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三季沙孜湖
第一次到達(dá)沙孜湖,是初秋。
清晨九點離開烏魯木齊,下午五點至榆樹溝。停了車,朝草坡奔去,站在高處深呼吸,肺部陡然擴(kuò)張開,聞到泥土味、艾蒿味、花香味、驢糞味。蹲身細(xì)看,可辨出矮小的是鈴鐺草,一叢一叢的是針茅草,搖搖晃晃的是阿魏花(這種植物只能野生,其下長出的就是著名的阿魏菇)。
看到柏油路邊散落著不少葵花籽,我不解。
朋友道:“是烏鴉叼開裝葵花籽的麻袋,落下的?!?/p>
“烏鴉怎么知道裝的是葵花籽?”
“烏鴉賊(聰明)得很?!?/p>
我愕然,然后擔(dān)憂:“人怎么辦?”
“人也不傻。一般是兩個人上路,一個人在前面開車,另一個在后面趕鳥?!?/p>
想到這幅人鳥對峙圖,不覺心生滑稽感。兩種生靈互不甘心,比賽著亮出智慧,為自己爭奪更大的生存空間。
到達(dá)榆樹溝,算是已進(jìn)入托里谷地。這片面積一百多萬畝的開闊地帶,位于托里縣西南,被巴爾魯克山和瑪依勒山所挾。谷地的最低處,有一片因雪水匯集而成的濕地,在春季或豐水年份,濕地中央會形成一汪湖泊:沙孜湖。環(huán)湖的沙孜草原,更是牧人心中的黃金天堂。
進(jìn)入托里縣城已是傍晚??h城非常袖珍,圍繞著一個十字路口展開。無論是窄小街巷、低矮樓房還是稀疏人群,皆模糊成影,湮沒于異常濃烈的暮色中。夜晚入睡時,狗吠聲稠密,此起彼伏。那聲調(diào)被小巷放大,清晰異常,讓人不像睡在童話里,而是在中國式的傳奇里。
第二天去沙孜湖,發(fā)現(xiàn)路是沙石路,并不彎曲,卻相當(dāng)逼仄,只能容得下兩輛車側(cè)身而過。山坡微隆,弧度柔和,車速卻突然慢了下來:三只駱駝,以慣常步伐行進(jìn),對我們熟視無睹。等這些龐然大物悠悠晃過,車才加油向前。碎石變大后,路面異常顛簸,人在車?yán)?,小腿發(fā)抖,臀部堅硬,上上下下,尖銳難忍,像座位上撒滿圖釘。顛簸了許久,仍未到達(dá)終點,我不禁有些后悔。實在顛得厲害,索性閉上眼睛,凝神定氣。車身突然不動時,睜開眼,視距里出現(xiàn)了一汪湖。
這是真的——我已置身高點,能對沙孜湖一覽無余。然而,我卻很難認(rèn)為這是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的事物。恍惚中,只覺淡淡的天光里,有一團(tuán)淡淡的夢。我不敢大聲喘氣,怕一用力,那夢就會驚醒。在那緩緩下降的草海中,確實,有個晶瑩奪目的金屬盤——沙孜湖。
這湖并不汪洋浩淼、豐沛滋潤,它單薄輕柔,像片樹葉,由幾縷色帶編織而成:先是青草的綠,裹著鹽堿的白,后是腐爛植物的姜黃,最后是青紫湖面上,嵌著團(tuán)團(tuán)灰云的倒影。
伊犁山谷的草黑綠,如青春血液;巴里坤湖邊的草高過人頭,似中年汪洋;而沙孜湖的草,攪拌著鐵銹紅、灰綠和枯黃,短小矮壯。草到了這里,完全是種老態(tài),如暗啞血管,在失去勁道的胸脯上延伸。從草灘走過,總不忍去踩那些未曾折腰的青草。草叢里常飛起野雉、嘎嘎雞、百靈。
我朝湖邊走去,飛起的鳥群和靜止的馬群同時出現(xiàn)在視域中。在這個特殊時刻,鳥和馬,居然變得一模一樣,都是些棕褐色小圓點。這是因遠(yuǎn)視而獲得的開闊,像一個人倒退了很多步,陡然看到了除自身之外的遼闊。
湖邊的味道與山坡不同,更濃稠腥膻,聞了還想再聞。環(huán)湖的山勢低緩,一座背后是另一座,形狀大同小異,但顏色卻越來越淡。小路被踩得發(fā)黑,車轍是兩縷泥黃印痕。湖邊的黑泥和白堿中,雜沓著一個個深陷的蹄印。牲畜敢走到湖邊喝水,但人卻不得不止步——在沼澤中下陷,可不好搭救。氈房駐扎在山腳和草原的接壤處,像幾顆白紐扣,發(fā)脹后鼓起來。
我朝一個單獨的氈房走去:門窄小,門簾卷起,門板天藍(lán),畫著紅艷的花。門外挺著根木桿,裝著天線。側(cè)旁是間小平房,黃泥墻上刷了白灰,門前停放著摩托車。氈房對面是石塊壘砌的墻,墻頂曬著牛糞餅。墻下是木板車,車把上曬著幾件衣衫。四個大塑料桶并列,裝滿清水。
從氈房門口向湖面望去,彩色條紋全然不見,只剩一條狹長的光帶。晴空是一匹碩大的藍(lán)布,將地、坡、湖緊緊罩住,緊得透不過一絲氣,只有偶爾飄過的幾片薄云,才將那匹藍(lán)布鉸開些細(xì)細(xì)的縫隙。風(fēng)從缺口流進(jìn),從耳邊呼呼飛過,野鴨成群驚起,呱呱盤旋。
氈房的男主人騎馬而歸,四十來歲,戴著口罩,拽著韁繩,身后跟著二十幾匹馬。每一匹馬都各不相同:有的腦門有縷白毛,有的顏色棗紅加黑,有的跑起來心不在焉,有的只顧盯旁邊小馬看。當(dāng)馬群從我眼前跑過,我才明白,那男人為何要戴口罩——馬群挾著濃烈糞便味,能把人熏倒。
湖邊羊群,和平日所見不同:毛更白、更長。這種羊叫絨山羊,體積比普通綿羊小,羊角細(xì)。陽光下,絨山羊憨態(tài)可掬,像全身都長了銀鰭,而頸下的一縷,像白須。絨山羊是自然放養(yǎng),羊絨的潔凈度很高,又因這里是山地丘陵草原,冬季氣溫低,羊絨細(xì)度比別處高。這里的絨運到內(nèi)蒙古、河北,經(jīng)過精加工,制成高檔羊絨衫。
暮色時分,無論草地、山巒、羊群和馬匹,都浸泡在紅黃色的濃酒中。太陽內(nèi)黃外白,大地渾圓鼓凸,馬匹一個串一個,粘成一輛小火車,馳過氈房時,抖動的馬鬃上,炊煙飄蕩而過。當(dāng)夕陽將最后一點銀光從葉尖收回,整個湖面完全陷落進(jìn)黝黑。
第二次到達(dá)沙孜湖,是隆冬。
我從烏魯木齊去和布克賽爾縣采訪,任務(wù)結(jié)束后,聽說離沙孜湖不遠(yuǎn),便執(zhí)意前往。
到后才發(fā)現(xiàn),湖面一片雪白,刪繁就簡,遍索無跡,肅穆寒涼,和秋日所見全然不同。像孕婦誕下嬰孩后,便進(jìn)入禪修,簡樸古拙。我暗自吃驚:縣城離沙孜湖那樣近,而兩個地方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又那樣迥異。我們對城市過于依賴,以為如果離開,便會墮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窩子的遷徙已進(jìn)入尾聲,湖邊牧道上撒滿羊、馬、駱駝的蹄印,浩蕩密麻。這條遷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個月。這是草原最艱苦的時刻:拖家?guī)Э冢L途奔波,住臨時氈房,應(yīng)對險惡天氣,還要照顧畜群里的老弱病殘。
在湖邊,那位正在轉(zhuǎn)場的牧人騎在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黃綠軍用棉大衣,面頰黑紅,頭發(fā)粘黏,細(xì)長眼,身后約有三百只羊。他一說話,口中就冒白汽。他用生硬漢語勸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點頭說“好好好”,話一出口,嘴邊也聚起一圈白汽。我和牧人揮手告別后,他抖動韁繩,雙腿一夾,胯下坐騎便開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動,像戰(zhàn)士般訓(xùn)練有素。
我不斷朝雪野望去,感覺那無盡的白色滲透進(jìn)我的皮膚。是的,都一樣。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氈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這樣。是的,過去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這樣。
牧人凝視前方,他的目光是環(huán)形的,和馬匹羊群的線路契合。接著,時光也變成環(huán)形,一圈圈擴(kuò)散。騎在馬上的牧人——他的動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訴我,對他來說,遷徙之路往復(fù)循環(huán),從未改變。
第三次到達(dá)沙孜湖,是夏末。
從托里縣城大郵局坐中巴車,一百五十五公里,兩個多小時,便可到沙孜湖。
出發(fā)時,二十幾個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滿。我不敢和鄰座搭訕,從膚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陽光下。他同樣詫異于我。他適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辭,像嬰孩,只讓眼神直愣愣射過來。盯著我看久了,突然,爆出個多牙笑容。
中巴車駛過如音樂節(jié)拍般的電線桿陰影,加速跑了起來。通往湖區(qū)的柏油路已鋪好,像條綠色隧道,隨山勢起伏,高高低低。從車窗灌進(jìn)來的風(fēng),裹著青草味,潮濕新鮮。這樣的空氣吸多了,令脈搏加快,唾液潮涌,身體透明。道路將草場劈成兩半,而銀光閃閃的鐵絲網(wǎng),又將草場內(nèi)部切成一塊塊長方形(人們只為管理方便,全然不顧這里是動物們走熟了的回家路)。
手扶拖拉機(jī)突突,車廂內(nèi)堆著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著紅漆的龍骨(搭氈房所用)。大卡車的雙層車廂內(nèi)裝著活羊,腦袋伸出柵欄,晶瑩的白點隨車體震顫。騎摩托車的男人裹著草綠棉大衣,豎起領(lǐng)子,戴著棉帽,轉(zhuǎn)彎的速度極快。他傲然馳過,空氣里彌漫著尾氣(這味道在城里讓人厭憎,在這里,卻預(yù)示著某種改變)。
我止不住疑心:車果然朝草原駛?cè)ィ康珔s看不見草,或者,并沒有看到慣常所見的茂密青草。拐彎時,我努力探頭朝路兩旁望去:草比手掌還低,像顏料罐被踏破,黃綠粉末吹開,在泥土上薄薄地撒了一層,連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見一攤黑綠,正待驚喜,卻又懊喪:并非草長勢良好,而恰恰被云影罩住。
在這里,大地失去裝飾,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攤著,像從深處浮上來。山坡上盤旋著無數(shù)條細(xì)長波浪,似膨脹的皺紋——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只只白羊,蠕蟲般吃草。車子轉(zhuǎn)彎時,羊兒們?nèi)检o下來,凝立不動。這些小白點如此乖順,像馴服于某種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并不陡峭,平緩低矮得幾近憨傻;但可怖的是,整個山坡,沒有一棵樹。沒有任何一種類型的樹——松樹、柏樹、白樺樹——長在這里。這個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幾乎都是空的。山坡上的淺草和礫石,看上去,像野獸厚厚的皮。
我穿著襯衫和牛仔褲,被窗外的野風(fēng)一吹,止不住瑟瑟發(fā)抖。從烏魯木齊出門時,我往旅行包里塞了件外套,可包卻被放在了車廂底部。越接近湖區(qū),風(fēng)越凜冽,刀片般切進(jìn)骨縫。繼鄰座對我直愣愣逼視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襲來——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溫度、濕度、風(fēng)速和習(xí)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著這輛車返回縣城,返回烏魯木齊,返回安全地帶。即便那樣,也不會遭人恥笑(我的行動,少有外人知曉)。
然而,我即刻搖頭:不。
這是我第三次到達(dá)沙孜湖。為了這次的到來,我已準(zhǔn)備多時(搜索資訊、閱讀相關(guān)書籍、排除千難萬阻的瑣碎、騰出完整時間段),我不能讓自己剛進(jìn)入起跑,就敗下陣來;同時,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決定——要離開新疆。那么現(xiàn)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實是處于倒計時狀態(tài)——我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都是在未來時日,不能輕易獲得的。
窗外的景色不斷地重復(fù)自身,低緩的山丘層層疊疊。光一醒,整個天地,豁然開朗。青黛的山峰漸進(jìn)為明黃,絳紫的峰頂閃出金光。天愈來愈亮,山頂?shù)脑撇蕽u漸消散。當(dāng)晨光徹底升起時,我再次見到沙孜湖——這只大耳朵。
那水洼像大地的眼淚:既蘊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膠,暗含張力。湖面灰藍(lán)如羽,薄霧輕蕩,更添了朦朧感。湖畔綴著的馬和氈房,黑白相間,疏密有致。這個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頭。它的風(fēng)格屬于國畫:簡潔、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這個湖相遇時,整個人變得癡呆,像遭電擊,它像一幅高清畫面,無限接近人眼的視界,并超越了人眼的局限,為觀者帶來穿越影像的酣暢淋漓。
現(xiàn)在,它依然持有這種魔力,讓我觀之不足。
沙孜湖的顏色并不是統(tǒng)一的某種色調(diào),而是黃白藍(lán)的混合體。它素樸之極,有種繁華落盡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飽滿,只安然素顏。這里非常寂靜——只要置身這個環(huán)境,幾分鐘后,那種在城市或鄉(xiāng)村都不存在的寂靜,便會強(qiáng)烈地滲入身體內(nèi)部。
沙孜湖依賴降雨和融化的雪水匯聚而成,湖水面積變化很大:春天湖面迅速膨脹,肆意汪洋(據(jù)說這里曾浩淼豐沛,現(xiàn)在水面已萎縮許多);初夏,溫度升高,湖面的漣漪一圈圈縮小;盛夏,湖水變得渾濁,像匍匐在地平線之下。一般情況,湖水可維持到來年春天,但在特別干旱的年份,秋季湖面會變成一團(tuán)橢圓水洼,直徑不超過百米,有時,還會變成大泥塘。牧人深諳沙孜湖習(xí)性,即便在最干旱的秋季,湖濱周圍幾公里內(nèi),都沒有氈房駐扎,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間變成大湖。
向湖邊走去時,風(fēng)撲面而來,裹挾著自然界最蠻荒的原質(zhì),不是絲絲縷縷、飄飄渺渺,而像一堵厚實的墻,擋在鼻孔前。這味道混雜著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糞便、淤泥、腐爛的浮游生物、發(fā)酵的浮萍,其濃度高到幾乎要導(dǎo)致某種嗅覺上的中毒。環(huán)湖地帶密布蹄印,雜亂無章。這些印子經(jīng)太陽暴曬,三四天后會變得堅硬無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堿。
我試圖順著蹄印靠近水邊,但沒走幾步,腳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覺那里有個磁場,神秘吊詭,不覺自動止步,望著成群的野鴨興嘆。這個高原湖泊離縣城太遠(yuǎn),從沒有專家來此進(jìn)行調(diào)研;又因湖水與沼澤相連,人很難靠近,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沒有魚蝦”,至今還是個謎。
家庭氈房
四個輪子的小汽車來到沙孜湖,從兩座氈房間忽悠繞過,噴出突突尾氣后,古怪的味道長久地黏在草尖上不散。大卡車到達(dá)此地時,車廂還空著,鐵柵欄圍起長方形的小監(jiān)獄,兩層疊加,闊大臀部在車頭的牽引下,在無路的草原上起伏突圍,呼哧聲連續(xù)不斷,震得云層顫抖。羊群佇立圈中,耳朵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著,極有興致地看那個大家伙遠(yuǎn)去,卻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會擄進(jìn)去,走上不歸路。
湖邊草坡,凸起一座座白蘑菇般的氈房。在游客眼中,這些氈房大同小異,事實上,它們的形制復(fù)雜不一,各有功用:父母和孩子居住的氈房為“大房子”,兒女婚后單過的氈房為“小房子”;另有一種,則屬牧民自發(fā)扎建,不為居住,只為營業(yè)(但也不是某個單位或組織搭建的),稱為“家庭氈房”。
一條河流蜿蜒向前,河水清淺,岸邊水草團(tuán)團(tuán)漂浮,鵝黃淡綠,窄處堆起兩攤干硬的泥巴,助人一步即可跨越。步行二十米,可達(dá)“未名泉”:泉水直徑一米,周圍砌起紅磚,外部均勻涂抹水泥。我第一次到達(dá)時,這里還只是個泉眼。
泉邊十米處,是米哈爾古麗家的家庭氈房。
紅邊框眼鏡和草原很不搭調(diào),戴著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像牧民(幾乎可以確定,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一米七,微胖,袖子捋起,手背上泛著油光,操熟練漢語。
和她攀談是件愉快的事:漢語像條河流,在我們之間流淌,甚至能聽到溪水拍打岸邊發(fā)出的啪啪聲。我很快得知,自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米哈爾古麗一直在縣城當(dāng)老師,丈夫哈納特是庫甫鄉(xiāng)沙孜村的村民,平常在縣城做點小生意。這個暑假,在女主人的建議下,一家人六月一日便上了山,在未名泉旁扎起兩座氈房,一座自住,一座招待客人(也就是“家庭氈房”)。
米哈爾古麗拿自己打趣,說起剛到山上的趣事:她拿著望遠(yuǎn)鏡,看到對面山坡有個蘑菇有洗臉盆那么大,便奮力爬過兩座山頭,暗嘆自己交了好運。等兩腿發(fā)抖,脊背汗?jié)?,喘著粗氣走近一看——是個破塑料壺,在陽光下閃光。
她由此知曉了一件事:自己并非真正了解草原。
但她并不因此就要下山。不!自放假攜全家上山,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堅持到八月二十日,到天冷后再下山。換言之,一定要把“家庭氈房”的生意撐下去。
我在沙孜湖邊漫游,跨過小溪或走過小路,進(jìn)入某個隨意遇到的人家,總感覺和這些景物及人,有種距離感:景物是晦澀的,而人的動作有著一種神秘和神圣的意味。我們無法用語言交流,只能感受到某種粗糙而直率的好感,但卻無法進(jìn)入更細(xì)致的內(nèi)里。
某個時刻,我突然感到:也許我不該來這里。
我的出現(xiàn)像是某種入侵——我的紫色格子襯衫有兩根古怪的飄帶,牛仔褲裹緊大腿,棕褐色登山鞋底部厚實,這種裝束適合郊游,但在草原就顯得太招搖,太花哨。我同時發(fā)現(xiàn),我太白了,我的白讓我和本地人完全不同。他們盯著我看,猜不出我的年齡。他們的眼神,讓我感覺異常孤單。
我異常尷尬:找不到廁所。走到一個大石頭堆的背后,并沒有預(yù)想的簡陋措施:挖了坑,搭了木板。只是一片被遮掩的草地。蹲在石堆旁,底部全是風(fēng)。將紙塞入石頭縫隙里(已有人這樣做了)。
米哈爾古麗讓我興奮,她裹挾著某種我熟悉的都市氣息,同時,她那流利的漢語,不僅讓我得以看清她的面貌,甚至能體察她內(nèi)心火山翻滾的巖漿。而這個縣城女教師,同樣以“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即刻和我熟絡(luò)起來,并盛邀我進(jìn)入她的“家庭氈房”。
這座以待客為目的的氈房,空間寬大,炕上鋪著絢麗的花氈,堆著干凈的被褥。這樣的氈房,一次可待客四十人(即:這個大炕橫七豎八塞滿,可躺四十人);而主人自住的氈房,空間縮小了一半,氈子更舊,但炕上鋪的,和“家庭氈房”一樣講究:先是一層木板,再是氈子,最后是黑紅格地毯。
在這個自住氈房內(nèi),不僅有米哈爾古麗和哈納特夫妻,還有穿白罩衫、黑運動褲、白色拉帶涼鞋的女兒卡迪亞(四歲),以及請來幫忙的姑姑和姑父;炕上躺著個穿棉襖棉褲,光著腳丫的嬰兒,是米哈爾古麗妹妹的兒子;小女兒卡迪亞身旁坐著的女孩,穿粉色拉鏈毛衣,黃頭發(fā),七八歲模樣,是那個嬰兒的姐姐。
這么多人擁擠在這個空間,都瞪大眼睛,讓我眼花繚亂,喘不過氣。每一個人都是各種特性、物質(zhì)和精神的積聚,都攜帶著我不熟悉的小宇宙,都無法用我前半生積累的知識和經(jīng)驗解釋,于是,我變得特別軟弱,甚至,在這種大家共同組成的滾燙注目里,我身體里的某些部位,已發(fā)生變形。
氈房內(nèi)雖擁擠,卻充滿活力。正中鐵皮爐子炭火正旺,雙耳黑色大鐵鍋內(nèi)是指節(jié)大的羊油,嘶嘶作響;炕上小桌,姑姑跪在一塊艾得萊斯綢(新疆常見的一種彩色綢子)縫制的墊子上,切羊雜碎給自家人吃;男主人在切羊肉,準(zhǔn)備串成烤肉給客人吃。女主人抱起剛睡醒的嬰兒拍打,鼻腔中發(fā)出呢喃,又騰出只胳膊,不時揮動鍋鏟,翻炒羊油;男主人提著羊頭和噴燈走出去(羊頭是客人的主菜,要收拾得格外干凈),兩個女孩則下了炕,提起水桶,到泉邊打水。
是草原讓米哈爾古麗認(rèn)識到牛糞的重要性:做飯取暖全靠它。這家人絞盡腦汁,四處尋找牛糞。對牛糞的渴望已深入骨髓,讓米哈爾古麗做夢都在撿牛糞??傻人缙?,梳洗完畢,出了氈房才發(fā)現(xiàn),即便是那些偏遠(yuǎn)處的犄角旮旯,也早被別家主婦洗劫了好幾遍,哪里能等到她來!
無奈,她只好花錢買:一堆長、寬、高各一米的牛糞標(biāo)價一百元(以前一堆牛糞的價格是三十至五十元)!可再貴,也得買。米哈爾古麗咬著牙,買來兩車,四百元,二十天后全部燒完;然后,再買……
除牛糞堆價格的漲跌會直接影響家庭氈房的收益外,氈房的定價也尤為重要:太高沒人來,太低沒賺頭。要定得客人心服口服,來了一次還想來第二次。于是,價格這樣出籠:白天三百,晚上五百(不包括買羊錢,一只羊六百,由客人負(fù)擔(dān)費用,但氈房可負(fù)責(zé)宰殺、洗凈、煮、炒、烤)。
通過這個價目表可靈活換算:若客人是早晨來,晚上走,吃一只羊,總價為九百;若住一晚,吃一只羊,價格為一千一百。聽起來不算低,但米哈爾古麗說,大頭都用來買羊。成批買羊一只可降到五百五十元,但客人大多零星而來,只能一只一只買,想在羊身上省錢,難!活羊的固定價格令家庭氈房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居高不下,可如果太低,也就沒賺頭。
但這不是全部。
我發(fā)現(xiàn),對家庭氈房來說,賺的不僅僅是現(xiàn)金——幫客人宰羊,可留下羊皮、羊內(nèi)臟、羊尾巴等,這也是一筆收入。以前,一只羊尾巴賣五元,現(xiàn)在則賣三十五元。將五個羊尾巴切碎,煉出的油可裝滿二點五公斤的雪碧瓶;油渣還可蒸包子、炒菜。這些小實惠如潤滑劑,能讓一年皺巴巴的生計變得順暢起來。
雖然氈房的價格可以量化,但接待客人的麻煩卻無法計算——不同的客人會提不同的要求,哪怕最嚴(yán)苛的要求,主人也要盡量滿足。
米哈爾古麗說:“前天來的客人說好二十五人,來了后我一算,整整四十人!我說要多加一百元,領(lǐng)導(dǎo)點頭答應(yīng)了,還把帶來的女人往前一推,說讓她來幫忙,可她什么都不干,只顧用紙擦鞋上的泥。領(lǐng)導(dǎo)說要吃兩只羊,一只煮一只烤,還要做六個涼菜六個熱菜。我把煤氣灶搬到外面炒菜,用大土灶煮肉,用鐵皮爐燒水泡茶。四十個人,就是泡茶都能忙死人:有人要喝奶茶,有人要喝清茶,有人要喝駱駝奶,有人的茶里要放鹽,有人的不放。我們?nèi)覐脑缑Φ酵?,腿都跑?xì)了。實在忙不過來,就去周圍氈房找人來幫忙,一天五十元。水不夠,讓兩個女孩子輪流去泉邊提?!?/p>
白天還好過,晚上最難熬?!巴砩峡腿瞬凰X,拼命喝酒,喝完就大喊,上清茶,上奶茶。我們在旁邊氈房,根本不敢睡,聽到喊聲,馬上起身,燒好茶,提過去。又趕上半夜下雨,他們喊冷,我們把爐子里的火也架了起來。有人在地毯上吐了,我用洗潔精洗,清水沖,又忙活了一陣。可臨上車,領(lǐng)導(dǎo)硬是不給那答應(yīng)好的一百元,頭一扭,人就呼啦啦上了車,一轉(zhuǎn)方向盤,全走了?!?/p>
對草原上的哈薩克族人來說,食言是一種羞辱。當(dāng)這些儀表堂堂的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干了這件事后,令女教師半天沒緩過神來。她累得筋疲力盡,而這種累,不僅來自身體,還有精神上的困惑。
走出氈房,只見一只剛剛宰殺的羊被卸開,分成幾大塊,堆在攤開的羊皮上。草原上的羊多運動,故而瘦肉更多,連帶著一些肥,吃起來不膩。鮮肉的顏色介于粉紅和絳紅之間,而我在超市里看到的肉,因冷凍過久,顏色棕黑。男主人仔細(xì)察看肉塊,再放入大鋼精鍋,準(zhǔn)備在灶上煮。
我很少看到如此鮮亮的生肉,它們堆在羊皮上,而羊皮又?jǐn)傞_在草地上。目睹這一切,并不讓我反胃,相反,還有種異常的興奮感。那個坐在小木凳上擺弄肉塊的男主人,兩手沾滿鮮血,那些血似乎已滲透進(jìn)手的肌膚,讓那里顯得格外稚嫩。而那個臉龐棕黑的男人,濃密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起,濃眉細(xì)眼,微笑時,甚為英俊。他同樣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根本沒有感覺自己處在宰殺現(xiàn)場,而只沉浸于日常勞作中。
一切都如此坦然、必然、安然。
客人們的要求千奇百怪,但有一樣是固定的:在清燉羊肉端上桌時,羊頭要對著最重要的客人。故而收拾羊頭,幾乎是每一撥客人到來后,男主人必須要干的事。
我在家鄉(xiāng)時,見到父親收拾羊頭時,是用燒紅的烙鐵把毛燙掉,耳朵附近,則將燒紅的鐵鉤伸進(jìn)去。這種法子,毛燒得干凈,但速度太慢。男主人拎出了一個汽油噴燈:圓柱狀容器內(nèi)裝著燃料,連綴著一個噴火口,通過壓閥來控制火勢。拇指一按,一股火焰呼呼射出,羊頭上的毛陡然被燒焦,那個焦黑的腦袋,便斜斜地靠在石塊上。
這種焚燒是現(xiàn)代方式,而羊頭的重要性則延續(xù)著古老的傳統(tǒng)。
我盯視那個已燒成的羊頭:還是羊頭的形狀和輪廓,但全然焦黑。依舊能看到羊眼處兩縷乳白,鼻孔洞黑,嘴巴緊閉。羊角短而彎曲,在陽光下反射著光。羊的鼻梁和前額,因毛發(fā)濃厚,而顯得疙里疙瘩,不似下巴那么光滑。整個羊頭不再是一個動物的器官,而獲得了某種威嚴(yán)和肅穆,似乎那看不到眼皮、沒了睫毛的眼睛里,蘊藉著兩股可怕的X光。
這種變化是驚詫的:只需幾分鐘,整個羊頭就漆黑,成為祭祀時的必要物件。它似乎為神圣而設(shè),而非被金錢驅(qū)使。而在家庭氈房的餐桌上,它正是被金錢預(yù)訂下來的某種象征品。
來到草原氈房的人,似乎同時購買了某種鄭重的禮儀(羊頭如何在游牧社會逐漸變得重要,對大多數(shù)生長在定居社會里的客人來說,是個無需了解的謎),他們來到草原,租住家庭氈房,似乎不僅購買了這一天的青草和微風(fēng),還需要被這片大地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洗禮。
我曾接受過從羊頭上割下的耳朵,很脆,很有嚼頭。吃耳朵預(yù)示著要聽話。而羊臉頰兩側(cè)的肉,體積很小,非常美味,被刀削下后,放在盤中,遞給最重要的客人——那個人便格外有臉面。
隨著客人到來的,還有各種新信息。各種關(guān)于城里人的信息,從客人的嘴里,或他們的行為中,泄露出來。城里的情形似乎一塌糊涂:道路擁塞,人情淡薄,塵土飛揚,匱乏禮儀。于是……這些客人,就來到了草原?顯然,相對于城市,草原是個更封閉的環(huán)境,雖然它的地貌是以開放的方式呈現(xiàn)。草原世界有著自己的內(nèi)部循環(huán),和外部世界的交集,遠(yuǎn)不如城市那樣廣泛而深刻,變化也不那么激烈。
在城市,鄰居之間很疏離;到了草原,米哈爾古麗重新認(rèn)識到這個詞的內(nèi)涵。
剛上山后,這家人扎好氈房,以為自己神不知鬼不覺,然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鄰居(也是丈夫的遠(yuǎn)房堂哥)的窺視之中。
“家庭氈房”扎好后,一連四天,都沒有客人來。鄰居堂哥騎馬跑來嘲笑她:“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家這么大的空房子,真是漂亮啊。”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
隨著盛夏的到來,在未名泉旁,也有別的人扎建起營業(yè)性的家庭氈房。鄰居堂哥又騎馬跑來:“弟媳婦啊弟媳婦,人家的房子來了,你們的房子不行啦。”
又過了數(shù)日,堂哥騎馬跑來:“哎呦,你們家可真行,都接待了二十五撥客人啦?!泵坠柟披惒铧c暈倒:她每日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根本沒有細(xì)數(shù)接待了多少撥客人,可鄰居每天都眺望她家的氈房,記錄下煙囪冒煙的次數(shù)。
又有一次,看見炊煙升起,鄰居堂哥忍了又忍,沒有騎馬過來,而改成打電話:“弟媳婦啊弟媳婦,你們是不是又在烤沒有結(jié)婚的羊娃子?”
當(dāng)“家庭氈房”從草地上冒出,鄰居們的眼神變得格外銳利。以待客為傳統(tǒng),視買賣為恥辱的游牧民族,面對這個新事物,忐忑不安。傳統(tǒng)的、世代相承的穩(wěn)定結(jié)構(gòu),被家庭氈房撬了個縫,變得松動起來。所以,家庭氈房并不像它顯現(xiàn)的那么簡單:它的一舉一動,皆在鄰居和傳統(tǒng)的灼灼注目中。
看到米哈爾古麗家的生意不錯,有人眼饞,來到此地和她搶客戶。可女教師早已打聽清楚政策——在冬窩子,每戶人家扎氈房的地點有具體規(guī)定,但在夏窩子,卻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也就是誰的氈房扎得早,那地方就歸誰。米哈爾古麗家來得早,占了離泉水近的最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