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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子之歌

2015-11-10 17:54楊飛
西湖 2015年11期
關鍵詞:大壯夫子嵇康

楊飛

什么都在來臨啊,什么都在離去……

——楊?。骸豆艅e離》

那時候我們是兄弟,他們喊我老四。喊什么無所謂,到最后不還得是路歸路橋歸橋?

在我之上有三名兄長,分別是大壯,丁里,毛丫。在我之下,有三位小弟,依次叫小抄,馬楠,趙久齡。不上不下,天意。我喜歡這夾縫中的感覺。而且我總認為我是七人中最為中和與隱忍的一個——無意間我多少向他們表現(xiàn)過這一點吧?為此我感到后悔:言語是不可靠的,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不,一開口,老大們就有資格笑我了,首領大壯總不會錯過率先發(fā)言的時機,攢著火說:“行啦劉四,別解釋了吧,你他媽就是個兩面派!如果我們還能碰到一個兄弟,一準開除你?!蔽沂裁丛捯矝]有反駁,我不太愛開口。也不像他們,他們也不多說,一住嘴,便圍過去看老二的最新款蘋果,自己的卻拿不出了。我對手機啊網(wǎng)絡呀之類的新玩意沒興趣,那是無底洞,目光一觸屏,感覺里頭有只手伸出來要掿我脖子,將我拋到世界的另一邊去。

只是這次就覺著有點怪,大壯沒有喊我老四,而是劉四,頗使我心尖兒一顫:難道真如之前老七無意間透露的那樣:事情正在起變化?唉,若真是如此可如何是好?我心里又一咯噔。

我嘛,我的真實姓名叫劉思。但是那時候他們皆認為,作為一名男子名字里帶個“思”字,是特別娘們兒的體現(xiàn)?!氨热缯f,古代那個叫劉思思的妓女吧……”丁里露出齲齒大聲說道。那刀疤臉就會順大溜,專給我創(chuàng)造在心底冷笑之的機會。毛丫呢,也不閑著,趕緊齜起牙怯生生地問:“真有這么一個人呀?怕是個藝……藝妓吧?”看吧,一談女人,他們就是那副涎水四濺的腌臜相,爭吵不止輪流瞎扯淡。打起來鬧出點動靜才好呢,我早就覺著周圍籠著一層看不見的力量要改變眼下狀況了:天先陰起來,才好下雨。我早厭倦了啊,再過幾個月一畢業(yè)還是得分。有啥意思?什么名堂都搞不出,卻總還是學著古人的惱人樣兒抱起拳頭稱兄道弟。

眼下……眼下是鄉(xiāng)村的幾月啦?我始終沒有搭理他們,半耷著臉。一掛軟綿綿騷烘烘的陽光簾綢般在面前展開了。他們的爭論毫不因為我的思索而降低一絲熱情。在我們的政權里,我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盡管我為他們出謀劃策,甚至還作了首令首領長臉的《七子之歌》,被他時刻哼唱,隨著他下巴上那顆黑痦以及我咕嚕嚕炸響的喉結顫抖不止。毛丫發(fā)表完意見后,下面的三個兄弟就為我抱不平了,可真夠蠢的。他們一致認為,毛丫這名字才是真正出自女兒經(jīng)。

何必呢,何必執(zhí)著于這等小節(jié)?我將半閉的眼簾微微打開些,沖他們笑笑。喧聲小雨那樣在耳邊嘶啦啦響。這時準時地,腦間又現(xiàn)出那條悠游的絲線,曲曲折折,時隱時現(xiàn),令我感到些許興奮與不安。是的,我尚做不到心如止水,因為那時刻我分得清他們的話音:小抄又被取笑得幾乎哭了,因為他只要一考試就作弊,而他們連弊也懶得作卻罵他給七兄弟丟臉;馬楠體型像只過度磨損的輪胎,糟蹋了楠木這種好樹;趙久齡呢,被稱為“趙夫子”,老氣橫秋,藏著一本只有他自己才能確認的古籍。哦眼下,我這三位小弟均卷入他們龍卷風的舌底,全完蛋啦。

無聊啊寂寞,這空蕩蕩饑腸一樣嘩啦啦喧響的天空上,沒有一絲云彩。隨他們?nèi)グ呻S他們?nèi)?,他們只會動動嘴皮子,即便在再沒有標準的亂世也成不了英雄啊。老師們罵他們是狗熊,那實在是對動物不敬……哦,忽然之間,我想起來啦:現(xiàn)在正是仲春,生機勃勃,我們正同萬物一起奮力成長。但是,毫無其他可能,唯一的前途:我們最后都將成為這顆星球上一只只令人生厭的寄生蟲。我就是這么想的,卻從來沒有說出來,他們接受不了任何令自己痛苦的念頭。

我斜了斜眼,心里琢磨著籠在頭頂?shù)哪枪赡α縼碜院翁?。他們還在嘻嘻哈哈地互罵,卻沒有人敢拿大壯哪怕開一個極小的玩笑。對于他,我是愈發(fā)地厭惡了,越來越覺得他盡管粗壯,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草包??墒俏也⒉缓蠡诋敵踅邮芩恼邪??!按髩选伲瑔芜@名字就惡俗得不行,難怪會將我那首歌唱成他那顆黑痦般陰沉了?!蔽铱傇谛拈g這么冷笑??蛇@所有都不重要啦,那時刻,最重要的角色是我?。∥艺萑肫届o的思考中——按照他們推選——我要想出個好名稱來;或許是要為我們最后的那段時光找出個共同的名號吧?完全是大壯的意思,卻被他假惺惺地說成“這是大家一致的意見”。我知道他最近愛上了一個樂隊,那樂隊就有一個響當當?shù)拿帧?/p>

當腦間那段游絲完全消去,我的眼睛睜開了,冷冷地笑對著他們,說出了那個命名。

“?。恐?,竹林七……七賢?”

他們?nèi)蹲×?,蛇咬般趕緊后退,皆吃驚地望向我,仿佛我是從另一個世界突然冒出來的。

“四,四哥!這……這帽子也太大了吧?我們這可是在凌辱圣人呀!”趙夫子反對道。

但是大壯卻抬了抬眼皮,捏著下巴上的黑毛說:“不,不賴!我覺得好……一呢,我們本就是這七賢這地面兒上的人;二呢,這個二嘛……啊,對不對,???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他說話一向像螃蟹爬,現(xiàn)在卻拿出沉思模樣。我們都愿意聽他的,是因為從另一個角度講,他總是能比我們更容易敲定主意嗎?但是我清楚得很,他渾身所散發(fā)出的那點兒所謂首領氣質(zhì),完全來自他的爸爸,本村一把手,實權派人物。但那是他爸,我們卻從不提起:那是成人的世界,我們自己不是也早早地組織起來了嗎?在這越發(fā)空洞的老村落里,這多少是我愿意接受的。

“真他媽的,如果是在亂世,或者奸臣當?shù)赖哪甏?,我們完全可以?chuàng)建一番大業(yè)!”一開始,大壯便揮舞著臂膀向我們做思想動員工作,大塊大塊的胸脯肉呼哧呼哧亂顫真有點嚇人,讓我想到蔣門神黃袍怪之流。我沒搭理他,因為我連眼皮也沒動過一下呢。他們心里也一準會想吧,不就是個村書記的兒子嗎,狂什么呀?我呢,我總是無所謂,誰怎么想怎么說,那是他的事。

某種程度上講,當時絕不是大壯將我們武裝起來的,我起碼也能坐這第一把交椅。但是我哪里又愿為那俗世中一可憐的丑角兒?那時候我唯一的理想是想修煉成為一名神仙。從前在我們這塊距老子家鄉(xiāng)不遠的七賢舊地生活的人都有一顆成仙的心。那時我同他們六人尚未建立任何關系??纱_實是我將他們“招”來并最終團結到一起的呀,不過說“招惹”也許更為準確。那是一年前,我們家屋后有一大叢父親出走前留下的竹林。不,據(jù)他說老早就在那了,是他父親還是誰種下的??赡侵皫啄晡覟槭裁礇]有一點印象?父親只在他臨行前告訴我這個事實,我便去看了兩眼:大竹子在風中正穩(wěn)穩(wěn)地聽從號令般有節(jié)奏地搖擺不止。我才感到它們真真切切的存在。那日父親神情異常憂郁,溜著腫眼泡對我說道:“兒呀,我走之后你若難忍,便常去看看那片竹林吧。”當時我滿心都是倦乏情緒:我得了厭食癥,肚子里盡是蛔蟲,吃藥就吃壞了。他走后,我也沒太去留心那個冷清荒涼的破落地兒。直到大壯他們追殺,我才于無意間闖進去的。

整整幾日沒有再出去:盤腿而坐,假模假式,卻也總算讓自己安靜下來,風聲雨聲不再在腦間掀起半點漣漪。其間我用竹枝制作了弓與箭——不知道是從何處獲得這樣的靈感,連以火燎烤的辦法也用上了。這下好啦,我就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啦。他們見了我,驚訝不已。我沒搭理他們,那不值得,沒什么是重要的。忽然間,我有了個想法,打算在那片偌大的竹林里隱居起來。里面本來就有一個極小的卻能容下一人睡覺的木屋。搬來一張長條桌,支起父親從前賣鹵雞時淘汰下來的大傘,還有一架舊電子琴。我不彈琴,只播放那里面的音樂。成啦:弓背在身上,一沒事,我就砍細竹條烤直削尖做箭矢。后來又扎了一個草人,一閑下來就練習箭法。真不賴,不多久我竟成為一名不錯的射手了!這下大壯他們徹底慌了。我還有意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將一只懸飛的老鴰射下來,然后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那只死鳥在他們鼻子前不住晃蕩。

接著走進林子,打開音樂,就著驟然而起的清風在葉間造成的颯颯聲響,將那鳥烤著吃了。

但是,沒多久之后呢,我就厭倦了那種生活,覺得一切過于平靜,缺乏挑戰(zhàn)。于是我日夜渴望能遇到一次真正的追殺;或者,林中多出幾頭野獸也是好的吧?后來歸附后,我對大壯說道,要不是你們那般“執(zhí)著”,我才不會一直苦練本領,因為我早厭倦了竹林里那種獨居的日子了。我說,我接受你們的條件最終走進你們的陣營不是因為我手頭缺少什么或者需要更多幫助,僅僅是因為我覺得我該出山了?!跋胂肟窗?,在里面一待就是一年,鳥兒和竹筍都被吃光了,實在是膩了;桑葚釀的酒呢,也早就沒味兒啦……”我看著他們,就覺得他們的精神全亂了。

其實,我還想痛苦地告訴他們,實際上,我才是一名真正的失敗者:我的神仙夢徹底斷了。只好自我安慰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孤獨,只要你仰臥在竹林下,透過葉縫望一望東晉年間的那些星辰,你就會明白世事總不稱心卻又不值一提。但是我沒有說出這番意思,我覺得他們一準聽不懂,盡管他們打小也隨著家人去過七賢祠。更何況一旦說出啊,就必然讓我陷入對父親的苦憶中去。他為我說起過那個時代:說到有七個不與世界和諧的人,整天混日子消磨青春,生活弄得一團糟。還說,我們是劉伶的后代。我清楚那后一句不過是他為自己再大醉一場找個理由。母親早已不理他,他是想從我身上找安慰……最后,他們跟在我身后,是快意于我終于受降了?我樂得讓他們有這樣的錯覺,便主動繞到大壯身后,跟他尋一座小山頭擁他為王去了……

我按了按略顯腫脹的眼皮,世界忽然清晰起來……這一次,主意全是我來拿了。慢悠悠地扯下一片竹葉,上面有一排牙印般的干鳥屎的痕跡。我說:“不,是竹林七閑!不是竹林七賢?!?/p>

“有,有什么區(qū)別嗎?”他們直搓手,冷笑,抓頭皮,想罵人了快要。

唉,隨他們怎么樣吧,懶得解釋,我只覺得頭頂上的空氣緊巴巴的,似要下雨了?可眼下春光瀲滟,周天蔚藍呢……到了最后,出于無奈,我朝趙夫子那望去一眼。果然,他總能領會我的意圖,咳過一陣后向他們做出了解釋。還是大壯拍板——我想大壯也許真是個適合做皇帝的命,知道尊重真正的好意見??蛇@是平和安靜的村莊,一切都是玩笑,我們沒有用武之地。

這四個大字,便推給趙夫子了,要他題寫,他得過全縣中學生軟筆書法比賽一等獎。

但是老七卻笑著把這機會讓給了我們的首領。我心里就咯噔一聲響:現(xiàn)在他也學會看眼色行事啦?真情安在?就差跪下啦,蘸好墨弓著身子將筆舉到了大壯面前。竹林里那張舊桌子上還帶著淡淡的發(fā)臭的墨痕,早年時,父親在上面練過毛筆字。那時候他只寫兩個字:同意。我想若是在古代,他一準要練“準奏”或“恩準”二字吧?我的耳朵又支棱起來,腦間那心電圖般悠游的絲線,時斷時續(xù)地閃現(xiàn),叫我難以安寧。哦,我的父親……想到那時候他只要一開口對我的言行表示肯定,也便說一句“同意”:聲如洪鐘,我就無以復加地緊張起來了。

說實話,當大壯彈著下巴上的黑痦在那桌子上寫下“竹林七閑”四字時,我心里極為不忍。

他真將自己當作皇帝了嗎?那也許更好更算件好玩的事吧……

之前在一起時,我們就做出過不少雜七雜八的事啦。先是照我原先的樣子將大家武裝起來:每人擁有一張弓,照排行,大壯的箭袋里裝七枝箭——后來我們“擁他為帝”時換作九支。我四支,趙夫子僅一支。后來我們的頭領認為他主要是名文官,便取消了他佩戴武器的權利。

趙夫子挺屈,就哭,稀里嘩啦秋雨連綿,緊握著我的手——他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私下里我就勸他說,好將軍不一定都要披堅執(zhí)銳?!斑@樣吧,”見他眼圈兒還是紅,我說,“我為你刻一把竹劍吧!”他興奮異常,揮舞著,劈殺著,想試試效果如何,便一把捅進了草人的脖子里。又猛然拔出,朝我作揖,翹起的大拇指下露出劍柄,臉上紅艷艷的。我說:“別叫大壯知道,不然他會扇你耳刮子。”我見他這么干過,扇過我之下的兩名兄弟。我清楚日常中他不可能對我就沒有過那樣的沖動吧?不過我從不在眼神里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要么就喝果酒裝醉,或者裝作犯了羊角風抽搐——我母親有過這病——他就找不到什么機會了。又想,如果他真扇我呢,我也是不會回擊的,這沒有理由:畢竟,他是我們的首領,在最困難的時刻有恩于我。

靜下來的時候,我便總是不由得想到從前:在竹林里一耗就是一年,幾乎與每片竹葉握過手,同每棵竹子擁抱過,和每一顆看得見的星辰對過眼。有一次當我無意中注視到北斗星陣,便在心里說,它們才應該稱作七子啊。接著,很多問題——慢慢想清楚了。父親一準也這么做過吧?如果說這有什么理由,我想怕也是他打小就教會我如此:他的右手腕上深深刻著一個“忍”字,淤青一塊,仿佛烙鐵剛剛按下去。他說:“我們都是竹林七子的后代呀,是仙人的后裔?!?/p>

聽那語氣有點生不逢時的傷感。之前我隱約了解到:早年時他沒有讀書機會,之后也沒能謀到個好營生。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時代與際遇。臨行前,他拍著我的后腦勺,笑得相當傷感,告訴我他也曾在那片竹林里晝夜不出,厭倦過、也享受過那種獨居生活,徒耗了時光。

那個時候,我們七兄弟尚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號呢。如果說有,便是“七小霸王”吧。那是村中人對我們的評價,大壯他們很引以為豪。我無所謂,我從不干傷天害理的事??墒羌幢氵@樣,他們看我的眼神仍是冷冷的,與看我們首領時完全不一樣。我知道這里面藏著什么意味。何嘗對于我?父親沒有逃跑前,他們對他不也是此等待遇嗎?遇著婚禮,他們不請他寫喜聯(lián);但是遇到喪事,他們請他,仿佛本該如此。父親樂呵呵地答應,不收錢,只求落點筆墨,再分些給我??墒亲詮哪腔厮岛冗^擺在靈堂上的摻水酒——父親咂吧著嘴極為肯定地對我笑言——之后,他們再也不請他了,以至于他只能在清明之夜去墳地上吃貢品就酒。我想等夏天初中畢業(yè)了,他們也將那么使喚我了:他們知道我的字寫得更好,畢竟生在這個國家的書法之鄉(xiāng)嘛。

其實,趕上這等好時代我們都沒干過什么萬惡事。就是閑得慌,手機里無所不在的網(wǎng)絡世界拯救不了我們,真不知該怎么消耗精力了。有一回,丁里突然沖著手機道:“這倒真真是個酷斃的買賣喲!”他們圍攏來,想知道又有什么新鮮貨。因為之前他總是能從這顆星球上找到叫我們驚訝的消息,雖然那些東西沒有一個和我們有關,無非是些暫時解脫我們無助之狀的噱頭。

毛丫抹抹嘴說:“二哥,快說呀,又是什么好玩意???”

丁里就有意朝我看過來啦。他們就都看過來,仿佛他不開口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是我的主意。我依舊閉目不睬,思想?yún)s動起來。七子中,我想他最不待見的就是我了,那是因為那次我當他面反駁過他的緣故嗎?老早的事啦。總覺得他好妖言惑眾,總是想叫我們認同他的觀點。他以為,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即將瓦解,每個人的唯一前途就是出走,走出我們的村莊,走出符離鎮(zhèn)……當時我毫不猶豫地嘲弄了他。那一定和我父親有關吧?他就是因為脫離了我們的土地才一去不返的……但是看我也沒用呀,不是嗎,他不是還是讀出了那玩意里的前程來了嗎?他們就都驚叫起來:“二哥,你可真敢說!但是嘿嘿,也只是說說吧,你難道真要跑到非洲加入童子軍嗎?”

他們就笑開了。確實好笑呀,我耳朵里嘶啦啦響,眼皮間一暗,天要下雨了嗎?趙夫子也笑:“二當家,我只想問你,到時你抱著個AK47背著子彈袋威風倒是威風了,索馬里利比亞,可是,你這要為誰而戰(zhàn)呢?我看過聯(lián)合國公約的,那是被禁止的。關鍵是你為誰而戰(zhàn)呢你?”

這趙夫子可真是一針見血,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啊。但是我仍舊沒有做出任何姿態(tài)。

丁里就有點氣急敗壞起來,又著意看我,搖著手機,指向老七說:“你媽的沒大小……輪到你說話了嗎?”估摸這話說得虛,又驟然豪情萬丈起來:“起,起碼這是……這是國際視野嘛!哪里像你們這等鼠目寸光?也不看看眼下的世界變成了什么樣?我是必須要天天看新聞的,不然睡不著覺呀!你們知道這個國家一年要消失掉多少個村莊嗎?何況咱們這樣的窮山窩……咱們村的運勢也該到頭啦,都醒醒吧!你們沒聽說,這里也要開發(fā)啦,要建風力發(fā)電廠,全都得滾蛋!”

大家就都不說話了。二頭領覺得勝利了,便放緩語氣,告訴我們:“你們必須要有長遠的眼光喲,七賢的時代畢竟過去了,我們必須要提前打算……好啦好啦,我才不想告訴你們該怎么辦,總之一畢業(yè)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找個富二代官二代美女,誰還想守那一畝三分地呀……”

我就朝旁邊望了一眼。我們的首領正靠在最粗最壯的竹子上剔牙。很奇怪,對眼前熱鬧的一幕,他完全成為了局外人。但是我卻是瞧見了啊,他眼睛里分明橫著一道冷光呢。我就微微笑起來啦。至于說后來他找準機會將老二痛打了一頓,我也不覺著奇怪了:他太不分場合了,竟當著首領的面,說惑亂思想的話。這一點他比我差多了,我從不愛就嚴肅的事情表態(tài)。

竹林里的鳥雀早飛得干干凈凈??諕熘粋€大牌子,并非掛在最外層,那是我堅持的結果。但是即便如此,偶爾闖入的人撞見了,還是會發(fā)出情緒復雜的笑聲。的確夠可笑!仿佛一旦這樣,我們七個便真成了嵇康劉伶他們,成為一個名聲大震的整體。最初的時候,我們像一盤散沙;現(xiàn)在,還是散沙,只不過裝在了一只老盤子里。那時候,大壯尚有一個強勁的對手叫作李滿強,現(xiàn)在,我們真真感受到了危機:再也沒有有價值的事務可為了,面向畢業(yè),我們?nèi)紒y掉了。

而最初那會兒,一念起之前被李滿強把住挨揍的事兒,我們的首領就痛心疾首,才想起來需要壯大實力需要團結。我呢,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希望,將手下的三個兄弟召集來,加入他,表示支持。說起我那三個兄弟,實在都是邋遢相啊,簡直像三條流浪狗,肩上掛著骯臟的書包,隨時會被啐上一口。最早相遇時我說,你們就做我隨侍吧?他們猶豫不決。那時他們被大壯他們追打,正打算向他屈服,卻又有點瞧不起我瘦弱的身形和淡漠的邀請。我想了想,帶他們進了竹林,射下一只斑鳩,才使他們高看了我。他們中有兩個年齡大于我,但還是稱我為“哥哥”,叫我感到慚愧??墒?,那又能怎么樣呢?喊什么都無所謂,稱號只是一小段可疑歷史。

之后,確實就有點形影不離的意思了。七個人,排了序,每人按照年序從粗到細各選了一根竹子,用在鎮(zhèn)子里鐵軌上壓扁了的鐵釘鏢,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上自己的姓名。然后在晃動著的夏日光線中,我們坐在厚厚的竹葉間,以暢飲果酒作為慶祝。大壯問我,當時我們這兒的真七賢誰為老大呀?我搖搖頭,那不是需要我來回答的問題。趙夫子告訴他:“是,是嵇康!”大壯喉結一抖,揮著蒲扇手朗聲道:“嗯,好好好!以后你們就別再喊我大壯啦,就喊我嵇康吧!”

他們紛紛叫好,剛剛挨過揍的丁里上前揉捏他的肩膀。我們首領哼哼著,感到滿意極啦,接著,又躊躇滿志地哼唱起了我歸降之前寫下的那首擔當投名狀的歌——

魏晉的天空昏暗,現(xiàn)世季節(jié)和暖,

古七賢舊地上我們抱作一團。

眼下新七閑,有著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當年他們談笑著歪歪扭扭走向林間,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談,

新一代的我們喲新一代的我們,

我們的明天,誰可憐見呀誰可憐見……

我呢,我再次在心底冷笑起來,覺得他的確是名十足的蠢材。絕非是由于歌詞版權歸屬的問題。我剛從竹林出來時,便獻之于王了。也并沒有和眾兄弟們說清,他們都以為那是他私人寫就的絕唱呢。我無所謂,既然決心歸于他了。只是眼下他照著那個樂隊的唱腔為之,令我難忍。

哦,總算想起來啦,那樂隊的名字似乎叫“黑色叢林”,他向我們提起過嗎?

“劉賢弟,聽說你擅長釀果子酒啊,那我再封你為我朝之監(jiān)酒吧,哈哈,真他媽快意!”

我就更無話可說了。他一唱起來,眾人便極力吹捧,尤其夸贊歌詞寫得妙,乃當世大作。

“這可是我午夜的靈感呢……老七,你覺得如何?”五位兄弟自是又點評叫好一番。

他們皆認同,我也不屑于作詞者為誰了,也自是笑道:“好得很啊,真他媽寫得妙!”

接著,第一件大事便是找李滿強報仇了。他是村主任的小兒,獨苗,十六歲,長于我們。我知道這兩家不和,他們之間具體矛盾如何,卻又不詳。我還知道父親和村主任的關系,甚至說眼下早已是一雙仇人了??墒羌幢闳绱?,那么久以來我也沒有要尋他兒子報仇的念頭。某次我甚至對他說:“和為貴呀,招過來吧?”就又被他們“劉思劉思”地指鼻子大罵起來。

既然我們的首領都不滿意了,我便只好以沉默的方式回答,有什么可值得較真的呢?

“老大,你就說怎么搞吧?”趙夫子說話了。

“不,不,他媽的!叫我嵇康!”

大壯真和以往全不一樣了,無知的語氣叫我氣悶又無力反駁,尤其下巴上不見了的那簇黑毛變作了烏青色,叫我感到有些心驚。后來才知道他父親花錢將那顆黑痦“點”去了。

趙夫子說:“嵇兄呀,眼下該如何是好哇?”他確實讀過不少書,很容易就掉進老戲里。

好吧,嵇康,但是……我也就這么叫了,雖說我不得不敬重的人變成了這副混賬樣兒。

沒,沒有但是。他冷冷地瞧我一眼:“趙夫子,請講吧?!?/p>

哦,他們的計劃蠢極了?;蛘哒f根本沒有計劃,似乎也并不特別需要。他們令老七到他家門口挑釁,將他引出來。趙夫子確實不是以前文縐縐的尊容,完全變成了一副奸臣模樣,說道:“嘿嘿,嵇……嵇康大哥,吾皇,您瞧,我是一位文官呀?”接著,就看我。嵇康也盯著我瞧,甚至換作了幾分討好顏色,仿佛在說“那可是尊父仇敵的兒子呀”。我還能說什么呢,我還能如何拒絕?想了想,只是作個引子,并不需要為此大打出手,也算是一種恩典了。便點頭同意了。我就打了頭陣。不想,先是遇著李滿強的父親李仕進。李仕進眨巴著刺猬眼,吃了一驚,慌亂中又后退一步,馬上清醒過來,指著我的鼻梁罵道:“你你你,是你個雜種呀!你,你想做什么?”

我呵呵笑著,沒理嘛。朝他家院子里望去,沒有發(fā)現(xiàn)李滿強。還沒等我目光收回來呢,臉上便“啪啪啪”三響,火辣辣地直疼起來。想到父親已經(jīng)提前為我報過仇了,也就不覺得屈,還是笑,朝院里瞧。然后,趁我摸臉頰繼續(xù)不斷探望的當口,李仕進“咣當”一聲關上了大門。

唉,出師不利呀!我就苦笑起來,心想,看來任務完成不了啦,我們的首領又要話落階下令我難堪了。但是一回頭剛邁出一道巷子,竟與李滿強狹路相逢了。其實,我并不恨他,甚至還頗有點欣賞。去年我們倆代表符離鎮(zhèn)參加區(qū)里物理競賽時,我們還略帶些友好的顏色彼此點過頭呢。他得全區(qū)一等獎,我是三等獎,頒獎的時候我們站到一塊,沒說什么多余話。眼下,在小巷盡頭對上眼,我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慚愧起來。因為近視的緣故,他看我時眼睛瞇成一條縫,后來鼻子幾乎沖到了我的臉上。就聞到了一股類似于大蒜的辛辣氣味,腦間一熱,順手將他推倒了。當他終于確定是我,臉上也如他父親那般慌亂起來。

“你他媽……他媽想干啥呀你?找事嗎你,啊?”

我最怕人家罵我時將我死去的母親也捎上;何況那個時候,父親也已久不在我身邊了。

我說:“你呀,滿強呀,別罵人嘛好不好呀?我知道你學習比我強,可別罵人啊?!?/p>

“去你媽的雜種吧,沒娘的腌臜貨!對了,也沒了爹……”他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哦哦”兩聲,“對啦對啦,你爹還是個逃犯呢!我這才想起,是個網(wǎng)上逃犯呢你他媽這個雜種……”

我就怒不可遏就有點控制不住自己啦,不然雙手的虎口處為啥“呼呼”跳得那么激烈呢?

我心里想,好吧,我們自己來好了,就用不上我那六位兄弟啦。可是我馬上意識到,我不是他的對手呀,對他來說,大壯都不在話下呢。胸口上即刻挨了兩拳,火辣辣疼,才想起真該帶弓箭來。可是眼下晚啦,鼻子血流不止了,悶嗆嗆的,我真想咬人呀——我真他媽想咬件什么硬東西。才想到跑,跑著跑著,路子錯了;糾正方向后,被他捉住,腦袋上又挨了幾捶。

到底是成功啦——將他帶進了我們的包圍圈。那六位兄弟以逸待勞,早躍躍欲試了。

成啦!我一翻身藏進河谷的蒲草間,休息起來。接下來,凈等著好吧。嘩啦啦,許多支竹箭,即刻叫他縮作了一團。他完全沒戲啦……這時老七忽然閃到我跟前,以傳令兵的口吻說,四哥,嵇康大哥叫你出去教訓教訓他。我就有點猶豫,但還是出去了,跑到他面前。回頭看,那六位兄弟正招著手,示意我別客氣。還怎么客氣呀我?我就朝他屁股上猛踢一陣。他始終抱著頭,裝出孬種的樣子。我注意到他身上露出幾個小洞,皮肉上有點點腫癍。我撿起竹箭,還好,這次他們聽了我的,箭頭沒有削尖。李滿強見我不再進攻,抬起臉猛覷我一眼,骨碌一下溜掉了。我拍拍手,他們就全都走出來了。丁里拿手機磕了磕他那顆壞牙,連同幾個兄弟走來向我表示祝賀。老二身子一閃讓出道,嵇康一拳打在我肩膀上,可真夠疼呀。他攢著火說:“你他媽的可真沒用呀你!婆娘心腸嗎……”但馬上打住,換作一臉快活顏色,說道,“啊真、真他媽不賴嘛你……還不賴。老七!還愣著作甚,為老四擦鼻子啊,你他媽真不會看人臉色?!?/p>

趙夫子直賠笑?;熨~的,以前可是我兄弟??!我一把打開他的手。將手抵在鼻下嗅,就有一股甜膩膩的霉味,是血,熱乎乎的,我忽然就想問問他那本古書里的事是不是真有影兒?可眼下,我們儼然不在一條道上了,他只跟嵇康耍了,哪里還有我這個哥哥劉伶啊……

趙夫子躲閃過我憤恨的眼神,說道:“啊,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下嘛,對不對諸位兄弟?”

“嵇,嵇康大哥……啊,你說怎么慶祝吧?”趙夫子馬上又說,“我們呢,我們都知道嵇康是位高人嘛,自有不凡的想法……”大壯就打斷他:“他媽的,你就快說吧!”“好好好,四哥不是有一把琴嗎……”他朝我擠擠眼。我視而不見,我還能有什么態(tài)度?好吧,隨你們怎么弄。

于是我們回到竹林,嵇康開始彈琴。我心情壞透了,受不了雜亂無章的琴聲。趙夫子一邊聽一邊為我們介紹《廣陵散》這個曲子。我無心聽,走到林子深處,俯下身,撥弄枯黃的竹葉。不想,卻扒出一本殘破的筆記本來……沒多久,他們在那邊喊我了,揣進口袋,走了回去。

嵇康顯出沮喪的樣子,顯然對奏樂興致全無,我以為他又要高歌一曲呢,沒想到他大聲道:“我們?nèi)ツ线叺拇鬂舌l(xiāng)吧!我請你們坐車,誰叫我是老大呢!”皖北名勝,大澤鄉(xiāng)離我們這兒不遠。可那里除了一尊后立的漢白玉雕像,幾塊衰老碑,一個高臺,一株柘龍樹一口龍眼井外,實在沒什么好玩的。到了目的地,嵇康雙手插腰,口喘粗氣說:“都……都他媽瞧瞧!都他媽好好瞧瞧兩個武夫啊他們干出了多大的事?要是在那個時候,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嘛!你們還不是死力效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啊,我們?nèi)グ?,都拜拜,去去,免得一有事我們不在一條心上!”

回去后,我們找了把假冒的瑞士刀在指肚割出血,擠在一大碗啤酒中喝下去了。我們磕頭——按趙夫子的提議,這次又重新“拜了皇帝”,因為上次相尊之時,這個歃血為盟的儀式被簡化掉了。大壯環(huán)視過每個人,鼓著腮幫子說道:“丑話說在前,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永不背棄……”

一瞥眼,我看到丁里臉上扭曲的笑意。我心里也笑,這的確滑稽極了??墒怯钟惺裁春猛娣??眼眶里又跳進二當家的那顆齲齒來,正在他疼得直噓噓的嘴巴里跳舞。自打初三他那似乎發(fā)了跡的父親為他買了個新蘋果手機之后,他就止不住滔滔不絕了?;厝ズ螅昧藗掏颂?,他繼續(xù)說道:“你們說是不是?這時代,我們何可為之?什么地震呀海嘯呀龍卷風泥石流啊,墜機呀失聯(lián)呀反腐呀,文藝界黑幕啊,那些事和我們這鬼地方有什么關聯(lián)?寂寞啊寂寞……”

于是,“寂寞啊寂寞”,后來便在我們的嘲笑聲中,成為了二頭領的新口頭禪了。

立在一旁的首領還是笑。但這次笑得溫和,他一定是得了他什么好處吧?因為有一次我看到他將一嘟嚕東西塞進了首領的口袋里。首領也是這樣的笑,又拍他肩膀,真叫我無語了。

我老早便不在竹林里過夜。一個重要原因是奶奶要我陪她一屋睡。近親只有她一人了。

她變得越來越膽小謹慎,不斷跟我提到她夢境中的場景,總是說“可怎么辦呢,怎么辦呀這?俺又瞅見村子不在了,天崩地裂,祖墳開了包,花斑蛇直咬俺頭皮……”,思維混亂不堪。我自然是多有擔心了,就答應回家里住。她并不十分老呢,可老態(tài)嚴重。父親逃亡后,她變得神經(jīng)兮兮,以至于我總不愿多與她接觸。我覺得還是一個人容易些,無論從哪個方面講。比如,當我不由得想起父親,我便可以仰望星空;夜半饑餓了可以食生筍或者獵鳥雀。我喜靜,風中竹葉的摩擦聲叫我感到心頭踏實,仿佛看著兩位患難的兄弟在握手寒暄。而與奶奶住一處呢,我總是忍受不了她絮叨不止帶著重重痰音的喘息聲。她不停說夢話,不斷驚醒,頻頻,頻頻提到父親和爺爺?shù)拿?,令我心驚不已,又毫無辦法。有時,我又無緣由地為我這種心理感到自責。

那一次,她顛著腳走進竹林里找到了我。那時我正在看書,一本關于老莊的通俗讀本。她的手突然搭在我的后腦勺上,我立馬彈跳起來,瞬息間——箭,搭在弦上,弓張得滿滿的!發(fā)現(xiàn)是她,才呼出一口氣收起胳膊,羞愧地對她笑道:“是你……奶奶是你呀,你怎么來到這了,?。俊蹦棠桃残?,表情很是異常:“怎么?這是咱們祖?zhèn)鞯闹窳?,我就不能進來瞧瞧了嗎?”“祖?zhèn)鞯摹窳诌€有祖?zhèn)鞯模俊边@么想著,我點頭垂首,意識到我問得的確愚蠢。聽她說“祖?zhèn)鞯闹窳帧保遗d致忽又高起來:我多么渴望她能為我講講那里面可能有的故事啊。她總是能看清我的心思,狡黠一笑說,這是有條件的。我問她什么條件,她說,你得搬回去同我一起住。我不情愿呀,這里多舒心啊。但,我還是答應了,與她同住進了一屋。但是,遲遲地,她并沒有兌現(xiàn)承諾,每天唯一的事,就是養(yǎng)那幾條綠得要滲出汁液的竹葉青,嘶啦啦的蛇信子總是使我腦子發(fā)脹。我一提起那承諾,她就遲疑不決,繞開去,仿佛一切的過往無法由語言來完成。

那時候,大壯他們?nèi)圆粫r留心于我,使我心不安生,主要是怕連累了奶奶,直到遇到了我那三位小弟。很多夜晚我是在回想中度過的:時而將精力花在母親身上,時而用在父親那里。母親在我十歲那年便老去了,他們都說是自殺,原因是她正打算再要個孩子的時候——不不,我知道那時她已懷上了妹妹,在河南一家私密醫(yī)院檢查出的結果——上面來了人,在李仕進的帶領下進了我們家大院。一切雖不甚清晰,但我記得那日黃昏時的情形:母親被他們拖拽上一輛車。我拼命哭喊,追著跑。但又有什么用呢?我看到李仕進一臉怒氣,一把將我的手敲開了。

癱坐在塵土飛揚的皖北鄉(xiāng)村土路上,夕陽流淌如血,仿佛一只打碎了的蛋黃。

母親就這么被強行拉走了……幾日后,被送回來時,見她胖了,我以為她受到了極好的待遇。再見到李滿強的時候,我還沖他友好地笑笑。而接下來數(shù)日里,母親便再也不對我笑了。偶爾地,一把攬過我,抓住我的肩膀,哭。我就笑,出于自我安慰,那時我就總是對她笑。

大約一個月后,當我以為母親恢復了健康與精神,又心情高漲起來,將腦袋貼到她肚子上??上氩坏降氖?,一個月后的第二個周一,當我放學后樂顛顛地回到家,哭聲取代了一切——啊,一個新時代開始了:天完全暗下來,母親躺在堂屋里,嘴角外翻,笑意不止……唉,一切都結束了,但馬上又要重新開始,中間沒有任何過渡。那晚,我咬咬嘴唇走過去,摸了摸她脖子上深黑的印痕,重重地咳了一聲,接著朝滿屋悲痛的人們哈哈大笑一陣,跑了出去。我真想對他們說“大家別難過啦,我們是圣人后代,生死何其尋?!?,卻沒有說出口。朝屋后走去,就看到了那片竹林,我眨巴著眼望著星空,以為走到了別家后院。秋風在茂密的枝頭上颯颯作響,仿佛在訴說往昔。而我,我卻沒有走進去。那時父親還沒做傻事呢,我還沒有真正與那片竹林相遇。

當時,即我母親尋短見之后不久,我第一次與大壯有了接觸——不,僅僅是偶遇——他在竹林旁的巷子里走來走去,見著我時,微微點了點頭。與我擦肩而過時,他肥嘟嘟的溫熱的大手在我脖子上輕拍了兩下,說道:“兄弟,有事就找我吧,兄弟!”我和他完全不熟,之前也沒有任何交往。他又何以出現(xiàn),并且以他那個年紀及那等老成的口吻予我安慰呢?

事情的結果極為簡單,認定母親是自殺。確實,母親自己結束了她的生命,不,兩個生命。

大壯的父親前來慰問。我便又見到那位未來的首領了,他大我兩歲,向我微微頷首,彼此間什么話也沒有多說。那時,那時我們都還是不諳世事對生活缺少判斷力的孩子,誰曾想到,后來我們竟以“不打不相識”的方式走到了一塊呢?

但是,再多的回想又有什么用?“日子還得照舊過呀……”奶奶說,她緊緊摟住我。

可是父親那時候,似乎并非是這種心態(tài),背著我們藏身于竹林了。整個竹林便酒氣熏天起來,因為后來我又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皮兒上寫著“劉伶醉”的空瓶子——使我不想涉足半步。

自此之后,他完全變了。本來沉默寡言的他,更加不欲言談了。對奶奶,對我,都是一副木然態(tài)度。毫無疑問,他對母親的感情太深了。因為之前我隱約知道,在那個“特殊年代”,只有母親不聽勸阻搭理了他,為他付出了青春的代價。

有幾次,我在身側(cè)或者奶奶在身后喊他,很長時間他才回過些神來,沖我們笑笑,可有可無地伸縮著脖頸,像在跳一種滑稽的舞。我隱約意識到,他的精神世界已經(jīng)脫離了我們本該面對的現(xiàn)實了。自此之后,那個經(jīng)常與我鬧騰玩笑的父親一去不復返了。我便經(jīng)常躲在角落里哭泣,那漫天的星辰不知多少次為我擦拭眼角。直到有一天莫名其妙地,他忽然攬住我,臉頰貼住我的臉,又是親又是笑地看著我問了一堆怪問題之后,我內(nèi)心里才暖意融融起來。

他問了我三個問題:一,你愛不愛你爸爸?二,你愛不愛你媽媽?三,如果爸爸出去忙一段日子的話,你會不會想我?我均以點頭的方式作出肯定回答。接著,他忽然松開我,朗聲道:“嗯!好樣的,兒子!屋后那片竹林就是你的啦!從今兒,那就是你的啦,絕不可以丟失掉……”又一把將我拉回來,在額頭上狠狠親兩口,然后趁著濃濃夜色,仰天大笑出門去了。

夜半時分,村子里鬧騰起來。我被驚醒了,內(nèi)心仍是一片舒暢。朝李仕進家的方向看,看到了一團濃濃煙火,正喧騰反轉(zhuǎn)著……哦,不必掩飾——就是這么一回事:是父親干的,他燒了他家羊圈,父親成為了縱火犯!然后,他便跑了,又成為了通緝犯。就這樣,多簡單呀。他做對了,干得簡潔漂亮——極啦!他就是英雄啊。后來,當我越來越了解我們家族的歷史之后,我想到,也許他父親本身也是位國之大才呢,民國時為重慶發(fā)明了一種防空警報器?,F(xiàn)在輪到他了,雖說放火沒什么技術含量吧,卻也是不甘于寂寞的七賢之后所為啊。而且何況,我又了解到,他使用的作案工具取于竹林,制成了一種帶火的“竹箭”,這叫我倍感滿足與幸福。

在隱遁竹林的那段時間里,我常常思緒萬千,時時為父親的抉擇感到快意。但是沒多久巨大的孤獨感隨之而來,使我總想醉酒般地抱著其中某一根竹子低聲哭泣。就是打那個時候起,我頻繁地從學校的閱覽室里借閱各種古典書籍,偶爾也寫一寫評古論今的文章。由于是嵇康劉伶的故鄉(xiāng),關于他們的書著實豐富,我便沉浸其中,消磨了些無聊時光。

在那個時期,我還認識了一位女孩,名叫韓夢雨。慢慢地,我了解到她的書包里總是裝著一本嵇康的《詠懷》。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向她表明我也愛讀那本書,問她道,你知道其中的詩詞里有寫竹子的嗎?就是隨口一問,說實話,那類作品,我沒有細讀過。

孰料她馬上說了一句:“事實上,他,他們都沒寫過一首關于竹子的詩?!?/p>

我驚訝之極,慌亂中,說出了一句其實已經(jīng)演練過數(shù)次的話:“我,我喜歡你……”馬上又改了口,“喜歡你說出這么有見解的話!的確不需要。不過,我寫了幾首詠竹的詩,你是不是……”

她馬上說:“哦,不不,劉思,我不喜歡這樣的話題劉思,你別這樣問我了好嗎……”

哦,那又有什么重要!我清醒過來,以為她已心有所屬吧。像她那樣的美人,我一個類似于孤兒的處境,在那個時候,又會引起誰人的注意呢?卻一時難以打腦間拂去她竹枝般曼妙的體態(tài),難以消除她風吹竹葉般奇妙的樂音,我陷入了情感的泥沼……我真想把這一點說給奶奶聽,但是她的精神似乎垮塌了,不然為什么總是說:“報應,報應??!我又做了那個夢……”

慢慢地,她就提到了她父親的身份:晚清時期最后一批劊子手。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對,竟然真查出了他的名字!執(zhí)法者與逃犯,在完全不同的時代,這之間到底有什么因果關系?

奶奶勸我回屋住之后,我覺察到,通過她的夢話,她的心也時常停留在那片竹林里??墒顷P于爺爺?shù)纳矸輩s總在變幻搖擺中,又總叫我興味全無。比如有一次,她否定之前所說,說他不是偽軍也不是什么特務,而是一位民國高材生,在某某技術部門供職,于歷史有過貢獻。唉,歷史到底又是什么呢?我查閱我們的教科書,一無所獲。

很久以來,我認為世上最快樂最可安心的所在就是竹林里了。我愿意再跟你說說那一年的生活??墒悄闶紫纫私庖幌轮褡舆@種植物吧?去除之上的那些象征意義,我以為竹子就是竹子。所有傳說或者附加意義,都不足以讓你有資格與之相處一宿。實質(zhì)上,它和任何樹木都沒有區(qū)別,這是我唯一的認識。即便在晉時,在那些偉大的鄉(xiāng)梓眼里也是如此吧?可,那又能如何?什么都在消失啊什么又都在出現(xiàn)。有一次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人與自然”這個話題,我寫道:“……人太不重要了,只是自然的玩具。你和山川玩,和松柏玩,和竹子玩,最后還是和淺薄無妄的自己玩……”那時候,我自以為是地認識到這一點:人與萬物的關系并不復雜,只要你在竹林間待一年就什么都明白了。正是這種認識,使我消除了連連失去親人的悲痛,進而答應大壯的要求,重新走進生活中去。奶奶這個時候終于說話了,她說,我要告訴你那段歷史了。“好吧,你不是小孩了。你聽著吧,別拔那些竹筍,坐下來聽著——你爺爺呢,那時候是個篾工。當然,后來就不是這職業(yè)了。再后來呢,他成為過一個令人生畏的人物,唱得一嗓子好歌。可生不逢時,在那個特殊年代,被判了刑,自己將自己吊死在了監(jiān)獄里……”我呢,你以為我正聽得心無旁騖嗎?不,不,我厭了,我打斷了她:“不必說啦,我對這些故事沒有興趣……”

她驚詫地看著我,又驚又愁。長長的指甲間,那條竹葉青雕塑一樣紋絲不動。為表示厭惡,我真想問她一句:“這些蛇也是祖?zhèn)鞯膯幔俊蔽页戳艘谎?,看她是不是總能猜出我的心思?/p>

我不知這究竟是怎么了,為何突然終止了期待了那么久的欲望。我為自己的善變感到吃驚與難忍。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對于那片竹林,我的感情慢慢冷卻了。我的內(nèi)衣口袋里一直裝著那本偶然“發(fā)掘出的日記”。也許有一天我復又善變一次,再去研究出個究竟來吧。所以當奶奶哆嗦著站起身子,無限哀傷地看著我時,我笑道:“奶奶,不急嘛,啊,等等再說吧!”

而她呢,滿臉的皺紋即刻竟萎縮成了吹皺的湖面,幽深而廣闊。而我清楚,她的內(nèi)心世界,定然是波瀾無限:她被我拋棄了,被她歷經(jīng)的滄桑一筆勾掉了。

受大壯招安后,我已經(jīng)沒了任何理想,但投名狀還是要繼續(xù)給的。那正是村干部選舉白熱化的時候。他找到我,尚未開口呢,我便點頭表示支持了。我們在李仕進家廚房的腌菜缸里下了瀉藥,四處造他的謠,說他截留種種經(jīng)費,說他婆娘跟誰誰睡覺……那真是段激情澎湃的日子:夜幕降臨,我們站在農(nóng)用車上向每家每戶門外投放米面油之類的生活品,向村民宣講投票事宜。

喇叭里我大聲道:“你們千萬別投那姓李的,因為他答應要將村子賣給一家發(fā)電廠!”首領大壯對我的表現(xiàn)極為滿意,在一張白紙上親手寫下嘉獎令,“皇帝詔曰”一番后,當著眾兄弟的面,鄭重頒發(fā)給我。我倒不在意那些。首領說:“怎么?你不高興嗎?”我平靜地搖搖頭。

又是獻歌詞,又是助他爹選舉,自此之后,我們的首領似高看我一眼了。但是慢慢地,當一切激情冷卻下來,除了李滿強那件事之外,我再也沒做出過值得一提的事了。我本想就組織紀律問題進諫一番,但這時才意識到我早將自己的三位兄弟交與了他,哪還要我出頭呢?實際上,大壯家對我們并不薄,奶奶在他父親的安排下順利地落實了低保等事宜。奶奶說:“思思呀,大壯那孩子懂事。他爹也熱情,不像李仕進!”我一言不發(fā),摸摸頭皮,仿佛有微微的電流經(jīng)過。是由于我持續(xù)平靜的姿態(tài)嗎?那之后,大壯看我的眼色總有些黯淡與懷疑,不再喊我“老四”,而頻頻叫我“劉思”了。我說不清為什么,但他確實不像從前了,他將更多好感轉(zhuǎn)向了丁里那邊,使我覺得頭上那層空氣總是緊巴巴的,心間一片黑霧,濕乎乎黏巴巴的。

他對我如此,還因為私下里我頻頻同自己的兄弟老五老六談到村莊改造的事嗎?腦間猛一眩,我想到了趙久齡。想到不久前,他陰陽怪氣地為我念他那本古籍里記錄的事情。他說:“四哥,我知道你不待見我??勺怨艧o特例啊,你是要被解決的,我也是?!蔽揖鸵惑@,不知所以道:“別在我這兒裝神弄鬼!”“書里只是些未被證實的事,雖說沒說到你我,但是,我們的命運到了?!?/p>

我渾身疼痛起來,想起前日早晨他的話,就什么話也不愿多想了。他笑,我也笑。

可他媽——他為什么要笑?是要繼續(xù)做兩面派嗎?以前大壯毫無來由地說我是兩面派,其實真正的騎墻者就在眼前?。黑w夫子真將我對大壯的不滿——不,應當是某種憂慮——告訴了首領嗎?之前我當著他們的面罵過那蠢貨,何止罵,我說:“你們聽著,那混蛋難成大事!”

無論如何,事情都在進展中。我如喪家之犬,滿心恐慌。有一次韓夢雨又拿來文章求取我的意見。我冷冷地笑道:“還是去問書記的兒子吧!”然后走開了,因為我聽說大壯早留心于她了,那我只有退,以此表達對他的厭惡。但是當晚我就后悔那么做了,那太缺少古人的胸襟了。

小超定時來我家,口口聲聲說“拜見”,頻頻被我打發(fā)走。馬楠呢,他告訴我再過段時間就不上學了,要去職業(yè)高中學習車床技術。就只趙夫子來,滿臉白光。我忽然滿臉堆上了笑:“你那本古書也帶來了嗎?”“帶來了!”他說,拱著手,一臉沉穩(wěn)又難以捉摸的笑意。

我就有些難忍了,我說:“此來何為?”

“無為而為。”

我徹底憤慨了:“滾回到那位假嵇康那兒去吧!”

他點點下巴,嘴角陡然上揚:“我那本古書你就不想讀讀嗎?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實例?!?/p>

“不想!”我說。

“好,”他說,“好吧四哥,不想就不想,反正那是本假書,不看也罷!”他顯得黯然神傷。

我卻是為此高興得緊。但是沒想到,緊接著——當著我的面,他突然,突然撕碎了它!

我一如之前般平靜。然后我淡淡地問道:“那個傳言可是真的?”

“我想,應當是的。”他沉吟片刻,“因為首領跟我提起這個事,他爸拍的板,當不為虛?!?/p>

我愣愣地看著他,想不到他如此坦誠地告訴了我這個。

但是我無心沿這個思路想下去。因為我自然清楚得很,一旦如“新村改造”傳言中所說的建立風車電廠,那么,我們家定然是首當其沖!上面早就認為一條馬路有必要從我們家穿過。我擔心的是那片竹林啊,我又怎好向奶奶開口?如果那片竹林也不在了……我該到哪里去呢?

七子聚會如期在西坡寺下那個石洞里舉行。已是陽春,很有點熱了。

丁里率先發(fā)言,他不再一說話就因為那顆壞牙而歪著臉了:“好,好啦!剛,剛進城拔掉了,換成烤瓷的——真他媽爽!”嵇康制止他,他才言歸正傳?!靶郑值軅?!還有兩個多月就畢業(yè)了,但,但是我們中竟有人想叛逃!”目光里驟然燃起了火光,“沒錯,是叛逃!誰?啊,是誰?我不想提這事,但不說行嗎?那是什么行為,那是陰謀破壞兄弟間的情誼,那是要搞政變!是逃跑主義他娘的不義之舉……啊,總而言之,誰要是背叛了兄弟,就要付出代價……”

馬楠便被毛丫拽著走向臺前去了。

小超打了他一巴掌,那孫子可真夠狠的,馬楠鼻子里就冒出血沫來。

我心頭一顫,馬上又瞇縫起眼皮。

老二繼續(xù)道:“就算要離開,也需打個招呼吧,???”

嵇康也耷著眼皮一言不發(fā),嘴里哼起了那首《七子之歌》。

我輕咳一聲說:“打,打得好!”

場面死寂一般,好一陣子沒有動靜。

完事后,趙久齡安慰他說:“現(xiàn)在你可以安心去了,知道哥哥們的苦心嗎你?”

馬楠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你他娘的什么玩意,看家狗,兩面派……”

我心里又一緊,再一松,便徑直回家去了。

大壯馬上追過來,笑嘻嘻地要我?guī)退粋€忙,我掙脫了他的胳膊。這時,他有意高聲向趙久齡派了旨意:讓他替他寫一封情書。他媽的,一對奸邪之人啊……

形勢不都明擺著嗎?我對奶奶說:“爸爸走之前留下的那張硬弓呢?”

奶奶驚恐地望著我,顫悠悠地從一個隱秘處拿出了弓。

我說:“你保重些,有野獸要進林子了,我去住幾天?!?/p>

再次搬進竹林,煩躁不安的內(nèi)心漸漸平息了下來。

有一天趙夫子忽然走了進來。他什么也沒說,將鋪蓋在我的木屋旁打好,盤腿坐定,看起一本書來。我呢,我心無旁騖,連續(xù)幾日,幾乎將從竹葉下扒出的那本書讀完了。那是一本殘破的日記,前半部分按照父親從前提供的零碎信息我認為當是爺爺?shù)墓P跡,后半部分那字體無疑出自父親之手。而記錄里關于爺爺為重慶發(fā)明防空警報器的情況,與父親之前的表述也完全不同?,F(xiàn)在我根據(jù)記錄復原如下:他的確發(fā)明了一種防空警報裝置,但并未被當局看中,便只由他一人使用。在日記里他寫道:“空襲來臨前,它能夠通過它的天線,提前預知空中的險情,自動發(fā)出警報?!标P鍵還不在這,對那樣一位民國理工科大學生——這一點是通過后面父親的記錄得知的——父親評價道:“他的學識也許并不值得大書特書,一個細節(jié)在他死后我才清楚:那就是那警報器發(fā)出的聲音并非我以為的那樣刺耳,他將聲音設置成了一支優(yōu)美無比的曲子,從這一點來看,確如母親所說,他是名郁郁不得志的詩人……”

趙夫子在黃昏時分起身向我這邊走了過來,他不急不躁的樣子令我有些動容。我冷冷地問:“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等野獸,想不到卻等來了你啊?!?/p>

他皺眉笑笑,將書卷起來攥在手里反背在身后,目光轉(zhuǎn)動,仿佛在清點周邊的竹子,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哦,你以為呢?”然后又贊嘆道,“想不到這里的竹子這般粗壯高大,可惜啊可惜……”

我心頭就一顫,腦子里亂極了,但沒有開口。

他轉(zhuǎn)身之后,我留意到他手里的那本書正是當我面銷毀的那本,心里又是一陣冷笑,笑他戲演得真不錯。我還是沒說話。我吃了點準備好的干糧,躺在木板床上,眼睛慢慢閉合。不一會兒,眼前又出現(xiàn)一派硝煙場面:敵機呼嘯著飛來,我爺爺呢,他一點也不著急,拎著他那只類似于老唱機的防空警報器,聽著小曲走到地下室去……但是待我清醒過來,又想到父親其后寫的那段話:“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當他的發(fā)明臻于完美時,戰(zhàn)爭已近結束,敵機未曾再光顧他的那座城市。哦,這個聰明了半世的人啊,只把危險想到了天上,直到,直到有一天一隊表情奇異的人馬,貼著地面闖進了他的家門……”忽然又想起奶奶尚未展開的故事——她的老嘴里曾蹦出“抄家”那個詞——心頭就一驚,差點打床上掉下。人沒事,動靜卻是弄出不小,不然趙夫子也不會突然闖到我面前來。我說:“我可不勞夫子護駕!”

趙久齡的嘴唇動起來,這一次他心里一定不會好受。他終于開口了:“四哥,不,大哥!我來這兒其實是想告訴你你才是我的大哥,大壯不是!”咬咬牙,他又說:“他不配!他只有他父親?!?/p>

“行啦!”我打起哈欠,“是大壯派你來的吧?別打斷我!別喊我什么大哥了……”

趙夫子幾乎要哭了嗎?因為他以近似低嚎的聲音說:“告訴你吧,我的心從不在那邊?!?/p>

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這個時候只要我看他一眼,他的嘴便不會停住。但我將臉轉(zhuǎn)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在一陣轟隆隆的機器嘶鳴中我一骨碌跳下床。趙夫子眼圈還是紅紅的,他猛地拉起我,朝一個方向飛奔起來,氣喘吁吁地說:“我本想昨晚就告訴你一切,不過你好好休息一宿也好!大哥,我會叫你明白我的心的……”我大聲罵道:“滾你媽的趙夫子,你想干什么呀你?”“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是想和你一起戰(zhàn)斗!”眼前不遠處正停著一個龐然大物,我腦子里嘩啦一聲響,明白過來——野獸來了!來不及看趙夫子一眼,我說:“混蛋,我可不能逃走,我要戰(zhàn)斗!”這時,趙夫子一把拉住我,看著我笑:“現(xiàn)在,我有資格叫你大哥了吧?”

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八锏?,想不到你這個有爹生沒爹養(yǎng)的混蛋還有點良心……這,這是什么?”“這是你的專利呢,你問我?”我眼里就一熱:“混蛋,想不到你還那么有心!不愧是我兄弟?!薄澳强刹皇?,我一夜沒合眼,整整五百支!”“哎喲!”我叫了起來,“還有火箭呢,哈哈,你小子不來,夠他們受的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我趕忙跳起身就想往回跑,他一把拉住了我:“放心吧老大,咱奶被我支到我四奶家?guī)兔θチ?,再無后顧之憂啦……”

尾聲

后來,大約在我們畢業(yè)后的第四個年頭吧,我們的二首領丁里終于如愿以償,隨他務工的那家工程隊去了非洲,實現(xiàn)了他幾年前令我們嗤之以鼻的夢想;但是我知道他去的那個國家并沒有戰(zhàn)亂,當他仰望著異國的星空,會不會又喊寂寞啊寂寞?毛丫呢,他在南方的一個娛樂城為男人和女人提供各類服務。小抄最有學問,考上了大專,電話里說過年回來要帶他的女友來拜見大哥。最令我驚訝的是馬楠,手機照片上帥得一塌糊涂,讓我以為他出國開了刀。

我呢,四年來一直在已經(jīng)成了規(guī)模的村風力發(fā)電廠里做一名臨時工,負責爬上高大的風車,為機器除塵擦油——每當這個時候,我們的村莊就盡收眼底了,那平復了好一陣子的心緒又變得復雜起來,以至于我的頭兒總是在下面不停地喊我。我沒有作出回應,我不住地向著空蕩蕩的面盆一樣的洼地點頭:從上往下,我依次看到我的奶奶,她正安詳?shù)靥稍谀情g密封的石屋里說著夢話;而那座因開山炸掉了半邊的山洞前正跳動著幾個單薄的身影;最下面是我們曾經(jīng)的院子,被一條寬大的公路碾壓著——我揉了揉眼皮,舊時光驟然再現(xiàn):院后綠蔥蔥一片,大個的竹筍爭著冒出來,仿佛要扎破什么。耳邊傳來風過葉梢的喧響,如果是在夜晚,在那喧響之上,還能看到那些歷代不倦閃亮的星辰……

我爬下風車,頭頭早已不耐煩了:“每次都他媽那么磨蹭!再這樣,看老子不開除你?!?/p>

我冷冷地瞪著他說:“你可以試試啊,誰也別想叫我走,我要在這看家呢——明白嗎?”

過年前,小抄果然來見我了。

“女友呢?”我問。

“早吹啦!”他顯得有些沮喪,“因為她聽說畢業(yè)后我要回符離鎮(zhèn)創(chuàng)業(yè),就不干啦!”

“你真打算回來?”我有些詫異,“還創(chuàng)業(yè)?”

“那當然!電話里不是說好了嗎?咱們幾兄弟一起干?!?/p>

我們包了一輛車去看趙夫子。他的牢獄之災似乎快到盡頭了。我們又談起未來的理想,又說到合辦那樣一個加工廠的事情?!皩?,竹制品加工廠!”說著說著,我們?nèi)值芟鄵矶?/p>

在這一理想尚未實現(xiàn)之前,我總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高處回望過去,一切恍若昨天。

趙夫子呼呼的急喘聲正在耳邊?!按蟾?,快!那個開挖掘機的,我們一起射!”呼啦啦一排竹箭終于讓那臺囂張的機器熄火了。“大哥,我們加點火……不好,他們圍過來啦……他媽的,我們有點寡不敵眾了。大哥,你昨晚怎么就不讓我說話呢,我一邊造箭一邊流淚呀,你看看竹子上有沒有淚斑……嘿,大哥,這下你信了吧?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大壯套近乎不過是為打了探消息,他爹的陰謀沒那么容易得逞……大哥,你還記得大壯叫我寫情書的事嗎?嘿嘿,我做了手腳,用了隱身色,男主角的名字都是你,你馬上要走桃花運啦……大哥,你看到旁邊那個人了嗎,我眼神不好,是大壯爹吧?我現(xiàn)在繞過去,給他屁股來一家伙,嘿,你可別攔我呀……”

我就看到趙夫子像一名真正的戰(zhàn)士那樣弓腰跳出了戰(zhàn)壕,但是剛一出叢林,一把被埋伏在一旁的大壯抱住了,雨點般的拳頭打在了他腦袋上。我就急了,手上的弓晃來晃去瞄不準。我正要沖出去,趙夫子突然掙起身,猛地跳起來,手臂揮舞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場面靜止下來。

我就聽見大壯劇烈地嚎了一聲“娘……娘的呀!竟敢弒君呀你!”便沒有聲音了。

后來我問趙夫子:“你怎么就真下毒手了呢?”趙夫子平淡地說:“我也不想那樣。我就想試試那把竹劍快不快,想不到人脖子比草包軟多了?!闭f著他就哭,哭完了,我們那個荒唐的七子時代——也結束了。回到家,我一把火燒掉了那片竹林。

眼下,我再次站到高聳的金屬風車頂端時想道,時光真是快啊,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眼前的熊熊火光為何還不曾熄滅?燒得我頭昏目眩,仿佛還要燒上幾百年,燒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旦遇到這等難忍的時刻,我腦間就會再次準時地現(xiàn)出那些曲折隱約的游絲,音符一樣,使我嗓子一熱,不由得哼唱起那首老歌:

魏晉的天空昏暗,現(xiàn)世季節(jié)和暖,

古七賢舊地上我們抱作一團。

眼下新七閑,有著何其相同的明天

想當年他們談笑著歪歪扭扭走向林間,

桑梓地上留下那么多美談,

新一代的我們喲新一代的我們,

我們的明天,誰可憐見呀誰可憐見……

唱著唱著,天落起小雨。唱著唱著,雨霧迷住雙眼,模糊那片竹林,隔開了匆匆那年……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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