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莫靈元/著
1
我們老家那地方,有個習俗,就是誰家添丁生個男孩的,都要種下一棵樹,種在房前屋后或者種在自家自留地都行,但必須要種,而且必須管活。
我小時候,老家地多人少,到處都有鳥叫聲,每個村子都是裹在樹林里。我老家那個村,那時候只有五六十戶人家,村后面,林子成片地長,喬木、灌木簇擁在一起,人躲在樹林里根本看不見。村前是一片汪汪的水域,水從東往西流。
我的家在村西頭。
父親是獨子,住的是祖屋。祖屋是一座平房,青磚碧瓦,五間相連,中間是廳堂,兩邊是居室,前面有走廊,柱子亦是青磚所砌。平房前面兩邊還有兩間小廂房,也是瓦蓋,只是墻換成泥筑的了,一間是廚房,一間用來堆放農具等雜物。
磚砌的祖屋在我們村子里只有兩三家,這些年來其他兩家同別的老房子一樣先后都被拆了重建。因為父母還健在,我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老家過年。年年回家,年年所見不同?,F(xiàn)在我們村已經看不到多少樹木,一座座鋼筋水泥建成的兩三層樓房逐步取代了過去的瓦房。
我家祖屋有矮墻、荊條圍著。正前方七八米便是水塘,水塘到廂房墻腳這塊地面做了曬谷場,我家大門就開在曬谷場的東邊。這個地方曾經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在這里捉迷藏、數(shù)星星,還練過拳腳。父親得意的地方卻是在屋子的西面。屋子西面是我家菜園子。菜園子約有半畝地,呈半月形,從屋后根一直延伸到曬谷場最南邊,三面種了荊棘,用作圍墻。荊條密匝匝的,高過人頭,豬雞牛狗都進不來,園子里除了種菜,原先還種有一棵龍眼樹和兩棵番桃樹,在我讀初中時這三棵樹卻先后不明不白地枯死了。父親給我們種的樹也是種在這個菜園子里。父親給我種的是榕樹,給老二和三弟種的是苦楝樹。為什么?父親說,榕樹長得茂,苦楝長得快,榕樹拿來遮蔭,苦楝用來做衣柜。如今兩棵苦楝樹已經砍去了,不過不是用來做衣柜,是賣給了人家。剩下的這棵榕樹,突兀在村里,成了一道風景。它遒枝蒼葉,蓊蓊郁郁,斜出的枝椏掛著根須,樹上白天蟲鳴,夜間宿鳥,這讓父親喜不自勝。
父親對這棵幸存的榕樹非常愛惜,容不得有誰加以任何傷害。有一次,父親不在家,村里一位大叔為著要清掃自家屋內房頂、墻面的蛛網和灰塵,擅自到我家榕樹下,用長柄鉤刀砍下一杈樹枝,拿回家做掃把,這事第二天被我父親知道了,他望著樹上的傷疤痛心不已,于是氣沖沖地上門去同那大叔理論。
父親對我家這棵榕樹的喜愛和珍惜眾所周知,但這并不等于說父親就放任這棵樹自由生長,不加修整。其實,父親是很在意這棵樹的造型和實用性的。一般來說,榕樹的樹枝多是橫著生長的,所以往往樹冠都很大,天長日久,從樹杈上垂掛下來的氣根還會連接到地面,扎入地下,漸長漸大,形成樹干,故有獨木成林的景象。當然,能夠這樣得有些年月,需要較長的生長期。父親顯然不想看到我家這棵樹也要獨木成林。不是他不喜歡,是因為家里的地盤實在不夠寬,如果由著這棵樹隨意生長,不但要占著菜地,還可能會毀了祖屋。
我在外地工作,每每想起老家,這棵樹總是不思自來,進入我的腦海里,連著祖屋,也連著父親的音容笑貌。
2
恢復高考以后,我和老二、小妹都相繼考了出來,我考取了中專,老二考上了大專,小妹進了重點大學。
我畢業(yè)后分配回本縣工作,后來又參加了本科函授學習。函授畢業(yè),便調到南寧工作。老二畢業(yè)后去了柳州,進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娶了老板的女兒,家便安在那邊了,活像個上門女婿。小妹最初的愿望是去當兵,考上大學后還是初衷不改,向往軍營,畢業(yè)不久即嫁了個軍人。妹夫運氣好,轉業(yè)到了上海,并進了金融部門。小妹有高文憑真本事在身,不費什么周折也安排到了銀行。
我們三兄妹都跳出了農門,在老家自然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也讓老爸揚眉吐氣了好長時間。老人家唯一恨鐵不成鋼的就是三弟了。
三弟是尾兒,最受父母的寵愛。寵愛的結果,是讓三弟無所事事。
父親上過中學,只是沒能讀到畢業(yè),但在他那一輩人里也算是個有文化的人了。父親非??粗刈x書,甚至是逼著我們讀書。在我們小的時候,他常常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過年時他寫的對聯(lián)也往往是“家有余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三弟對讀書全不上心。我們兄妹三個還沒有考出來的時候,父親叮囑我們多教教三弟學學算術、背背唐詩。三弟坐在我們面前,渾身像有螞蟻咬。
三弟讀小學留級過一年,讀初中讀到初二下學期就輟學了。
那時,讀大學已經不再有工作分配,畢業(yè)了還得自己找事做。讀書讀出這樣的結果,農村人就覺得讀也沒用,不如早早出來打工。所以,村里有幾個與三弟同齡的伙伴干脆連初中也不上了,到廣東打工去了。三弟找他們聯(lián)系,也去了廣東。父親無奈,他的“唯有讀書高”對三弟等于古老的傳說。
三弟棄學出去打工,在廣東那邊找工作,找了兩個星期也沒有著落,錢花光了便打電話來讓我給他寄。
我一聽就冒火,叫他馬上給我回家,他聽了好久沒有出聲。我又說,我只給你寄路費,你不回來死活我不管你。
三弟最終屈服,回了家。他回來的第二天,我也抽空回了老家。我想幫他復學,他那初中校長是我的高中同學,我不好意思只打個電話就接受人家的恩典,我得親自帶三弟去認錯。
我回家,老爸當然高興。老爸在我面前再一次把三弟罵個狗血淋頭。我也跟著老爸把三弟再教訓了一遍。
經過這一番折騰,三弟還是復了學。
但三弟終究不是讀書的料。他初中讀完了考不上高中,去讀了個職業(yè)技術學校,學習汽車修理。畢業(yè)后幫人打下手干了三年多,除了死不了一個錢也沒攢下。我打電話給三弟說,反正你賺不了錢,回去找個老婆跟爸媽過日子算了。
我的這個想法,正合二老的意,但三弟說,結什么婚,誰愛來我們家?人家都建了新樓新屋,我們家老土了,我要是女的都不愿嫁進來。
想想三弟說得也在理。于是我跟父親說,我們家也建樓吧,錢我和老二、小妹分攤。
父親說,不用建新的,這座老屋夠高,好住,換些新梁新瓦就可以。
父親大概是戀著這座祖屋,不愿毀了它。于是,我們聽從父親意見,把老屋翻新了一遍,依舊是木梁青瓦,剝落的墻面補平了灰色的沙漿,還按磚的樣子劃了格。我揣摩父親的意思,盡量保持老屋的原樣,參照了文物保護“修舊如舊”的原則。只是前面兩間小廂房改為磚砌的了,但還是瓦蓋。
老屋修好后,父親就催促母親抓緊托人為三弟物色對象。
然而,沒等到父母相中誰,三弟卻已經把自己的個人婚姻解決了。
那天,三弟從柳州回來,還帶回了個大肚妹。三弟對正尷尬著的二老說,爸,媽,這就是你兒子的媳婦,叫阿香。
這阿香是個北方妹,嘴巴甜,見了我父母,未待三弟介紹完畢就問候爸好、媽好。她用的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方言,半生不熟的,顯然是三弟提前做過了培訓??吹桨⑾愣Y貌,人又大方,兩位老人家由尷尬轉為自然,由自然轉為眉開眼笑。他們認了這個兒媳婦。
三弟結婚后,就不再出去打工了,夫妻兩個從此待在家里務農。弟媳也是從農村出來的,所以對老家的生活環(huán)境適應較快,沒有什么不習慣的,還逐漸學會了我家鄉(xiāng)的方言。
有三弟在家,父母親不再冷清,見人都是笑臉相迎。
沒多久,阿香生了個女兒。嬰兒的啼哭聲,為父母親帶來了天倫之樂。
孫女出生三個月后,父親轟轟烈烈地為她辦了一場百日宴。全村每家每戶都來人參加,我家所有的親戚都到齊。我和老二當然不得缺席,帶著老婆、孩子回來。小妹沒有回,她說單位有事,她請不了假,老爸在電話里把她罵了一番。
宴席主要擺在曬場上,小院子扯蓋起蛇皮塑料布帳篷,用做炒菜操作和洗碗洗筷的地方。那棵枝葉婆娑的榕樹也被裝點一新,掛滿了紅紅的小燈籠。這是父親別出心裁,學著城里的喜慶做派。
父母親兩個穿戴齊整,一會兒走這走那,一會兒又湊到抱著孫女的兒媳身邊,迎候著、接受著客人們的聲聲贊美和祝福。
三弟這回算是做了件最對的事。他曾經帶給我們的所有不快,被父親一筆勾銷了。父親討好地盼望三弟再生個胖兒子。
家里添了兩個勞動力,租出去的田地又要了回來。
父親依舊做著他力所能及的活,放牛、種甘蔗、曬谷……空閑下來,也仍舊愛在榕樹下納涼和聽收音機,有的時候,偶爾還會傳來他那不高而揚的歌聲:“……鷓鴣飛過嶺(哪),鳳凰落吾家……”
我完全想象得到,父親躺在樹下那怡然自得的樣子,那多像一幅畫,一幅鄉(xiāng)居野趣的畫。而這幅畫的美好意境,則有賴于我家這棵榕樹的存在!
3
去年夏秋之間,我老家暴雨成災。據(jù)說是一場百年未遇的大水。那天,雨下個不停,大水說來就來。三弟和老爸老媽以及弟媳阿香手忙腳亂地搬東西,東西盡量往高處擱置。因為沒想到水會這么大,后來許多家具、糧食還是被泡了。
這場大水對我們家最大的危害是把祖屋泡成了危房。由于地基松軟沉陷,祖屋東邊兩間房的墻面開裂,墻體傾斜,如果不是有木梁牽拉,隨時都會倒塌。
祖屋變成了危房,當然不能長住了。三弟建議推倒重建,像村里別人家那樣建樓房,鋼筋水泥的,風雨不動安如山,不怕大水泡。我支持三弟的意見,老二和小妹聽了也都說要建樓。母親從來都是站在兒女一邊,也說是建樓好,全村都建,沒有哪家住瓦屋了。父親這回不再唱反調,大概是不想逆了全家人的意吧,說,我老了,你們愛怎么建就怎么建吧。
于是,三弟著手建樓。
三弟問我要建幾層樓,我說建兩層吧,兩層夠住了。三弟匡算了一下,說建樓大約需要十來萬,我沒錢,你們在外工作的要分擔。父母在,不遠游,我、老二、小妹三個做不到,就指望三弟了。我答應三弟,我們每人先給三萬。
秋收過后,天空已不再有雨,老家建樓的事進入了實質性操作階段。
建新樓得先拆老屋。菜園子寬度不夠,不拆老屋就沒有地方建。三弟到集市買回了兩個大帳篷,搭建在曬谷場上,用作臨時住所,其它家什也都搬出來放在旁邊。
按照以前的做法,拆房子得先把瓦片和木梁卸下來,然后再推倒墻壁,如今是建樓房,那些瓦片、木梁已用不著,想賣也沒有人要,所以也就不再多此一舉了。三弟把拆屋和建樓的活全包給了施工隊,自己倒變成了袖手旁觀的閑人。
家里住的地方不成樣,像是個難民戶,三弟就建議父母親帶上三歲的孫女到我和老二處住上一段日子,等建好樓再回來。
父母親以前也來跟我們住過,這時覺得在家?guī)筒簧鲜裁疵?,反倒礙手礙腳,便聽從了三弟的意見。
二老先是到老二那住了兩個星期,再來我這住了差不多一個月。這個時候,小妹那邊搬了個新居,由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換成了三室兩廳一廚兩衛(wèi),寬敞多了,所以也要求父母親去跟他們住一住,順便看看大上海。小妹說,老爸老媽還沒有來跟她住過,這回有條件了,一定要來。父母親到小妹那里一住就住了一個月。
就是在父母親離開老家的這段時間里,三弟做了件父親認為最不該做的事。
三弟把家里那棵榕樹給賣了。
三弟拆了祖屋,又即刻讓施工隊按圖紙開挖新樓地基。這下子問題來了。祖屋旁邊那棵榕樹地下的根串到了地基下面,地上樹枝樹葉也顯然占著樓身的位置,不砍樹就建不了樓房。其實也不用自己砍,大概我家這棵樹早就被人看上了,這時候有人過來問三弟,說要買這棵樹,開價一萬元,三弟稍懂些行情,就跟他討價還價,最后以兩萬元成交,由買方自己挖樹搬走。
三弟把樹賣了才告訴我。
我說,這事你不先跟老爸說過恐怕不好,你這是先斬后奏,你也太自作主張了。
三弟說,屋是老爸同意拆的,樓也是他讓建的,樹擋著建樓還留它干什么?又不是白送人,有錢不賺傻呀?
我說,算了,賣就賣了,趕快把樓建起來,以后有什么先商量。
樓房落成的時候,父母親回來了。
正如我所料,父親回來后看不到那棵榕樹,周邊空蕩蕩的,一下子就鐵青了臉。
這個神情,三弟自小就沒有見到過,我們也是很少見過。
三弟是在當晚就打電話告訴我這個情況的。這個時候他已經被父親罵了一個下午。
父親罵三弟,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千不該萬不該毀了那棵榕樹,二是為什么不事先問過他的意見。三弟的解釋,父親聽來全都是在頂嘴,三弟只好默不作聲,任由父親數(shù)落。
母親也是喜歡那棵樹的,但不至于像父親這樣痛惜,說沒有就沒有了,以后再種就是了。
父親遷怒于母親,說,這不是種不種的問題,是家的問題,村的問題,這個敗家子一點都不懂。他說,現(xiàn)在村前村后都沒有樹了,光禿禿的,成什么樣子,哪里是個村。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到處是樹,護著村子,房子肯定不會被大水沖壞的!以前,樹多,雀多,水里魚也多,現(xiàn)在有什么?什么都沒有了??上О?,太傷心了!
父親說的是事實,也有道理。
在我印象中,老家那里也曾經發(fā)生過兩次大水,只是洪水涌到村邊,被樹木擋著,再加上大家用麻袋裝上泥土壘到墻頭、樹旁一堵,水就會繞道兩邊,從村前水塘和村后溝渠流過,對村內房屋構不成威脅,所以村里總是能夠有驚無險地度過水災。如今不同了,村周圍一棵樹也沒有,洪水一來,擋都沒有什么擋了,只能任由大水肆虐。
樹木生態(tài)對村莊的保護作用,父親先前也許沒有明確意識到,但他對于村里人毀樹建房持反對態(tài)度卻是一直不變的。他說,有村就有樹,有樹才是村。然而,說歸說,沒有誰聽得進父親的話。特別是那些孩子多的人家,有了幾個錢以后,都想著擴地起樓建屋,老屋宅基地不夠,就只有異地而建了,于是你爭我搶,你占我建,有的人家甚至為此大傷了和氣。在此種情勢下,只幾年時間,那些曾經圍著村子的樹木便都一一罹難,被砍伐殆盡。
村里不再有樹,我家幸有那棵榕樹,這讓父親還不至于徹底失望。
可是,現(xiàn)在三弟把這棵碩果僅存的大樹給賣了,父親能不生氣嗎?
不生氣,那就怪了!
我家有架老式自行車,那是父親年輕時買的。當時全村上下僅此一部,時髦得很?,F(xiàn)在這部車早已不能用了,鋼圈生銹,牙輪斷齒,鏈條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但車身尚好,車把和后座仍在,父親就是舍不得扔掉,一直保存著。我家那么好的一棵榕樹,現(xiàn)在說沒有就沒有了,父親能不傷心,能不生氣么?
但事已至此,我們又能怎么辦?人死不能復生,樹移了還能搬回來嗎?
不能了,絕對不能了!三弟在電話里頭大喊,說,錢都拿來用了,還退得了?人家自己來挖,自己來搬,你知道那樹是拿去干什么嗎?人家早運到深圳那邊,種了,還能搬得回來?你當是小孩做生意?。?/p>
我說,你怎么知道?
三弟說,我怎么不知道,那個買樹的人跟我熟,他只是個中介,挖樹時他也沒有錢給我湊齊,只給了一萬,樹送到深圳那邊了,他拿到老板的錢了,才再補送來給我一萬。
我說,原來你做事這么馬虎???不怕人家騙了你?
不怕的,我有他電話,也知道他家住哪里!三弟接著求我說,大哥,你回來一趟吧,幫我勸勸老爸。
第二天一早,我告?zhèn)€假,開車回老家。
我心里想好了個辦法。榕樹賣了肯定拿不回來了。人挪活,樹挪死,我們若再把它搬回來,絕對是瞎折騰,我們不懂技術,那樹必死無疑,這一點要向父親說清楚。人家懂技術,才敢挪,也挪得了,而且能夠保證把樹種得活轉過來。如果這樣講還說服不了父親,我還想換個角度去勸他,我們家這棵樹在農村活了幾十年,現(xiàn)在是去了大城市,是全國最開放發(fā)達的地方,是時來運轉了,富貴顯赫了,這對我們家是個好兆頭,我們應該高興。只要那樹在那邊種下去,種活了,就是好事、吉慶的事。如果不相信,父親可以親自去看一看,看了再說三弟做得對不對。
我猜想,那樹肯定種活了,說不定已經發(fā)了新芽,長了新葉,只要父親聽得進我的話,就可以化解他同三弟的矛盾了。如果聽不進,或者半信半疑,大不了,就帶他去深圳那邊看看,眼見為實,包他放心。父親老了,但還能行走,若有機會帶他出去走一走,讓他在有生之年多開開眼界、長長見識,也算是盡了我們做兒女的本分。
回到老家,還不到晌午。眼前所見一片零亂:那棵老家標志性的大榕樹當然不見了,剛落成的兩層新樓旁無所依地兀立著,菜園子有一半遭了踐踏,泥塊、磚頭、砂漿雜陳,用作圍墻的荊條也被打開了好長一個缺口,一切都顯示出重新再來的樣子。我悄無聲息地繞過新樓,走到屋前的曬場上,看到母親正在喂孫女吃紅薯,阿香在臨時廚房里燒火煮什么,沒有看到三弟和父親。我問母親,母親說,三弟早早出去放牛了,你爸那個老不死的,剛剛還在,不知轉哪里去了。
我送小侄女一袋糖餅,便去仔細參觀新樓房,看到底建得怎么樣。
我在二樓看到了父親。父親其時正在揀拾整理房間內的磚頭、木片碎塊,嘴里叼著煙,神情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金剛怒目,已經完全是我往時見到的模樣了。
我打招呼說,爸,你不用理這些東西,這由工匠來做,去歇著吧。
父親回頭看見是我,說,回來了?早回來就好了,你三弟那個盲頭蟲,也不至于毀了那棵樹!
我心里打鼓,但還是笑著說,這樓建得不錯啊,夠寬敞,夠大氣的。
父親說,是不錯,就是旁邊沒有了樹,總覺得缺了什么。
我說,我也覺得是,家里有棵大樹多好!不過呢——我望著父親,見他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才接著又說——我聽三弟說,那棵樹地下的根太長太大了,不挖掉它們,這樓地基就不牢,再說,樹也傍著屋,截了根,風吹倒下來怎么辦?三弟也曾想挪到菜園那邊起樓,可那里位置又不正,所以就……
父親嘆了一聲,說,算了算了,樓都建起來了,還能怎么樣,只是,太可惜那樹了,也不知它能不能活得下去。
我說,放心,現(xiàn)在什么技術都先進,沒有種不活的樹。何況,我們家這棵樹是去了深圳,是去了好地方、大地方。
父親的眉頭舒展了開來,臉上也有了笑意,說,能夠這樣子也好,也只能這樣子了,那樹要保管活,千萬別整死了。
我說,死不了,絕對死不了!你若不信,可以找個時間去看看,深圳離這也不遠。
父親有些不信,說,屁,那種大地方,你知道人家把樹種在哪里?找不到了,還能看得見?看不見了。
我說,怎么看不見?三弟知道人家送去哪里,問問就知道了。
父親一臉燦爛起來。他低頭想了想,最后說,是得去看看,也怪想它的。
臨近吃午飯時,三弟放?;貋砹?。他看見我同父親坐在曬場上歡歡喜喜地說話,知道我做通了工作,一塊懸著的石頭從他的心上落了下來。
帶父親去深圳看看,原本只是我想走的第二步棋,現(xiàn)在看到父親心情這么好,這么理解兒女,我決計要讓父親和母親去一回深圳了。
但由誰帶二老去呢?老二是指望不上的,小妹又太遠,我也沒空,那只有派三弟了。
吃午飯的時候,我乘興把這事安排了,說深圳那里有個“世界之窗”,三弟你順便帶老爸老媽去看看,相當于出國旅游了,便宜了你這小子,做錯了事還能撿到好處撈。
三弟猶豫說,哥,我裝修,這屋,你看……
我向他使了個眼色,說,外墻做完了,架子也拆了,不就是鋪鋪地磚、抹抹內墻嘛,你買好材料給工匠,不就成了?出去又沒用幾天,飛去飛回兩三天也就夠了,我叫深圳的朋友接送你們。
三弟看了看父親,父親正伸出筷子將孫女嘴里掉在桌上的一顆米飯夾起來。三弟說,好吧。
就這樣,父親從上?;氐嚼霞覜]待上幾天又再次外出。他一輩子沒坐過飛機,來我這和去老二那坐的都是班車,去小妹那里坐的是火車,一方面是嫌坐飛機貴,二個主要是母親不敢飛上天。這次,我咬咬牙,打算多支幾個錢,要讓老爸老媽嘗試一下坐飛機的感覺,享受享受一回。但母親還是不敢坐飛機,也不愿再出去走,于是留在家里同三弟媳阿香一起照看房屋裝修。父親由三弟陪著從老家坐快巴出發(fā),我到車站接了直接送機場飛深圳。我朋友在那邊接機,幫安排食宿和出行。
4
那天,父親和三弟到深圳后,我那朋友把他們接出機場,找地方吃了個便餐,就直接去了賓館。其時,深圳那邊正下大雨,雨腳如麻,積水滿地,哪也不方便去,所以不如住下來好好休息。
第二天雨不下了。父親和三弟早早起床,洗漱拉撒收拾行李,專候我朋友來接。
將近十一點鐘,朋友才來。得知父親和三弟早早起了床等候,便連連抱歉說照顧不周,然后問今天是先去“世界之窗”還是去哪里?
我父親說,去看樹吧。
于是,三個人坐上車直奔種樹的地方而去。
來前,三弟向那買樹的中介問了栽樹的地點,跟我朋友說了,那是個公共場所,朋友知道,所以并不難找。
大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父親他們到了種樹的地方。
這是一處新開發(fā)、新改造的商住區(qū)。十幾二十幢摩天大樓錯落有致地簇擁在一起,中間挖掘出一個人工湖,湖上曲橋臥波,把湖面分割成一大一小兩塊,湖岸四周辟為市民休閑游樂功能區(qū):西面用作兒童樂園;東面是廣場;南面建有涼亭、走廊供人休憩;北面為不規(guī)整的坡地,種著草皮,點綴著奇石,移栽有各種大樹。我家那棵榕樹就移種到了這里。
父親來到這里,尋來尋去的,就是找不到自家那棵樹。三弟也同樣找不到。
這里沒有鋪天蓋地、枝繁葉茂的大樹。所有的樹都截去了枝杈,仿佛被砍了頭砍了手一般。有的還包扎著草繩、掛著水瓶打點滴,有的在樹的根部斜插著手臂一樣粗的塑料硬管。父親看著這些受傷的樹木,就像看著滿營傷兵,有悲無喜,感同身受。
三弟懷疑是看錯了地方,于是打手機再問那個中介,中介確指是找對了地方,并且說移栽的樹都是這樣的,不砍去枝葉就運不走,也種不活。
三弟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就地繼續(xù)尋找。
終于,在中間稍為凸起的地方找到了我家那棵樹的影蹤。
三弟急忙招呼父親過來看。父親其時正無精打采地弓腰坐在一顆滑溜的大石頭上吸煙,聽到三弟的喊叫,便即刻站起來,循聲徑直走上去。將近那樹時,父親卻又站定了,先是用疑惑的眼神張望一番,足有兩分鐘,之后,才慢慢地走過去,審視著繞樹一周,然后停下來,伸出顫抖的像干樹枝一樣的手,輕輕地撫摩樹身,嘴里不停地說:“造孽啊!造孽??!造孽!”
父親撫摩的這棵樹猶如一根盤龍柱,有水桶那么粗,高約兩米一二,所有的枝椏幾乎都齊根砍了去,直挺挺地裸立在那里,無語問蒼天。
這無疑是我家那棵榕樹的樹身。父親早年把樹椏上長出的根須集蔟到一起,繞樹而下,特意制造的那條“龍”仍然攀盤在樹身上,粘連為一體,顏色依舊,“鱗片”依然,只是“龍首”已不知所終。
父親說過“造孽”之后就再無言語,眉頭緊鎖,雙目微閉,神情無奈而沮喪。也許,他正在緬懷,正在追思,正在痛惜,正在憤懣。他的腦海中,也許正活現(xiàn)著那棵已經逝去的榕樹。它,深深地扎根在我家的祖屋旁,高擎如傘,濃密的枝葉間鳥鳴啾啾,高低錯落的遒枝四向伸展,父親把鳥籠掛在樹枝上,把吊床拴在枝椏與枝椏之間,烈日曬不到,小雨打不濕,那些雞啊、鴨啊、鵝啊,在樹蔭下無驚無擾地覓食或者打盹——可是,所有這些,現(xiàn)在都已不復存在……
三弟看見父親這個樣子,便想安慰老爸。他仔細地察看這棵與其說是樹不如說是木頭的樹干,希望能夠找到一絲驚喜。果然,他找到了,在樹的頂部,一條斷臂一樣的枝椏下方。他興奮地用手指指上去,說:爸,你看,這樹出芽了,活了!
父親抬頭望上去,什么也看不見,以為三弟是蒙他,于是喝聲說:活你個頭!走,不看了,回去!
父親說著轉身就離開那樹,向停車的地方走去。
三弟緊步跟上來,問:去哪里,爸?
父親不答,只管走。
我朋友沒有陪我父親和三弟去找樹,老是在打他的手機或者接聽手機,見我父親走來,便問:看完了?那我們就換地方啰?
父親說:哪也不去了,回去。
朋友問:回賓館?
回家!父親沒好氣地說。
三弟覺得父親那樣沖我朋友說話有些失禮,忙接過話說:剛來就回去呀?我還想去看“世界之窗”呢!
父親剜了三弟一眼,說:看什么看,回去!你個盲頭蟲!
那我要問大哥看看,原先是怎么安排的。三弟不甘心白來深圳一趟,什么特色的東西也看不到就回去,于是抬出我來想勸阻父親。
父親狠狠說:問什么問?你們兩個,一路貨!
回就回!三弟頂了父親一句,便請我朋友送他們到機場,買票飛回來。
這就是父親去深圳的全過程。
我原本要讓父親出去尋開心,沒想到卻找來了傷心!
5
從深圳回來,父親和三弟在我南寧的家住了一晚。
我家是三房一廳。我兒子上大學不在家,正好讓父親和三弟一人住一間房。要是兒子在家,三弟就只能睡沙發(fā)了。
父親不喝酒,與我們不說話,無聲無息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來,獨自出門去了。
我起床時,三弟還蜷曲在小床上鼾聲如拉斷鋸一般。父親出門我不知道,他肯定也不知道。我由房間到衛(wèi)生間找不見父親,只好把三弟推醒。三弟急急忙忙掬水洗臉漱口便跟我下樓去。
我和三弟下了樓,來到小區(qū)的花園,一眼就看到保安正在訓父親。父親像個做錯事的冥頑小孩,笑非笑、哭非哭地低頭站在那里,任保安呵斥。我們迅速跑過去,我問是何原因,三弟伸手就想推那個保安,被我攔住了。
原來,父親走在花園里,尿急了,就站到花帶旁撒尿,被保安及時發(fā)現(xiàn)了,所以訓他。
父親平時是個很保守的人,講究公德和禮節(jié),怎么就變得這樣隨便,這樣不知羞恥了呢?
我向那保安道歉,隨即把父親帶回家。
家里,老婆剛煮好面條。我讓父親去洗手,然后吃早餐。父親不說話,像個乖孩子,端起碗來就吃,吸溜吸溜的聲音很大。老婆看了我一眼,我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樣子——他眼里興許就沒有旁人了。
三弟三下五除二扒完了他那碗面,便悄悄對我說,哥,爸的樣子,看來是病了,你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我先回去裝修房子,得空了我再來接他,或者你把他送回去。
我接口說,我也沒空,不過,萬事爸為大,你也不要急著回去,我請個假,我們一起陪老爸去看看,看了再說。
我和三弟帶父親到醫(yī)科大,做了心電圖,做了胸透,量了血壓,七七八八的檢查了好多個項目。最后,醫(yī)生說,我父親什么問題也沒有。
我和三弟聽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從醫(yī)院出來,我和三弟順便帶父親到南湖公園逛逛,有意讓父親看到那些移栽的樹木。我推想,父親心中有郁結,那郁結可能就是因為樹。
我和三弟指著一棵又一棵形形色色的大樹,向父親介紹,說這些樹都是從別的什么地方移過來的,現(xiàn)在長得又青又綠又好看。
父親終于開口說話。他說,移就移嘛,非得要砍去那些樹枝?
我說,不砍呢,反倒種不活。
父親說,我就不信!
我把父親和三弟送到車站坐大巴回老家之后,就再也沒有回去看過父親,關于老家的情況,關于父親,我只能時不時打電話向三弟了解。
三弟說父親已無大礙,只是比以前老態(tài)了一些,也沉默多了,有時還丟三落四的,記不了多少事情,再也不能放心給他做事。三弟開玩笑說,現(xiàn)在牛都不愿意給父親去放了,說不定哪天不是牛不見了,是老爸自己把自己搞丟了。
我想想,父親可能是得了輕度老年癡呆癥。如果加重,那就更麻煩了。這種病現(xiàn)在比較常見,主要發(fā)生在大城市,農村也偶有所見。父親的癥狀,分明就是這種病了。細究原因,這十有八九跟三弟毀掉我家那棵榕樹有關系。父親的心情,父親的性格變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是三弟的錯,也是我的錯!但錯就錯了,后悔的藥是沒有吃的。我希望三弟能早日生個兒子,這樣,我家就再種一棵樹,不,就直接種一棵大樹,讓父親看著高興,盼著高興——說不準,他的病就好了。
然而,非常痛心,非常遺憾——父親他等不來這個讓我們彌補過錯的機會!
在我老家推倒祖屋、建了新樓的第二年,也就是我下去掛職的第十四個月,父親爬上樓頂,去喂一只不知從哪里飛來的麻雀,摔下樓,去世了。
我聞訊,不顧一切從數(shù)百里之外趕回老家奔喪。
我到家時,父親已經入殮,厚重的棺材擱在廳堂中間,用碗做成的油燈置于地上,火光如豆,我與父親已陰陽兩隔。
我端詳父親的遺像。相片中的父親,眉開眼笑,嘴巴微張,我仿佛還能看到聽到父親一邊在勞作,一邊在歌唱:“牛吃江邊草……”
我止不住淚眼朦朧……
又再過兩年,三弟果然生了一個大胖兒子。
三弟有了兒子,三弟高興,阿香高興,母親高興,我也高興,全家誰都高興。
我想到了父親。我對三弟說,你生了兒子,趕快種一棵樹吧,看看種在哪里,我看種在屋邊就最好,像老爸以前那樣。
電話那頭,三弟大聲回答我:大哥,你神經病啊?現(xiàn)在還有誰生了小孩要種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