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吳了了/著
一
麗梅的男人開三輪車沿村收破爛遭車禍死了,河水村的老光棍、老婆跑的、老婆死的、老婆沒有死的都蠢蠢欲動。河水村貌似要迎來一場血流成河的戰(zhàn)爭,夜里燈光熄滅狗就撕裂地叫,手電筒的光閃耀著把河水村搞得像晚會現(xiàn)場。
首先出事的是后村的老丟,他逢人就說麗梅跟自己好了,他準(zhǔn)備戒酒跟麗梅娘仨人好好過。這話傳到麗梅那里,麗梅說這個老丟牙齒缺得像釘耙一樣不管風(fēng),吃屎都塞不住他的破嘴。
話說出去的當(dāng)晚,老丟去前村喝酒回來就被打了。第二天老丟到河水村的曬谷場一邊罵一邊回憶說:你們這些狗東西打我算什么?打我我也要說麗梅跟我好了,你們這些狗東西敢說嗎?
圍滿曬谷場的婦女們面色凝重又很期待老丟能繼續(xù)說出點(diǎn)什么,可老丟好像又喝多了,來來回回地重復(fù):你們這些狗東西有老婆了還猖狂什么?
這事以麗梅沖到曬谷場給老丟一巴掌結(jié)束。
二
麗梅的女兒在鎮(zhèn)里念初中,兒子在村里念小學(xué)。兒女不在時總有人上門跟麗梅說婚事,麗梅都推了,一門心思全在一對兒女身上。麗梅種桑養(yǎng)蠶,還種了幾畝甘蔗,過了兩年起了兩層樓房。進(jìn)新房那天村里村外的親戚都到場賀喜,不過再也沒有人提起麗梅的婚事。
女兒初中畢業(yè)那天,麗梅跟女兒說自己有點(diǎn)累了。女兒明白她的意思。弟弟開學(xué)后她就去市里打工,走的時候還特意跟麗梅說可以再找一個。麗梅心里暖暖的,只是去哪里找一個能照顧自己娘仨的男人呢?
找一個來上門的吧,麗梅是這么想的。
河水村不時有陌生男人出現(xiàn),村里的男人們頗為不高興,男人們慫恿老丟說,你老婆要被別人搶走了,老丟咧嘴露出幾顆又黃又黑的牙齒說:“嫁給狗都不關(guān)我卵事?!闭f著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說著隔壁村剛跑了老婆的佘大油來到曬谷場上,老丟晃悠悠地湊上去說:“老佘,你不在蛇洞里打洞跑來我們村干嗎?聞到騷氣了?”
這老佘腰長頭大嘴唇厚,他從口袋里掏出煙一臉賊笑地遞給老丟。老丟不客氣地接過煙。老佘給他點(diǎn)上。
“騷你娘的爛腸瘟,你老丟霸占了哪個還敢搶?”旁邊人都笑了。
“我哪有那個本事?人家現(xiàn)在平房都起來了,目的還不是想找個男人上門?配不上配不上?!崩蟻G一手插褲袋一手抖著煙灰說。
“你配得上頭老母豬,也不看自己什么鳥樣。”
老佘說完煙頭往地上一扔,再踩上一腳徑直往麗梅家走去。旁邊人一陣陣譏笑,老丟一臉尷尬。這面子是要丟盡,煙頭往地上一扔人也往麗梅家方向走去。這是要動手呀,河水村的男人都巴不得這樣的場面呢,全都跟過去了。
老佘拉開麗梅家的門,眼前扎堆著河水村的男人。老佘朝他們微笑,河水村的男人臉上好像涂滿火藥一樣隨時都要燃燒起來。有吐口水的,有噓聲的,有等著老丟出手的。老丟遲遲不動手,跟來的男人都煩了,問老丟還打不打。老丟說再等等,再等等。
麗梅跟在老佘后面也出來了,大聲說:“我等你?!?/p>
“寡婦門前是非多這我知道,你們急我也知道,因為我老婆也跑了我也急。可有一點(diǎn)我不知道,你們河水村的女人們是晚上內(nèi)褲上拉鏈,還是把你們都放養(yǎng)了?”
老佘說這話的時候可是笑著說的,語調(diào)是從他那長長的腰板里一字字地往外逼出來的。說起來老佘也有一米八的樣子,頭顱碩大,腰細(xì)長腿粗短,褲子扎著T恤掛在胯上,如果再肥點(diǎn)就像是畫上掛佩刀的古代將軍了,說不出的威武。
河水村的男人也是血漢子來的,這老丟是知道的,他每次去前村喝酒路過都少不了被侮辱一頓。平常打牌賭錢、偷雞摸狗、喝酒鬧事那也是家常便飯的事了。老佘說這么一通,河水村的男人受得了?
“罵得對,罵得好?!闭驹谧钋懊娴睦蟻G轉(zhuǎn)過身面對河水村的男人們說,說完他就倒下了。
麗梅知道河水村的男人野,急忙抓住老佘往屋里扯,撐開雙手擋在老佘身前,好身材一覽無余。要知道她是兩個孩子的媽,老公又死了兩年多,加上操持家務(wù)又勞碌,可那模樣臉是臉腰是腰的。雙手這么一開,胸前抖得厲害。
“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是我老公,我不但幫他帶兒子,我還要給他生兒子。老娘生一窩兒子,誰今天敢打他將來我就叫我兒子打回去。”
麗梅放下手叉在腰上接著大聲朝人群外面喊:
“河水村的阿婆、阿姐、阿嬸、阿妹們把你們家的男人都叫回去,我張麗梅現(xiàn)在有男人養(yǎng),就不麻煩你們的男人了?!?/p>
說完,河水村的男人們都散了。
三
河水村沒有河,這誰都是知道的。具體來說地圖上也找不到河水村,河水村就像謎一樣地存在著。這里的男人們異常剽悍,繼承了解放前土匪的血統(tǒng),到現(xiàn)在他們喝酒斗毆、賭博罵娘樣樣精通。河水村的男人唯一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對女人好,但僅限于對自己家的女人好。如果你路過河水村,或許會看見這樣的場景:一個男人叼著香煙光著膀子,他的旁邊圍滿女人,以一擋十吵得不亦樂乎。理由很簡單:或許是他打了她家的牛,或許是她踹了他家的狗。
事情就是這樣的。
河水村都姓吳,所以老佘帶著他兩歲的兒子準(zhǔn)備住進(jìn)麗梅家的時候,他和他的兒子以及他的牛都被堵在村口。這事麗梅也沒有辦法,畢竟她不姓吳。老佘也沒有辦法,他不可能改姓。河水村的男人說你們等一下我們需要商量商量,然后湊在一起打牌去了。
老佘把牛拴在村頭吃草,老佘問麗梅怎么樣了,麗梅說他們還在打牌。老佘抱起兒子往腰上一繞,牽起牛就走。
“你干嗎?”
“干嗎?回去。”
“姓佘的,你要是個夾卵的男人你就在這給我等著。”
“我沒夾卵,我空褲襠走。”
“等到六點(diǎn),六點(diǎn)沒有結(jié)果你就先回去我們再想辦法?!?/p>
麗梅陪著老佘在村口等,河水村的陽光漸漸偏西,一條黃狗在村口的黃果樹下撒了一泡尿又走了。下地收工回來的人越來越多,老佘一臉的尷尬。麗梅不這樣,她逢人就說這是我男人,要住進(jìn)河水村。
太陽落山時麗梅的兒子放學(xué)回來了,麗梅把老佘的兒子遞給老佘拉過自己的兒子,在兒子耳邊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陣,兒子點(diǎn)點(diǎn)頭好像明白了。麗梅說:“走,我們回家?!?/p>
河水村的男人把麗梅一家圍在曬谷場,一場戰(zhàn)爭即將發(fā)生。河水村怎么可能住進(jìn)異姓人呢?這是河水村男人們的共識,而且這個共識不容置疑。也就是說,河水村沒有河,地圖上也沒有河水村,但事實上河水村是存在著的,河水村既然存在,那么就容不得異姓人住進(jìn)來。
這是河水村男人的邏輯,根深蒂固的邏輯。
住在河水村的麗梅當(dāng)然也知道這個邏輯,自從她男人死以后就更加明白這個邏輯的含義。所以當(dāng)河水村的男人們要把老佘和他兒子趕出河水村時,她看起來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
“他是我爹,我讓他住我家,他養(yǎng)我?!丙惷返膬鹤诱f。
于是,老佘和兒子住進(jìn)了麗梅家。麗梅的兒子多了一個外號——龜兒子。
四
麗梅原來的男人也是牛高馬大的,會賺錢會持家,只是陽壽短這誰也奈何不了的。同樣牛高馬大的老佘貌似繼承了這個優(yōu)點(diǎn),盡管人家說他腰長人懶,但老佘一點(diǎn)也不懶。他跟著麗梅種桑樹養(yǎng)蠶,還買了十幾只山羊放養(yǎng)。總算是有家的樣子了,如果自己的女兒和兒子能像老佘的兒子叫自己媽一樣叫老佘一聲爹就更完美了,麗梅就是這么想的??膳畠汉蛢鹤又唤欣腺茏隼腺?,老佘也沒有不高興,答應(yīng)得挺愉快的。
麗梅男人忌日那天夜里,她第一次跟老佘吵架。事情是這樣的:
當(dāng)初老佘老婆是偷偷摸摸跑的,離婚證也沒有辦。麗梅告訴他說夫妻雙方分居到一定期限是可以單方面辦理離婚證的。老佘很肯定地說期限還沒有到,自己也不可能四處去找她,找回來了麗梅該怎么辦。老佘說的也在理。麗梅卻不這么認(rèn)為,當(dāng)初老佘找上門說是離過婚的,現(xiàn)在父子倆住進(jìn)來又說沒有離婚,麗梅當(dāng)然不高興。
“媽,我媽在我外公家。”被吵醒的老佘的兒子說。
第二天老佘往老丈人家趕,老丈人也不待見他,支支吾吾地問一通反被老丈人問要人。晚飯時分他又灰頭土臉地回到河水村。他把情況告訴麗梅,麗梅一千個不相信。第二天一大早她拉長臉收拾衣物想上城里女兒那,老佘攔不住,老佘的兒子和自己的兒子也攔不住。麗梅走了,河水村的人說老佘是公雞帶仔。還有人說老佘的八字硬克老婆,不過又否定,說他跟麗梅還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算不上克。歸根結(jié)底地說是老佘就不該出現(xiàn)在河水村,不該揭開河水村的謎,這是觸犯祖上的規(guī)矩,現(xiàn)在要受懲罰了。對于流言蜚語老佘撐著大長腰聽而不聞,可他越是沒有態(tài)度河水村的人就越不待見,干脆背地里說他是縮頭烏龜,跟麗梅的龜兒子剛好一對。
沒過幾天麗梅的女兒陪著麗梅又回來了,還換上了碎花新衣服招搖過曬谷場。身后的濃痰吐滿一地,要不是曬谷場夠?qū)捒峙率且顫M河水村人們的濃痰。
被數(shù)落了好幾天,一家人的晚飯上老佘埋頭一言不發(fā)。麗梅倒是心情看起來不錯,分別給自己的兒子和老佘的兒子買了新衣服,唯獨(dú)就缺老佘的。夜里老佘在床頭喃喃自語起來:
我曉得是我的不對,進(jìn)你家門有點(diǎn)急,可我不是看中你這個人嘛。其實我也有壓力,這房子是你起的,還有一對兒女,我來人家肯定要說三道四。說我公雞帶仔算不上什么,那都是我們的孩子,人家說我吃軟飯我就氣不過了,我姓佘的怎么說也是個男人,怎么就說是吃軟飯?我想過了,家里這點(diǎn)活你一個人也做得完,幫我養(yǎng)著兒子,過幾天我下廣東打工去。一來賺錢寄回來養(yǎng)你們,二來等時間到了也好辦離婚,等我回來擺上幾十桌看哪個孫子還數(shù)落我。
聽老佘這么說,麗梅心一軟忍不住眼淚就下來了。麗梅說:
那你去吧,家里這點(diǎn)活我一個人也干得了,兒子我會幫你好好照顧,吃的穿的我一樣也不會少他的。在外面賺了錢也不用全部寄回來自己先存著,等你回來擺酒席用。
沒過幾天老佘去廣東了。
五
河水村沒有河,人口也算不上多,在村里打個轉(zhuǎn)幾乎每人都能打個照面。人挨得太近就容易起是非,這是不爭的事實。其實河水村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農(nóng)忙結(jié)束人們娛樂的方式就是抽煙喝酒打牌賭錢。麗梅不打牌不賭錢離人群遠(yuǎn),可酒桌上、牌桌上全是她的傳言。人們撕碎了嚼爛了重復(fù)三四遍地說,說多了就傳到麗梅那里。麗梅也不管不問,只顧著幾畝桑田,放羊收羊。得空了她就學(xué)十字繡,她正在繡一幅“家和萬事興”,她說繡好了掛在堂屋可以避邪。
老佘的兒子是羅圈腿,走起路來左右搖晃,一不小心就會跌倒。河水村的人管他叫小蛇,說他不應(yīng)該直立行走,得像蛇一樣爬著走才是對的。小佘因此養(yǎng)成吐口水的習(xí)慣,人家笑他是蛇仔他就朝人家吐口水,邊吐還邊罵。這孩子才兩歲多點(diǎn)罵也罵不清楚,燒你媽燒你媽的嘟囔個不停。當(dāng)然這都是麗梅不在的時候,麗梅在的時候人們就說:麗梅啊,你幫人家養(yǎng)兒子都快大半年了,人家還回不回來?。啃≠苷f:燒你媽,燒你媽。
河水村的人議論太多,麗梅也吃不準(zhǔn),盡管老佘每個月都堅持匯來500塊的生活費(fèi),也堅持每天來電話問候,可人不在身邊不但自己空落落的,村里人的話語也說得讓人難受。麗梅便在電話里央求老佘回來一趟,哪怕回來一天一會兒也行。老佘在那頭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理解,我理解。
麗梅沖著電話喊:操你媽姓佘的,你馬上給我滾回來。
要說老佘那身材穿起西裝來還真是帥氣,盡管那身西裝是他花200塊從地攤上淘來的。他提著兩大袋行李走過河水村曬谷場的時候,那些整日里不修邊幅只專注喝酒打牌的男人又是濃痰四處飛濺。老佘可不那樣,他從口袋里掏出芙蓉王香煙逢人就分,說不出的闊氣,已然一副大老板的模樣。
“打幾塊呢?來來抽煙抽煙。”
“哪敢跟你佘老板比?打了兩塊就了不得了?!?/p>
“差不多差不多,我在下面也經(jīng)常打兩張?!?/p>
“二十?”
“兩百兩百,輸?shù)亩嘹A的少?!?/p>
老佘延續(xù)他一貫皮笑肉不笑的風(fēng)格,幾句話就把河水村的男人打發(fā)得七葷八素。煙分了話也說了,老佘的兒子小佘晃著那雙羅圈腿朝曬谷場跑來。他哪能這樣跑呢?一個跟頭躥出去兩尺多。河水村男人有話說了,馬屎皮面光,是屎還是屎。老佘當(dāng)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走過去扶起小佘說,這村子的米不養(yǎng)人,專養(yǎng)些吃稀飯想拉硬屎的,走兒子跟老子回家。
溫存過后麗梅舊事重提,說期限應(yīng)該快到了要去辦離婚手續(xù),雖然說住上門來按農(nóng)村就算是夫妻,但沒有一張結(jié)婚證心里還是不踏實。老佘說下面建筑工地工作也挺忙的,好說歹說才請到一個星期的假,住個兩天就得回去不然得扣工資,離婚是遲早的事,等過年回來再去辦也不遲。說著從床頭的衣兜里掏出2000塊錢遞給麗梅。見他說得誠懇麗梅接過錢就什么也不說了。
住了兩天老佘又下廣東。
六
眼下就要過年,老佘有兩個月沒有寄來生活費(fèi)了,就連電話也打不通。麗梅跑到老佘家去問,老佘家人說他們也聯(lián)系不上。沒過幾天老佘他爹找上門想要接孫子回去過年。見到活蹦亂跳的小佘老人家高興死了,滿嘴都是說麗梅的好話。老佘他爹說,我那個不要兒子的兒媳婦比不上你,我家大油也比不上你,那么好的兒子兩個都不想要,一個跑了找不到,一個過年都不回來。
老人家還說,馬上就要過年了孫子留在河水村不像話,他爹媽不爭氣,畢竟這孩子還是姓佘。
麗梅聽老人家說了半天,句句都是在理的。雖然老佘不是河水村的,河水村的人也不承認(rèn)老佘是河水村的,但事實上老佘已經(jīng)成為河水村老少爺們、婆姨們的話題人物,這就算是認(rèn)可老佘的存在。如今突然要接走老佘的兒子,麗梅心有不甘。
“過完年我去接他回來,他認(rèn)我做媽我就得養(yǎng)著他等老佘回來,不然他回來會怪我。”麗梅說。
小佘原來在爺爺?shù)膽驯Ю?,聽麗梅這樣說馬上掙脫出來,晃晃悠悠地走向麗梅。
“媽,我不去,我等爹買‘光頭強(qiáng)’回來過年?!?/p>
冷風(fēng)從河水村的山頭打下來,犀利地掃過曬谷場。人們半掩著大門,牌桌下燃燒著通紅的火炭,有打牌的有看牌的,有吸著煙聊天吹牛的,人們個個滿面紅光,穿得殷實。老佘他爹戴著雷鋒帽,雙手縮在軍大衣的袖子里佝僂著身子走過河水村的曬谷場。他的身后空空如也,他的身后有河水村人們的譏笑聲。他什么也沒有聽見,只有呼嘯山風(fēng)肆無忌憚地亂竄,刮來刮去就像他零碎的腳步,凌亂地消失在河水村的盡頭。
麗梅沒有讓老人家?guī)ё咝≠?,她倔?qiáng)地認(rèn)為老佘只是出了什么事情,等事情過去就會回到河水村。剩下的幾天她置辦年貨,給孩子們買新衣服,她說即便是老佘不回來也要過一個紅紅火火的年。
老佘,就這么消失了。
七
河水村人們的憤怒是在老佘消失的兩年后,他們一致認(rèn)為當(dāng)初不讓老佘父子住進(jìn)河水村是對的,老佘的憑空消失是祖上在發(fā)怒,是在懲罰這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異姓人。河水村的人說了,如果佘大油敢回河水村就立馬打斷他的大長腰。
兩年過去,小佘已經(jīng)四歲多,走路還是搖搖晃晃,只是不像以往一樣經(jīng)常摔跤了,即便摔了也有人馬上扶他起來,他也不會“燒你媽,燒你媽”地罵人了,他說“射射”,河水村的人反而不習(xí)慣起來。
關(guān)于老佘的蹤跡傳到麗梅那里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下半年。河水村一兄弟在牌桌上說,老佘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才不像他回來吹的那樣,大炮咧咧的,騙你們的。那兄弟還說,他看見老佘跟一個女的在一起,通過他的描述這個女人就是老佘的老婆無疑了。這些話傳到麗梅那里,她就當(dāng)沒事發(fā)生一樣。她對小佘的好河水村的人都看在眼里,人家說她不值當(dāng)她就笑,看著天空笑,看著小佘笑,笑完了就抱著小佘哭。當(dāng)然哭的時候是在夜里,麗梅哭小佘也跟著哭。小佘說:“媽,我爸是光頭強(qiáng),是壞蛋。”
老佘他爹第二次找上門是在早上,麗梅在豬圈里喂豬,老佘他爹從曬谷場上把小佘扯回來。到豬圈旁老佘他爹松開小佘,小佘跑到麗梅的身后膽怯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老頭。老佘他爹見孫子認(rèn)生一臉的難堪,搓著手幾乎央求地說:
“我,我是來接他回去的,一直住你這里也不合適。”
“老人家,好話壞話我都說過了?!?/p>
“這孩子畢竟姓佘,再商量商量。”
“我不商量,要商量也是佘大油來商量。當(dāng)初是他自己要跟我過,也是他親手把孩子交給我養(yǎng)的?!?/p>
“他,他現(xiàn)在有點(diǎn)不方便?!?/p>
“我方便,我天天都方便?!?/p>
“我知道你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這孩子跟你也有感情,我們也不是不講人情?,F(xiàn)在我那個偷跑的媳婦又回來了,他們兩個一起在廣州打工,過幾天就回來,他們叫我提前來接孩子的。”
老佘他爹自知說漏嘴了,手搓得更厲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麗梅愣在那里不動。小佘看看眼前的老頭,又看看麗梅。河水村的人也圍攏過來了,七嘴八舌地?zé)狒[起來。早上的陽光從山頭緩緩灑下來,河水村有說不出的溫暖。
麗梅一把把小佘抱起來夾在胳肢窩下,一瓢潲水潑向老佘他爹,呵斥起來:“要是你家佘大油是個夾卵的男人,就親自到河水村來要人。他不敢來就是龜孫子王八蛋養(yǎng)的,他不來我就是像殺豬一樣把他兒子殺了也不會給你們。”
說完夾著小佘進(jìn)屋了,小佘委屈地問麗梅:“媽你真的要?dú)⑽疫^年嗎?”麗梅歇斯底里地說:“殺,你爹要是不來就殺你過年,你爹要是來了就把你們一起殺了。”
八
河水村所發(fā)生的一切傳到麗梅女兒那里,她特意從城里趕回來。母女倆哭了一陣,天色就暗下來了。老佘挺著個大長腰滿臉堆笑地走進(jìn)家來,麗梅二話不說沖上去就是幾記耳光,那響聲整個河水村的人都能聽到。小佘見麗梅打老佘立馬號啕起來說:“媽,不要?dú)⑽业?,不要?dú)⑽业!崩腺芸粗≠芤宦暡豢?,麗梅打完吐了幾泡口水,她的女兒也走上去補(bǔ)了幾記耳光。母女倆打完了,老佘直接開口說我是來接孩子回去的。
麗梅說:“我年紀(jì)比你大,你來我這里跟我過閑話本來就多,這些都不說了。孩子是你要我?guī)宛B(yǎng)的,養(yǎng)三年你一共只付過半年的生活費(fèi)。你想要回去可以,這兩年半的吃喝拉撒我一樣沒有少過他,這些加起來五萬塊錢,你拿錢來就讓你要回去?!?/p>
起初,老佘說五萬塊太多,央求能不能三萬塊,說自己這兩年在廣東也沒賺多少錢。好說歹說麗梅同意降到四萬塊,老佘還想還價。麗梅就推著他往外趕,老佘腳下一絆直接從門口摔了出去。他站起來大聲怒吼說:“操你媽的,兒子是我的老子想要就要,老子要自己的兒子還要給你錢,你他媽的這是搶劫。你不給老子就去報案,抓你個賤貨?!?/p>
老佘的怒罵實在是太大聲,像驚雷一樣驚動整個河水村,男人女人們立馬圍攏過來直接把老佘打倒在地。河水村的男人們說,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你本來就破壞我們村的規(guī)矩,現(xiàn)在又想打我們村的人,不給五萬塊錢你永遠(yuǎn)進(jìn)不來這個村子。老佘晃悠悠地爬起來,消失在河水村的黑暗中。
河水村的人都散去,麗梅這才發(fā)現(xiàn)小佘不見了,她打電筒呼喊著四處找。從屋里找到屋外,從豬圈找到前村,小佘的半點(diǎn)影子也沒看見。突然聽見通往村外的水泥路上隱隱傳來警笛的響聲,接著明亮的警車燈光將半邊河水村照得透亮起來。
警車直接往麗梅家開去,河水村的人又重新圍攏到麗梅家來。老佘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向警察講述麗梅向他索要五萬塊錢的事情,麗梅也默認(rèn)所講的都是事實。了解完所有情況后警察說達(dá)不到敲詐勒索的程度不予立案逮捕,雙方可以先私下協(xié)商解決,解決不了再找村委會自行處理。說完上警車要走。老佘上前拉住警察說我被打成這樣該不該立案把他們抓起來,警察又從車上下來托住老佘的下巴左右掂量再掂量,警察跟老佘說誰打的你指認(rèn)一下。老佘環(huán)顧四周河水村的人們,這些平日里喝酒賭錢無所事事的人正用一雙雙充滿怒火的眼睛看著他,那眼神像無數(shù)把寒光四濺的尖刀一樣直捅老佘的心窩。老佘癱下肩膀輕聲說了一句“沒有”,坐上警車再次消失在河水村的黑暗中。
河水村再次安靜下來,后村的三嬸抱著熟睡的小佘走進(jìn)麗梅家。三嬸說這孩子可能是嚇壞了,口口聲聲說你要?dú)⑺?,還要?dú)⑺浪?。事情鬧成這樣可憐的還是孩子,以后可不能當(dāng)孩子的面說那些氣話。麗梅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地接過小佘,剛抱過來小佘就醒了委屈地說:“媽,你不要?dú)⑽覀?。?/p>
麗梅回了一句以后不許亂跑了,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壓抑號啕起來。
第二天,麗梅帶著小佘跟隨女兒去城里了。
九
麗梅的老公是個正直的男人,村里村外沒有不佩服的。只是愛喝幾杯酒,開三輪車收破爛時被一輛大卡車給活活撞死了,留下麗梅獨(dú)自撫養(yǎng)一對兒女,如今又養(yǎng)著一個別人的兒子。想到這些,麗梅在女兒的出租屋默默地抹眼淚。
為了省錢,麗梅女兒租住的房子在城里的老城區(qū),這里是城里最繁雜的地段,來來往往住著天南地北各式各樣的人。女兒白天上班前總要提醒麗梅看好小佘,不要讓人販子偷走了,前兩個月就有小孩被偷走的事情發(fā)生過。幾天過去麗梅好像想明白了,加上女兒每天這么交代她,她總是提心吊膽一步不離小佘,就跟女兒說在城里住著不習(xí)慣想帶小佘回去,佘家想要人就讓他們要回去。
第二天上午麗梅收拾東西打算要回河水村,村主任來電話說在來城里的路上,是來協(xié)商小佘的事。村主任先是帶來老佘道歉的口信,說是對不起麗梅一家人,知道這三年來麗梅帶著小佘不容易,他也已經(jīng)籌到四萬塊錢,如果麗梅同意就簽字畫押事情就算解決了。麗梅馬上同意了,村主任當(dāng)面打電話給老佘約好第二天見面。
晚上,女兒請村主任到餐廳吃飯,村主任說不方便。麗梅說這么大的事主任幫協(xié)商好了執(zhí)意要請,主任拗不過也就去了。餐廳里主任多喝了兩杯,滿臉通紅地說老佘不是個好東西,河水村本來就不給外姓人住進(jìn)來的,果然還是信不過。個人吃點(diǎn)虧就算了,怎么能白幫他養(yǎng)三年的兒子?說著又指著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法制節(jié)目說,錢該要還是得要,不然像節(jié)目說的一樣兒子被偷走了兩頭都打水漂。
麗梅見他有點(diǎn)喝多了,吩咐女兒結(jié)賬,在附近找了間小賓館讓村主任住下了。
十
河水村沒有河,地圖上也找不到河水村,只有四周延綿起伏的山脈向外延伸著,一直延伸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很久很久的地方。河水村的人們喝酒賭錢蠻橫無理,倔強(qiáng)地守護(hù)著謎一樣的河水村。河水村是謎,河水村的山是謎,河水村的人是謎,所有的一切都是謎。
迷霧剛散開,麗梅帶著小佘往市區(qū)里去,她要趕在老佘來簽字畫押前給小佘買幾件新衣服。小佘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這也不要那也不喜歡,麗梅也不管他自己覺得好的就買下。大包小包買回來,女兒打開來看好幾件太大,小佘根本穿不了。麗梅默默地收拾,默默地流淚。
中午,村主任帶著老佘和一個女人來到出租屋。那女人見到小佘抱起來就哭,臉往小佘臉上蹭,小佘一雙手不停地拍打女人的臉。老佘湊上去安慰說這是你媽,小佘拍打得更厲害,哭著說:“她不是我媽,她不是我媽?!丙惷房粗拘哪ㄖ蹨I躲進(jìn)廚房。
主任坐在餐桌中間,兩邊分別是麗梅和女兒,老佘和老佘的老婆,小佘獨(dú)自在出租屋門口玩耍。村主任說,以前的事都是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看得出兩家人都喜歡這個孩子,但是橋歸橋路歸路,今天吃完這餐飯簽字畫押交錢給人,兩家人就算是清楚了。這孩子有這么一遭也算是他的福分,等他長大了能念個河水村的好,回來看看就算是河水村沒有白養(yǎng)他。
一頓飯吃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兩家人沒有一句交際,只有村主任說個沒完沒了。麗梅覺得也差不多了,叫女兒拿來筆和紙。村主任寫好協(xié)議,雙方簽字畫押。麗梅從村主任手中接過老佘的四萬塊錢回到房間,出來時懷里抱一大袋小佘的衣服。
村主任接過衣服問了一句:“小佘呢?”
兩家人走進(jìn)屋子時,小佘像謎一樣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