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曾 蔣亞麗
摘要:人類在時空的舞臺上活動,其時空觀成為他們世界觀的核心。然而,在時空觀的討論中,鮮有人提及中西在時空觀上是將大小關系顛倒的。也就是說,中國人在考慮時空關系時總是從大到小,而西方人在思考同樣的問題時則是從小到大。正是這種大小關系顛倒的時空觀,形成了東方集體主義和西方個人主義文化的分野,鑄造了中西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人際關系上的差別。實際上,中西大小關系相反的時空觀各有優(yōu)劣,只有整合和平衡大小關系相反的時空觀,才會產(chǎn)生出超越時代的思想。
關鍵詞:時空觀;宏觀思維;綜合思維;分析;綜合
中圖分類號:B01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5)03-0037-04
時間和空間可以從客觀和主觀兩個維度來理解。客觀的時空可定義為:“時間是事物發(fā)展的順序性和持續(xù)性,空間是事物存在范圍的廣延性和伸張性?!憋@然,主觀的、社會的、歷史的時空感帶有更多的可塑性。如果我們從文化的角度來審視時空觀,中國人和西方人有哪些差別呢?西方人思考問題有遵循由小到大的習慣。例如,他們書寫郵政地址就是從個人的名字開始,然后是家庭、城市、?。ㄖ荩詈蟛攀菄摇6袊藭鴮戉]政地址的順序則恰恰是相反的。郵政地址的不同秩序多少反映了中西在空間觀上是大小相反的。同樣,中國人思考時間的順序是年月日,而西方人思考時間的順序是日月年(美國的計時順序常常是月日年)。時間表達的不同秩序同樣反映了中西在時間觀上也是大小相反的。這種對地點和時間的認知還算不上精確意義上的時空觀,但時空觀順序的含義在這里還是表達得十分清晰的。表面上看,這些舉例都是一些簡單的常識,可以用文化的差異來解釋,可是鮮有人把這些深深植根于文化中的東西和中西思維方式大小不同的順序聯(lián)系起來。然而,恰恰是這種大小關系相反的時空觀鑄就了中西文化差別的根源,形成了東方集體主義和西方個人主義的文化分野,造就了中西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人際關系上的種種差別。
一、中西大小相反時空觀形成的環(huán)境起源
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典型代表之一,中國人形成的從大到小的時空觀與環(huán)境密切相關。張杰在《中國古代空間文化溯源》中深刻地指出,由于水資源在時空分布上的不均衡,導致了我國大部分地區(qū)具有旱澇災害頻發(fā)的自然特征?!斑@種自然地理,氣候條件促使我們的先民對地貌與水源、旱澇災害、氣候等特別關注,并在生產(chǎn)、生活、軍事實踐中進行了長期的摸索。所以,我們的先民在遠古就形成了超大尺度的空間意識,積累了廣博的地理與空間知識,這些隨著時間的推演逐步積淀成為中國古代宏大的地理觀和空間哲學?!痹诖嘶A上中國古代形成了原始的山川崇拜。山可以通天,天為萬物之祖,所以重要的山常常被稱為祖宗。和地理環(huán)境密切相關,農(nóng)業(yè),特別是和水稻種植相關的農(nóng)業(yè),顯現(xiàn)出比小麥種植更加明確的集體主義精神。除此之外,“中國傳統(tǒng)哲學有著天、地、人、物、我之間的相互感通、整體和諧、動態(tài)園融的觀念和智慧”。而在這種相互感應的空間關系中,首先還是天大、地大。將這種大小關系延伸到政治,形成了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治國方略。
與中國農(nóng)耕文明形成的過程一樣,古希臘海洋文明同樣有其獨特的環(huán)境起源。換句話說,地理環(huán)境成為理解希臘歷史和文化的關鍵。首先,希臘的陸路交通極為不便,一個小小的國家,其中80%的國土為山地和丘陵所覆蓋。土質(zhì)相對貧瘠,只有幾片不大的平原和河谷適于種植,農(nóng)業(yè)相對落后,商業(yè)和手工業(yè)相對發(fā)達。多山阻隔的地理特點甚至使古希臘民眾帶有各自不同的口音、文化以及不同的身份特征。地方主義和地區(qū)沖突是古希臘尤為突出的特征。其次,希臘的內(nèi)陸為海洋所包圍,面積不大的希臘(5萬平方海里)競有8205海里長的海岸線。最遠的內(nèi)陸離海岸也不超過85海里,因而為航海業(yè)和商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再次,8000個大大小小的島嶼。其中170個島嶼常年有人居住。地域被分割,使希臘在歷史上城邦、小國林立。毫無疑問,希臘綿延曲折的海岸線為希臘提供了眾多的天然良港,在陸路被山脈海洋阻隔的情況下,大海成為他們連接世界的通道。換句話說。海洋文明是在農(nóng)耕文明無法實現(xiàn)的條件下“逼”出來的。在科學技術不發(fā)達的古代,當人們面對大海時,他們不可能把握大海的全局,不確定性成為常態(tài)。這種分割和不確定的環(huán)境狀態(tài)使古希臘人更傾向于建立個人主義的哲學和民主政治的傳統(tǒng),形成注重細節(jié)以及從小到大的時空觀。
二、大小相反時空觀導致的中西差別
1.由大到小的審時度勢原則
大小相反的時空觀明顯反映在中西社會生活當中。例如,西方人把自己的名字放在首位,然后才是姓,而中國人顯然把姓放在比名字更加重要的位置。西方人對家人的稱謂遠沒有中國人細膩復雜,哥哥和弟弟(brother),姐姐和妹妹(sister)是沒有區(qū)分的,更不用說叔叔和舅舅(uncle)了。因此,無論老少長幼,他們直呼小名是親熱。而不是不敬。而中國人的小名是只有長者或平輩才能叫的,否則便是不敬。中國人強調(diào)長幼有序,親疏有別(參見費孝通對差序格局以及熟人社會的描述),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飯,爭著排座次也是常有的事。和西方的契約社會相比,中國顯然是一個高度重視人情的社會。但人情大多需要直接的接觸,能夠達到的距離是有限的,而契約社會能夠有更好的全覆蓋。在婚姻問題上,中國人結婚是一家人的事,西方人的結婚則主要是兩個人的事。中國人的簡歷是從過去開始到現(xiàn)在,而西方人的簡歷是從現(xiàn)在開始然后才是過去。換句話說,中國人重視的是歷史,而西方人重視的是當下。中國文化中望子成龍的民眾心態(tài),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情懷不能不說和這種時空觀的順序有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
中國在經(jīng)濟上當下實行的是政府引導下的市場經(jīng)濟,西方政府雖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市場,但力度是相當有限的。當談及富國和富民的關系時,“大河有水小河滿”的回答預示著國富才能民強。這恰恰反映了中國人由大到小的思維方式和管理模式。而西方民富才能國強的立國稅收政策則恰恰反映了小河有水大河滿的理念。類似林林總總的中西差別難以一一列舉,但大小相反的時空觀所形成的差別還是顯而易見的。
2.由小及大的精練推論原則
中國人雖然審時度勢時遵循的是由大到小的習慣,但是,當他們進行推論時卻常常遵循的是相反的法則,即由小到大。“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可以看成是中國人傳統(tǒng)推理方式的代表格言之一,其寓意是人們可以通過個別事物的細微跡象來領悟,乃至預測整體發(fā)展的趨勢及其結果。如果單從成語的表面意思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不符合事實的錯誤是十分明顯的,特別是當我們把這里的“天下”理解成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村時,一葉落顯然不可能知道天下已秋。不過,當格言打上中國文化烙印,特別是當格言這種形象思維的背后隱含著深刻的寓意時,格言的對錯就很難簡單地用觀察自然現(xiàn)象的方式來解答。因而我們在這里把此格言主要理解成一種推理方式,即從一推論到多,從一點推論到全體的原則。那么,在什么條件下可以從一推論到多,而在哪些情況下又不能從一推論到多呢?一般說來,高度同質(zhì)的(homogeneous)東西從一推論到多相對安全。例如,對純金(近乎100%)的某種特質(zhì)進行試驗,我們大可不必對大量純金進行抽樣試驗就能把對一塊金試驗的結果推論到所有的金,即“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相反,高度異質(zhì)的(heterogeneous)東西從一推論到多比較危險。如果我們問一個路人:中國的房價到了拐點嗎?無論這位路人是肯定還是否定的回答我們都無法把他/她的看法推論到全體中國人身上。因為對房價拐點的看法首先會因人有房還是無房有關。其次,人們的社會地位、教育程度、職業(yè)狀態(tài),甚至于居住地區(qū)都會影響人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因而,從個別推論到一般出錯的可能性很大,即“一葉落不能知道天下已秋”。和中國人由小到大的推論方式相反,西方人強調(diào)的是個體的差異,不會輕易從一片葉子的變化來推斷整個季節(jié)的變化。例如,萊布尼茲就認為,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there is no substances which are exactly alike)。這種思想的哲學基礎是個人主義,它也是西方近代分析思想的基礎。從另一個側面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推論也反映了中國人在狹隘地球觀的指引下偏好形象思維而不是邏輯思維。容易相信傳言的文化特征。簡言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是一種不太適合于社會科學研究的推論方式,其根本原因是,社會研究的對象大多數(shù)是異質(zhì)的,需要有一定數(shù)量的樣本來體現(xiàn)研究結果的代表性和科學性。
以上討論的兩點看似互相矛盾,其實不然。首先,這種區(qū)分并不是絕對的。從漫長的文化積淀中,我們在中西雙方都能找到觀察和推理的相反例子。其次,大小觀察和推論的不同方向各有優(yōu)劣。從大到小的觀察方式容易把握方向,不過也常常容易忽略細節(jié)和個體的差異;而由小到大的推論方式,經(jīng)濟、簡潔,但常常容易誤判誤導。再次,無論是由大到小的準時空觀還是由小到大的推論方式,都或多或少反映了中國文化中追求簡潔,時常也顯得有些粗獷的特征。換句話說,以上兩個不同的方向的觀察和推論都服務于中國人重視和強調(diào)宏觀思維,追求簡潔的文化特征。
3.重綜合輕分析的傳統(tǒng)思維方法
分析與綜合是哲學和方法論中兩個非常普通的概念??墒牵斘覀儼堰@兩個概念放在中西思維方式,以及中西文化的差別上來討論時,其含義就非同小可了。
從總體上講,西方思維方式強調(diào)的是個體和分析,而東方思維方式強調(diào)的是集體和綜合。其實,這兩種思維方式在現(xiàn)實中總是共存的,而且也沒有抽象的優(yōu)劣之分,只是東西方人在思維方式的方向和側重點上有所不同,因而導致了明顯不同的歷史后果。
分析(analysis)是一種將整體分解為部分來進行研究的方法。而綜合(synthesis)則是一種把部分整合成一個新的整體的方法。作為系統(tǒng)的方法,綜合法是一種比分析法具有更長歷史的方法,因為,當古人還無法認識到事物的內(nèi)部機制和細節(jié)時,他們就能夠綜合地概括出許許多多的規(guī)律來指導他們的生活和生產(chǎn)。然而,在沒有分析作為前提的情況下,這種用直覺和猜想的綜合法得出的結論是很難精確和科學的。而系統(tǒng)分析方法的出現(xiàn)改變了人類認識世界和自身的手段??梢哉f,科學革命以及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沒有分析的方法是完全不可能理解的。同樣可以說正是西方重視分析的思維方法和細節(jié)至上的嚴謹態(tài)度把中國人發(fā)明的火藥變成了打敗中國人的利器。
反觀五千年中國文明,國人思維不精確的毛病曾為許多有識之士所痛斥。有人認為,中國國民具有一種能綜合地但無法分析地判斷事物的傾向,即綜合的國民性。另外的學者則斷言,“大抵自有中國以來,以及今日,無論圣凡賢愚貴賤老幼,無一人不受有若干籠統(tǒng)之病”。胡適則把中國最有名的人叫做“差不多”,并寫了“差不多先生傳”。國人這種綜合的國民性因為不精準而被誤解為缺乏系統(tǒng)性和整體觀。更有甚者認為“中國思想界的書大多是短篇簡語,零零碎碎的。如老子的書,論語,孟子都是拼湊而成。唐朝盛行文集,宋朝盛行語錄。工藝界上,因為中國人不能做系統(tǒng)的思想,所以不能蓋大規(guī)模的房屋。中國人不能發(fā)明復雜的機器?!碧沏X的這些話今天看來是言過其實了,不過,早期這些學者對中國人思維不講究精確性的批判仍然是值得我們,特別是值得文科和教育界的同仁們關注的。中國人重視宏觀思維的另一個例子是,我們太習慣于用一個一個的口號來表達民族的導向(口號的功過當另文評論),而忽略了細致支持這些導向的研究(通常薄弱)才是保證民族口號導向科學性的根本依據(jù)。
4.社會科學的研究方式
社會意義上的人是文化的產(chǎn)物,中西文化的不同自然會孕育出氣質(zhì)不同的學者。中國人的集體主義精神造就了中國五千年的文明,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古訓既是做學者也是做官的理想準則。即便功成名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是人們崇尚的理想道德。在國家、社會和個人的關系上,前者總是優(yōu)先于后者的。這種以國家和社會為重的文化培育了一代代具有英雄主義色彩的學人,他們的這種大氣很自然地反映在他們的學術作品中?;貒鴷r讀了不少文章和論文,大學者是大題,研究生也是大題,一講系統(tǒng)就是國家,一比較就是古今中外。這種大氣不能不說和中國人這種強調(diào)大的時空觀有直接的聯(lián)系。在欣賞這些大氣之作的同時,我們也深深地感到,細致的、用系統(tǒng)證據(jù)作支持的研究實在是應該在中國社會科學界大力提倡的。
中國的社會科學界似乎對于用數(shù)據(jù)資料(包括定性和定量資料)來探求和檢驗因果關系沒有太大興趣。有人在分析過去30年發(fā)表的論文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后聲稱,這些論文中的78.1%是思辨型的。而在這些思辨型的論文中,觀點意見型的文章又占了相當大的分量(1388篇,41%)。盡管這項研究對方法分類的準確性有相當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文章所反映的傾向,即對定性和定量研究方法的輕視(或不愛/不會用數(shù)據(jù)資料說話),是顯而易見的。許多人甚至錯誤地認為,你不做調(diào)查我也知道你所調(diào)查的結論。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中國的社會科學雜志上看到的文章介紹西方教育和社會科學情況的多,議論、評述政策的多,給大學排名的多,構建模式的多,談國家、組織的多。大抵因為發(fā)表意見、思辨通常不需要做深入細致的調(diào)查研究??傊?,中西社會科學研究表象上的差別深深植根于他們思維方式和文化的差別。
時空觀是可以由多學科探討的重大問題。本文只是粗略從四個方面探討了大小關系相反的時空觀造成的中西文化差別及其后果。許多實質(zhì)性的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在文化的熏陶下,中國人善于從大處著眼,具有綜合思維的優(yōu)勢,但切不可忽略細微之處和分析的方法,因為這是創(chuàng)新研究不可或缺的。本文毫無抬高西方注重細節(jié)和分析思維方式價值的意向。相反,我們認為,如果中國人能夠?qū)⒆⒅睾暧^和微觀、分析與綜合的方法有機地整合起來,把中國人善于宏觀思維的特征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中國的崛起才會有超越西方的強大思想武器作支撐。以我們生活在北美以及指導論文的經(jīng)歷,我們能夠感受到西方分析思維常常表現(xiàn)出的支離破碎。可是,我們?nèi)f萬不可忘記,西方曾經(jīng)用他們注重細節(jié)以及分析性的思維孕育了強大的實力,打敗了東方。當深刻反省那段屈辱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時,我們必須承認,中華民族的屈辱或多或少是和那種傳統(tǒng)的、粗獷的思維方式和治國哲學相聯(lián)系的。
作者簡介:林曾,男,1953年生,湖北武漢人,武漢大學社會學系主任、教授,美國伊利諾伊州立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2;蔣亞麗,女,1984年生,河南新密人,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漢,430072。
(責任編輯 胡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