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華
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
《秋柳》四首是王士禎作于1657年(清順治十四年)的一組詩歌,在1919年再次被提起。胡適在《文學改良芻議》中以組詩第二首為例,作為用典之拙者,認為詩中采用的典故可以同時作幾種解釋,并沒有確定的根據(jù)。
作為新文學運動中劃時代的文獻,《文學改良芻議》提倡中國文學的改良,使白話文大行其道,對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不言而喻。胡適在《芻議》中選用《秋柳》為靶子,一是因為近代以前,在中國人的文學活動中,詩被有意識地視為最重要的樣式,詩的品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相當于整個文學的縮影。一是因為詩作者王士禎二十四歲時就憑《秋柳》聞名大江南北,之后一度為清朝文壇盟主的特殊地位。《秋柳》詩的背后,有中國文學的古傳統(tǒng)。
在《文學改良芻議》中,胡適評《秋柳》詩第二首用典失當,這一論斷是否確實呢?這里不妨先對該部分做一粗淺解析,詩歌的具體內(nèi)容為: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
浦里青荷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
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瑯琊大道王。
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第一聯(lián)是對實景的描繪,蒼涼秋日里,柳樹萬縷千條。次聯(lián)就從對秋柳姿容做的樸素寫生,過渡到運用多重典故?!爸袐D鏡”取意于陳后主作的《三婦艷》,下一句是化用古樂府《黃竹子》的句子“江干黃竹子,堪作女兒箱”,兩句話皆與柳無關,但都有事過境遷、人事全非的喻義。這兩個典故的使用,使柳樹這一具體意象變得非具體化,似乎賦予了柳樹以精微的象征化情思。之后第三聯(lián)轉(zhuǎn)而征引了《瑯琊王歌》一詩里的喻義?!冬樼鹜醺琛啡∽怨艠犯?,中間涉及一個歷史故事,是說隋煬帝命人在瑯琊上種植的楊柳還在,但昔日的繁華已經(jīng)不知去了哪里,這反映了王士禎創(chuàng)作《秋柳》時的復雜心境。詩寫到這里,由第一句實景到二、三句對于實景的申發(fā),因為描述了過去的事的典故的使用,詩的重心從現(xiàn)在移到了往昔,而人的感受也從感官的體會過渡到了心靈方面。及至最后一聯(lián),詩的結(jié)句“若過洛陽風景地”,這是由柳樹而引發(fā)的將有之思。
整首詩由柳樹開始,與典故相互交匯,蘊含了時間上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交錯對接。詩中諸種情緒,透出于現(xiàn)實之外,實為深入心靈的幽感。關于典故的這一作用,學者袁可嘉也有所關注:“艾略特在論及個人才智與傳統(tǒng)的關系時也說,一件新作品的出現(xiàn),不僅表示新價值觀念的建立,而且兼有調(diào)整傳統(tǒng)價值的作用;這些看法正足以幫助說明葉芝用‘拜占庭’象征想象王國,艾略特借用那么多歷史典故的緣故。”袁可嘉用這種論述來說明運用典故在文學中可以做到古今并列,歷史與現(xiàn)實的相互滲透,使兩者可以獲得豐富的意義。
正如徐國能所說,王士禎詠“秋柳”的成功,不僅生動地表現(xiàn)了柳態(tài)與柳樹的文化意義,同時借著這個層次的描寫暗示了詩人在現(xiàn)實中別有一番低回想象,味外味由是產(chǎn)生。①當然,在另一層意義上,《秋柳》詩的主題選用了多重典故,使這首詩的意義難以捉摸。胡適詬病的地方,部分原因就是在這里吧!
《秋柳》組詩以情韻勝人,當時似乎很受歡迎。據(jù)《菜根堂詩集序》,賦《秋柳》詩當場,這首詩就有數(shù)十人唱和。三年之后,王士禎赴任揚州府推官時,《秋柳》已傳遍大江南北,顧炎武也曾以詩篇《賦得秋柳》應和。他們欣賞的方面還會有什么呢?有詩評者認為,他們欣賞的是詩中的語言,就是巧妙地選擇各種詞語,從單詞的連續(xù)與流動之中產(chǎn)生觀念的波動以及音調(diào)的波動,在這些波動的新鮮感中顯現(xiàn)出魅力來。
我記得某位山東籍的先生曾經(jīng)一邊吟詠此詩的第二首,一邊稱贊其音調(diào)之美。確實,由“娟”兩個同音字重疊、進而繼之以“涼露”“欲為”兩組雙生詞為始句,而以只由陽聲組成的“含情重問永豐坊”為結(jié)句的第二首詩的音調(diào),是四首詩中最美的了。②
語音本身與特定的心理效果之間有緊密的對應性。無論是哪種語言,動詞往往都需要重讀?!肚锪愤@首詩的動詞位置很妙:第一聯(lián)“為”“拂”次第在句中為第六、五字,“拂”字位置稍前,重讀。第二聯(lián)沒有動詞,第三聯(lián)動詞都是第二個字,語句工整。第四聯(lián)生變,動詞在第二、四字處,與首聯(lián)和中間兩聯(lián)都不同,成為詩中最大的起伏處,與詩意在這里的迸發(fā)同拍。同時,中婦鏡、女兒箱、隋堤水、大道王、風景地、永豐坊各個句末的詞語上下抑揚,頗有水的流動之韻。如此一來,整首詩似是微風下的水流,時而平和,時起漣漪。體現(xiàn)在具體的用字上,即便詩中詩意蕭瑟,卻不妨礙在音效上頗響亮的〔ang〕音用得緊湊綿密,霜、塘、箱、王、坊,蘊含了語言內(nèi)在的音樂性,意義和音調(diào)雙重變奏,哀而不傷。
時過境遷,七律詩歌在近代中國人看來,已經(jīng)是一種古典性質(zhì)的文學形式。鑒于此,現(xiàn)代學者葉嘉瑩很欣賞詩人能使用“陳言”而又能賦予其“新生命”的能力,認為唯其善于使用“陳言”,所以寫出來的作品才像地道的舊詩;又唯其善于賦予“陳言”以“新生命”,所以寫出來的舊詩才不致流為濫言而有新穎的意境。③《秋柳》詩中使用的典故不少,讓欣賞的人體會到古典的魅力;另一方面又讓人感到新鮮,這在相當程度上與語句中的音韻美有關。依律用典,而又不妨礙語言上很有新鮮感,可謂古典而又新鮮。
而這一首詩人的得意之作卻被胡適當做“用典之拙者”,認為它是怎樣說都可以,又無論怎樣說都不明白的詩。其實,胡適寫《文學改良芻議》的用意就在于不模仿古人。就文學的典故問題,他的意圖很明顯:“用典之拙”不如用典用得好,但最好不用典。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寫的導言里,胡適認為新文學運動的中心理論有二:“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前一個是文學工具的革新,后一種是文學內(nèi)容的革命?!彼谠搶а灾羞€指出他是“活的文學”的理論闡釋者,周作人是“人的文學”的理論闡釋者。在胡適眼里,文學因為不能為一般人欣賞,仍舊是少數(shù)人的貴族文學,仍然免不了‘死文學’或‘半死文學’的評判”。④
提倡“活的文學”的胡適,認為古文是死文字,白話是活的。他口中的“人的文學”闡釋者周作人,對此看法并不同。在周看來,文字的死活只因它的排列法而不同,其古語不古,死與活,在文字的本身并沒有明了的界限。⑤80
周作人還在其《中國新文學源流》一文中,把新文學運動與明末的文學運動相比較,探究了新文學與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胡適認為文學向來是向著白話的路子走的,這是發(fā)展的正軌。周作人則以為,現(xiàn)在的用白話的主張其實是從明末諸人的主張內(nèi)生出來。他大體贊成胡適文學革命的觀點,但給出了另外兩點用白話的理由:⑤73首先,因為要言志,所以用白話。寫文章是想將思想和感情表達出來。不拘格套,獨抒性靈,最好的方法就是“話怎么說,就怎么寫”。另一個理由則在于,當時的中國在思想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大變動。人們對于政治、經(jīng)濟、道德等的觀念,和對于人生、社會的見解,都和從前不同了。古文這舊的皮囊,已經(jīng)盛不下新的東西和新的思想,就要用白話寫作。
毋庸置疑,胡適的白話語言觀在歷史上具有進步意義,也給予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文化深刻的影響,但其借以承載的詩學觀念還值得商榷。詩是語言的藝術(shù)。詩句不同于普通話語,是“語言中的語言”,這是法國詩人與詩歌評論家瓦雷里一再強調(diào)的話?,F(xiàn)代詩人大抵上同瓦雷里一樣,都認為詩就是在語言中再造一種語言,胡適的觀點恰逢其反。他在其論著中反復地申明,我們要創(chuàng)造新文學,也須先預備下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工具”。我們的工具就是白話。胡適認為,包括詩歌在內(nèi),文學不過是最能盡職的語言文字。⑥以《秋柳》詩為例,盡管其作者王士禎作為中國神韻詩理論的集大成者和總結(jié)者,這首詩以其語言和意義的多義性著稱,曾經(jīng)在社會上流行一時,這改變不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對它的評定。胡適談詩,似乎只有常識,沒有熱情。文字和文學都是人支使的工具,在胡適的有關假設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工具性立場。
在文化傳統(tǒng)上,被淘汰是一個問題,該不該淘汰是另一個問題。近代以來,關于中國文學傳統(tǒng)與外來影響的討論一直備受關注,其實所謂外來“影響”,也不過是異域空間存在的另外一種傳統(tǒng)而已。如同在西方,東方文化身份與當?shù)氐闹髁魑幕饾u呈現(xiàn)出“雜交”的狀態(tài),⑦發(fā)生碰撞的兩者因為有著各自獨特的進化過程,有自己不同的發(fā)展速度與包含各種因素的不同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它們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往往不是從一點出發(fā)從而決定其他藝術(shù)的所謂影響,還應該被看成一種具有辯證關系的復雜結(jié)構(gòu)?!段膶W改良芻議》在《新青年》雜志上一經(jīng)發(fā)表,就產(chǎn)生了遠超出文學領域的社會影響。在胡適的倡導下,白話文開始以與舊文化決裂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發(fā)展。尤其到了20世紀40年代,出現(xiàn)了極具文學價值的一批小說、詩歌和紀實文學作品。這樣一來,胡適對《秋柳》詩的品評在中國文化史上就有了獨特的意義。
注釋
①徐國能.王士禎杜詩批評辨析[J].漢學研究,2007,24(1):326.這種說法由來已久,吳調(diào)公在其《神韻論》中也說,漁洋《秋柳》的寫作,很可能包含著為他長期所積蓄的、縱使不十分強烈的故國之思,見:神韻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6.
②(日)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M].章培恒,邵毅平,駱玉明,賀圣遂,李慶,孫猛,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345-346.
③葉嘉瑩.嘉瑩論詩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5:61.
④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A]//胡適學術(shù)文集·新文學運動[M].134.
⑤周作人.中國新文學源流[A]//溫儒敏,費振剛.百年學術(shù)——北京大學中文系名家文存(文學卷)[M].北京:北大出版社,2008.
⑥胡適.什么是文學——答錢玄同[A]//胡適學術(shù)文集·新文學運動[M].87.
⑦張軍.美國華裔文學中“東方主義”的消解[J].江西社會科學,2012(5).
[1]瓦雷里.文藝雜談[M].段映虹,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
[2]葉嘉瑩.嘉瑩論詩叢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何效剛.40年代后期國民黨政府對紀實文學的查禁[J].文學教育,2013(12).
[4]陳春雷.關于“漢語危機”命題的爭論與反思[J].閱江學刊,20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