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高勇
(暨南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1920 年代中國“非基督教”運動爆發(fā)之后,華人基督徒的身份認同問題顯得尤其重要?!皩酵絹碚f,如何界定自己的身份,決定著他們?nèi)绾慰创吞幚砼c中國及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對國家政權(quán)和社會大眾來說,如何看待基督徒的身份,則決定著他們對這一特殊群體的政策和態(tài)度。”劉廷芳是近代中國基督教教育家,為推動基督教教育在中國之實踐貢獻卓著。同時,劉廷芳又是近代中國基督教思想家,對中國教會諸多問題的討論均頗有建樹,華人基督徒身份認同問題便是其中之一。劉廷芳以其自身經(jīng)歷對華人基督徒的身份認同進行探討,揭示在民族主義思潮下基督徒的責任與義務。本文試圖通過劉廷芳的一些重要文獻《中國基督徒愛國問題平議》、《反對基督教教育運動問題的研究——基督教全體的態(tài)度》、《基督教與中國國民性》、《我信——我對于基督教在中國教育事業(yè)的信條》等,對民族主義思潮下的劉廷芳本色基督徒觀予以粗淺探析。
民國伊始,“宗教自由”的原則被寫入《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基督徒將其作為自己信仰的政治保障。但是,隨著民族主義思潮的興起,民族主義對中國教會的沖擊越來越猛烈,基督徒在國家和基督教之間面臨著艱難的抉擇。“非基督教”運動爆發(fā)后,中國基督徒知識分子通過教會和教會內(nèi)創(chuàng)辦的刊物進行回應。查時杰將此回應分為四種類型:第一,反唇相譏,致力抵抗型,如簡又文和張亦鏡等人;第二,輕視、漠視、置之不理型;第三,虛心研究,擅自省察型,這一派人的數(shù)量最多;第四,恐懼退縮、劃清界限型。劉廷芳抱著虛心研究和自省的態(tài)度應對來自“非基”人士的指責,為基督教和中國教會提供合理性論證。
首先,劉廷芳對“非基督教”運動發(fā)生的原因進行分析。劉廷芳認為“非基”人士對教會的指責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中國基督教是由外人傳入,由外人創(chuàng)立,到今日是外人捐資維持,國人始終視基督教為洋教。(二)基督教的性質(zhì)是親密相愛,倘若依教旨去實行,同教的便當相愛如弟兄,中國基督徒與西國教士自當親密;國人以為中國基督徒和洋人比本國同袍更親密,是親疏遠者而疏親近者,遂加以不愛國的嫌疑。(三)基督教在中國國人與外人交通未曾發(fā)展之時,及內(nèi)地未開通之處,往往發(fā)生誤會,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不免相爭;西教士因治外法權(quán)不在中國官廳占許多便宜,國人責基督徒倚仗外人威勢,受外人保護,對抗自己同胞,遂直接加以賣國的罪名?!?/p>
劉廷芳自知空穴自然來風,抽薪乃能止沸,如果教會一切工作無貽人口實之處,自然不怕有人攻擊。因此,劉廷芳承認:“這三樣不全是誣枉,是有一部分事實可根據(jù)的。”劉廷芳勇于承認教會的缺點,并希望通過基督徒的努力而改之,使“非基”人士對教會的不利言論消弭于無形之中。
其次,劉廷芳針對以民族主義反對基督教的思潮,采取了獨特的護教方式,即將基督徒的愛國與中國教會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促進中國“本色教會”的發(fā)展。第一,他從社會發(fā)展和受教育的程度兩個方面力圖闡明信教和愛國并不矛盾。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看,“教會中愛國的程度和社會差不多。因教會中的人到底是普通社會中來的,他們的程度不容易超過他們所隸屬的社會”。從受教育的程度看,基督徒“知識是開通的,程度高的,愛國心也高些。是基督徒,不是基督徒,與有愛國心,沒有愛國心,這兩樣無大相關(guān)的。換一句話說,愛國心和個人的知識,及教育程度有密切的關(guān)系”。但劉廷芳也指出:基督徒“背景不同,有些原來程度很低的,為國家前途起見,必得提高他。但是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可能做到的。盡力用教育去提高他們的程度,是我們的天職”。第二,要回應“非基”言論,使教會在風潮中奮起,最好的方式是創(chuàng)立中國的“本色教會”。劉廷芳對一部分非議基督徒不愛國的言論進行回應,因為“在外人治下的教會,說基督徒不愛國的評論,是免不了的”,要免除某些“非基”人士污蔑基督徒不愛國,必須建立中國人自己的“本色教會”。從基督徒個人來講,中國教會“必須真正中國化。使入教的基督徒一方面有清潔守道的人格;另一方面要保護他們,使他們不作一種半中半西與社會人情背道而馳的生活。使一切信徒,都能真正本著基督的精神,去愛國愛同胞”。從文化的層面來看,中國“本色教會”“根據(jù)中國的文化,參酌西洋文化的優(yōu)點,重新發(fā)揮基督對于國家問題,根本的主張”。簡而言之,中國教會要想擺脫洋教的嫌疑,創(chuàng)立中國自屬的教會,必須本色化;中國基督徒要想有獨立的人格,必須本色化;中國教會是中西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產(chǎn)物。而基督徒是“今日謀中國教會革新者”,他們的責任與義務是創(chuàng)立真正中國的“本色教會”。
最后,在“非基督教”運動的背景下,劉廷芳希望基督徒能“自修以止謗”?;酵健白孕抟灾怪r”是劉廷芳面對“非基”運動所做的回應。這種回應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劉氏將中國教會置于“非基”運動的處境之下,尋求基督教和中國國民之間的一種平衡。此舉一方面緩和了中國教會和“非基”人士之間一種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另一方面普化了基督教,在中國教會和非基督徒之間,尋求一種信仰的平衡。劉氏認為既然發(fā)生“非基督教”運動,那么中國教會肯定還有不完善之處?;酵綉摳恼陨聿煌晟频牡胤?,以此主動承擔教會的責任。
劉廷芳關(guān)于基督徒和愛國的討論是在“五卅慘案”發(fā)生之前對“非基”運動的回應。他力圖闡明信教和愛國并不矛盾:信教有絕對自由,愛國是國民唯一的天職,二者獨立并存。劉氏不僅以言論的形式表明基督徒和愛國的一致性,更是以各種方式向國人說明基督教本身和愛國并無沖突。劉氏針對基督徒不愛國的研究和討論具有前瞻性,接踵而來的“五卅”運動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
1925 年5 月15 日,日本紗廠資本家槍殺工人代表顧正紅。30 日,上海工人和學生舉行游行示威,遭到英巡捕房的槍擊,13 人死,多人受傷,被稱為“五卅慘案”?!拔遑K案”后,全國許多城市開始工人罷工、商人罷市、學生罷課的“三罷”運動。在“五卅”運動過程中,帝國主義相繼又制造了“漢口慘案”、“沙基慘案”、“重慶慘案”。這一系列的慘案促進了中國民族主義的覺醒,“中國南北各地有600 余座大小城鎮(zhèn)爆發(fā)了反帝愛國運動,直接投入運動的各界愛國人士多大1700 萬人,規(guī)模之大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是空前的?!备鞒鞘械幕酵饺后w也迅速行動起來做出回應。
“五卅慘案”發(fā)生后,一些基督教團體和學校紛紛聯(lián)合發(fā)表宣言,其中包括全國中華基督教協(xié)進會、燕京大學、北京青年會、北京女青年會、北京公理會、全國青年協(xié)會等,這些組織認為:
“這幾篇宣言雖為數(shù)寥寥,而每篇皆清楚;滬案之違反基督教義,并說明不平等條約及中外感情為這次肇禍之遠因。雖措辭極審慎穩(wěn)重,而因其穩(wěn)重,讀之如看顏魯公書,力透紙背,知每篇成功之經(jīng)過者,看教會固定機關(guān)中中西人士,連英人也在內(nèi),能共同討論這些問題,發(fā)表意見,作一致的主張,對于教會中‘合作的可能’的前途,不能專抱悲觀了。”
除此之外,全國包括北京、上海、蘇州、杭州、鎮(zhèn)江、長沙、寧波、哈爾濱、吳興等教會組成滬案后援會,他們“紛紛發(fā)表宣言和函電,以極其憤怒的心情強烈譴責帝國主義對手無寸鐵的學生和工人所犯下的罪行,并多處募集巨額專款,聲援在滬的學生、工人、商人進行罷課、罷工、罷市的‘三罷’活動?!闭憬瓬刂菔サ罆氖嗝麜讶w脫離教會自立中華教會。上?;酵竭€“集議組織上海中華基督徒聯(lián)合會以謀應付,除通電北京政府、南京長官請嚴重交涉并立函工部局聲告實情,要求(1)懲兇,(2)撫恤,(3)謝罪,(4)工部局應有中國代議士,(5)取消租借內(nèi)華洋不平等待遇。”除團體紛紛表示外,一些著名人士以個人名義抗議滬案。如著名基督教人士程湘帆發(fā)表《基督教人士之反對帝國主義及不平等條約》的文章,以此表達對“五卅慘案”的憤怒:
“今幸國人大夢已醒,覺悟已深?!磳Φ蹏髁x’,‘取消不平等條約’的運動已經(jīng)發(fā)動。我基督教信徒素來對于鐘愛國家,服務社會未嘗稍后于人。且‘人類同胞’,‘民族平等’尤為我基督教的精神。故對于此項運動,應一律加入貫徹到底?!?/p>
程湘帆針對某些人提出中國“去基督教”問題做出回答,他指出:“宣傳教諦須用光明手段。以槍炮兵艦的威力,壓迫弱國締結(jié)條約,外交道德尚不許可;安能用此權(quán)力,宣傳救世之道?此實我基督教之大恥,亦我中國信徒之奇痛?!敝麗蹏綄㈩I馮玉祥發(fā)表聲明:“諸君愈在壓迫之下,愈宜挺身而出。努力奮斗,為教徒爭人格,為教會保名譽?!?/p>
在劉廷芳看來,這些行動正是中國國民性的表現(xiàn),“對于基督教在中國被冠以‘洋教’污名化的尷尬處境,有化解的作用?!薄拔遑K案”發(fā)生后,劉廷芳就注意中國教會、中國基督徒、外國傳教士三個方面的態(tài)度。
從中國教會內(nèi)部來說,劉廷芳指出中國教會目前現(xiàn)狀是
“各種固定的機關(guān),十之九都是有西人在內(nèi),這些西人不是居執(zhí)行的地位,便是間接握實權(quán);除了全國青年協(xié)會,各地青年會,各處中華自立的基督教會外,其余差不多都在西國人實力范圍之中?!?/p>
因此,眾多的基督徒還沒有獨立自主處理教會內(nèi)部事務的權(quán)力。中國教會自立必須經(jīng)歷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由于外國傳教士控制中國教會的大權(quán),中國教會“對于各種問題的表示,從前往往不求代表華信徒的意見,關(guān)于一切重要的問題,華人只有被咨詢的權(quán)利,無實發(fā)主張的機會?!钡诙A段,由于“中外新教合作建制”的逐步形成,一些見識遠卓的傳教士“竭力求得華信徒的意見,要使華信徒的主張得同人的注意”。第三階段,中國教會聚集一批高瞻遠矚的基督徒領袖,他們對于一些涉關(guān)中國教會的利益時,“不肯犧牲主義去求和合,看定主義,毅然獨斷,不求西人的同意,自行集議把主張發(fā)表了,竭力去實行他?!敝袊酵皆凇拔遑Α边\動中的表現(xiàn)說明中國教會正處于第二階段,已開始有向第三階段邁進的征兆。
當中國教會謀求自立時,“五卅”運動爆發(fā),一些“非基”人士對教會進行言論攻擊,指責中國教會是“帝國主義走狗”。對此,劉廷芳以自問的方式質(zhì)疑此種說法:
“教會中是否有應受這樣的批評的事實?教會的思想與帝國主義有相合處否?教會的組織與帝國主義有相合處否?教會的態(tài)度有實在可使人疑心與帝國主義相吻合否?教會的行為有哪幾樣是與帝國主義的侵略相同?”
經(jīng)過上述分析論證,劉廷芳認為,“非基”人士必須根據(jù)科學精神對教會進行客觀公正的批判。若這些問題是事實,那么中國教會應虛心接受;如若是誹謗,中國教會可以置之不理,妄認過錯。劉廷芳的這種洞見受到一些基督徒的認同。
從教會與社會的互動來說,中國教會應走本色化之路,打造國民認同的基督教。而要走上這條路,中國基督徒應在風潮中奮起,為創(chuàng)造“本色教會”不懈努力。
從個體來說,基督徒應自修以止謗。因為能自修以止謗的基督徒都是“任勞任怨負責任的信徒”,他們“對于外間的攻擊教會的謗語,無一句不注意。對教會的實情,考察不嫌煩瑣,力求詳確。得了事實以后,用客觀態(tài)度去評判。他們的目標是求真理。真理未明,不妄發(fā)言論。真理明了,若教會的實情在甲點上與外謗相合,則不避忌諱,誠誠實實地承認……若教會的實情在乙點上與外謗不符,確實受了冤枉,他們也不避辯護的嫌疑,誠誠實實地去否定它”?!白孕抟灾怪r”這一提法是斯時最為重要的言論之一,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們對基督徒的攻擊,消弭了“非基”人士的言論攻擊,樹立了基督徒的形象。
從國家層面講,基督徒應“把反對者的言論,拿來做鏡自照,把他們批評教會的話,逐條地分析一下”。劉廷芳認為基督徒回應“非基督教”運動當作之事諸多:
“如創(chuàng)造本色的教會,改良教會的學校,研究科學、爭回國家主權(quán)等等無一不是急務,切沒有一樣可以忽略的。但是最重要的一件,不與上述各事相背,而且為各事的根本,便是用謙敬的心、堅決的志、重新去研究耶穌基督的生活、教訓,與品格?!?/p>
同時,基督徒應借助“五卅”運動發(fā)揮中國國民性,努力做好本職工作,試圖改革政治,建立本色教會?;酵綉琛胺腔浇獭边\動的機遇擺脫差會控制,做真正的國民,反教言論會不攻自破。
當中國基督徒和中國民眾站在同一戰(zhàn)線之時,外國傳教士表現(xiàn)出另一態(tài)度。劉廷芳歸納出傳教士對滬案的十種態(tài)度,大多數(shù)美國傳教士“與中國人民表示同情,反對工部局慘殺手無寸鐵之市民”。但少部分“口頭上對死難者表示同情,但借口等待公正調(diào)查而拒絕對此事加以評論”。英國傳教士更是“完全站在帝國主義立場,認為五卅是學生故意違反法律”。他們“偏聽工部局片面的報告,以為當時殺人是不得已的事”。劉廷芳批評《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抹殺工部局的罪過,反苛責這是華人的罪過。作為一名基督徒知識分子,劉廷芳站在中國國民的角度對傳教士進行批判,這點是難能可貴的。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在民族主義思潮的影響下,基督徒在國家利益和個人信仰之間的高瞻洞見。從“五卅”運動開始,中國基督徒與外國傳教士開始分道揚鑣,中國教會朝著“自養(yǎng)、自治、自傳”的目標邁進。
“五卅”運動對中國教會影響深遠。劉廷芳透過“五卅”運動認識到“滬案前途的解決,看我中華國民操守的堅定到如何程度;看國民能否拼死命去做政府的后盾,能否審定輕重,知所先后,不做暴動愚妄的行為”。在民族出現(xiàn)危機時,國民性突顯出來。同時,通過“五卅”運動中基督教與中國國民性的探討,劉廷芳認為一切事實表明“中國現(xiàn)在教會,不阻礙中國基督徒國民性的發(fā)展,也不使中國基督徒洋化奴化,中國基督徒的愛國心與一般社會中的愛國心無大分別?!被酵脚c一般國民的結(jié)合,無形之中界定了基督徒國民的身份:“他們每個人都是國民的一分子,都應盡國民固有的義務,承擔政治責任;同時,他們又不僅僅是一般國民,他們是有信仰的基督徒,他們應該在思想上和道德上高于一般國民?!?/p>
透過“五卅”運動,劉廷芳希望中國國民心目中出現(xiàn)一個真實的基督徒形象:
“一是愛國者當知道——可以知道基督徒是愛國的;二是非宗教者當知道——可以免了誣枉人的罪過;三是傳教士當知道——可以免了許多措置失宜的危險;四是中國基督徒當知道——可以免了自己相互冤枉,并且當自奮發(fā)有為?!?/p>
他試圖說明基督徒并非“吃教徒”、“洋奴”、“走狗”、“賣國者”,他們和一般國民無二,其獨特之處在于“基督徒國民在重視自己的國民身份時,亦不能忘記自己的基督徒身份”。
與“五卅”時代的其他基督教知識分子不同,劉廷芳具有處境化的視野。他客觀分析社會問題,提出不同的見解。每當發(fā)生與中國教會休戚相關(guān)的事件時,他會從基督教立場的向度關(guān)注事件,指出其與教會和基督徒的關(guān)系,顯露其在重視國民身份時,亦不忘信仰的身份。
中國基督徒在“五卅”運動中的政治表現(xiàn)為他們贏得了良好的聲譽,其處境得到明顯的改善,長期困擾的身份問題得到國人的認同。但一個重要問題——基督徒的受教育權(quán)問題在“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中被提上議程,“基督教教育是否摧殘國民性”成為討論的中心議題。付諸民族主義思潮下的背景考察,劉廷芳作為中華基督教教育會主席對基督教教育的洞見成為先見之明,不僅為基督教教育培育國民性提供了合理性論證,而且為教會學校的生存贏得了空間。
隨著西學東漸的影響,各類新知傳入中國,教育作為培育人才的方式受到重視,外國人在華辦教育即是其中之一。在民族主義思潮下,外國人在華辦教育打上負面的烙印。1907 年,《外交報》發(fā)表了一篇《論外人謀我教育權(quán)之可?!返纳缯摚砻鲊藢ν馊嗽谌A辦教育的憂慮:
“國之大政,教養(yǎng)而已。養(yǎng)之事推一,而教之事有二:有禁為非者,法制是也;有導之于善者,教育是也。二者皆國家成立永久之要素,必以本國之人任之,然后有以培其愛國之心,擴其樂群之力,以蘄日進于富強。未有以乙國之人,任甲國教育之事,而其國不即于衰弱者也。今之君子,知法制之為我國權(quán),而不可授之外人矣。乃獨立于教育問題,關(guān)系一群之生死存亡,
有什百于行法裁判者,任外力之侵入,而夷然不思所以抵抗之,其無乃知二五而不知十乎!”
“非基督教”運動爆發(fā)后,基督教教育披上“帝國主義侵華”的外衣。民族主義者認為基督教在中國創(chuàng)辦的各類學校阻礙了中國教育的進步:“基督教教育是造就外國教徒的教育,與造就本國國民的教育根本不能相容,我們承認了基督教教育,就要妨礙國家教育的推行,所以必須反對教會學校,絕對主張收回教育權(quán)?!痹诿褡逯髁x者看來,教育是一個國家主權(quán)的象征,基督教教育獨立于中國教育之外,嚴重損害了中國的教育權(quán)獨立,因此他們興起“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對中國近代的教育思想、教育學派、教育制度、教育編纂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極力倡導基督教教育的劉廷芳在整合“收回教育權(quán)”人士言論的基礎上,指出國家對于“收回教育權(quán)”的重要性,但收回并不等于取消,因為教會教育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劉廷芳對“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整體上持歡迎態(tài)度,此點可從《反對基督教教育運動問題的研究——基督教全體的態(tài)度》一文中可以看出。劉廷芳將“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與義和團運動比較,指出“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含有反對外國人和傳教士的性質(zhì),比義和團更為徹底,但不像義和團“仇教、排教”,因此,他希望“教會全體,對于這種運動當取沉靜鎮(zhèn)定的態(tài)度”。對于“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的文章,他指出,有些公允,但有些謾罵,毫無根據(jù),因此,他希望教會全體“切不可與謾罵者對罵”,“當取溫和和容忍的態(tài)度”。對于在運動中的過激行為,他主張教會全體“取和平仁愛,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顯出基督徒的品格”。劉廷芳透過基督教對“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的態(tài)度旨在說明中國教會并非一味抵觸這些人士,而是從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發(fā),虛心接受“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的合理性并自我改進,對其非理性抵觸并自我批判,以一種自省的態(tài)度回應“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
當“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持續(xù)升溫時,劉廷芳以杜威的教育信條為本,堅信基督教教育推動中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的作用。1925 年1 月,中華基督教教育會高等教育組干事羅炳生召集中國教會領袖商討基督教教育前途的會議,劉廷芳應邀參加。在會上,劉廷芳做《我信—我對于基督教在中國教育事業(yè)的信條》的講話。
首先,劉廷芳堅信宗教與教育不可剝離:“我信宗教。我信教育。我信兩者能并行不悖。我信兩者能互助,則收益更大。我信宗教若忽略教育,有流入迷信愚妄的恐怖。教育若仇視宗教,有流入偏僻殘缺的危險?!贝酥荚谡f明宗教與教育不可分離。教育事業(yè)是改造國之根本,劉廷芳將教育事業(yè)放在中國教會的首位:“我信中華的教會,當認定教育是她一種根本的工作,不是一種間接的工具?!眲⑼⒎伎隙ɑ浇探逃菍iT、民治、進步、試驗的事業(yè),而只有中國教會才能擔當起如此大任。中國基督教教育事業(yè)應歸擁有專門學識及相當經(jīng)驗的基督徒辦理,國民可以專門討論及監(jiān)督中國基督教教育事業(yè)。
其次,在立案問題上,劉廷芳肯定基督教教育對國家教育的貢獻,他希望政府承認而非歧視基督教教育。政府承認基督教教育的具體體現(xiàn)是教會學校應與一切私立學校的地位、待遇同等。教會學校在政府教育行政機關(guān)注冊,按例受政府檢查,遵守政府的教育規(guī)章制度。
最后,針對一些人批評“基督教教育是造就外國教徒的教育,與造就本國國民的教育根本不能相容”的觀點。劉廷芳指出,基督教教育是公民教育,教育目的是培養(yǎng)愛國的國民。教會學校的工作一方面當研究中國文化,并將其宣傳到國外;另一方面將國外文化輸入中國。同時,教會學校不僅是創(chuàng)造“本色教會”的推動力,而且為“本色教會”貢獻力量與人才。
劉廷芳的“基督教教育信條”是與“收回教育權(quán)”陣營既針鋒相對又妥協(xié)的文章,表現(xiàn)出其處境化的視野。吳昶興認為這篇文章“凝聚了劉廷芳從留學到回國四、五年間對宗教與教育此課題的反省與結(jié)晶,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某些方向的堅持,對教會辦教育的批評,以及他為教育和宗教注入中國文化的特色”。
“五卅”慘案后,“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再起,劉廷芳認為斯時是基督教學校擺脫“摧殘中國學生的國民性”罪名最好的時機。為此,在《基督教與中國國民性》一文中,劉廷芳對基督教教育進行討論,表現(xiàn)出與時代同步的節(jié)奏。
“五卅”運動時期,全國各大公立私立學校紛紛停課,教會學校也不例外。雖各校對停課的目的、要求、所造成的結(jié)果不同,但足以證明教會教育并未摧殘學生的國民性,因為參加“五卅”運動后援的學生大都是基督徒,其中各校的學生代表和執(zhí)行委員大多是十分熱心的基督徒,還有專門的神學生,另有不少是接受教會獎學金者,他們以滿腔的愛國熱情投入運動?!拔遑K案”成為教會學校的試金石,打破了人們對教會學校學生不愛國的看法,足以表明“教會學校所造就的人才和愛國心,與國立及公立學校比較毫不遜色,為國犧牲的忠誠,也不比其他學生遜色?!?/p>
另一方面,劉廷芳肯定“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的舉措,否定非基督教人士提出“基督教教育摧毀國民性”的言論。愛國是每一位中國國民應有的品質(zhì),也是教會教育的基本要求。對此,劉廷芳從四個方面說明教會教育是培養(yǎng)中國國民性的表現(xiàn):
“愛國人士當知道——到實際需要人的時候,若有正當?shù)哪繕瞬慌陆虝W校學生不舍身致命的來相應。反對基督教教育者當知道——免得繼續(xù)用不盡符合今日事實的理由——說基督教教會教育是摧殘國民性的;西國人當知道——免得以后再固守舊方針,措置失宜,冒犯國民的大不韙,以致前功盡棄;中國基督徒當知道——教會學校中的后輩青年,不但愛國心比我們中年以上的人更濃,而且發(fā)揮實現(xiàn)的膽量比我們更大,應如何尊重,愛惜,培養(yǎng)著蓬蓬勃勃的國民性,不使任何團體與個人摧殘了他。”
劉廷芳站在一個前沿的角度對教會教育與中國國民性予以闡述,旨在說明基督教教育與國家教育的一致性。
1925 年10 月,劉廷芳與趙蓮文、程湘帆合寫《中華基督教教育近年進步情形》,肯定了中國基督教教育事業(yè)的進步與貢獻,達到1922 年中國教育調(diào)查團調(diào)查中國基督教教育時提出的兩大教育目標。劉廷芳認為基督教教育“有具體的組織,有比較的團結(jié)力,有若干實在的工作,這是基督教教會在中國今日不可輕忽的理由,也是反對基督教運動首先攻擊教會的自然趨勢”。
劉廷芳在整個“收回教育權(quán)”運動期間,針對不同階段對基督教教育的指責,本著反省的態(tài)度,努力改進。同時,劉廷芳和其他愛國者一樣,強烈呼吁政府收回教會學校的教育權(quán),并使教會學校呈現(xiàn)出更為中國化的面貌。劉廷芳對基督教教育信條的認識是一名中國基督徒知識分子在強烈的民族主義情感的驅(qū)使下,對自己信仰自覺進行反思的結(jié)果。
作為20 世紀上半葉中國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劉廷芳的本色基督徒觀是在對“非基督教”運動的回應上形成的,他的本色基督徒觀是他基督教處境化的一部分。在“非基督教”運動的影響下,劉廷芳對中國教會乃至社會的思考更加成熟。從認識傳教問題到基督徒國民性問題,進而到基督教教育問題,劉廷芳全面指出基督教在中國存在的問題以及前進的方向。劉廷芳認為,其一,部分傳教士充當?shù)蹏髁x的先鋒,造成國人的誤解,但絲毫改變不了基督教的真理性;如果基督徒要構(gòu)造國民認同的基督教和基督徒,那么基督徒必須承擔重任,緊跟民族主義的步伐,在“非基督教”運動中尋求中國教會合法的一面。其二,“五卅”運動中,基督徒積極參與反對日、英等國的無理要求,在傳教事業(yè)上反對傳教士為維護其母國利益而對中國的污蔑,堅決和中國國民站在一起?!拔遑Α边\動后,基督徒被視為中國國民的組成部分,基督教事業(yè)被國人所認同,教會內(nèi)部積極進行革新,祛除不利于中國發(fā)展的一部分。其三,針對基督教教育是摧殘國民性的問題,劉廷芳堅信基督教教育在塑造人格和愛國教育方面的特殊性,同時,劉廷芳支持中國“收回教育權(quán)”,并且希望教會學校呈現(xiàn)更加中國化的面相。劉廷芳認為“非基督教”運動不僅為大眾了解基督教和教會的改革提供了契機,而且期望基督徒能實現(xiàn)自我更新,將耶穌基督的人格彰顯于中國社會。
總之,劉廷芳面對“非基督教”運動中的各種事件,不僅以言論的形式表明基督徒與愛國的一致性,更是以各種事件為契機向國人說明基督教本身與愛國并無沖突。同時,對基督教中部分基督徒的不良觀念和行為,他認為與基督教本身并無直接關(guān)系。上述的努力,不僅是他對國人非難基督教的回應,更是他作為一名中國基督徒,在個人信仰和民族利益發(fā)生沖突時對自己信仰進行深刻反思的結(jié)果。劉廷芳等基督徒知識分子作為中西文化的中介,對“非基運動”的回應也是從民族主義立場出發(fā),可以說“本色化”運動是這個特殊的中國人群體的民族主義闡發(fā)過程,他們對“非基”運動所作的回應是民族主義的基督教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