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芳
晚唐詩歌在宋代的接受過程中,有一個現(xiàn)象饒有意味,就是在宋代詩詞里頻頻出現(xiàn)“三生杜牧”這一意象。這個意象源自何人?杜牧又何以與“三生”二字聯(lián)系在一起?“三生杜牧”意象在詩詞里中又是如何來承載作者復雜的情感內涵的?這就是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
據(jù)筆者查閱資料所得及范之麟先生主編《全宋詞典故辭典》(崇文書局1996年版)“三生杜牧”條的解釋,宋人首提“三生杜牧”的是詩人黃庭堅。黃庭堅有《往歲過廣陵,值早春,嘗作詩云:“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梢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苯翊河凶曰茨蟻碚?,道揚州事,戲以前韻寄王定國二首》(《黃庭堅詩集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詩編在元祐二年丁卯,詩中分別化用了杜牧《贈別》和《題禪院》兩首詩?!顿泟e》詩作于大和九年杜牧罷揚州幕職之時,詩云:“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薄额}禪院》詩云:“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載青春不負公。今日鬃絲禪榻畔,茶煙輕揚落花風?!奔毑禳S庭堅詩中的意思應該有兩層,第一層是自己路經(jīng)廣陵,穿行在杜牧詩中曾經(jīng)描寫過無數(shù)次的揚州風物之中,仿佛自己已與當年那個風流瀟灑的杜牧融為一體。第二層意思是從所用《題禪院》詩中讀出來的。這首詩在《杜牧集系年校注》中沒有編年,但詩中云“十載青春不負公”,黃庭堅在詩里把這首詩與揚州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再聯(lián)系到開成二年(838),杜牧之弟杜因病留居在揚州禪智寺,杜牧曾問疾前來,此時距杜牧登科入仕正好十年,所謂“十載青春”正好可作自己十年仕宦生涯的回顧,所以我們推測此詩是杜牧出仕十年以后,再到揚州時,看到風物依然,而自己已兩鬢霜華,產(chǎn)生了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之感而后所作。黃庭堅在詩中所表達的也是這種世事遷轉、人生無常的感慨。自比于前代某人和感慨世事恍惚這兩層意思都是唐宋人在詩詞中經(jīng)常表達的,而運用“三生”概念來作表達手段的靈感則來源于佛教。
作為觀念的“三生”無疑是隨著佛教的傳入而迅速在華夏大地各個層次的人群中普及開來的,誠如白化文先生所說:“中國人原來只有活一輩子的觀念,現(xiàn)在經(jīng)過南亞次大陸來的新思想這么一點化,豁然開朗。中國的文學家更是欣喜非常,開始使用這一武器,并且越練越熟,熟能生巧,生發(fā)出無數(shù)新故事來。”(白化文《三生石上舊精魂》,《文學遺產(chǎn)》1999年第5期)唐代很多詩人就在此觀念的影響下,將思路突破了現(xiàn)實人生,延伸到了前生(也稱作前身)和來生的領域。他們或者思索自己的前身是誰,如崇信佛教的王維非常直接地表白自己“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王維《偶然作六首》);晚年信佛的白居易則說自己“前身應是一詩僧”(白居易《愛詠詩》);韓偓說“烏帽素餐兼施藥,前生多恐是醫(yī)僧”(韓偓《騰騰》)?;蛘卟聹y別人的前生是誰,如李嘉祐《送韋司直西行》:“能文兼證道,莊叟是前身?!卑拙右渍f一位處士“世說三生如不謬,共疑巢許是前身”(白居易《贈張?zhí)幨可饺恕罚?,張祜說一位僧人“僧儀又入清流品,卻恐前生是許詢”(張祜《題畫僧二首》)。黃滔的《貽李山人》說李山人:“定應云雨內,陶謝是前身。”更有甚者,他們居然能想到前生不一定是人,可能是別的事物,如竇鞏《題任處士幽居》:“客來唯勸酒,蝴蝶是前身。”
到了宋代,三生觀念持續(xù)表現(xiàn)在詩詞中,且生發(fā)出新的思路,沿襲唐詩舊套說自己的前生是某人的如徐鉉《病題二首》:“金馬門前君識否,東方曼倩是前身?!蓖跤韨牐骸氨九c樂天為后進,敢期子美是前身?!保ā肚百x〈春居雜興〉詩二首……》)蘇軾《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薄洞鹬苎荨罚骸扒吧允潜R行者,后學過呼韓退之?!闭f別人前生是誰的如蘇軾《次韻孔毅父集古人句見贈五首其三》:“前生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眲⒖饲f《水龍吟》:“此翁飽閱人間,三生似是劉賓客?!贝颂幍摹叭奔础扒吧?。宋代詩詞中有所發(fā)展變化的是對前生(前身)具體而豐富的想象,如宋白《贈麻仲英》:“七歲能吟天骨異,前生應折桂枝來?!边@里不再提前生是哪個人,而是有一個具體的標志是曾折桂枝,即科舉及第。歐陽修《卜算子》:“莫是前生負你來,今世里、教孤冷。”用前生的罪愆來解釋今世的孤零,想象中少了具體指向,多了人世情味。蘇軾《和張子野見寄三絕句》:“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笔钦f自己初到杭州就覺異常熟稔,仿佛前生曾經(jīng)來過。
唐代詩人還把源于中國道家的人生如夢思想與佛教的三生觀念結合起來,建立起一種“似前生”的說法。道家的莊子把人生看作是一場虛幻迷離的夢境,又把夢境看作一種別樣的人生,以此來消解現(xiàn)實人生和虛幻夢境之間的界限。佛教通過輪回轉世打通了生與死的界限,又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生在實有與虛幻之間的轉化與莊子人生如夢的觀念不謀而合。道、佛這兩種思想結合在一起所產(chǎn)生的對人生的認知效果,就是既拉長了人生,又虛化了人生。文人們在夢中與夢醒之間往往感覺已經(jīng)歷了幾生幾世,又在恍惚間將已經(jīng)走過的真實人生認作夢境,進而認作前生。所謂“似前生”指的就是由于生活變化太大或者太出乎意料,回首前塵往事時,產(chǎn)生一種夢幻般的迷離恍惚之感,仿佛那是上一生的事情。說是三生,實質只是一生。比如顧況《天寶題壁》:“五十余年別,伶俜道不行。卻來書處在,惆悵似前生?!卑拙右住杜R水坐》:“手把楊枝臨水坐,閑思往事似前身?!饼R己《新秋病中枕上聞蟬》:“此時知不死,昨日即前生?!绷_隱《送友人歸夷門》:“別路算來成底事,舊游言著似前生?!绷_隱《送楊煉師卻歸貞浩巖》:“別后幾回思會面,到來相見似前生?!鄙鲜鲈娖?,或者追思往事,或者故地重游,皆有已歷一世甚至數(shù)世,重回前生的感覺。宋代詩詞中,這種觀念持續(xù)存在并有所發(fā)展,如徐鉉《和表弟包穎見寄》:“舊游半似前生事,要路多逢后進人?!毙煦C《和王監(jiān)丞之歷陽》:“青襟空皓首,往事似前生?!碧K轍《和王定國寄劉貢父》:“度嶺當年惜遠行,過淮今日似前生。”
上述兩重意思的三生觀念,第一層意思指向佛教理念中真正的前生,宋代詩詞中的“三生杜牧”意象所表達的一個常規(guī)性的意思就是詩人把杜牧認作是自己的前生,而自己則是杜牧的來世,這與杜牧本身是否具有三生觀念并沒有關系。生活于晚唐的杜牧,雖然游覽過很多寺院,結交過不少僧人,但出身于儒學世家、執(zhí)著于現(xiàn)實人生的他向往的只是佛教圣地的清幽靜謐和僧人生涯的蕭散閑逸,幾乎沒有在前生今世方面有過類似于上述王維、白居易等詩人們的思考。倒是李商隱說過杜牧“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保ā顿浰緞锥攀龁T外》)而當杜牧偶爾提及自己與古人的聯(lián)系時,他只說“似古人”(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自貽》,中華書局2008年版)沒有往前生今世這個問題上想。所以,宋人詩詞中那些說自己前生是杜牧的,不過是因為自覺與杜牧相似之處甚多,在三生觀念影響下的一般性選擇,如同選擇陶淵明、劉禹錫等其他古人一樣,與杜牧自身有無三生觀念沒有關系。
第二層恍如隔世的意蘊則與杜牧有一定的聯(lián)系,三生杜牧意象的出現(xiàn)和普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層聯(lián)系。杜牧的詩歌中每每帶有揮之不去的追憶色彩,常常會在一個時間點上向過去凝望,帶著企慕的心態(tài)描繪以往的青春歡會或富貴繁華,以與當前的老大冷落相對照。由于世態(tài)變遷的緣故,往往感舊傷懷,往事在如夢如真之間,追憶時就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夢幻感,而這種夢幻感剛好切合了人們對時間易逝、往事不再的生命體驗的嘆惋,所以尤其容易得到共鳴,宋人所經(jīng)常提及的他的幾首名作就都屬于這一類。
杜牧《張好好詩》由大和九年向前追憶,詩中的大部分篇幅在描寫張好好過去的經(jīng)歷。詩中寫到大和三年杜牧初見張好好時,她年方十三,正值豆蔻年華,色藝俱佳,得遇明主,幾年間相繼獲得沈傳師、沈述師兄弟的賞識憐惜,風光無限。然而到詩篇的結尾處回到現(xiàn)實時,情形則完全不同。洛城重見,張好好韶華不再,而且隨著賢主人的離世,她已經(jīng)淪落街頭,做起了當壚賣酒的營生,令人無限唏噓。立足于現(xiàn)實情境回首過往,真仿佛那是遙遠的前一世發(fā)生的事情。他的另一首名作《杜秋娘詩》追述杜秋娘的人生經(jīng)歷時間更長,達三十年,而且加入了政治斗爭的因素,就更加變幻莫測,不由自主,無法把握,恍如夢境前生。其名聲更大的《遣懷》詩則自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敝率埂皳P州夢”成了一個常用文學典故的標志,其文化內涵早已超越了這首詩的本來意義。杜牧于大和七年(833)到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幕中作推官,后轉為掌書記,大和九年入朝為監(jiān)察御史,在揚州的時間不到三年。所謂“十年一覺”,如前引《題禪院》詩一樣,也應該是他離開揚州十年以后的追憶,有一種昔日繁華如同夢寐之感。這種感覺放置于唐宋時期道佛合流的人生感喟中,就如同輪回轉世。
杜牧的《嘆花》一詩引出了宋人很多類似的故事和共同的感慨。據(jù)《唐闕史》卷上記載:“杜牧在宣州幕時,曾游湖州,見鴨頭女,年十余,驚為國色,以重幣結之,與其母約曰:‘吾不十年,必守此郡。十年不來,乃從爾所適。后周墀為相,杜牧乃以三箋干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始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則已十四年矣。所約者,已從人三載,而生三子。因賦詩以自傷?!痹娫疲骸白院迣し嫉揭堰t,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边@個故事即使真如繆鉞先生在《杜牧年譜》中所疑是為后人附會(見吳在慶《杜牧集系年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版),但《唐闕史》的作者高彥休是晚唐五代時人,他能記錄此事,說明晚唐五代時期此事已經(jīng)進入了杜牧的民間形象中,宋人自然會把它與杜牧的歷史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來接受,并據(jù)此演繹出許多當代類似的故事。趙令畤《侯鯖錄》載:“歐公閑居汝陰時,一妓甚韻文,公歌詞盡記之。筵上戲約他年當來作守。后數(shù)年,公自維揚果移汝陰,其人已不復見矣。視事之明日,飲同官湖上,種黃楊樹子,有詩留纈芳亭云:‘柳絮已將春去遠,海棠應恨我來遲。后三十年東坡作守,見詩笑曰:‘杜牧之綠葉成蔭之句耶?!保ㄚw令畤《侯鯖錄》,中華書局2002年版)這里說的是歐陽修有與杜牧類似的經(jīng)歷。周密《齊東野語》卷十記道:“梅津尹渙惟曉未第時,嘗薄游苕溪籍中,適有所盼。后十年,自吳來霅,艤舟碧瀾,問訊舊游,則久為一宗子所據(jù),已育子,而猶掛名籍中?!方驗橘x《唐多令》云……數(shù)百載而下,真可與杜牧之‘尋芳較晚之為偶也?!保ㄖ苊堋洱R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這些事情無論真假,都存在于當時人們的傳說中,它們或者時隔數(shù)年,或者十年,滄海桑田,如人世更換,都能與杜牧在《嘆花》中所表達的詠嘆相契合。
正因為杜牧詩歌中有太多關于對往事如夢幻前生般的感慨,他作為詩人的形象便加入了相當多的夢幻感、隔世感,就仿佛經(jīng)歷了多重人生,他的生命歷程和感慨放到唐宋以來慣有的人生如夢和前世今生觀念的融通中,人們冠之以“三生”一詞,也就不難理解了。至于宋代詩詞作品中“三生杜牧”意象所表達的情感內涵,則不外乎對青春風流的追慕和對人生如夢的感喟兩種,細分運用手段則有如下幾類:
第一類是把杜牧與揚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寫到揚州這一特定地域時用“三生杜牧”意象來描摹或追憶繁華都市與風流才子相遇共生的種種美好,如前引黃庭堅詩即是如此。姜夔《琵琶仙》“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方岳《水龍吟·和朱行甫帥機瑞香》“詩仙老手,春風妙筆,要題教似。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可曾如此”、《風流子》“想舊日何郎,飛金叵羅;三生杜牧,醉董嬌嬈”,劉褒《水龍吟》“恍揚州十里,三生夢覺,卷珠箔、映青瑣”,譚宣子《西窗燭》“盡教衿袖香泥涴,君不見、揚州三生杜牧”,黎廷瑞《寄朱野翁兼簡月觀陳同年應子》“相逢淮楚各凄涼,笑殺三生杜牧狂”等都是如此。周密的《送柳下惠上人游維揚訪孫制參道子》中不僅有才士的風流,而且還洋溢著對杜牧報國雄才的贊揚:“三生杜牧之,談笑籌邊樓。據(jù)鞍草書檄,醉袖藏吳鉤?!边@種詩詞創(chuàng)作風氣和手法不僅流行于宋代,而且一直延續(xù)到后來的詩詞中,如元代詞人王結《沁園春·憶故人》“江湖載酒,誰識三生杜牧之。凝情處,望龍沙萬里,暮雨絲絲”,于立《水調歌頭》“莫唱竹西古調,喚醒三生杜牧,遺夢繞揚州”等。只不過是在元代詩詞里,風流揚州、三生杜牧意象在對繁華追憶的過程中,更多地飽含著嘆世隱逸又避禍驚懼的情緒。另外,清代的趙翼在其《紅橋》詩也寫道:“三生杜牧曾游處,前度劉郎再到年?!币彩撬稳耸盅鄣囊幻}相承。
第二類是脫離具體地點,將杜牧狂狷風流的形象置放于更廣闊的時空背景下來自比或者詠嘆,借以抒發(fā)對風流放浪生活的贊賞和向往。姜夔《鷓鴣天·十六夜出》詞云:“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僛僛。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歡正好,夜何其?明朝春過小桃枝。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毕某袪c、吳無聞二先生的《姜白石詞校注》評此二句云:“回顧自己‘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的生活,如今惟余惆悵而已。白石以杜牧自比,問有誰知道杜牧(包括白石)呢?杜牧有一首《遣懷》詩……落魄者,失意之謂。杜牧著《罪言》,其生平以濟世才自負。然壯志不遂,故縱情聲色,借以消愁。《遣懷》是杜牧自解之詩,而此首《鷓鴣天》,亦可視為白石自解之詞?!保悤脊{注《姜白石詞箋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詞中寫道“輦路珠簾”,當不是指揚州,“三生杜牧”意象也就被置放在了別的地點,憑借著與杜牧揚州經(jīng)歷相同的“酒祓清愁,花銷英氣”的生活經(jīng)歷,借來抒發(fā)壯志不遂的感慨。仇遠《減蘭》“三生杜牧,慣識小紅樓上宿”和方岳《寄史監(jiān)丞》“三生杜牧能容否,醉眼何妨一笑橫”二詞提到杜牧時,也均突破了揚州的地域限制。類似的還有趙功可《氐州第一》“可惜風流,三生杜枚,少年張緒”,無名氏《烏夜啼》“笑傲坡詩一夢,風流杜牧三生”,陸游《春晴泛湖入城》“前生杜牧吾身是,又向江南遍倚樓”等,同時也有詞人在此意象中加入漂泊羈旅、失意人生的成分,如王易簡《齊天樂》“前度劉郎,三生杜牧,贏得征衫塵土”,這是對“三生杜牧”意象情感內涵的一種拓展,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承續(xù)。
第三類是將杜牧揚州之外的其他具體經(jīng)歷或杜詩所詠人物、事件放入“三生杜牧”意象中來,進行“以事比事”式的賦詠,如趙文《大酺·感春》:“暗記省、劉郎前度,杜枚三生,為何人、頓乖芳約?!薄邦D乖芳約”顯然與杜牧《嘆花》一詩所詠的湖州情事有關聯(lián),此處作者用來表達類似的感嘆。余德麟《泊閻橋有懷》:“多病樂天悲老近,三生杜牧恨春深。浮云柳絮元無準,慚愧人間兒女心?!薄昂薮荷睢奔磹澓蕖熬G葉成陰子滿枝”,也與《嘆花》一詩相關聯(lián)。另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一記載:
有良家女流落可嘆者,余同年李南金贈以詞,曰:“流落今如許,我亦三生杜牧,為秋娘著句。先自多愁多感慨,更值江南春暮。君看取、落花飛絮,也有吹來穿繡幌,有因風飄墮隨塵土。人世事,總無據(jù),佳人命薄君休訴,若說與,英雄心事,一生更苦。且盡尊前今日意,休記綠窗眉嫵。但春到兒家庭戶,幽恨一簾煙月曉,恐明年,雁亦無尋處。渾欲倩鶯留住。”此詞凄婉頓挫,不減古作者。(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中華書局1983年版)
此處,李南金以杜牧自比,把那位流落可嘆的良家女比作杜牧詩中的杜秋娘,顯然源自杜牧的《杜秋娘詩》。又如項安世《次韻蘇教授飯鄭教授五首》:“三生杜牧垂綸手,渠自長安障日頭。我意從來端易敗,分司御史莫來休?!边@首詩所關聯(lián)的是杜牧的另一件情事。孟棨《本事詩·高逸》載:
杜(牧)為御史,分務洛陽時,李司徒罷鎮(zhèn)閑居,聲伎豪華,為當時第一。洛中名士,咸謁見之。李乃大開筵席,當時朝客高流,無不臻赴。以杜持憲,不敢邀置。杜遣座客達意,愿與斯會。李不得已,馳書。方對花獨酌,亦已酣暢,聞命遽來。時會中已飲酒,女奴百余人,皆絕藝殊色。杜獨坐南行,瞪目注視。引滿三卮,問李云:“聞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虛得,宜以見惠?!崩罡┒?,諸妓亦皆回首破顏。杜又自飲三爵,朗吟而起曰:“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fā)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意氣閑逸,傍若無人。(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本,中華書局1983年版)
項詩中說杜牧是“垂綸手”,所指當為晚年分司閑置的杜牧,與前此所引諸作著眼于杜牧年輕時的風流倜儻不同,此處的“三生”包含了歷盡人生各種況味而秉性不移的意思,有一種豪邁堅毅的氣概。黎廷瑞《九月六日發(fā)舟齊山下呈祝靜得蔡君瑞》:“齊山山下泊扁舟,尚想三生杜牧游?!饼R山是今安徽池州的山名,杜牧曾為池州刺史,留下不少詩作和遺跡,成為后人憑吊懷想的一處所在。此處“三生杜牧”即身處池州的作者對當年曾活動于此的杜牧的追想。
綜上所述,杜牧在宋人詩詞中被冠以“三生”的修飾語不是偶然的。它源自杜牧詩歌中隨處可見的對于往事的懷念以及其中的幻滅感、隔世感,在佛家三生觀與道家人生如夢觀念相融通的文化背景下,北宋的黃庭堅首次運用了“三生杜牧”這一意象,后因這一意象濃縮了豐富而深沉的對于繁華風流的追慕和人生如夢的感慨而頻繁出現(xiàn)在詩詞作品中,其具體用法又有直接與揚州情事相關、虛化地域特點以及與杜牧其他詩篇相關等不同的類型?!叭拍痢币庀蟮某霈F(xiàn)和使用,體現(xiàn)了宋人在接受杜牧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為后世對杜牧的接受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