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艷茹
魯東大學
悼亡詩是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重要題材,是愛情詩的一個分支。悼亡詩的源頭早在《詩經(jīng)》那里就已發(fā)現(xiàn),《綠衣》、《葛生》被認為是最早的悼亡詩。然而到了潘岳的《悼亡詩三首》,才形成了一種詩歌體制和創(chuàng)作題材,開始有了專門的悼亡對象——亡妻。朱光潛先生曾說:“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雹俚莱隽说客鲈姷膬r值。愛情和死亡是文學中的永恒主題,而悼亡詩則是二者的結合,“是生命的血淚挽歌,是夫妻間生死戀情的痛苦吟唱?!雹谒愿幽軇尤诵钠?,價值也尤其大,然而在浩瀚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悼亡詩卻并不起眼,研究悼亡詩的論著相比于其他題材而言也是少之又少。但這并不意味著悼亡詩沒有價值,從悼亡詩中我們可以窺見中國禮教對于文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可以認識到中國文人的愛情觀和生死觀,同時,悼亡詩獨特的意象運用和抒情方式也是值得探究的。
在浩瀚的古詩文作品中,文人對情人表達愛意屢見不鮮,卻“羞于言內”,可以說悼亡詩是詩人“可以公開合法地表達自己對于配偶之愛的唯一機會?!雹圻@和中國禮教對文人的約束是分不開的。
中國古代對人倫關系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早在《三字經(jīng)》中就已提到“父子恩,夫婦從。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君則敬,臣則忠?!贝藭r的“夫婦從”還有相互順從之意。到了《孟子》:“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雹埽銖娬{了夫婦有別。此外對妻子還有三從四德和“七出”的限制。妻子在家庭中扮演著附屬品的角色,對丈夫畢恭畢敬,用心服侍,因此妻子對丈夫更多地是一種敬從。而丈夫對妻子縱使有愛意,由于倫理道德的束縛,也不敢公之于眾。丈夫對妻子的愛反倒不如對情人藝妓的愛來的自由,所以在作品中我們??吹轿娜藢η槿怂嚰藘A吐愛意,卻極少提及夫妻恩愛。另一方面,在中國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中,男人應該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文人們?yōu)榱擞鲜里L,保持自己的正面形象,形成了“不言內”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
而妻子一旦離世,詩人便不再受“不言內”這條規(guī)則的控制,詩人在妻子生前的緘默無語在此時化作無盡的歉疚與遺恨,妻子死后留下的空虛與寂寞在此刻也化作詩人綿延的絕望與傷痛,一首首悼亡詩就像是詩人宣泄的出口。悼亡詩是在封建禮教的藩籬內夫妻情愛的獨特表達,在悼亡詩中,詩人才敢光明正大地把以情愛為基礎的夫妻關系真實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對女性的情感與生命給予了極大地關心與尊重。
悼亡詩為我們了解古代詩人的愛情觀提供了機會。中西方愛情觀截然不同,西方人重戀愛,而中國人重婚姻。夫妻間不應該親密無間,相敬如賓即可,這種受封建禮教影響的愛情觀致使詩人在妻子亡故之后才敢表達情思。而受這種愛情觀的影響,妻子在悼亡詩中的形象也大多是善良賢淑的,符合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如此才能使悼亡詩變得“合法”?!对娊?jīng)·邶風·綠衣》中雖然未明寫妻子的賢惠,但從主人公睹衣思人的傷感中也能感受到妻子在世時對丈夫的關心與照顧;元稹《遣悲懷·其一》中“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撥金釵。”讓一個為了丈夫傾盡心力財力的妻子形象躍然紙上;梅堯臣《悼亡三首·其三》中“見盡人間婦,無如美且賢?!备怯谩俺齾s巫山不是云”的表達方式直接道出妻子的“美且賢”。從符合禮教規(guī)范的善良賢淑的妻子形象我們可以看出詩人的愛情觀也是有著濃厚的人倫情味的。
悼亡詩是直接表現(xiàn)死亡的文學形式之一,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以及對生命的思考。受儒家“樂生”文化的影響,中國人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與西方人截然不同,西方人認為死亡是一種解脫,死后會到達極樂世界,這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死亡的悲劇意味。而中國人則認為生命只有一次,“人死如燈滅”,不相信天堂與靈魂的存在,所以,在死亡的情感傾向上流露出來的往往是凄惘郁結。詩人們不愿意接受死亡,于是沉浸在一遍遍的回憶中不能自拔。面對妻子的死亡,悲痛之余,也引發(fā)了詩人對生命價值的尊重與思考。如潘岳《悼亡詩三首》其一:“茬再冬春謝,寒暑忽流易。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沈約《悼亡詩》:“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消亡……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薄⒃?zhèn)《遣悲懷三首》其三:“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钡?。逝者已逝,生命無常,無不引發(fā)詩人對生死的思考。
“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①悼亡詩中詩人的主觀情意必定是沉郁悲痛的悼念相思,所以其意象運用也顯示出獨特性。多使用雙棲動物形象襯托孤獨,用藤蔓松柏等植物表達相思,用日常生活意象來傾訴懷念,這些沾染了作者悲痛相思之情的意象,組成了一幕幕感人肺腑的畫面,使得悼亡詩具有比一般題材更具感染力。
悼亡詩中常常出現(xiàn)翰林鳥、比目魚、鴛鴦等雙宿雙飛的動物意象,提到這些意象人們常常會聯(lián)想到夫妻琴瑟和鳴,比翼雙飛,因此也更加反襯妻子亡故后丈夫形單影只的寂寞悲傷之情。如潘岳 《悼亡詩·其一》中“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元代揭溪斯《飲酒篇悼亡后作》中“蝴蝶飛飛春草草,對語黃鵬清且好。有酒有酒且莫沽,庭一前獨宿鴛鴦雛?!蓖瑯?,植物意象也常常是葛生,蘞,連理枝,松柏等表達依靠與相思之情的植物?!对娊?jīng)·葛生》中“葛生蒙楚,蔽蔓于野”,葛藤攀附著荊條、荊樹,斂草蔓延于荒野,正如夫妻間的相互扶持和依靠,而今配偶亡故,只剩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不由使人心酸。湯顯祖《清明悼亡詩五首》其二中“沓水青林斷女蘿,廿年松柏寄山阿。南都不解成長別,才送卿卿出上河?!彼砂厥情L青植物,“長青”諧音“長情”,種于墳旁,以表達對亡妻矢志不渝的思念之情,詩人用廿年松柏來寄托哀思,是表達了多么濃烈地懷念。
悼亡詩往往在細微處見深情,這便少不了對日常生活意象的描寫,由此來表達對亡妻的愛和思念之情,平凡但動人,質樸卻真摯。俗話說“千年修得共枕眠”,然而當同床共枕的伴侶離世之后,詩人的孤獨寂寞之感可想而知,此時,當初夫妻共眠的床、枕、衾、幔等無一不引發(fā)詩人對妻子的懷念與思念。潘岳《悼亡詩·其一》:“懷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鄙蚣s《悼亡詩》:“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倍际怯昧舜?、帳、屏等意象。梳妝打扮必定是妻子生前必不可少的事情,所以鏡子,妝臺也是悼亡詩常用的意象,江淹《悼室人詩十首》其一中的“寶燭夜無華,金鏡晝恒微”正是用了此類意象來表現(xiàn)妻子的美麗以及對妻子的懷念。
若論抒情詩的強度和深度,悼亡詩在這方面較其他詩而言更為深摯、強烈。悼亡詩的抒情方式總結起來就是睹物思人、“撫存感往”,一般多用白描手法描寫具體的物體或是景物,達到情與物或景的高度融合,從而對比烘托出詩人的哀悼之情,表達出一種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觸,一種無法抑制的悲涼,一種不欲獨存的悵惘。
悼亡詩常用質樸無華的白描手法,淺顯真摯的語言,去描寫勾起詩人思念的舊物或引發(fā)詩人傷感的景物情景,常有今昔對比之意,來表達感人至深的情感。睹物思人的手法在《詩經(jīng)·綠衣》中就已開始使用,“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男子面對妻子生前為自己縫制的衣服,不禁黯然神傷,衣在而人歸,如今自己衣衫單薄,再也無人顧惜。這種睹物思人的手法在之后的悼亡詩中也經(jīng)常被用到,如潘岳 《悼亡詩·其一》中“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痹〉摹肚脖瘧选て涠贰耙律岩咽┬锌幢M,針線猶存未忍開。”等等。與妻子生前有關的這些物品在詩人看來最容易觸發(fā)思念之情,引發(fā)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觸,也讓讀者為之動容。
睹物思人不僅僅是具體的物,還可以是景物,情景等。如沈約《悼亡詩》:“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消亡。”春去還會來,花謝仍再開,而逝去的人兒卻永遠不可能回到自己的身邊了。如陸游《沈園二首》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故地重游,卻物非人非。面對斜陽,聽著凄涼的畫角聲,不禁悲從中來。
在中國古代夫婦受到儒家正統(tǒng)思想 “謹夫婦,正人倫”“發(fā)乎情,止乎禮儀”的約束,不敢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達夫妻之愛的情況下,悼亡詩為詩人提供了一個平臺,使詩人郁結于胸,無法排遣的傷痛得到宣泄,同時也引發(fā)了詩人對生命的思考。悼亡詩雖未像山水田園詩,邊塞詩一樣在古代文學史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其反映的獨特愛情觀,其獨特的意象運用與抒情方式都為悼亡詩增添了非凡色彩。
注釋
①朱光潛.詩論[M].三聯(lián)書店,1984:73.
②尚永亮,高暉.十年生死兩茫?!糯客鲈姲偈鬃g析[M].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16.
③周翰.彌爾頓的悼亡詩——兼論中國文學史里的悼亡詩[J].北京大學學報,1984(6).
④楊伯峻.孟子譯注[M].中華書局,1988:125.
⑤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M].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