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洪
(南開大學哲學院)
李零論兵和中國傳統(tǒng)
陳建洪
(南開大學哲學院)
Author:Chen Jianhong
is professor at the Faculty of Philosoph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E-mail:chenjianhong@nankai.edu.cn李零,《兵以詐立:我讀〈孫子〉》(增訂典藏本),北京:中華書局,2012,399頁。(Li Ling.Deceits Make Warcraft
:My Reading of the Book of Sunzi
.Beijing:Zhonghua Book Company,2012.)一
2007年,李零教授出版《喪家狗:我讀〈論語〉》,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在這本書中,李零直白地宣佈他要說關於孔子的大實話:孔子一生顛沛流離,內心恓惶無奈,就像一條喪家之狗;真正的孔子既不是聖也不是王,只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知識分子。這個形容自古以來就有,並非李零的發(fā)明。不過,這個古已有之的形容也有一定歧義。李零之解被人詬病最多的是,喪家狗原本並非指無家可歸之狗,而是指主人忙於喪事而無人搭理之狗。這個說法雖然古已有之,但如此毫無顧忌地直言不諱卻屬李零的風格。當然,李零也明確申明,“‘喪家狗’並非污蔑之詞”,只是形容孔子的“無所遇”(《喪家狗》,頁15)。這個“無所遇”,我的理解就是懷才不遇。這是關於孔子的事實陳述。僅就這點來說,究竟無家可歸還是無人搭理,倒可能是無關宏旨。李零也直陳“無所遇”的孔子“可笑也可愛”(《喪家狗》,頁12,同參“自序”頁3)。這就是關於孔子的價值判斷。各種爭論,主要都不是關於事實,而是關於價值。
自五四以降,孔子的形象早就糟蹋得差不多了,自然,糟蹋也分不同的方式。以前,出於政治路線,孔子成了孔老二;現(xiàn)在,出於娛樂需要,孔子成了心靈雞湯。李零先生回歸文本,重提像孔子理解自己那樣理解孔子,其中功夫令人嘆服。他細讀文本,不裝神弄鬼,不賣弄學問,詞鋒尖銳,方式直白,更是令人印象深刻。光從仔細爬疏和分析文本的功夫和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態(tài)度來說,李零的孔子解讀本身就值得擊節(jié)讚賞。這個解讀引起了很多很多爭議,當時很熱鬧,現(xiàn)在也都已經(jīng)平靜如昔。如今再看,李零提出的一些問題依然值得深思。我想強調其中兩個相關的觀點。其一,李零講孔子“可笑也可愛”,是指孔子“知其不可而爲之”的精神“像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一樣”,生活在自己的理想之中。其二,李零把孔子的一生歸結爲“知識分子的宿命”,“任何懷抱理想,在現(xiàn)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喪家狗》“自序”,頁2)。一切煙火,根子上都來自究竟怎麼理解“可笑”與“可愛”的關係??尚κ欠穸?,可愛則是肯定。在這個無家可歸的世界尋找精神家園,爲何可笑,又爲何可愛?李零下了斷語,但是沒有展開。
這個說法不免令人想起王國維先生之論:“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币苍S,李零所說的可笑,大抵也就是靜庵先生所說的不可信。所謂不可信,用李零的話來說,就是不講實話:“儒家的君子國,從來沒有。法家愛講大實話,大家不愛聽”。因此,儒家可笑,雖然也可愛;法家可信,雖然不可愛。如此看來,要切實理解可愛的孔子,還得對應理解可信的韓非子。李零沒有解讀韓非子,不過,他對兵家經(jīng)典下了大工夫,尤其是《孫子》,兵家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李零說,在學科上,兵家是法家的“兄弟”。
二
李零先生主張,讀中國經(jīng)典,首先要讀四個文本:《論語》、《老子》、《孫子》和《周易》。對李零四個經(jīng)典文本都有自己的解讀,不過,其中兩個解讀最爲突出,一是讀孔子,二是讀孫子。讀孔子,主喪家狗說,廣受矚目,影響最大;讀孫子,主兵以詐立,經(jīng)年累月,功夫最深。
除去之前的文章不說,李零在二十世紀90年代中期,接連推出兩本論孫子的著作:《〈孫子〉古本研究》和《吳孫子發(fā)微》。十餘年後,這兩本書合訂修改,又以《〈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爲題出版。同一年,李零推出解讀孫子新著《兵以詐立》。2007年,也就是出版《喪家狗》那一年,李零出版《〈孫子〉譯注》。三年後,李零又出版《唯一的規(guī)則:〈孫子〉的鬥爭哲學》,並把所有之前他解讀孫子的工作看作爲這本書的準備和鋪墊。可以看出,《孫子》是李零解讀中國經(jīng)典工作的重中之重。
李零讀《孫子》,是紙上談兵。說紙上談兵,並無貶意,主要就是指文人談兵。文人談兵和軍人談兵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主要在於文人一定不會滿足於就兵論兵。文人的紙上談兵重點在講文化、論思想。所以,李零說,《孫子》是一部兵書,但不是一般的兵書,它是具有“哲學色彩”或者是具有高層次“哲學味道”的兵書(《兵以詐立》,頁4、36)。從更寬的角度來看,《孫子》不僅是一部兵書,還是一部“講中國智慧的書”(《兵以詐立》,自序頁1)。李零甚至進一步斷言:“中國式的思維,和兵法有很大關係,不懂兵法就不懂中國哲學”(《唯一的規(guī)則》,頁5)。論孔子之可笑與可愛,李零語焉未詳,論兵法與中國哲學 (中國智慧、中國思維)之關係,李零同樣也斷而未究。
如果《孫子》裏有哲學,它是一種甚麼樣的哲學?李零說,“兵法是生存哲學”(《兵以詐立》,自序頁1),這種生存哲學,李零也稱之爲“鬥爭哲學”。鬥爭哲學也就是“以鬥爭求生存的哲學”。鬥爭,主要指人與人之間的鬥爭,既包括生物學意義也包括社會學意義上的鬥爭。有時候,李零也從稍有不同的角度來定義鬥爭哲學,這個角度重點強調“人類非常好鬥”的冷酷事實。“研究這個冷酷事實的哲學叫鬥爭哲學”(《唯一的規(guī)則》,頁6、8)。其實,講求“以鬥爭求生存”和研究人類好鬥這個“冷酷事實”還是存在著細微的根本差別。前一個角度通常會強調鬥爭的必然性,甚至還有正當性,後一個角度則可能肯定也可能否定鬥爭本身。不過,總體上來看,李零的側重點在前一個角度。談兵,首要是談鬥爭,鬥爭有不同的方式。如《孫子·軍爭》所說鬥氣、鬥心、鬥力、鬥變,都是鬥爭,這種鬥爭都不是家族械鬥或個人私仇,而是國與國之間的敵鬥。討論鬥爭哲學及其所包含的冷酷事實,李零通常舉古代的孫子和現(xiàn)代的毛澤東爲例,也常常會想起西方的馬基雅維利。不過,更值得想起也是更爲恰切的類比人物,其實應該是施米特 (Carl Schmitt)。施米特的政治概念,既是大實話,也不惹人愛,非常契合李零教授讚賞的中國兵家精神。
如果兵法體現(xiàn)了中國智慧,它又是一種甚麼樣的智慧?李零說,這種“典型的中國智慧”就是孫子所說的“兵不厭詐”(《兵以詐立》頁66,《唯一的規(guī)則》頁51)。李零談兵不厭詐,也可以分不同層次來看,雖然他自己沒有區(qū)分。首先是定位,兵法是“中國的特產”,而兵不厭詐就是兵法的“精髓”(《兵以詐立》,頁381)。其次是定義,兵不厭詐的意思是,“沒有規(guī)則就是唯一的規(guī)則”(《兵以詐立》,頁7、138、384)?!段ㄒ坏囊?guī)則》這一書名就是表明這個意思。再次是定式,沒有規(guī)則的規(guī)則就是兵家的思維方式,在對抗和鬥爭中隨機應變?!白儭本褪俏ㄒ坏囊?guī)則,就是沒有規(guī)則的規(guī)則,就是“無法之法”。最後是定論,李零說,兵法體現(xiàn)了中國政治學的本質(《唯一的規(guī)則》頁3)。
中國經(jīng)典兵法由“鬥”和“變”、也就是“鬥爭”和“詐偽”所構成。當然,爲了避免歪曲李零的論斷,這個說法需要加以限定。李零所說的“中國古典的兵法”,是指戰(zhàn)國以降崇尚詭詐的兵法新傳統(tǒng)。新傳統(tǒng)自然是對老傳統(tǒng)的反動。古今戰(zhàn)法之別,最爲典型的例子是宋襄公與司馬子魚之別?!蹲髠鳌酚休d,宋楚兩軍交仗,宋軍已經(jīng)擺好陣勢,楚軍尚在渡河。司馬子魚請求趁楚軍涉水半渡而擊,宋襄公不準打;楚軍渡河後陣型未整,宋襄公還是不準打。不準打的原因在於,半渡而擊和未陳而擊都不合古法老禮,古代戰(zhàn)法是貴族戰(zhàn)法,兩軍“皆陳”,才叫“戰(zhàn)”。宋襄公遵循的就是這種古代貴族的戰(zhàn)爭規(guī)則,他也因死守古法、不趁人危而大敗。因此,宋襄公認死理的態(tài)度不僅在古書中被看作“傻子的代表”,也被毛澤東在《論持久戰(zhàn)》中譏諷爲“蠢豬式的仁義道德”。李零說,《孫子》就反對宋襄公的這種古戰(zhàn)法,主張半渡而擊,主張兵不厭詐,代表新潮流和新戰(zhàn)法。這種新戰(zhàn)法爲後世兵家所追隨,因此也就成了“中國古典的兵法”。值得注意的是,李零不止一次提到,宋襄公雖然犯傻,但也有人稱之爲“中國的堂吉訶德”。更值得注意的是,李零說,中國的另一個堂吉訶德就是“典型的復古主義者”孔子。從“中國的堂吉訶德”的兩個形象來看,大致可以得知,李零爲甚麼說孔子“可笑也可愛”了:在新時代中講古禮法,在小時代裏求大道理,這整個就是逆勢而動、無視現(xiàn)實。
三
李零說,中國政治學的本質就在兵法之中,既然兵法的精髓在於鬥爭和詭詐,那麼中國政治學的本質因此也就在鬥爭和詭詐。同樣,這裏所說的政治學也需要加以限定。這種中國特色的政治學是特指“告別道德後的政治學”,也就是“刑名法術之學”(《唯一的規(guī)則》頁3)。顯然,李零區(qū)分了“道德的政治學”和“告別道德後的政治學”。與戰(zhàn)法的古今之別相對應,政治學也分新舊。道德的政治學,其代表是主張以德治國的儒家,告別道德後的政治學,其典型則是講求法術勢的法家。對於講究道德的政治學來說,這種新政治學是一種衝擊,是一種挑戰(zhàn)。但是,法家成於秦,也敗於秦。漢代以後,法家新統(tǒng)一直被儒家舊統(tǒng)所壓抑。但是,與法家互相發(fā)明的兵家傳統(tǒng)未受舊統(tǒng)束縛。所以,李零以兵說法,採用的是迂回戰(zhàn)術。
李零讀孔子,強調無家可歸的理想;讀孫子,強調實話實說的現(xiàn)實。讀孔子,意在解構儒家舊統(tǒng),讀孫子,意在宣導法家新統(tǒng)。因此,李零說,“以德治國不靈,以禮治國也不靈,只有以國治國,才順理成章。法、術、勢,就是用國家的道理治理國家,這很符合現(xiàn)代國家的理念”。甚麼叫做“以國治國”?法、術、勢真的符合現(xiàn)代國家理念嗎?如果符合,又在甚麼意義上符合?關於這些問題,李零還是斷而未論。
李零解讀經(jīng)典文本,可謂細緻入微,表達個人觀點,則通常點到爲止。所以,許多需要仔細檢討的立場,都只是簡單地露一個頭、亮一下相,就此打住了。這也是李零的寫作風格。這個特點也容易造成令人誤解的盲區(qū)。我這裏試著說三個容易導致誤解的地方,或許需要進一步澄清。
其一,李零說,兵不厭詐是中國特色的兵法,是典型的中國智慧,另一方面,他又說詭詐並不是中國的專利,西方的“戰(zhàn)略”從詞源上就與詭詐有關。如此說來,兵不厭詐並不那麼中國特色。重要的問題倒是,詭詐在西方兵法中爲何會退居幕後,在中國兵法中卻走向臺前?宋襄公的恪守古禮倒是比較符合歐洲現(xiàn)代正規(guī)戰(zhàn)爭的禮數(shù)。其實,李零也提到,西方戰(zhàn)爭就是職業(yè)軍人之間的實力比較,打不過只好認輸(《兵以詐立》頁121)。不過,隨著遊擊戰(zhàn)的出現(xiàn),歐洲列強在擴張和殖民的過程中不得不面對兵以詐立的現(xiàn)實,也由此發(fā)展出自己的遊擊戰(zhàn)理論並在戰(zhàn)爭現(xiàn)實中得到運用。所以,無論在古代還是現(xiàn)代,兵不厭詐的原則似乎都不是中國獨有。
其二,李零說,“弱勢兵法更強調詭詐?!被蛴每藙谌S茨 (Carl Von Clausewitz)的話來說,詭詐對弱勢一方更重要。孫子兵法強調兵以詐立,是弱勢兵法,毛澤東強調持久戰(zhàn)和遊擊戰(zhàn)這些非正規(guī)戰(zhàn)法,也是弱勢兵法。這種說法自然沒錯,但也有一定的誤導性。毛澤東兵法,弱勢時用弱勢兵法,強勢的時候也“宜將剩勇追窮寇”。後面這一點,李零先生也引用過、強調過。李零突出強調兵以詐立,似乎暗示孫子兵法本身就是弱勢兵法。不過,在分析“形篇”的時候,李零也特別指出,孫子所講的戰(zhàn)爭“都是大國間的戰(zhàn)爭”,都是“由國家支持的正規(guī)戰(zhàn)爭”,而且,“這種戰(zhàn)爭,實力最重要。強弱之形定,則勝負之分見”。既然孫子講的戰(zhàn)爭都是正規(guī)戰(zhàn)爭,那麼正如李零所承認的,對孫子來說,“實力比詭詐更重要”。
其三,李零說,兵法體現(xiàn)了中國政治學的本質,準確地說,李零說的是法家政治學的本質。另一方面,李零也承認,法家政治學備受儒家政治學打壓,在歷史上一直抬不起頭來。如此,歷史地看,傳統(tǒng)中國世界的戰(zhàn)爭規(guī)則是兵家天下,政治規(guī)則卻是儒家天下。李零喜歡引用克勞塞維茨的說法: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續(xù)。從這個角度來看,傳統(tǒng)中國政治要麼是兵家和儒家的合謀共治,要麼是兩者的精神分裂。李零論中國傳統(tǒng)政治學,卻只是一揚一抑:釋孫子以倡法家,讀孔子以棄儒家。抑揚的根本還在於自身意圖:翻轉儒法,轉弱爲強,以暗爲明,立法爲宗。也許,李零的讀法也是一種弱勢讀法。
四
在胡適子學和馮友蘭經(jīng)學立場之間,李零傾向於子學。他直言,“子學”才是“真正的古典”(《唯一的規(guī)則》,總序頁13)。對於漢代經(jīng)學而言,子學自然是古典,對於孔子所要復興的古禮而言,子學則是新學。李零解讀孔子,強調理想政治的無家可歸;雖然不是嘲諷,也確實表達了不認同的態(tài)度。解讀孫子,李零則強調現(xiàn)實政治的實事求是;雖然不是吹捧,也確實表達了認同的立場。
李零著書,句短詞利,敢說大實話,包括敢於公開關於政治的大白話:“政治無誠信可言”(《唯一的規(guī)則》頁7)。如此說來,關於政治的大實話就是政治無誠信。只不過李零說,兵家敢說兵以詐立,政客不敢說政以詐立,商人不敢說商以詐立。這個敢與不敢,還是說明兵法與政治有差別,不完全一樣。其實,李零自己有時候也無意中透露了兵法與政治的差別。他說,“亂世靠軍人,承平靠文人”(《兵以詐立》頁30)。這說明了人人皆知的簡單道理,打天下靠武功,治天下靠文治。而且,李零也引用《老子》的話,“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唯一的規(guī)則》頁9),這也說明治國與兵法之別。兵法的決定因素是敵我爭勝,政治的決定因素是上下相得。最爲關鍵的是,李零還說,“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就是政治”(《兵以詐立》頁61)。一直爲法家張本的李零,居然引用講究仁義道德的孟子來定義政治!一不小心,李零卻又如此儒家、如此道德!從這個走神兒的定義來看,李零其實也明白,用赤裸裸的政治現(xiàn)實來定義政治,並不完全足夠。
李零說,兵家所體現(xiàn)的政治學精神就是實事求是、實話實說。借用魯迅的話來說,這種精神是“真正的勇士”精神:敢於直面慘澹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在李零眼中,中國的兵家和法家是勇士,西方的馬基雅維利也是勇士。其實,連柏拉圖也很清楚這樣的勇敢,《王制》中的忒拉敘馬霍斯就是這樣的勇士。在中西方政治哲學正統(tǒng)中,這種勇敢確實都遭受壓抑。無論在孔子還是柏拉圖那裏,勇都不是第一位的德性。即便在孫子的文本中,智也排在勇前面。
李零把勇敢直面冷酷事實的政治學視爲真正的政治學,而且認爲這種政治學很現(xiàn)代、很西方。二十世紀的西方政治學領域中,最合乎這個標準的其實是施米特的政治概念:政治就是敵我劃分的意識。只不過,在西方正派人士眼中,施米特的政治概念也很邪乎,就像以法、術、勢作爲基礎的政治學在儒家正統(tǒng)眼中很邪乎一樣??磥?,直面慘澹、正視鮮血的政治學皆非正統(tǒng),無論中西古今。紅塵不能看得太破,說得太透,要不然人無法在紅塵中生活。畢竟,慘澹和鮮血皆非人類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而是極端狀態(tài)。人類不能接受長期在極端狀態(tài)下生活。戰(zhàn)爭就是最極端的狀態(tài),所以孫子也說,兵貴勝不貴久。政治學重視人類生活的日常狀態(tài),所以講究長治久安。
李零經(jīng)常把兵家和法家精神與馬基雅維利的政治學相提並論。有時候,他把中國的兩種政治學與西方的古今政治學相比較,也將古代的柏拉圖 (有時候也包括亞里士多德)與現(xiàn)代的馬基雅維利相對比。這種比較,一定程度上成立,一定程度上也不成立。成立,是因爲他看到了馬基雅維利爲現(xiàn)實君主所寫的《君主論》,不成立,是因爲他沒看到馬基雅維利爲理想君主所寫的《李維十論》。前者簡明扼要,後者冗長繁複。此外,作這種比較時還需要考慮中西方經(jīng)典思想家寫作方式的不同。一定意義上,西方經(jīng)典思想家大多是精神分裂的二元寫作,中國經(jīng)典思想家則通常是一以貫之的一元寫作。就李零提到的幾個名字來說,馬基雅維利寫了實話實說的《君主論》,也寫了欲言又止的《李維十論》;亞里士多德是《政治學》的作者,也是《倫理學》的作者;柏拉圖完成了《王制》,也完成了《法義》。其實,李零解讀的孔子和孫子也構成了一種內在的二元性。
五
李零談兵,主要是談兵法;談兵法,主要是借文本談中國智慧。文人談兵,其根本必不在兵法,而在文化。從兵法上看,李零重戰(zhàn)國新法,貶春秋古法;從文化上看,李零崇法統(tǒng),抑孔道。所以,李零講兵法,在法不在兵。具體來說,李零推崇告別道德的法家政治學,摒棄仁義道德的儒家政治學。摒棄是明確的,推崇也是明確的。文人論兵與中國文化,二十世紀還有一位學者,也很有特色,那就是著名的歷史學家雷海宗先生。其名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作於抗日戰(zhàn)爭前後,194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近年來各家出版社都在重版重印此書。
雷海宗談兵,體現(xiàn)了“五四”一代學者大開大闔的思想氣象。雷先生認爲,自東漢末年以降,兵就一直是個問題,骨子裏沒有變化,所以他主要談東漢末年之前的兵。雷先生論兵,不談兵法,也不談兵制。其論文名篇《中國的兵》寥寥幾十頁,檢討自春秋時代到東漢末年的兵源、兵紀、兵風和兵心。從兵的角度來講,東漢是個分界線。雷先生分析春秋時代自漢代的發(fā)展過程,用了一個概括:“先是軍民不分,後來軍民分立,最後是軍民對立”(同前,頁26)。東漢末年,北方外族來犯,地方割據(jù)自大,農民揭竿而起,天下一盤散沙。自東漢以來,兵的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所以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常挨打。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秦也是個分界線。雷先生認爲,先秦歷史,人民主動當兵,並以此榮,家國責任感強,秦代以降,人民無意當兵,以此爲苦,家國責任感弱。據(jù)此,雷先生稱先秦歷史爲“動的歷史”,政治社會演化變革明顯,稱後秦歷史爲“靜的歷史”,雖有“治亂騷動”,但無“本質的變化”。這種消極的文化,他也稱之爲“無兵的文化”(同前,頁79-80)。這種無兵的文化在漢末定型,此後並無根本變化。所以,兵不強,國自弱。
在雷海宗看來,春秋時代,戰(zhàn)爭主體是貴族,王侯將相都是親自披掛上陣,而且在戰(zhàn)爭中講究繁文縟節(jié),有一定的遊戲規(guī)則。所以,戰(zhàn)事不以殺傷滅國爲目的,而在於“維持國際勢力的均衡”。戰(zhàn)國時代,戰(zhàn)爭慘烈,以拼命滅國爲目的,是“屠宰場式的戰(zhàn)爭”(同前,頁10-11)。自此,禮崩樂壞。原本文武並重的貴族政治開始分崩離析,文爲遊說之士,武爲遊俠之士。同時,社會厭戰(zhàn)厭兵心理漸起。舊禮已壞,新禮待立。戰(zhàn)國時代,各國紛紛變法,其中以商鞅變法最爲成功。商鞅變法廢大家族制,削弱家族意識,倡小家庭制,凝聚國家意識。雷海宗說,變法之後,當時家族成員間的關係已經(jīng)“頗有今日西洋之風氣”。與李零對法家的讚賞不同,雷先生則更多地強調戰(zhàn)國變法之後的不良後果:“戰(zhàn)國時代家族破裂,國家不似家族那樣親切,號召人心的力量也不似家族那樣強大。於是個人主義橫流,種種不健全的現(xiàn)象都自由發(fā)展”(同前,頁47、53)。
雷先生曾經(jīng)慨歎,兩千年中國社會的各種卑鄙和黑暗現(xiàn)象,“恐怕都是畸形發(fā)展的文德的產物”(同前,頁44注1)。如此來看,傳統(tǒng)中國積弱不振,主要是因爲過分發(fā)展文德、忽視“武德”。不過,雷先生並未一味追捧武德。他清醒地指出,純粹文德易致“虛偽與卑鄙”,純粹武德難免“暴躁與殘忍”,其惡更甚。雷先生要復古的理想,是“恢復戰(zhàn)國以上文武並重的文化”(同前,頁137)。雷先生復古,不是像李零聲明的那樣,“讀古書就是隔著玻璃欣賞古董”(《兵以詐立》,頁2-3),而是要爲現(xiàn)實和未來賦予希望:“未來的中國非恢復春秋以上文武兼?zhèn)涞睦硐氩豢伞?雷海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頁165)??谷諔?zhàn)爭中國軍人的氣概曾經(jīng)讓雷海宗先生激動不已,他認爲這場戰(zhàn)爭是當代的淝水之戰(zhàn)。從這場劃時代的戰(zhàn)爭中,他隱約看到了達成這種理想的可能性,聽到了文武兼?zhèn)渲髸r代來臨的腳步聲 (雷海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頁130-134)。
六
李零之讀古書,其實未必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是在博物館裏看古董。李零談兵家,法家是兄弟,儒家是對頭;雷海宗談兵,儒家不是矛頭所向,法家也不是歸依之地。李零解兵書,以兵法解構仁義,以政治告別道德;雷海宗談兵史,痛惜中國傳統(tǒng)一味重文輕武。李零談兵法之變,春秋是古板的過去,戰(zhàn)國是變化的未來;雷海宗談兵風之別,春秋是美好健全的過去,戰(zhàn)國是禮崩樂壞的現(xiàn)在。在古今之爭中,李零要維新,雷海宗要復古。其實,無論維新,還是復古,都著眼於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才算是美好的生活?
李零說,自己讀孔子,無非是“用一個知識分子的心,理解另一個知識分子的心”。許多人對李零的“喪家狗”一說表示難以理解甚至憤怒,其實,大可不必。在我看來,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禮贊。李零明確說,精神上的無家可歸是“知識分子的宿命”,換句話說,任何懷抱理想的人都是被現(xiàn)實世界遺棄的“孤兒”。世世代代的孤兒,其實也構成一座孤兒院。這座孤兒院依舊存在,意味著現(xiàn)實世界尚未臻於完美,依然還是一個殘缺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世界中,無家可歸的理想主義者是“零餘者”。其實,這些零餘者也可以比擬作李零所介紹的“餘零”概念,這個“餘零”是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變化的關鍵”。要不然,現(xiàn)實就是赤裸裸的現(xiàn)實,冷酷而沒有希望的現(xiàn)實。
李零說,理想主義者都是無家可歸的喪家狗,這只是說了眾所周知但沒說出口的大白話,並不意味著李零就認同和接受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則。在解讀《孫子》的過程中,李零描述這個世界的冷酷現(xiàn)實,但字裏行間偶爾也透露出對人間世的無奈。這種無奈表明,李零還是一個知識分子,自然也難逃知識分子的宿命。
這難道是說,只有知識分子才能夠領悟甚麼是美好?
*本文爲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重點專案 (專案編號:TJZX13-001)和南開大學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案 (專案編號:NKZXZD140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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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來稿通過編輯部初審後,將匿去作者姓名,根據(jù)所涉論題送交二位本刊編委復審;主編將依據(jù)匿名評審書處理稿件。
九、文稿一經(jīng)刊登,作者將獲贈當期刊物兩本,不另致稿酬。
十、投稿撰寫格式及順序:
1.中英文題名和作者聯(lián)繫方式 (中英文姓名、現(xiàn)職及通訊地址、電話、電郵等)。
2.中英文摘要 (中文七百字左右,英文內容與中文對應)、中英文關鍵字 (五至六項)。
3.正文及注釋格式,按“《古典研究》格式”(見“古典研究”網(wǎng):http://www.gudianyanjiu.org/submit.htm)。
4.文末詳列“參考文獻”,按“《古典研究》格式”(網(wǎng)址同上)。中文文獻全部譯成英文,用中括號附在中文後。中、英文文獻合起來按作者姓氏字母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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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inese Journal of Classical Studies
is the first international journal in Chinese(published as a quarterly in the Chinese-speaking academic world)which is exclusively committed to the study and interpretation of classical scriptures of ancient civilizations.The journal has an English table of contents and English abstracts of the articles.The purpose of this journal is to establish an academic platform for classical studies in Chinese,thus enabling Chinese intellectuals to have a new approach to the traditional classics of Chinese and other civilizations.The editorial board of our journal consists of Chinese classical scholars from 20 universities in Mainland China,Taiwan,Hong Kong and North America,and the honorary editors are Western famous classicists from 15 universities around the globe.
Facing in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Chinese civilization,this journal endeavors to have a thorough understanding of the four fields of the humanities,namely literature,philosophy,history,and classical philology,and to study,analyze,and interpret the perennial classics of Chinese,western,Hebrew and Arabic civilizations on the basis of concrete texts from a cross-cultural and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
Contributions are welcome throughout the year.We encourage scholars to contribute articles that are results of independent research and have not yet been published(essays which are already on the internet cannot be counted as first publication).Please take note of the following specifications:
1.This journal limits itself to two kinds of texts,namely essays and book reviews.The length of an essay should be 8000 to 12000 words,and that of a book review should be 3000 to 5000 words.
2.We do not accept texts in foreign languages or translations(except for special texts in foreign languages).
3.Please submit the article via electronic mail.We do not accept texts written on paper.
4.The author of an article must declare his or her real Chinese or English name and email address,but the author can decide on the name under which the article should be publish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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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The author is responsible for his text.None of the articles represent the viewpoint of the editorial.
7.The journal will respond within three months and tell the author the result of the appraisal.If an author did not receive an answer after this time he is free to submit the article somewhere else.
8.After a preliminary appraisal by the editorial,every article will be anonymously evaluated by two members of our editorial board.The editor-inchief will see to the articles according to the anonymous reviewing of our appraisers.
9.If an article has been published by our journal,the author receives two copies of the journal,but no other remuneration.
10.Format and processing of submitted articles:
1)The title in English and Chinese and the contact address of the author must be given(Chinese and western name,present position and contact address,telephone number,email etc.)
2)An abstract in Chinese and English must be provided(Chinese about 700 characters,with the corresponding English translation),key words in Chinese and English(five or six words)
3)The text and the footnotes should follow the Format ofThe Chinese Journal of Classical Studies
(see http://www.gudianyanjiu.org/submit.html)4)At the end of a text the references should be enlisted,foreign names in alphabetical order,and Chinese names in the order of the number of strok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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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Ling on the Armed Force and Its Relation to Chinese Tra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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