家住兩層的獨棟別墅呢?！?/p>

“是嗎是嗎？”女生扶住額頭，“怪不得那么帥那么可愛呢！”

……

對此我只能不斷以嘁回應(yīng)?！班?。”“嘁。”“嘁?！薄?/p>

幾乎所有女生都覺得我是喜歡張吱才裝，裝出一副討厭他的樣子。

“芙芙！你肯定喜歡他！你覺得這樣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是吧？都什么年代啦，你還模仿上世紀(jì)的言情小說嗎？”

大約就是這樣的判斷。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對張吱沒什么感覺。我有重度潔癖，而喜歡鼓搗的張吱和我嚴(yán)重不合。在我那一雙干凈的明眸里，只能看見他的破爛不斷侵犯我的領(lǐng)土，看不到那一張皮囊是如何“可愛”“帥”。

這一天放學(xué)，我做值日，張吱老早就跑去吉他社胡蹭。大清掃完成得差不多了，我讓其他同學(xué)先回家，然后坐到座位上，等地干了，準(zhǔn)備再拖第二遍。

每到我值日，第二天總會被老師各種夸獎，因為我無法忍受自己經(jīng)手的東西不干凈。

我坐在那里開始整理抽屜，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了一本音樂雜志。頭發(fā)老長的男人別扭地抱著一把吉他，整個兒封面黑暗得跟××帝國似的。當(dāng)時我就覺得我表情扭曲了。更嚴(yán)重的是，張吱的東西怎么又跑到我的領(lǐng)地了？

“嘿，給我遞一下杯子?！?/p>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回頭才發(fā)現(xiàn)張吱趴在窗戶上，正沖我齜牙笑。

“什么杯子？”我舉起雜志，“你的書怎么又出現(xiàn)在我的桌子里了？你能不能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

“哎呀，我的地方不夠用了，就塞到你那里了啊。”他擠擠眼睛，“先給我拿杯子吧，落在教室了，哎，對，就在抽屜里——沒有？那就再往里找找唄……”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他的垃圾堆里找出那個杯子，遞給他的時候，他沖我招手，“你完事兒要不要來看看？”

“看看看！看你個大頭鬼啊！”我轉(zhuǎn)身去找水桶。

“哎，就在實驗樓的一樓嘛。來看看喔?！蔽衣牭剿f?？墒俏覜]應(yīng)他，去洗拖把去了。

處理完衛(wèi)生，走在黃昏的校園，安安靜靜，真讓人舒爽。學(xué)校里的榆樹蔥蔥綠綠，整個世界都好像被我打掃了一番，變得干凈又可愛。做完清潔的心情真是不一樣呀。

路過實驗樓，還是聽到了張吱他們折騰的聲音。禁不住寂寞和好奇，我折個彎，沿著窗戶走，終于找到了發(fā)聲地兒。我把頭探過去，看到張吱在擺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另外一個男生撥拉著吉他，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女孩抱著手在旁邊看。

“能成嗎？”男生問張吱，“你都整了一個下午了，差不多該回家了?！?/p>

“成是沒問題的啊……”張吱抬起頭來想回答他，一抬眼卻和我撞上了，他立馬笑了起來，“喂，芙芙，進來呀。”

我一聽，只好走正門，進了練習(xí)室。

男生叫小筏，女生叫卓悅。他們想排練曲子，可是張吱的瓶罐根本不在音調(diào)上。

“我看是沒希望……”卓悅很懈怠地說。她的臉真是青春痘緊密分布，看得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

“哎呀，”張吱皺皺眉頭，“不要傳遞消極能量嘛！”

他站起來，揉揉肩膀，“這才第三天啊！離截止日期還早著呢。如果一下子就成功，也沒啥意思。是吧芙芙？”

他突然沖我吐舌頭，我白了他一眼：“嘁。”

“今天還是不成咯?！彼麛[擺手，“都是我這邊的問題。你們倆都練得差不多了，不如我先自己練吧。三個人聚一起也不太好專心?！?/p>

另外兩人表示同意，然后三人收拾起東西離開了練習(xí)室。

回家的時候，張吱揚言要送我一程，我也沒反對，就一路往西走。

“我說，你是要參加音樂節(jié)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是啊，怎么，我的事跡已經(jīng)廣為流傳了嗎？”張吱嬉笑著。我看向他，夕陽打在他的背上，真是溫暖得可愛。張吱頭發(fā)毛茸茸、軟軟的，五官整齊干凈，笑起來除了有點賤，沒什么令人反感的地方。

“自戀狂。”我白了他一眼。

然后張吱開始跟我說他的宏圖，先參加音樂節(jié)，然后開個人演唱會，然后的然后奔赴英國……

“英國啊……”我張張口，“真是好遠啊……”

不過一想到張吱的家庭背景，就不覺得遠了。他跟我們這些普通孩子不一樣，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總是給我一種很厚重的感覺。歷史感。英倫風(fēng)。帥不帥？”他沖我激動地說。

“英國嗎？……確實?！蔽尹c點頭。

張吱難得和我聊得這么融洽又得到認可，高興得就要掐著我的脖子左搖右晃了。

我們在我家小區(qū)門口分手，我望著張吱蹦蹦跳跳消失在街道拐彎的地方。紅色夕陽的涂抹，讓他充滿了活力的味道。

張吱的那些玻璃杯子，個個兒都奇形怪狀。張吱說，他為了找到最好的音色，找遍了全城的玻璃杯。

“您可真有耐力啊……”

“那是?！?/p>

他還頗驕傲的。

他那些杯子，有用沒用塞得到處都是。抽屜里、桌子下、窗臺上……我每天看他各種凌亂地折騰這些脆弱的玻璃玩意兒，真怕它們咔嚓全碎了。

這天，張吱一進教室我就覺出他神采飛揚了。那眉毛，樂得簡直能充頭發(fā)的數(shù)了。

“怎么了，大藝術(shù)家？”我搖著筆桿子笑他。

他喜顛顛地坐到自己座位上，然后從書包里掏出個特別圓的玻璃杯，擱在了我的面前……

“好圓……”

“是啊！我估摸著全城也就這一只！嘿！被我給找著了！”張吱一聽我說圓，高興得都一口京腔了，“之前的音不在調(diào)上，只消這一個杯子出現(xiàn)就給我都解決了！今天放學(xué)我和他們再合一次，保準(zhǔn)音調(diào)沒問題了！”

其實那一刻張吱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真是挺可愛。得意、欣喜、激動全都聚在那張小小的臉上，十幾歲的年輕味道，肆意地蔓延開去。他把杯子拿我的眼鏡布擦了擦（我從后背狠狠敲了他一下），然后鄭重其事地把杯子放到桌面上。

“消停消停?！蔽矣钟霉P桿子戳他腦袋，“等排練不合再說！”

結(jié)果，還沒到排練，不幸的事情就發(fā)生了——

張吱下課去上廁所，前方一隊男生開始追趕撲打一個女生（這種經(jīng)常發(fā)生的萌妹子被欺負的校園事件?。Ｅ⒆拥哪樇t彤彤地皺在了一起，到處躲都躲不過，前面后面都是男生。其他女生正準(zhǔn)備站起來伸張正義的時候，被追趕的女孩子一個趔趄摔倒了——就在我旁邊，不知如何，展展地躺在了我的座位前面。

“呀——還好吧？”我嚇了一跳，起身探過頭去看。

“我……我……”女孩子的淚水直直地流了下來，她坐起上半身，慢慢舉起自己的左手臂，露到平時靠下的、潔白的那一面來，她自己一瞧，被嚇了一跳，淚水流得更猛烈了。

我的媽呀，好大一個玻璃碴子給扎進去了，此刻鮮血開始往外冒，紅白相映，好生刺激視網(wǎng)膜！

“這、這……”我腦子一下子懵了。轉(zhuǎn)而趕緊繞到她的身邊，其他的同學(xué)也都看到了，驚嘆著過來幫忙。

“哪里來的玻璃？”

“張吱的玻璃杯被帶到地上了？”

“啊呀——是呢，你看，全是碎玻璃?！?/p>

“你去拿掃帚把玻璃碴子掃走！其他同學(xué)別過來，當(dāng)心點！”

……

受傷的女孩被送去了醫(yī)務(wù)室。

不多一會兒，張吱回來了?？吹揭蝗喝宋跷跞寥羾约旱淖?，當(dāng)然好不納悶。

“這這這是咋了，這么熱鬧?！?/p>

鬧事追女孩的男生一拳頭敲在張吱的肩膀上，“還說呢！就你那堆破爛，割傷了妮妮的手！被送去醫(yī)務(wù)室了！”

“……?。俊睆堉◤埓罅俗?，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趕緊跑到自己座位，一看，就懵了，“我，我去看看她！”

轉(zhuǎn)身就跑出了教室。

語文老師從前門進來，叫大家回歸座位拿出課本，教室里慢慢安靜下去。

我轉(zhuǎn)頭望望張吱的桌子，剛剛圓玻璃杯還在桌面上擱著，現(xiàn)在空了。

碎了的，是張吱千辛萬苦找來的最后的圓杯子。

“我估摸著全城也就這一只！”我想起他今早還興奮地和我這么說，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妮妮的傷口很深。打了麻藥，動用了各種器械，陪著的同學(xué)甚至看到了妮妮的骨頭。有同學(xué)先回來，就這么神扯著實況報道。

張吱回來的時候，門喀啦一響，全班同學(xué)望過去，直望著他坐回座位。然后，安靜的教室，嘰嘰咕咕又開始響起一陣小小的議論聲。

都關(guān)心妮妮的狀況，也好奇事情的進展。年輕的人，好熱鬧的心。

過了很多個一會兒，我身旁的張吱終于抬起頭來，他苦笑了一下，目光也沒看我，“驚動我爸了都。”

我安慰他：“廢話，你得賠償人家啊。”（雖然這句話不怎么治愈）

“嗯……”

張吱就這樣安靜了，沒有再作聲。結(jié)果，這一安靜，就是整整一個禮拜。

這一個禮拜，我坐在那兒，每天都覺得這里癢癢那里難受，左摳摳右弄弄。偶爾碰到張吱，他輕輕一笑表示原諒，然后避讓開。一開始我以為自己不知得皮膚病還是多動癥了，后來我一想，不對啊，這一切還是因為張吱?。?/p>

那么聒噪的同桌，每天鼓弄這鼓弄那，像小老鼠般熙熙切切，突然就安分了。我，竟然不、習(xí)、慣、了！

想到這里，我轉(zhuǎn)頭看向張吱，此刻的他正低頭看書，頭發(fā)溫順地遮住右半邊三分之一的臉頰，眼睫毛隨著眼珠的移動輕輕抖動，校服襯衫的白凈讓他的臉也白皙溫柔起來。

轉(zhuǎn)性了。不是性別，是性質(zhì)。聒噪小子，要轉(zhuǎn)型溫柔美少年了？

妮妮還沒有來上課，不過聽江老師說下個禮拜就能來了。那次事件發(fā)生后，江老師還格外強調(diào)了玻璃等危險易碎品不許帶到學(xué)校。

“學(xué)生就是要來學(xué)習(xí)的呀！帶那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始終是不對的呀，不但影響學(xué)習(xí)，還威脅到其他同學(xué)的生命健康……”江老師是個溫和的小女人，不會嚴(yán)厲地去責(zé)罵，“張之偉啊，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睆堉ㄝp輕回答。

一個禮拜后，所有人都慢慢走出了這次事件，只有張吱沒有。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玻璃杯子收走了，雜志也收走了，這一撤，竟然幾乎空了他的桌面。

“張吱最近是怎么了，芙芙你知道嗎？”

“我怎么知道……”

“我都好久沒聽到張吱說話了！”

“很思念嗎？”一個女生笑那個說話的女生。

“哎呀……是不習(xí)慣了呀！”女孩子趕忙辯解，“你們難道就很習(xí)慣嗎？”

“嗯，也不習(xí)慣呀……”

“我覺得事情也不算特別嚴(yán)重呀，妮妮的胳膊沒大礙，慢慢等待痊愈就可以了。張吱是在介意什么？”

“也許……也許是玻璃杯。”我小聲說。

“??？”其他女孩子看過來，“芙芙你說什么？”

于是我告訴她們，張吱的“全城獨一無二”的圓杯。

幾個人聽后，都沉默下去。

“我們給他再找找吧?！币粋€叫璐璐的女孩子說，這幾個人里，數(shù)她最喜歡張吱。

“可是張吱都找遍全城才找到這一個……”

“沒關(guān)系啊，試試吧?；c時間和經(jīng)歷，總比失去我們班一個音樂家要好。”

幾個女孩子就這么決定了。我坐在其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覺得這些女孩子也算是張吱的粉絲團了。

周末，我們幾個人在璐璐的帶領(lǐng)下，分散全城各個方位，尋找圓形玻璃杯。

“圓得簡直跟球一樣?！蔽蚁蛩齻冃稳?，還畫了下來。

本來打算做出一種“為同學(xué)的夢想事業(yè)犧牲”的舉動，在這暑氣蒸騰的天氣里，大汗淋漓地尋找玻璃杯，揮灑著青春的執(zhí)著與汗水，奔波在炎炎烈日下……結(jié)果剛過兩個小時，就有女生找到了。

“不會吧！”我望向和我同行的女孩子。

“誰知道呢……”對方也眨巴眨巴眼睛。

本來以為會歷經(jīng)千辛萬險，然后我們一臉泥巴一身大汗地把那只玻璃杯遞到張吱眼前，神圣的太陽光打在我們年輕的臉龐上，我們微微一笑，對張吱說：“拿著。去完成你的夢想?！睆堉釡I盈眶。

而事實上是，就在城南一家百貨商場里，擺放著一堆同樣形狀的玻璃杯?！罢R齊三大行！”找到杯子的女孩給我們指手畫腳地說，“老板娘說，這種杯子多得是！”

我們互相望著尷尬了很久，從幻想轉(zhuǎn)回了現(xiàn)實。

“張吱是個吹牛大王……”璐璐撇撇嘴。

“還好吧……也許他確實沒找著這個地兒……”我說，“明天我們給他吧?！?/p>

“我反正不去了?！辫磋醋プケ亲?，“芙芙你交給他吧。你們是同桌?！?/p>

就這樣，這個給杯子的任務(wù)交給了我。

那一天，圓形杯子放在我的書包里，又被我移到抽屜里，最后我正襟危坐在座位上，等著張吱到來。結(jié)果我悄悄瞄著正門的時候，張吱從窗戶里跳了進來，差點沒嚇?biāo)牢摇?/p>

“你怎么又跳窗戶啊！”我本能地打了他一下。打完以后我挺尷尬，因為我想起我們很久沒鬧騰了。

“就靈感迸發(fā)啊?！彼α艘幌隆?/p>

“……”我想起抽屜里的杯子，“哎，你……”

“什么？”

“你……音樂節(jié)怎么樣？”我吞了口口水。

“就那樣吧?！?/p>

“哪樣？”我抓抓袖子口。

“怎么了？你想看我們排練嗎？”

我趕緊擺擺手，“不不不，我就是問問……還在排練就好，還在排練就好……”

他沖我笑了一下，一副“喂你搞什么嘛你是這種人嘛別裝了”的表情，就拿出英語書背單詞了。

結(jié)果那一天我緊緊張張到放學(xué)也沒把杯子給他。

他還在排練。說明他的杯子問題早就解決了。也許張吱突然安分起來很正常，至少，他還會沖你笑得像一束陽光一樣，還會從窗子里跳進來，然后掏出英語書，為了他的英國夢出聲地背單詞。

這樣想著，我就一點也不好意思把自以為是的杯子給他了。

張吱收拾書包跟我說再見。我也跟他拜拜。結(jié)果他剛一走出教室，我就鬼使神差地跟上了。我跟著他，也不知道為啥，就覺得，還有什么沒說透。本來以為他會去排練，結(jié)果他直接走到了公交車站。

要回家了呢。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跟上去，低頭一個人糾結(jié)的時候，張吱已經(jīng)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個頭肯定是比我高，一團黑影壓下來。

“跟蹤狂。”

“……”我驚悚地抬起頭，“你怎么怎么怎么就掉頭來了？”

“跟蹤狂?！?/p>

“你……不去排練？”

“跟蹤狂?！?/p>

“你……呃，幾路車幾路車回家……”

“跟蹤狂?！?/p>

“……”

我無奈地抓抓校服。張吱終于噗一聲笑了：“干嗎啊你跟著我？”

“我，我有東西給你啦。”我抓抓這里抓抓那里，終于說了出來。我們眼中他的變化，以及我們幾個女孩給他找杯子的舉動。

張吱聽了，本來一臉正經(jīng)，結(jié)果突然就拍我：“小芙你喜歡我?。　?/p>

我一聽差點炸了，“喜歡個屁！誰喜歡你這種王八蛋！”

“溫柔點啦?！彼プヮ^。

這個時候，駛來一輛公交車，張吱說，上來吧。我就莫名其妙地跟上去了。

坐了不過6站路，我們就下車了。張吱走在我的旁邊，跟我說著他的各種音樂想法，我不怎么懂，但還是聽著。一路轉(zhuǎn)了好多個彎。我想，他是要我到他們家做客嗎？我還沒去過男同學(xué)的家里耶！而且而且，進別墅用不用脫鞋?。课医裉煲m子破了洞的……

就在我陷入緊張兮兮狀態(tài)時，張吱突然說：“到我們家了，進來坐坐吧，我爸爸在呢?！?/p>

我抬頭，才看到眼前一扇小小的大門，破破舊舊，很多年歲了。

客觀來說，張吱長得很不錯。他性格開朗，喜歡音樂，女生們都愛和他說話，璐璐悄悄喜歡著他。他們都說，他之所以這么愛音樂，是因為他父母是藝術(shù)家。他的家是一棟別墅?！坝谢▓@，還養(yǎng)著好大一只毛茸茸的狗！”八卦的女生栩栩如生地描述。

可是眼前，卻是一個小小的混在小巷里的房子。小巷叢生，是這個城市中不為人知的一面。在那些光鮮亮麗的大樓間隙，擠壓著這些黑暗里的民居。

我以為張吱是會在一棟別墅里，女仆開門迎接他的回來，喚一聲“少爺”，沒想到，他只是住在平房里的一個普通孩子。

打開大門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堆滿木材。房間只有兩間。一間住人，一間儲存雜貨。

他的爸爸正在雜貨房里忙活，看到我很驚奇，“來同學(xué)了啊！之偉，你招呼著，房里有瓜，爸爸這邊忙，一會兒過去?！?/p>

“好。”張吱應(yīng)著。

坐在隔出來的小小的張吱的房間里，墻上鋪滿各種各樣的海報。這里充斥著家居的味道，很逼仄，一張床，一個書桌就要填滿一切空間。張吱坐到床上，給我切了一牙瓜遞過來，“我嘛，惹了事情，你瞧咯，我爸要辛苦很多給人家賠錢。”

“你……”我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我想問他，你們家不是住別墅嗎？你爸爸不是藝術(shù)家嗎？

他好像看懂了，笑了一下，“我爸爸是個補鞋匠?！鳖D了頓，又說：“老行業(yè)了?！?/p>

江老師通知了張吱的爸爸，張吱爸爸趕到之后，本著尊嚴(yán)和責(zé)任，承諾負擔(dān)所有的醫(yī)藥費。可是那筆費用不小。每年緊緊巴巴過下來，夠張吱正正常常地去上學(xué)，這突然多出來的一筆支出，自然讓張吱家陷入了經(jīng)濟危機。

“我跟我媽過過一段時間?！睆堉ㄒЯ艘豢谖鞴希昂髞砦覌寷]了。”

媽媽家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給了張吱那種活潑開朗的城市氣質(zhì)以及音樂愛好。

“不一樣。”張吱跟我說，西瓜汁流在衣服上，他起身拿紙擦掉。

我把圓杯給張吱。張吱和我說起它們的故事。本來，弄這些玻璃杯子，也是張吱自己想盡辦法如何盡量不花錢搞的。所以他才比我們幾個女孩搞來得艱難。畢竟一百個精致的玻璃杯子不是一筆小價錢。再加上現(xiàn)在有了醫(yī)藥費，一下子弄得張吱不知所措。

“本來，跟著我爸，我也依然不會缺什么，我依然想干什么都會去干?？墒牵且惶?，他站在妮妮家長面前，低著頭，道著歉，承擔(dān)下了所有的費用。我……我就是很難受?！?/p>

妮妮的事情過后，張吱的爸爸也沒有斥責(zé)張吱收起他的杯子?？墒菑堉ㄟ€是收拾起了玻璃杯子，收拾起了浮夸的心情。

“這就是傳說中的長大嗎小芙？”他突然做個鬼臉，沖我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

我看到他的后面放著那本雜志，我收拾抽屜時發(fā)現(xiàn)的那一本，瘋狂的男人抱著瘋狂的吉他在瘋狂。

“你會彈吉他嗎？”我指指雜志，問他。

他看了一眼，笑著說：“還沒來得及學(xué)?！?/p>

我懂這個沒來得及的意思。

有些東西，牽絆我們太多，我們不抱怨。只是抱怨不抱怨，它都在那里，無法不去面對。

“不過沒關(guān)系，那也不是我的菜！”張吱擠擠眼睛，“他們太瘋狂黑暗啦，你看我，多陽光積極一個少年！”

我噗嗤就笑了。

送我走的時候，張吱站在公交站旁。他抓抓頭，囁嚅著：“小芙，今天的事……”

“我知道，就咱同桌之間意會就可以了。不過你以后再叫我小芙我就……”

他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謝啦?！?/p>

“不客氣?！蔽页镀鹱旖恰?/p>

“不，我是謝璐璐給我找杯子呢?！彼蝗挥謮男?，我一招排山倒海，手掌扇到他的后背。

夕陽從張吱身后映照過來，張吱背著光，隱蔽起面龐與表情。他暗色調(diào)的身影在那盛大的紅色光芒之前，頎長而可靠。

那一刻，我才覺得我終于認識了我的同桌。我的同桌，一個長大了、懂事的少年。

音樂節(jié)終于到了。幾個女孩子激動地握著拳頭又圍在了一起。

“一起去看吧？”

“張吱會出現(xiàn)吧？”

“不知道我們的杯子有沒有發(fā)揮作用呢……”

“但是還是去看看吧！”

我插著口袋不作聲，笑著答應(yīng)她們一起去看。

沖耳的金屬聲音，還有不斷快速閃爍的霓虹燈。在這光和音的世界中，我們幾個拉著手穿梭在人群間，心情好像從來沒這么放縱。

雖然不懂音樂，但是依然還是會被感染。這就是音樂的力量吧？

“是張吱呢！”璐璐突然一指，一叫。

“什么？”震耳的聲音中，有人沒有聽到，“璐璐你說什么？”

“我看到張吱啦！”璐璐尖叫。

在一個很角落的地方，一小撮人，正圍著張吱、小筏和卓悅。小筏抱著電吉他，卓悅的青春痘在光照下被掩蓋下去，我這才注意到她的五官，很俏麗，她拿著話筒，站在兩個少年中間。

而張吱的面前，是整整齊齊幾排玻璃杯子。

他的音樂。張吱的音樂。就那么可愛清新地響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和剛才幾個成年人的重金屬感全然不同。

我又想起那個雜志封面。果然，張吱和他們不一樣。張吱有張吱的風(fēng)格。

叮——噠噠噠噠噠……

那天的公交站臺。

“呃，不過，我們終于趕在審核之前完成了排練?！?/p>

“什么審核？”

“音樂節(jié)啊。我們報名參加音樂節(jié)的少年組表演。最后去參加了選拔?！?/p>

“噢……那過了嗎？”

“還沒下通知呢?！?/p>

“那你覺得……過的可能性大嗎？”

“我不知道。”張吱笑了，“誰會知道那種事情呢！”

他在小小舞臺的燈光下，笑臉變得更加燦爛。我們擠到舞臺最前面，璐璐沖著他在尖叫。

我知道，有很多現(xiàn)實的東西會讓你迷茫和無助?？墒窃趬粝朊媲?，它們什么都不是。無論是過去的張吱，還是現(xiàn)在的張吱。

“誰會知道那種事情呢！”因為他愿意一心只去奮力做。

我們永遠的小小音樂家。

“請唱?！弊繍偝?，把話筒遞到了張吱的面前。

張吱大大咧咧地笑著，接過了話筒。那一刻，他仿佛光芒萬丈。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