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玲
作者:吳淑玲,河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071002。
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只有四句:“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边@是一首令人感慨大唐王朝盛世不再、江河日下的詩歌,也是杜甫感慨同時流落江潭的自己和歌手李龜年行將衰亡的命運的詩歌,詩中的“落花”意象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不已。這首詩同時也是一首透露著很多傳播信息的詩歌,本文試從傳播學角度入手分析此詩。
詩歌前兩句說的是杜甫十五歲以前的事情,詩歌反映了開元盛世時期愛好文學的王公、大臣們對詩歌傳播所起的組織者的作用。
“岐王”名李范,封為岐王,是唐玄宗的同父異母弟弟,讓王李旦的兒子。此人為人好學,喜結交文雅之士,《舊唐書》記載:“范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與閻朝隱、劉庭琦、張諤、鄭繇篇題唱和,又多聚書畫古跡,為時所稱?!贬跖e辦的文人聚會應該很多。據(jù)《全唐詩》材料,從這樣一些詩人的詩歌中能夠體現(xiàn)岐王宅里的文人聚會:張諤《三日岐王宅》《岐王山亭》《岐王席上詠美人》《延平門高齋亭子應岐王教》;王維《從岐王過楊氏別業(yè)應教》《從岐王夜宴衛(wèi)家山池應教》《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應教》;崔顥《岐王席觀妓》;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崔九”,指崔滌,當時的中書令(宰相)崔湜的弟弟,曾任殿中監(jiān),深受唐玄宗喜愛,崔湜犯罪,尤特赦崔滌,故在唐玄宗朝頗有地位,其宅第亦成為文人聚會之所?,F(xiàn)存《全唐詩》中有崔滌與詩人交往的詩篇,如王維《送崔九興宗游蜀》《送崔興宗》《崔九弟欲往南山馬上口號與別》;劉長卿《贈崔九載華》等。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崔九宅第文人聚會的情況。
“尋常見”“幾度聞”,言其頻繁程度,可見李范和崔滌的宅第經(jīng)常進行文人聚會的活動,故而必定聚集很多文士。據(jù)史料記載,李范和崔滌均在開元十四年卒,而當時的杜甫不足十五歲,當是以少年詩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里的。這說明,杜甫在開元十四年之前,經(jīng)常出入岐王李范的府邸和中書令崔湜的弟弟崔滌的家。杜甫出入這兩個人的府第,目標應該如同其他以詩文干謁的人,是希望自己的詩歌引起這些人的注意,并由此得到援引。而岐王李范恰恰是這樣的肯于援引他人的人,他不僅雅好文學,而且確有推薦他人的方法和力度,開元九年推薦王維獲得巨大成功就是岐王李范推薦士子的典范之作?!皩こR姟?、“幾度聞”,既寫出了杜甫參與的文人聚會活動之多,也寫出了岐王李范和殿中監(jiān)崔滌對文人的尊重,對文化的熱衷。正是像李范、崔滌這樣的愛好文學的王公、大臣將很多詩人聚攏在一起,研究詩歌、進行詩歌比賽會、傳播詩歌,才給盛唐詩歌提供了表演的舞臺,從而為唐詩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
需要順著這條線索追尋的是:王公、大臣對詩歌傳播的貢獻,除了文人聚會,還有哪些努力能夠幫到文人。
當這些王公、大臣們獲得了詩人的作品之后,傳播活動才會進一步展開,詩人們的詩名會由此途徑進入當時社會的關注視野。
一是在同僚之間為詩作者傳名,如張說手書王灣詩“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句于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楷式”;“張九齡常覽蘇颋文卷,謂同僚曰:‘蘇生之俊贍無敵,真文陣之雄帥也?!睆埦鸥迣⒏哌m集獻于玄宗,還請顏真卿為其制序賦詩,遍呈當代群英等。
二是向主司推薦所賞識的文人,如岐王李范、玉真公主推薦王維,玉真公主推薦張九皋,令狐楚推薦李商隱,張籍推薦朱慶馀,吳武陵推薦杜牧等,都是推薦成功的范例,這也是文人們樂于奔走于這些門第的重要原因。
此詩的前兩句中說杜甫和李龜年在岐王宅里“尋常見”,在崔九堂前“幾度聞”,那么,李龜年是什么人?他為什么能夠與杜甫在“岐王宅里尋常見”,在“崔九堂前幾度聞”?
首先需要確認的是李龜年的身份:李龜年是梨園弟子?!端纱半s錄》記載:
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手捧檀板,押眾樂前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調(diào)詞三章。白欣承詔旨,猶若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曉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薄耙恢t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薄懊▋A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饼斈赍嵋栽~進,上命梨園弟子約略調(diào)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
《松窗雜錄》的記載,在最后的交代中透露了李龜年的梨園弟子身份,其所唱歌詞為李白的《清平調(diào)》三章,當代詩人的詩歌。那么,我們進一步追索:梨園弟子唱當代詩人的詩歌是常態(tài)嗎?
梨園為唐玄宗所創(chuàng),是從太常寺分離出來的用以供奉內(nèi)廷、服務皇室的樂舞演出機構,其設立原因,“以太常禮樂之司,不應典倡優(yōu)雜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樂,命右驍衛(wèi)將軍范及為之使。又選樂工數(shù)百人,自教法曲于梨園,謂之‘皇帝梨園弟子’?!?/p>
梨園是唐代三大音樂機構(太常寺、梨園、教坊)之一。梨園設置之初,就是為區(qū)別太常寺雅樂與教坊俗樂,其演唱內(nèi)容相當廣泛,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屬于唐人歌詩。薛用若《集異記》“王渙之”條(應為王之渙)記載的“旗亭畫壁”故事為大家耳熟能詳,請注意其中一句“忽有梨園伶官十數(shù)人登樓會宴”,然后看后文所記載的“梨園伶官”所唱的內(nèi)容,正是王昌齡、高適、王之渙的詩歌。梨園弟子歌唱當時詩人的詩歌,當是常態(tài),且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不然,風塵不偶的這幾位詩人不會有“畫壁”之賭。王灼《碧雞漫志》的材料可以驗證此說:
然唐史稱李賀樂府數(shù)十篇,云韶諸工,皆合之弦管。又稱李益詩名與賀相埒,每一篇成,樂工爭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又稱元微之詩,往往播樂府。舊史亦稱武元衡工五言詩,好事者傳之,往往被于管弦。又舊說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渙之詣旗亭飲,梨園伶官,亦招妓聚燕。三人私約曰:我輩擅詩名,未定甲乙,試觀諸伶謳詩分優(yōu)劣。一伶唱昌齡二絕句,一伶唱適絕句。渙之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詩,終身不敢與子爭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渙之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以此知李唐伶妓,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
梨園是主要服務于皇家的音樂機構,活動范圍狹小,主要供奉兩京皇家所需,所以傳播范圍比較小,但音樂傳播的力量仍然不可低估,《舊唐書》卷二八《志》第八載:
玄宗又于聽政之暇,教太常樂工子弟三百人為絲竹之戲,音響齊發(fā),有一聲誤,玄宗必覺而正之。號為皇帝弟子,又云梨園弟子,以置院近于禁苑之梨園。太常又有別教院,教供奉新曲。太常每凌晨,鼓笛亂發(fā)于太樂署。別教院廩食常千人,宮中居宜春院。玄宗又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樂譜。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樓,觀燈作樂,貴臣戚里,借看樓觀望。
“別教院”所教的“供奉新曲”,多是王灼《碧雞漫志》里所提到的供奉天子的詩人詩歌?!百F臣戚里,借看樓觀望”就有機會聽到這些音樂,逐層下傳。除此,梨園弟子也可以“假諸曹署行牒”到大臣家中演唱,不然,李龜年怎能在“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梨園弟子閑暇時也有機會到民間行走,上文所例“旗亭畫壁”故事中的梨園弟子在旗亭舉行宴會即是明證。
由此可以判定,梨園弟子也收集唐人詩歌以供奉天子,而在供奉天子的閑暇時間能夠在王公大臣家走動,這是杜甫和李龜年能夠“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原因。而作為梨園弟子的李龜年的到場,唱當時詩人的詩歌也就在所不免。那么,像岐王李范、崔滌這樣雅愛詞章的皇親國戚、貴姓大臣們家里經(jīng)常性的詩歌傳唱活動也就可以想見了。
梨園弟子原本生活在兩京,但“安史之亂”帶來的社會動蕩,也讓梨園弟子四處奔散,散落人間,使得一些梨園弟子淪為賣唱的藝人,梨園弟子所攜帶的入樂歌詞也隨之走向民間,《云溪友議·卷中·云中命》記載:
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伶官:張野狐觱栗,雷海清琵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劍。初,上自擊羯鼓,而不好彈琴,言其不俊也。又寧王吹簫,薛王彈琵琶,皆至精妙,共為樂焉。唯李龜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值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饼斈暝谙嬷胁稍L使筵上唱:“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贈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又:“清風朗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余。征人去日殷勤囑,歸雁來時數(shù)附書?!贝嗽~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園唱焉。
李龜年是因為“安史之亂”的社會動蕩流落民間,在江潭一帶與杜甫重逢的。曾經(jīng)的盛世不再,曾經(jīng)的繁華不再,國家江河日落,百姓流離失所,這兩位曾經(jīng)在“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見識過大唐盛世的朋友,在四十年后重逢,怎不感慨這個世界滄海桑田的巨變。而作為皇家梨園弟子的李龜年,也因為這巨變,不再是皇宮里尊寵的優(yōu)人,而成為到處賣唱的藝人。李龜年所熟悉的那些皇家音樂和入樂演唱的唐人歌詩,由此廣泛傳于民間。
李龜年身份的變化,成為大唐王朝興衰的標記,這是時代的悲哀。而對于唐詩的傳播來看,這又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李龜年既能在湘中采訪使宴上演唱王維的詩歌,當然也能演唱其他詩人的詩歌;能夠在湘中采訪使宴上演唱,當然也就能夠在其它地方演唱。而類似“湘中采訪使宴上”的唱和里,聽歌者的身份是非常復雜的,那么,詩歌可能由此輾轉外傳的范圍就更廣。
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說明:梨園弟子流散到哪里,他們所傳唱的唐人歌詩也就傳唱到哪里。由此推之:梨園弟子的流散,使得皇家音樂流入民間,與之伴生的唐代詩人的詩歌也就會通過梨園音樂在民間更加廣泛的流傳。
這首小詩,可以看作唐詩傳播的濃縮。
注釋:
①⑥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3016頁、第1051-1052頁。
②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華書局,1985年,第22頁。
③李濬:《松窗雜錄》,中華書局,1958年,第4-5頁。
④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年,第6694頁。
⑤王灼:《碧雞漫志》,中華書局,1991年,第5頁。
⑦范攄:《云溪友議》,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