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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無可忍

2015-10-07 10:06:01王宏圖
小說界 2015年5期

文/王宏圖

愛無可忍

文/王宏圖

王宏圖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長篇小說《Sweetheart,誰敲錯了門》《風華正茂》《別了,日爾曼尼亞》,中短篇集《玫瑰婚典》,文學研究專著《都市敘事與欲望書寫》,批評文集《眼觀六路》《深谷中的霓虹》等。

他們總算乘著纜車到了太平山頂。賈牧全長長吁了一口氣。

雖然已是下午四點多,但陽光還是亮得刺眼。該把墨鏡從賓館里帶出來的,至少可以把從每個毛孔中往外滲漏的憔悴遮蓋一下:賈牧全努了努嘴,滿懷憐愛地覷視著妻子周慧禎,她正牽著女兒瑩瑩的手,東張西望,急切地尋覓著上好的觀景位置。兒子強強則邁著漫不經心的步伐,尾隨在她們倆身后,若即若離,時不時回頭望一眼賈牧全,扮著鬼臉,右手甩出了個響亮的響指。

這次他們外出前做了精心的籌劃:選擇在春節(jié)假期后半段到香港度假,一家人從讓人瑟瑟發(fā)抖、陰濕的黃浦江邊來到溫煦和暖的維多利亞港畔,瞬間便跨越了冬春兩個季節(jié)。

但兩個孩子實在是不好對付。昨天在迪斯尼樂園,隨著熙攘的人流玩過了睡公主城堡,排著隊與維尼小熊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合過影后,瑩瑩拽著媽媽的手,要直奔“明日世界”,強強則一心想去“探險世界”。兩者只能選擇其一。他們全家茫然無措地站在美國小鎮(zhèn)大街上,一輛輛古色古香的小車載著游客穿梭而過。賈牧全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思忖著如何打破僵局,他勸強強,要拿出男子漢的風度,對姐姐謙讓一回。他最后說明年再帶他玩?zhèn)€過癮,再說上海的迪斯尼也快開園了,有的是玩的機會。強強繃著臉,寸步不讓。而周慧禎也在一邊誘導著瑩瑩,你已是小學生了,弟弟還在幼兒園,就讓他一回吧!

他們倆要是親姐弟,賈牧全就不會擔上這么重的心思。他和周慧禎都是二婚,因而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和表情,一句脫口而出的話,就足以牽動另一方細密虬結、游絲一般連綿不斷的神經,激起一陣陣眩目的震顫。最后還是強強低了頭,但心頭窩著一團幽暗的火,悶燒到現在。賈牧全轉過身,周慧禎已經在一側的護墻前忙著讓瑩瑩擺姿勢照相了。他舒心一笑,不無陶醉地欣賞著妻子絳紫色的無袖絲絨連衣裙,內襯橘黃色短袖上衣。此刻她正全神貫注對著鏡頭,往前微微弓著背,腰身的弧線沿著大腿逶迤而下,流暢而不失優(yōu)雅。下個月她就滿三十三足歲了,比他還大一歲,正處于女人一生中美艷的巔峰期;而身著粉紅色衣裙的瑩瑩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嘴角微微噘著,顯得霸氣十足——她畢竟是家里至高無上的小公主。

不多久,他們全家四口人又會聚到一起,步入山頂廣場,登上兩樓的露臺:淡海藍色的天穹下,靜臥在右側山下的維多利亞海灣盡收眼底,密密匝匝的高樓依傍著嶙峋起伏的山坡順勢而立,它們外形各異,或規(guī)整劃一,有板有眼,讓人聯想起流水線上裝配而成的標準化產品,或奇想天開,怪戾搶眼,有的更是氣勢逼人,直刺天穹。和方才纜車攀升時的情景一樣,濃稠的霧氣依舊披罩著山谷,遠處的景物顯得影影綽綽,流溢出幾分棄婦的哀愁。然而,值得賈牧全欣慰的是,周慧禎又懷上了一胎,現在體形上還看不出,但小家伙已在不安分地撲騰了:半年之后他們會再添一個孩子,那是他們倆愛的結晶,足以將兩個原先殘缺的家庭接合得天衣無縫。

此刻,幸福感又一次注滿了賈牧全的心胸。它在時空中綿延著,成為他生命中的支柱。它伴隨著他們款步走過高大的凌霄閣(外形就像一艘巨大的輪船,隨時準備拔錨起航駛入浩渺的大海,眾多游客正在門口排著長隊),伴隨著他一路為妻兒照相留影(雖然他的技術乏善可陳,但考慮人生無非就在世上走上一遭,留個印跡,對此就不必苛求了),伴隨著他們走進緊貼山崖的西餐廳:現在才五點光景,他們正好能搶占絕佳的觀景座位。四人依窗而坐,此刻落地大玻璃墻面外鱗次櫛比的高樓猶如微縮的玩具模型,錯落地散布在霧蒙蒙的山腳下,仿佛沉陷在一個恍惚、深不可測的夢境里,可望而不可即。上午剛剛下過一場淅瀝的小雨,絲絲縷縷略顯潮濕的氣流浮游過來,縈回在迷蒙的山谷間,泛著清冷的檸檬黃色,仿佛吟唱著一曲憂郁的南國小夜曲。盡管如此,這一幸福感依舊彌漫在餐廳內這一方狹小的角落,飄逸在潔白的桌布、暗紅色的餐巾周圍,飄逸在肥厚的牛排、噴香的比薩餅以及香甜的水果冰淇淋四周,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品嘗著美味佳肴,讓平日里克勤克儉的腸胃盡情地放縱了一回:伊甸園中的快樂想來也不過如此。它如一道溫情的暖流,汩汩地傾注到這幽靜的空間里。

賈牧全一邊為強強、瑩瑩分送比薩、冰淇淋,一邊覷視著妻子,好像還有些羞赧。周慧禎正津津有味地咬嚼著牛排,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钕駛€娃娃。正是為了這張娃娃臉,賈牧全每天早晨細心地在香軟的面包上抹上一層薄薄的黃油,敷上一片芝士,隨后放入烤箱。過后他又將銀白色鋁質托盤放在餐桌上,再慢慢地涂上一層花生醬或果醬。他樂此不疲,仿佛這已成了他每天的功課,用如此充滿愛意的儀式將早餐送到愛妻跟前:在他眼里,她簡直就是老天慷慨地饋贈給他的禮物。他得好好珍惜!

時光如流水,沖走了一團團一簇簇雜碎瑣屑而又略顯臃腫的往事,但總有些印跡、痕跡躲過了大劫大難,僥幸地留存下來,在記憶的土壤里扎下堅實的根基,并生長出堅硬的盔甲,抵御時間之流無情的侵蝕。暮色漸濃,往昔夭折了的婚姻的陰影還在他心頭悄然盤桓。一想到李晶,他的前妻,賈牧全的心中總是五味雜陳:她是個標準的美人,濃眉毛雙眼皮大眼睛,披肩的長發(fā),修長的身材,他剛進那家財經網站就一眼瞄中了她。有那么些天,他真相信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不無魯莽地向她求婚,她竟欣然應允——從認識到成婚,短短兩個月:標準的閃婚。兩個人都從外地到上海這座魔都打拼,清純的身體,一燃就著,但為時不久,他的幸福感便變成了急欲解脫的噩夢。李晶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的性冷淡,無論他施何種錦囊妙計,在床上一概無效。不到兩年,在酸澀的無奈中兩人分了手,才一歲多的兒子強強跟了父親,而李晶不多久也遠走他鄉(xiāng),跟隨父母移民到了北美,就此人間蒸發(fā)。

在隨后的三四年內,賈牧全帶著兒子,過得充實、緊張,但精神頹靡沮喪,直至有一天,命運之神又一次向他微笑。他在一次記者聯誼會上遇見了周慧禎。和他周一至周五從早到晚關注股票行情的快節(jié)奏工作方式不同,她在一家以女性讀者為主的家庭雜志社工作。與李晶相反,周慧禎長相平平淡淡,并沒有給他多少驚艷之感,相反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家常的溫馨氣息,雖不惹眼,但像醇厚的茶葉,越品越有味。正因為她是個不惹事的本分女人,因而無法拴住丈夫的花心。離婚后她帶著女兒瑩瑩生活。更令他欽佩的是,她將這一切挫折坦然承受下來,并不怨天尤人。他們倆沉浸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氣場中,漸漸生出了共鳴。過后賈牧全鼓足勇氣,約她出來喝茶吃飯。她平靜如水的性情征服了他,給了他期盼已久的安定感。不過半年光景,他們走到了一起,各自帶著原本殘缺的家庭。在他眼里,這真成了奇跡:開始覺得這不可能,只是妄想,后來還真牽上了手,走到了一起:他又一次如魚得水地游弋在溫軟黏稠的親情中。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都感到很幸福。

一陣酸痛襲來,賈牧全的脖子一下僵滯住了。從早到晚伏案工作,眼球分分秒秒地跟蹤著屏幕上滾動的股票基金指數,一波波沙場廝殺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脖子則像博物館中陳列的雕像保持著同一個固定姿態(tài),面對著喧囂不息的世界。如今他那部分肌體已失去了知覺,仿佛已脫落下來,飄然遠去,不再屬于他。他用力甩了下脖子,朝左往右轉動了幾下,并用手指揉捏著。周慧禎見狀,忙招了招手,“我來給你捏幾下吧!”賈牧全掃視了一眼店堂,三三兩兩的顧客分坐在前后各個角落,他抿著嘴,略帶幾分羞澀,笑了笑,“回去再捏吧——現在不要緊!”

賈牧全大口咀嚼著冰淇淋,深情地凝望著妻子。他從心底里感謝周慧禎,是她重新賦予了他一個家庭。盡管她還處在美麗年華的高峰,但皮膚上的皺褶和多余的脂肪還是無法徹底掩藏、消除。對,這回該多買幾瓶緊致精華乳精華液精油,還有就是提升緊致面膜塑顏霜之類的,價錢比上海便宜多了。明天到了尖沙咀那兒后好好逛逛彌敦道,買上一大撂回去。它們的外包裝帶著一股子冷艷華貴,好讓她卸去歲月滄桑的重負,永葆青春。

強強早就坐不住了,他沒吃幾口就開始玩父親的手機,前些天還偷偷下載了特戰(zhàn)英雄等游戲,方才正憑借著高端生化武器一路廝殺,直搗敵方的老巢;不想玩得興頭正濃時被賈牧全逮個正著,一陣呵斥后將手機收了回來。他無奈之下,便在裝潢得不無先鋒色彩的店堂里東游西蕩起來,好奇地窺視著鄰座的幾個西洋男女,而瑩瑩則密切關注著他的行蹤,但卻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她將杯中的西瓜汁一飲而盡,雙手按貼在玻璃墻上,若有所思地凝望著蹲伏在暝色中的海灣以及高低起伏的樓廈,“媽媽,燈什么時候亮呀?”“快了,快了……”周慧禎從桌面上抓起厚實的白紙巾,將瑩瑩嘴角沾上的幾瓣奶油輕輕抹去。

全家人懶洋洋地走出餐廳,一陣涼風撲面而來,賈牧全禁不住打了個寒噤。栗紫色的天穹中還殘留著些許光亮,幽靈般地上下浮動。賈牧全兩腿輕飄飄的,此刻他著實感到了幾分疲累,雖然到香港才第三天,還沒完成整個旅程的一半。恍惚間他覺得身體上仿佛裂開了一個碩大的口子,原本豐沛的元氣已汩汩流瀉而出。一長排高大的榕樹投下了繁雜飽滿的陰影,他踩踏上去,頓時陷溺其間,仿佛沉落到了難以見底的深淵中。前方不遠處矗立著一座暗紅色的中式古典亭閣,三三兩兩的游客正在此照相、觀景。他們走到亭子邊,也正是在這一刻,原本默默佇立在山坡下的眾多高樓開始紛紛亮燈,一個接一個,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在點撥操弄。一簇簇蒼白的燈光,如白日里的焰火,在濃稠的霧氣中璨然綻放,涂燃著維多利亞灣黑幽幽的天幕,并順勢延燒到一水之隔的九龍半島。在賈牧全眼里,它們有賞心悅目之美,但并不驚心動魄。

突然間,一陣笑聲直沖耳膜而來:清亮,爽利,在音色中抖露出難以遏止的狂野、恣肆,以及灼人的妖媚。賈牧全循聲望去,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正站在亭子下方的欄桿前,兩條胳膊高高揚起。她上身罩著一件深藍色運動衫,下面套著鵝黃色長褲,皮膚黝黑發(fā)亮,散發(fā)著熱帶叢林的氣息;而她的旅伴,一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正舉著相機,費力地左調右撥,力圖選取最佳鏡頭?!澳氵€沒好——要我浪費這么多表情!”她嗔怪地甩了下胳膊,努了努嘴唇,扮著鬼臉。好熟悉的身影,賈牧全搔了搔頭皮。對了,前天他們入住賓館時在嘈雜忙亂的大堂里見到過這個女人。雖然只見過一面,卻印在了他的記憶中。好像以前見過?他費力地在記憶的大海中尋覓。剎那間,她的名字呼之欲出,但思前想后,還是白茫茫一片,無法精準定位。

周慧禎用紙巾擦著額頭上的汗,眼皮略微浮腫。她已是意興闌珊,早已失去了照相的興趣。她絳紫色裙幅下的腹部微微起伏,孕育中的新生命正不安分地躁動。賈牧全望著她,想上去親吻她一下。此刻,走在一旁的強強突然在路邊蹲伏了下來。賈牧全上前,推了推他的肩膀,“怎么了?”

“肚子痛。”他抬起頭,翻了個白眼,雙手緊緊捂著肚子。周慧禎咬著嘴唇,“那就早點回去吧!”強強頭越埋越深,最后索性癱倒在地。賈牧全將他抱起來,“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他睜大眼睛,神色迷惘,指指腹部,“痛——就是痛,想吐?!?/p>

周慧禎搖了搖頭,目光里閃露出一絲鄙夷的神情,“又是冰淇淋吃多了!”她轉過身,招著手,“瑩瑩,快過來——我們回去了!”

全家人往鄰近凌霄閣的纜車站緩步走去,強強又一次騎坐在父親的雙肩上,路人不時朝賈牧全投來驚異的目光?,摤摾溲塾U視著強強,猛然間,她沉下身子,攀住媽媽的手,雙腿懸起,“媽媽,媽媽,我累——抱抱我,我好累,走不動了!”周慧禎停下腳步,搖了搖頭,“你還來添亂——我哪抱得動你啊——小討債鬼!”

賈牧全推了推因汗水滑落到鼻梁上端的鏡架,“孩子們都累了——要不就打個的回去吧!”周慧禎緊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點了點頭。他們往左拐彎,沿著山頂廣場的外墻,繞向里側的出租車站。四周圍閃爍跳蕩的霓虹燈廣告,時高時低的喧嚷,各式飲料的氣味酒精的泡沫,旋轉木馬上下縈繞的笑聲,在南國暖融融的夜空中飄浮飛曳而過,將細瑣的煩惱一掃而空,共同釀造出一份怡然自得的陶醉。一陣亢奮激越的笑聲在身后響起,賈牧全回頭一看,又是那個皮膚黝黑的女子,她正眉飛色舞和男人說著什么。周慧禎又一次皺起了眉頭,氣哼哼地望著這個招搖、孟浪的女人緊攙著男伴的手,疾步朝燈火輝煌的凌宵閣走去。

臨近黃昏,淅淅瀝瀝的雨水終于停歇下來。賈牧全一家在尖沙咀昔日水警總部(現已改建為一家典雅的酒店)前的多層弧形回廓上徜徉。空氣照舊濕漉漉的,四周圍時髦靚麗的商鋪櫥窗衍射出一團團耀眼的光焰;隔著車來人往的梳士巴利道,黃褐色的文化中心樓群(經時光侵蝕而日趨黯淡)流線形的屋脊占據了大半的視野,而越過灰暗蒼涼的海面,港島幽靈般地蹲伏在厚厚的淡黃色霧靄中。

賈牧全耷拉著腦袋,拎著肥大的購物袋,無精打采地掃視著三三兩兩的游人,他們正亢奮地在青灰色的報時塔前留影。沿著迂曲的回廊,多個用綠籬壘砌而成的拱門矗立著,一條條鎏金的龍身霸氣十足地盤繞在門楣上;而上下左右散布的噴水池、廊柱、露臺、欄桿遙相呼應,釀造出一派黏膩膩、矯揉造作味十足的歐洲風情。

但這一切在賈牧全眼里卻化作一片落寞與蒼涼。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腿腳鉛一般沉甸甸的。下午數小時從旺角途經油麻地佐敦到尖沙咀的一路瘋狂掃貨,幾乎耗盡了他的精力。此刻,周慧禎站到了綠色拱門前,放下購物袋,擺起了姿勢。她今天換上了一條粉白色連衣裙,質料雖上乘考究,但體態(tài)卻略顯臃腫笨重,突隆而起的腹部則更為惹眼。賈牧全猛地轉過頭去。

“你看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這樣好看嗎?”

賈牧全重重吐出一口氣,“蠻好的!”

周慧禎撫了撫裙幅,“蠻好不穿這件出來的——難看死了!”

怎么都這么作!賈牧全垂下手臂,懸在腕上的相機秋千般晃蕩了幾下。他轉過頭,強強與瑩瑩正在寬闊的梯臺上無拘無束地追逐玩耍。他揮了揮手,當心別摔跤了!周慧禎對著化妝盒上的鏡面糾結比劃了半晌,“哎,牧全你就走到右邊去點——給我拍個側影,這樣感覺會好點吧!”

賈牧全怏怏不樂地走到一邊,舉起相機取景對焦。成天拎著它,東奔西走,真成了累贅,不如直接用手機拍算了。有那么自戀的!此刻,周慧禎的側影映現在取鏡框中,先前的缺陷消失了,一個甜美的女人臨風而立。但他已沒有往常慣有的陶醉感。他心目中原本完美無缺的幸福感悄無聲息地豁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從一大早起,賈牧全就陷入到莫名的消沉之中。一醒來他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頭,牙齦隱隱作痛,像有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他揉揉眼皮,轉過身,抱住周慧禎,她半睜著眼輕輕將他推開,微笑地揉了揉肚子:小孩在動。這幾天她不時覺得惡心。他皺了皺眉,漠然地起身下床,踮著腳走到全封閉的窗戶前,撩開窗簾一角,一長串斗大的雨珠噼噼啪啪捶打在玻璃面上。喉嚨隱隱作癢。他頹喪地坐到窗臺上,凝望著前方翠綠的公園,幾條迂曲交錯的小徑會集到開闊的草坪邊上。而窗外緊貼外墻面往下,是一方小型的露天泳池,一個穿著紅白藍彩色泳衣的男子正仰面鳧在水面上,雙腿蹬踢,激漾起一層層厚實的漣漪,仿佛由精巧的手工鏤刻而成。

綿延不息的雨水把這一天都糟蹋了:海洋公園沒法去了,十點以前商場大多未開門,四個人擠在狹小的標房內,賈牧全一時間竟找不到一方清靜的空間,隨身攜帶的那本路德維希寫的《拿破侖傳》只讀了幾頁便被孩子們不時爆出的任性執(zhí)拗的吵嚷聲打斷。拿破侖是賈牧全自小崇拜的英雄,但他平日里忙得連本傳記都找不出時間讀完。那一刻,他撓著頭皮,目光死死定格在62頁“約瑟芬的新歡”那一章節(jié)的標題上:人生的全部悲酸仿佛在那一瞬間悉數現形——幸好他遭遇過更重大更棘手的事變,這次便毫不費力地挺了過來。

此刻,周慧禎走到他身邊,抓過相機細心察看起來。她噘了噘嘴,回頭瞄了幾眼,“這幾張照得不太理想!——哎,我就扶著欄桿,你往后退幾步,這樣可以拍得更開闊,更有縱深感……”

哼哼,還要有縱深感——頓時,賈牧全渾身肌肉僵直,一步都邁不開來,仿佛已化為一尊蒼老的雕像,生命就此猝然打上了夸張的休止符。暮色里一股強勁的冷風刮來,在四周游弋的寒意暗暗滲入他的毛孔。他全身打戰(zhàn),此刻才恍然大悟(以前不是不明白,但總心存僥幸總以為自己會是例外):女人都一樣,無論是李晶,還是周慧禎,都像童話故事中的妖精,悄然潛入你的生活,毒化你的空氣,將你變成她手中百依百順的玩物——都一樣的難纏一樣的歹毒兇殘,一樣要對你貓耍老鼠般折騰,在榨干最后一滴精血前誓不罷休!

他們一家人不緊不慢地走下回廊,在滾滾而來的鬧市中心特有的喧嘩嘈雜的聲浪中穿過馬路,沿著柱廊東穿西拐,來到文化中心外側濱海的露天廣場上。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旅游者,他們身著花花綠綠的各式服裝,志得意滿地拎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瞪大了好奇而貪婪的眼睛,仿佛想把周圍的一切吞噬而下。不遠處的彌敦道上零零星星的燈火開始閃亮,一股股化妝品香水馥郁的氣息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上方縈回盤桓,裊裊飄升,仿佛正開演著一場永不落幕的狂歡盛典。一年一度的藝術節(jié)揭幕在即,林林總總的演出海報不時撲入眼簾。他們剛到海濱散步道,強強和瑩瑩便嚷著肚子餓,哭鬧著要馬上去飯店,周慧禎不無憐愛地將手搭在他們肩頭,回頭指了指廣東道那側懸垂在商廈上的日式料理“和民”店招,“乖——我們先玩一會兒,等會兒就去吃!”隨即她從黑色的LV包中掏出兩袋甜趣餅干,塞到他們手心里,“先嘗嘗——”

孩子們安靜了下來,嘎嘎咬嚼著松脆的餅干。賈牧全清了清嗓子,用勁搓著手掌,望著妻子和兒女們漸行漸遠的背影,獨自一人尾隨其后?;颐擅傻暮K畷r急時緩地流淌著,在厚薄不均的霧氣中顯得蒼白、矜持,不時閃爍著迷離神秘的光焰,在涂染著幾分南國憂郁色調的夢幻般的天穹下,流過對岸沉默無語的港島,流過高高橫跨在海峽上的大橋,流過遠遠近近高低參差不一的樓群,裹挾著千千萬萬人火燒火燎又備受壓抑鄙棄的渴望,最終匯入浩瀚無垠的大洋。起伏不定的波浪蘊含著宇宙的基本元素與節(jié)律,既將瞬間的輝煌展示無遺,又讓它們泡沫般旋即殞滅,短暫而脆弱。

前方不遠處,一對男女趴伏在水泥護欄上,親熱地嘀咕著什么。一陣爽朗、極富磁性的笑聲再一次刺戳著賈牧全的耳膜:那么熟悉。它時斷時續(xù),像一個音樂主題的變奏。他循聲望去,又是昨天在太平山頂遇見的那個女人。她今天更換了行頭,披著一件短袖淺咖啡色上衣,下身束著緊身黑色長褲;更吸人眼球的是,裸露出的胳膊肘上下赫然印著黑色蝴蝶的文身圖案,周圍還環(huán)繞著用綠色花體字母寫成的外文單詞。當他與那女人目光對接時,她的名字霍然跳入腦海:夏夢瑜,他的中學同學,畢業(yè)后十多年沒聯系了。

他們倆幾乎是同時認出了對方。她愣了一下,隨后上前幾步,張開手臂,將他輕輕摟抱了一下?!澳阋恢辈宦撓滴?!好幾次同學聚會你也沒參加?!彼裏崆檠笠绲哪抗庠谫Z牧全身上徜徉了半晌,把那男子拉到身邊,“哎,介紹一下,這是我男朋友劉殷達——對了,幫個忙,給我們拍個合影?!?/p>

他接過相機,雙手微微發(fā)顫,對著寬大的取景框對起焦來。周慧禎回過頭,見狀便收住腳步,大聲招呼強強瑩瑩走慢點。此刻,呈現在賈牧全眼前的是奇特的組合:那中年男子身著灰黑色大衣,臉色凝重,仿佛將病痛深埋在表皮之下。他與相偎而立的夏夢瑜貌似極不匹配,但正因為有了她,他的臉上也顯露出歡快的亮色,它正不可遏制地從每個毛孔奔溢而出,頓時間使他瘦削的軀體變得神采飛揚。暮色里霧氣漸漸散去,連接港島和尖沙咀的渡輪游輪在明暗交錯的天光中來回穿梭而過。

賈牧全一口氣按下了十幾張,從各個角度,捕捉各個不同瞬間的細微變化。反正就這么一次,好事做到底,不留下遺憾。他戀戀不舍地把相機交還給了夏夢瑜,她臂上的黑色蝴蝶還在眼前翩翩飛舞——那一剎那,戴望舒的詩句浮現出來: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萬年后小花的輕呼

透過無夢無醒的云霧

來震撼我斑斕的彩翼

這是他前妻李晶鐘愛的詩,蜜月期間他們曾一遍遍地吟誦。一汪淚水莫名地涌上眼眶,他忙低下頭,眺望著遠方港島晦暗不清的輪廓線。夏夢瑜道了謝,“到上海后別忘了聯系!”他木然地點點頭,扭頭朝周慧禎他們走去。暗黑的肌膚把夏夢瑜殷紅的嘴唇映襯得格外鮮亮。途中他又回過頭,癡迷地觀察著他們倆的一舉一動:這是一對多么奇妙的伴侶。父女——開玩笑,他見過她父親,有六十了,快到退休的年紀。那么他們自然是夫妻了?不太像,不是說他們不夠默契,而是那股彌漫開來的親昵勁,婚后便像一度絢爛之至的櫻花疾速凋謝,難以長久綻放。他們倆正沿著彎折的回廊,朝著文化中心樓內走去。在登上臺階時,她上身猛然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男子靈巧地將她扶住,并順勢將她摟在懷里:這一畫面就此定格在賈牧全的視網膜上。

最終賈牧全走回到周慧禎身邊,簡略地將與夏夢瑜意外重逢的事告訴了妻子。她不咸不淡地聽著,噘了噘嘴,勉力擠出幾絲笑容,“哎,等會兒吃了晚飯得再到那幾家店里去轉轉,精華液眼霜用得快,得多買上幾瓶,價格畢竟比上海便宜好多!”一時間他默然無語,打了個呵欠。她語氣里分明含著撒嬌的意味,“我知道你今天累壞了,但求求你,再陪我去一次,好不好啊?”

他避開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在灰蒙蒙的光線中,兩人間熨帖無比的親密感陡然下降,它早已在時光淡定從容而又冷酷無情的咬嚙下日趨磨損。他喉管中好似長出了什么異物,硬生生地堵塞著呼吸。妻子神采奕奕的面容一下變得黯淡無光,他先前無比珍愛的美艷也減損了大半,盡管她眼里衍射出一束晶亮的顆粒,但整個人卻顯得格外笨重、臃腫、無趣。

賈牧全鎮(zhèn)定下來,含混地嗯了一聲,呆板地點了點頭。

周慧禎嘻嘻笑出聲來,隨即轉過身,“你再給我照幾張吧,這里緊靠文化中心入口,蠻有味道的!”賈牧全掃視了四周圍一眼,夏夢瑜早已不見蹤影。這地方實在乏善可陳,上下交錯疊合的抽象線條板塊抽去了廊柱門洞應有的豐富意蘊,但她卻鐵定了心要拍,還不斷嘗試各種姿勢,并一再叮囑,“要用點心拍喔”——真會吃醋!

突然間,一艘涂抹得五彩繽紛的廣告飛艇在海面上裊裊經過,眾人抬起頭,注視它向著暗黝黝的海灣深處駛去。強強揮動著拳頭,異??簥^地發(fā)出嗨嗨嗨的呼喊,瑩瑩則張大了嘴,噼里啪啦擊打著手掌,直至它隱沒在蒼黃的天際,直至四周圍噴薄而出的星星燈火將一抹抹細薄的光暈涂抹在整座城市慘白、皺褶斑斑的表皮上。

從一大早起,賈牧全就沉浸在罕有的焦躁不寧之中。他斜躺在床面上,渾身抽搐,仿佛竭力想從詭秘陰森的夢魘中掙脫出來,口里還含著一口濃痰。高高凸突的肚子隱隱發(fā)脹——都怪他這幾天暴飲暴食,毫無節(jié)制,尤其在吃早餐時,牛奶咖啡橙汁蘋果汁芝士蛋糕法式羊角面包麥片炒面煎蛋熏肉包子,似乎想把付出去的房費一分一毫都用足用透,而他四肢時不時處于半麻木狀態(tài),仿佛血氣已流泄了大半,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似乎都要耗費極大的精力。最要命的是,這幾年來他精心壘筑、編織而成的如夢似幻的幸福感一夜間訇然坍塌,化為一片焦黑的瓦礫。它如垂死的禿鷹,暗夜里發(fā)出陣陣哀鳴,刺戳在他的耳膜上,久久地回響。

明天就要離開香港回上海了。令賈牧全戀戀不舍的并不是南國氤氳溫潤的氣候,也不是白天去游覽的南丫島那桃花源般的氛圍,而是某種余情未了的遺憾,一種滋滋冒著黑色火苗的渴念。夏夢瑜的突然出現撼動著他原先貌似堅固的心理平衡,她黝黑、染帶著熱帶叢林氣息的皮膚,厚實鮮紅的嘴唇,以及熱情奔放的眼睛,構成了難以抵御的誘惑。它幾何級數地飛速膨脹,蠻野地在他心中開拓出一大片遼闊的領地。他無法清晰地辨析出它精微的肌理組織,它像她手臂上文上的黑蝴蝶在深不可測的密林中翩翩飛轉,觸發(fā)出一連串疑問,讓他看到原有地平線以外寥遠廣袤的天地,從而對自己豐盈滿溢的幸福產生了不可遏止的懷疑。碩大的黑洞在腳下豁裂而開,他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他這輩子算白活了,他從來沒有擁有真正的幸福。

從渡輪停泊在榕樹灣、他們全家人興沖沖登上南丫島起,賈牧全便是一臉神情萎頓,用病懨懨的目光掃視著四周圍鮮艷濃烈的熱帶景觀。小觀音菩薩廟旁粗碩的大榕樹虬曲盤纏,在鄰近的棚架、桌椅上投下一片片淺淡的暗影;縱橫交錯的小巷中店鋪林立,三三兩兩的游客進進出出;走在幽靜的林中小道上,透過霧氣迷蒙的海灣,遠方電力廠青灰色的煙囪隱約可見;威力初顯的陽光飄灑到洪圣爺灣泳灘,幾方嶙峋的巖石聳峙在迂曲粗糲的海岸線上,激惹起冒險的熱切渴望,而細碎溫軟的沙粒則逗引人們忘情地扎入其間,嬉戲打滾。

途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暗中祈求老天會再一次讓奇跡降臨,讓他與夏夢瑜再一次不期而遇。然而,直至午后在索罟灣碼頭登船返回中環(huán),奇跡并沒有再一次光臨。而周慧禎和強強、瑩瑩竟成了他眼中無法拔除的毒刺,他們像一長串鐵蒺藜,在他四周筑起黑森森的牢籠,使他無法任性盡情地飛翔。曾幾何時,他還精心描畫著理想中的愛巢,一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但現在它卻顯得如此面目可憎,而在妻子肚腹中蠢動的小孩,也成了無比尖刻的嘲諷:小崽子本來就不該生出來。

渡輪載著賈牧全一家人返回港島,天空霎時間變得陰沉下來。在機輪時高時低的轟鳴中,船身疾速劃破空闊蒼黃的海面,細碎的海浪嘩嘩擊打著船壁,單調,麻木。渾然不覺間它們在賈牧全昏沉沉的腦海中即興演奏出了一段狂想曲:開始只游動著一個殘缺不全的旋律,飽含著渴求、絕望,以及銀灰色的憂郁,在經過短時間平靜的滑行后,突然變得高亢起來,裊裊飄升,發(fā)出一長串激越奔放的吶喊——在那一刻,賈牧全擱靠在椅背上的頭往右側歪垂下來,仿佛一股血流漫涌上頭頂心。隨后它便狂野地四處奔跑,恣肆無忌地捕捉著可口的獵物,并一鼓作氣攀爬上了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崖巖。最后在一個靈氣十足的和弦中,蓄積起來的劇烈的痙攣禮花般爆裂開來,彌漫于天地之間,消融在一片甜美、歡快的底色中。

賈牧全坐直了身子,思忖著等會兒如此脫身,目光在焦灼中露出些許鎮(zhèn)定:他下定了決心。回到旅館,剛出電梯門,他猛然看見夏夢瑜和那男子沿著左側過道往前走去。他們的客房處于右側,他回轉頭瞥了好幾眼,直至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明暗交織的走廊深處。進了標準房,他一屁股坐在床頭,隨即躺倒下來;過了半晌,他搔了搔頭皮,起身匆匆對周慧禎說,有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剛與他聯系,想會次面,她帶孩子們出去吃晚飯吧。周慧禎愣了愣,眉頭抖顫了一下,盯視著他,噘了噘嘴,“哎,在香港都最后一晚上了,我還想去逛逛,買個包……”賈牧全繃緊著臉,揮了揮手,“你自己去吧!”強強走上來,捏弄著他肚子上的肉團,“爸爸,你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還想吃拉面嘛!”瑩瑩扯住周慧禎的裙擺,“媽,我要去看玩具……”周慧禎白了下眼,“煩死了!我都累死了!”

賈牧全下了電梯,坐到喧嚷的大堂的一角,從那個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進出電梯的人們,而且旁邊正巧有根粗大的四方形柱子擋著,不會被人察覺。此刻,他茫然無措地凝視著三三兩兩的游客、服務生像一尾尾色彩斑斕的金魚游弋在金碧輝煌的魚缸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額頭、手掌都沁出了汗珠。天色愈加昏黑,一陣涼風不經意地刮到他臉上。等到她露面,他得抓住最后一個機會,好像是又一次巧遇,直截了當地請她喝杯咖啡。然而,他亢奮的頭腦中鋪展開來的則是另一幅畫面:他和夏夢瑜赤裸著腳,手牽著手,在淺水灣細軟的沙灘上漫步,就像他鐘愛的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和范柳原那樣,聆聽奔騰的海水日夜不息地漲漲落落,對著殘破的墻壁,嘀咕些地老天荒你我之間有沒有真心之類的廢話蠢話,貪婪地吸吮著對方體內的精華。

半弧形的落地玻璃幕墻外鋪展著一方精巧的花園,雨水噼噼啪啪地砸落在青翠的草地上,風一陣緊似一陣,根根莖葉簌簌顫抖。一尊古銅色的抽象雕塑默然屹立,三兩株棕櫚樹拱立在周圍,外側一條車道沿著山坡迂曲下降。那一刻,夏夢瑜步出了電梯門——一個人,天賜的良機;但隨后那男子尾隨著一對老夫婦,快步走到她身邊。兩人一前一后向不遠處的酒吧走去。賈牧全漲紅了臉,站起身,尾隨其后。他盯視著他們倆,看著他們步入幽暗的酒吧,深咖啡色調裝潢成鄉(xiāng)村風格的狹小空間里。他們倆在離吧臺不遠處找了個雙人桌坐下,分別點了紅葡萄酒和橙汁。賈牧全站在酒吧對面珠寶店貴氣逼人的櫥窗前,來回不停地挪步,忐忑不安地覷視著他們倆的一舉一動。

一陣陣音樂在酒吧中回蕩,飄逸出幾段支離破碎的旋律,懷舊的,憂郁的,及時行樂的,與時急時緩的雨聲羼合在一起,在荒寂、單調的時間長河中緩緩滑行。夏夢瑜又換上了那件深藍色運動衫,臉上不再有前幾次洋溢而出的喜氣,一層濃重的陰影蒙罩其上。她緊蹙著眉頭,在暗黝黝的背景上恍如幽靈。他們倆也不像上次熱絡,話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時陷入長久的沉默。

突然間她瞪大了眼睛,手指在那男子鼻梁周圍上下點戳,滾燙的語流從抽搐的嘴唇間奔瀉而出;不一會她霍地站起身,拎起銀白色小紳包,氣哼哼地走出酒吧,徑直往大堂而去。那男子愣了愣,趕緊掏出幾張鈔票,塞到服務生手里,疾步緊隨而去。

在夏夢瑜邁出酒吧的那一瞬間,賈牧全的目光恰好與她相遇對接: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的迷亂、驚惶,看到了揮之不去的羞愧、哀傷,看到了在命運猙獰的面容前無奈的掙扎。那男子與他目光相掠而過,稍作停頓,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并沒有回頭。他們倆穿過熙攘的大堂,走出大門,沿著半弧形的回廊往前方走去,幾家高檔衣帽店家具店古玩店依次而立。不一會兒,雨勢稍減,遠處蔥綠的林木暗黝黝的,仿佛涂上了一層悲戚蒼涼的油彩。

男子走到夏夢瑜身邊,摟住了她;她猛地轉身,甩開了他,又往前走了幾步。男子跟上去,緊緊扶住了她的肩膀。賈牧全走到離他們五六步的地方,轉過身,屏住呼吸,倚在暗紅色的圓柱后。一陣悠長的啜泣,先是圍繞一個單調的主題,盤纏縈回,隨后不斷向前推進,反復、擴充、壓縮、倒轉,變幻出許多相關的動機,最后轉回到主調,再現那貫穿始終的主題。漸漸地,模糊的話音浮出了哀戚的水面:

你以為我容易嗎?我都三十多歲了,已經不年輕了,你還要我等多久?……為了你,我推掉了多少次相親,苦苦等著你。你要讓我等到什么時候?我離婚都快三年了……你一直含含糊糊,沒有個明確的態(tài)度,你倒是說呀,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不想娶我就明說出來!要是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到底要我怎么樣?就這樣陪著你耗下去?……你就是這么個自私的人,好狠心,三天兩頭爸爸媽媽逼著我結婚,同事私底下不停地指指戳戳,這一切你全不管!

男子輕聲說了幾句,你不要這樣,冷靜點!夏夢瑜抬高了音量,簡直要吼叫起來,“冷靜,你說得倒輕巧!”她猛地推開他,一下沖入廊外的車道;雨水陡然增大,冷冽而又爽利,揪起一團團銀白色的霧氣,圍裹著她,隱沒在遠方氤氳迷蒙的山巒間。男子凝視著密匝匝的雨幕,猶豫了片刻,雙手一攤,聳了聳肩,邁著雜沓的腳步,踅回大堂。

賈牧全捋了捋濕漉漉的前額,做了幾下深呼吸,身子不停地搖擺,仿佛隨時會撲倒在地。他紛亂的心靈頓時平靜了下來,深不可測的疲憊漫涌上來,幾乎將他吞噬。酸水在胃里游動,他感到了幾分惡心;但一種甜蜜的窒息感源源不斷地流瀉而出,洇漫到全身。他走回熟悉的電梯間,按下了雪白的撳鈕。家就在那兒,慧禎在那兒,強強、瑩瑩在那兒,他別無選擇,沒有回頭路可走。在兇悍的命運面前,他選擇了謙卑地順從。

電梯門砰然開啟,他剛要出門,周慧禎帶著孩子邁入電梯,他一下愣住了,蒼白的臉上浮漾出幸福而略帶酸楚的微笑。強強撲到他懷里,“爸爸你可回來了!”他揮了揮胳膊,凝望著周慧禎不無驚愕的臉,“那朋友臨時有事,來不成了——我們去吃飯吧!”瑩瑩先是望了望周慧禎,隨后對他調皮地噘噘嘴,“爸爸,別忘了帶我去看玩具——我要芭比娃娃嘛!”

賈牧全點了點頭,拉過瑩瑩,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隨后牽著周慧禎溫軟的手臂,不無愛憐地瞥了眼絳紫色裙幅下凹凸起伏的肚腹,步出電梯轎廂,往另一側與賓館毗鄰的購物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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