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秋天一到,村子里便有一種懷孕女人馬上臨盆的焦灼的幸福感。昔日炊煙裊裊的平靜的生活,忽然間被打斷了。站在大街小巷里八卦別人家私生活的大嘴女人們,也調(diào)轉(zhuǎn)舌頭,開始朝自家男人開炮。開炮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督促男人磨刀霍霍向莊稼,而不是沒有聞到秋天的氣息,依然在胖嬸家的麻將桌上流連忘返。
其實不用女人們嘮叨,男人們也知道大展身手的時候到了。秋收的時候,女人們能干啥呢?不過是燒水做飯推推板車。當(dāng)然,女人們根本就不服氣,并認(rèn)為她們是十項全能,什么都能做的。比如掰玉米吧,男人們掰一壟溝的時間,女人們也差不多能跟他們齊頭并進(jìn),落不下多遠(yuǎn)。就連被認(rèn)為是秋收時累贅的小孩子,也自有用處。所以整個秋天,全村老小都是沸騰的,好像那高粱頂上喝醉了酒的穗子,被風(fēng)一吹,就更加地站不穩(wěn),于是一直傾斜下去,快要觸到地了,才忽然間又直起來,看一眼這成熟的、芬芳的、醉醺醺的晃動的大地。
和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樣,我們家早早地就分了工。我管燒水,姐姐管做飯,父母去掰玉米、砍玉米秸、收割黃豆,并將玉米黃豆運輸回家。而后全家老小一起上陣,扒玉米皮,編玉米,將玉米提到平房上晾曬。我喜歡燒水,不僅僅是因為燒水的時候,可以趁勢將一塊從人家場院里偷挖來的地瓜烤熟,還因為我能一個人在家里燒螞蚱吃。姐姐是不屑這些幼稚的把戲的。只要我燒開了水,完成了父母交給的任務(wù),她也就不再管我,讓我化作院子里的一只蟋蟀,或者一個蝸牛、一朵喇叭花,盡管悄無聲息地活著就是了。我最擅長將一個生地瓜,變成外焦里嫩的烤地瓜了。我會在燒水之前,就將爐灰給掏挖干凈了,而后把地瓜放在爐子底下,將撿拾好的朽木或者樹枝點燃了,便可以坐在爐子旁邊,等著水噓噓地冒著熱氣自己燒開了。在燒水的時間里,我會將捉來的螞蚱暫時放在罐頭瓶子里養(yǎng)著,喂它點水啊豆角啊之類的吃的喝的,以便一會可以肥肥壯壯地供我享用。當(dāng)然,那螞蚱一定是田間地頭最大號的螞蚱王。它們綠油油的肥碩的身體,一看就是喝足了一個夏天的露水,只等著秋天有力氣在砍伐干凈玉米的地里,奮力地蹦出人的掌心,或者車輪的碾壓。
假若我只顧得玩螞蚱和翻烤自己的地瓜,而沒有及時地將水燒開,并送到地頭給父母泡茶喝,那一定會招來父親的一頓惡罵。如果我的嘴頭子上還留著黑色的吃地瓜留下的印記,那就更慘了,幾乎會有被累得滿頭大汗的父親給暴打一頓的危險。所以我再怎么貪玩和貪吃,也還是會記得自己的正職是燒兩暖壺水,提到自己家地頭,并給父母倒茶杯里。再將空的暖瓶給提回來,繼續(xù)燒水。我一路上會在忙碌的滿載著玉米的板車流里,回味反芻一下剛剛烤吃了的地瓜的香甜,和那只很不幸的被我吃掉的螞蚱的肉味。螞蚱的肉也就一塊指甲那么大,不夠塞牙縫,但我卻吃得津津有味,將那塊肉嚼得爛爛的,充分品味每一絲清香,并回憶片刻前螞蚱在火里發(fā)出的滋滋啦啦的響聲,這才一咽唾沫,將肉也一起吞了下去。
我每次都會走神,以至于常常走過了自己家的地頭,或者會被拉板車的大人們吆喝:快讓開點,別擋道!這孩子怎么不懂事呢,都忙得火燒眉毛了,她還那么清閑!這話有時候會被長舌婦傳到父母耳中去。如果母親忙得根本無暇關(guān)注這些瑣事,那么這一災(zāi)也就算是過去了??墒侨绻赣H恰好上了心,知道我干活心不在焉,就會在看到我的時候,罵我一頓沒有眼色,明明對面哪個婆娘的車開過來了,我還不知道避讓,小心腦袋給鐮刀削掉了!我從來都不會辯駁什么,而且知道母親根本沒有時間多罵我,很快父親就會在地的那頭叫起來,催促她趕快將掰下的玉米撿拾成一堆,等著父親的下一車裝走。我瞅準(zhǔn)機(jī)會,見機(jī)就溜走了。
一旦第一車玉米被倒在院子里之后,我也就別想烤地瓜了。即便烤完了,也沒有時間去吃。我被迫坐在玉米堆旁,有些無奈地嘆口氣,便開始了我的剝玉米的職業(yè)生涯。
一整個秋天,我好像都在剝玉米,無休無止地剝著。尤其是夜晚,天已經(jīng)涼了,露水打濕了我的鞋子,連頭發(fā)上都好像落滿了霜,我也困倦得快要變成玉米里的一個蟲子,蜷縮著睡過去了,可是父母一陣因為疲憊而產(chǎn)生的爭吵,還是讓我強(qiáng)打起精神,一個一個地剝下去。天上的月亮慢慢成了好看的月餅一樣的圓,不再是羞澀的蒙了面紗的少女。我抬頭看著夜空上飽滿的月亮,聽著一家人悄無聲息地剝玉米的響聲,覺得自己快要沉入夢里去了。夢里有什么呢?我也不知,只一心一意地想著走進(jìn)去了,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甚至中秋節(jié)的那一天,香臺上供奉的我愛吃的月餅蘋果和橘子,我也不再留戀和想念。直到母親忽然間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對著磕頭打盹的我嘆一口氣,然后放行道:快回屋去睡覺吧!我正一邊剝著玉米一邊在夢里神游八極,無意中聽到這句話,即刻從濕漉漉的玉米皮中跳了起來,輕飄飄地進(jìn)了房間,爬上床,頭剛剛靠在枕頭上,便沉沉地睡過去了。
秋天總是讓人覺得蕭條。地里的大豆啊玉米啊地瓜啊,一收割完畢,整個村子就變得空曠起來。風(fēng)冷颼颼地吹過來,要將一切都掃蕩干凈的架勢。我在田壟里撿拾黃色的野果吃,在袖子上簡單地擦擦,便一口一個吞了進(jìn)去。野兔趁人不備,嗖一下躥出去很遠(yuǎn),可是因為田間太空蕩了,毫無遮攔,于是它們便會被尚未收繳的獵槍給瞬間干掉。我覺得秋天里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孤獨覓食的野兔,有無處躲藏的空。
所以我總是會在秋天里懷念麥?zhǔn)諘r節(jié)的自己。那時候我會因為有更大的用武之地,而被父母重視并褒獎。我不僅僅會燒水送水,用鐮刀收割,看場院里的麥子,幫大人裝麻袋,還會給大人們創(chuàng)收——拾麥穗。拾麥穗是我最喜歡的事情,每拾到一株麥穗,就好像幫大人撿了一個大白饅頭一樣,是賣饅頭的男人家屜籠里熱氣騰騰的大白饅頭。而且,去別人家地里拾麥穗,總有撿了便宜一樣的興奮與開心。我恨不能將村子里所有人家的地都撿拾一遍,把那些漏掉的麥子全部歸己所有。一想到自己家麥場里堆滿了我撿拾來的麥穗,而它們又能變成好吃的饅頭、花卷、燒餅、油條、包子,我的心里就美滋滋的,頂著烈日在地邊飛快地走著,彎腰撿著,也不覺得勞累。遇到“同行”——拾麥穗的孩子或者老人,我們都會相視一笑,而后默默地較著勁,以更快的速度,落下一個又一個競爭對手。
麥?zhǔn)盏臅r候天熱,我會直接睡在麥秸垛旁,用幾個麻袋就鋪成一張床,看著漆黑夜空上的星星,聽著池塘里的蛙鳴,還有旁邊跟我一樣看麥子的女人的鼾聲,覺得世界滿滿的,好像空氣里都是麥子的香氣。
可是秋天一來,收割之后的大地,就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氣息。一場霜打之后,大地變得有些寂寞孤獨,昔日披紅掛綠的富裕相,全都被修剪干凈,露出落光了樹葉的清瘦的枝干。我走在河沿上,覺得石子青苔都是清冷的滑,風(fēng)涼涼的,從對面的小樹林里吹過來。也不知誰在更遠(yuǎn)處吹著口哨,穿過小樹林旁邊的一片陰森的墓地。那里埋葬著村子里死去的男人女人,還有夭折的孩子。我經(jīng)常想知道,死去的村人們,在秋收的時候,會不會被吵得無法安睡,而后探出頭來,到自己家玉米地里走上一走?依然是生前那樣,背著手,弓著腰,嘮叨著兒孫們不作為,還順便將別人家地頭的麥子,偷走一小捆,并將它們弄亂了,放在腋下,假裝都是自己從路上撿拾來的。等他們巡視完了,或許依然不舍得離去,會坐在墳頭上,點上旱煙袋,說道說道村里的舊事,還有跟秋收有關(guān)的人情冷暖。要等那旱煙袋吸完了,這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縮身,重新回到墳?zāi)估锶チ恕?/p>
村人們忙著秋收,當(dāng)然不會想起死去的老人。我也只是在路過墳地的時候,才會想起自己很早就去世的奶奶。想起每次去她的院子里,她好像都在用玉米皮編織著好看的坐墊。坐墊可薄可厚,厚的像樹墩一樣,可以搬到圓桌旁,坐下來將一碗面條呼嚕呼嚕吃得干干凈凈。薄的則適合在地上盤腿坐著編席子用。玉米皮都是曬干了的,講究的人家,還會將其洗干凈了,再拿來用。我看著白色的葉子,常常會想起玉米還種在地里的時候,我會和小伙伴潛進(jìn)玉米地里,偷掰人家的玉米,并順便劈下一把玉米稈上的葉子,捎回家來給母親蒸饅頭用。那嫩綠鮮亮的葉子,大概是所有女人們的最愛,因為把它鋪在箅子上蒸饅頭,既不糊鍋,還能讓饅頭吃起來有一股玉米的清香味道。我喜歡在饅頭出鍋的時候,貪婪地將玉米長長的葉子一起拿出來,吃粘在上面的饅頭皮。那皮是焦黃的,酥脆的,好像某種我永遠(yuǎn)也吃不到的小點心,藏在奶奶的籃子里。那籃子當(dāng)然是掛在高高的屋梁上,任我如何仰望,小氣的奶奶也不會拿下來給我嘗上一口。
玉米剝完皮的時候,父母會將它們編在一起,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梧桐樹杈上。那黃的紅的玉米,讓已經(jīng)開始落葉的梧桐樹,看起來喜氣洋洋的,好像掛了一幅畫在上面。那畫每天看著,都覺得高興,氣派,心里滿足。還忍不住要在樹下刷牙的時候,想哼一首沂蒙小曲。當(dāng)然,哪天那玉米葉被雨水給浸泡得朽了爛了,又被麻雀一啄,忽然間掙斷下來,砸了腦袋,就不會哼什么小曲了。父母會發(fā)了愁,想著要趕緊弄到平房上去晾干了,剝下玉米粒來,賣了換錢。
于是全家總動員,又開始無休無止地剝玉米粒的浩大工程。有錢人家里,會買一個剝玉米的小機(jī)器,據(jù)說,將玉米棒扔進(jìn)去,就自己給剝完了,這聽起來很闊氣,可是父母也只是聊起時羨慕一下,又讓全家埋頭一起剝玉米粒了。天已經(jīng)很涼了,于是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屋子里去。每天吃完晚飯,母親都會將一個大盆放在屋子里,將她已經(jīng)插出一道“玉米溝”便于剝的玉米棒,丟在我們面前。于是房間里便只剩下噼里啪啦玉米粒打在盆上的聲音。沒有電視,收音機(jī)也沒有節(jié)目,唯一的娛樂,大概就是一家人天南海北地閑扯。母親總是抱怨錢不夠花,讓我和姐姐在學(xué)習(xí)上節(jié)約一點。而父親也會跟著附和幾句,但很快他就厭煩了這樣老娘們的煩惱,開始轉(zhuǎn)移話題,比如考我和姐姐做算術(shù)題。
這樣的考試,很容易帶來危險。我知道一斤玉米值多少錢,我也知道一斤玉米能換多少油條或者饅頭,可是,我卻無法像父親要求的那樣,準(zhǔn)確快速地算出五十麻袋玉米能變成多少件衣服或者多少斤大餅。我像任何一個偉大的數(shù)學(xué)家那樣,支著下巴,緊皺了眉頭,苦思冥想。但我并沒有天才們的好命,可以靈感頓開,憑空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那些奇怪的數(shù)字,總是離我很遠(yuǎn),好像我天生跟它們無緣一樣。我不明白父親噼里啪啦剝著玉米粒的時候,怎么就對玉米換油條的事情,那么有興趣。難道他從小也沒有吃夠油條,所以才加倍地將這種欲望,放置在數(shù)學(xué)一塌糊涂的我的身上,試圖讓我給他準(zhǔn)確無誤的慰藉?還有母親,明明她沒有文化,卻也來一起考我。她不鐘情于吃,所以她的考題永遠(yuǎn)都是關(guān)于針頭線腦的。比如一斤黃豆能買多少尺粗布,一尺粗布能做幾個書包?還有十個雞蛋值多少錢,如果換線箍,能換幾個呢?
我覺得那個時候,父母一定把我當(dāng)成了全知全能的神仙,恨不能將肚子里所有的對于生活的熱望,都通過我的嘴,得以實現(xiàn)。如果我回答得準(zhǔn)確,他們會滿意地丟給我一個玉米棒,讓我離開紙筆,繼續(xù)干活。偶爾還會由此扯開話題,談及針線的價格,或者粗布質(zhì)量的好壞。但大部分時候,我沒有這樣的好運,我總是會被父親的一聲大喝嚇得魂飛魄散,繼而吃一個父親的巴掌。但這樣也沒有結(jié)束呢,父親會派姐姐來監(jiān)督我,讓我繼續(xù)算那永遠(yuǎn)跟我不肯親密的結(jié)果。我坐在那里,憋得快要尿褲子了,只好可憐巴巴地求助姐姐,快將那個要命的結(jié)果告訴我吧;如果她能幫我一把,我一定將來真的給她買幾斤油條吃。不,哪怕一屋子的、一天井的油條也可以。
我每次都餓得眼冒金花的時候,吃完了飯的父母,才會想起我的存在,一聲恨鐵不成鋼的抱怨,終于肯將我解放出牢籠。那時我總是腦子暈乎乎的,想,秋天快快結(jié)束了吧,這樣,等漫長的冬天來了,玉米都剝完賣掉換成錢了,或者變成了玉米面,做成了“咸糊涂”(玉米粥),父母便再也不會無邊無沿地給我出算術(shù)題了。
可是,秋天它太長了啊!除了玉米,還有大豆、棉花、地瓜、芝麻。地里總有收割不完的莊稼,我也總有千百個理由,被因為收割而疲憊不堪的父母苛責(zé)。我很想找一個人,問一問他們那里的秋天,除了收獲莊稼,也要收獲巴掌嗎?但我永遠(yuǎn)都是孤獨的長不大的那個小孩,行走在秋天的田壟里,撿拾著棉花稻谷,啃咬著一絲微甜的地瓜,想著什么時候秋收能夠結(jié)束,大雪覆蓋了整個的田野,一切都寂靜下來。而勞累的父母,也終于會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睡下了。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