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平
狗天堂
◎李漢平
這些年,城市里的人養(yǎng)狗成風(fēng)。
這大約因為生活好了,人們養(yǎng)得起狗。弄一些牛肉啊、排骨啊,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想想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年頭,街上是看不見一條狗的。若是有狗在街上一露頭兒,很快就會被人抓去給燉了。餓啊,人們連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飽呢,只能拿狗去喂肚子,而不會帶個癟肚子去喂狗。再就是生活節(jié)奏快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淡漠了。人們忽然覺得狗才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有人說出了更加極端的話:“狗比人強?!庇谑侨伺c狗之間,狗與人之間,狗與狗之間,演繹了一段段感人肺腑的悲歡離合。
那段風(fēng)景優(yōu)美的街心花園,成了遛狗人聚會的地方。于是那里成了各色人等各色狗等的博覽會。一到傍晚,那里就熱鬧起來。人聊天,狗嬉戲,被戲稱為“狗天堂”。人分階級和階層,其實狗也分。人根據(jù)權(quán)勢財富分,狗根據(jù)身世的名貴程度分。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逼鋵嵐芬惨粯印S谑枪诽焯美锞陀辛藥讉€明顯的圈子。富貴狗、平民狗和流浪狗。
毛毛是一條流浪狗。它的主人把它拋棄了。也不知道是有了新歡還是自己到哪里流浪去了,于是毛毛就成了一條喪家之犬。喪家之犬的心境一定很凄涼,毛毛的叫聲一直是低沉、凄婉而憂傷的。它有時會讓叫聲婉轉(zhuǎn)著,如歌劇里的詠嘆調(diào)。于是走過它身邊的人便情不自禁地同情地看它一眼。這時候毛毛便會仰起臉,用一雙憂傷的眼睛看著對方,看上許久。它也許是巴望著哪個人動了惻隱之心,把它帶回家去。給它一個家,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地方,再給它一些吃食。它不要牛排雞腿什么的大餐,只要有一些殘羹剩飯就行。它能看家護(hù)院,能保衛(wèi)主人,能對主人忠心耿耿。
毛毛的眼睛是黑色的,黑寶石一般明亮。當(dāng)它憂傷的時候那雙黑眼睛里就會涌出一些眼淚來。
可是一直沒有人理會它,因為它不是純正名貴的狗,有些像鄉(xiāng)下的笨狗。就是拿到狗市上去,也賣不了幾個銀子。
下午三點鐘,陽光潤潤的,不濃不淡,不熾不烈。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好的時候。那些幸福的和不幸的狗,這時候都習(xí)慣性地聚到這片狗天堂里來了。
那只高大威猛的阿富汗,一看就不是凡狗之輩。它在主人的身邊昂首闊步,每邁一步,腿上的毛就唰地甩一下,仿佛筆直的褲線。它從來都懶得搭理別的狗,仿佛它已經(jīng)不是狗,而是人,是主人最親密的知己和朋友。它已經(jīng)不屑于與狗為伍了。
別的狗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它,都會生出一種敬畏,早早地,都避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副“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的神情。沒有哪只狗到它身邊去湊熱鬧。于是它就那么高傲著,寂寞著,昂首闊步。
那只胖乎乎的松獅狗雖然也很高大,卻是憨態(tài)可掬。一副大孩子的神情,活潑又調(diào)皮。別看它高高胖胖,活動卻很靈活,喜歡熱鬧,喜歡和一些小型的狗互相追著,咬著,逗著玩兒。松獅狗的名字也很可愛,叫“panda”,就是熊貓的意思。熊貓是啥?友誼的使者,國寶啊。于是panda就成狗群里一顆可愛的明星。一只人們都很喜歡,狗們也都很喜歡的角色。
每天,只要panda一到,狗天堂里便熱鬧起來了?!皃amda!”“panda!”人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panda便很善意很有禮貌地沖著喊它的人搖一搖尾巴,好像人們之間在打招呼。
狗兒們一看見panda,好像看見失散多年的好朋友一樣,呼啦一下子都沖到它身邊,在它周圍圍成一個圈兒,一齊有節(jié)奏地對它搖著尾巴,那景象很是獨特也很是壯觀。
每當(dāng)這時候,阿富汗遠(yuǎn)遠(yuǎn)地瞅著,神情有些落寞。阿富汗雖然出身名門,血統(tǒng)高貴,卻沒有這么好的狗緣。有狗緣也是一件讓人很羨慕的事情呀。
毛毛很喜歡panda。panda一來的時候,毛毛就會變得興奮無比,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賁張起來。它會情不自禁地?fù)u尾巴,且渾身顫抖。毛毛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是當(dāng)panda出現(xiàn)的時候,毛毛會覺得很愉快。仿佛天也明了,地也潤了,太陽也格外溫暖。它身上那些因為流浪而留下的傷痛在那一刻都不翼而飛。
panda的身上有一股很男子漢的陽剛氣味。那氣味毛毛很喜歡。它便尋著那氣味走上前去。毛毛的目光與panda的目光對視著,許久許久。那時候它們一定在交流著狗才懂的無聲的語言。
panda的“媽媽”是一個在銀行工作的中年女人。富有、富態(tài),也像panda一樣胖乎乎的,在狗天堂里很有人緣。每當(dāng)她一來,大家都很快活地跟她打招呼。她每天是開著寶馬車來到狗天堂。她下車,很優(yōu)雅地打開車門,panda便也很優(yōu)雅地從副駕駛的座位上跳下來。然后母子們便在大家注視的目光中款款地走進(jìn)狗天堂。
panda媽媽每次來到狗天堂的時候,手里總是拎著一只袋子。那是一只用舊了的路易威登。不懂行的人覺得那沒有什么,懂行的人便會低聲驚嘆:“是LV呢!”說話的是杰西的媽媽,一只白色博美的主人。
“LV是啥?”穿橙色工作服的掃街女人問。
“那手袋是世界名牌。意大利手工制作。”杰西的媽媽有些惋惜,覺得這有些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
“沒看出有啥好?!睊呓峙苏f。
“你是不懂。一只LV最便宜的幾萬塊,貴的要十幾萬呢?!?/p>
“十幾萬?買一個包?”掃街女人差一點兒摔了個跟頭。她心里想,要是有那十幾萬,可以買一套經(jīng)濟適用房了。嘖嘖,一個包!也太奢侈,太款式了!眼下,掃街女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一間房子。不用大,二十平方米以內(nèi)就行。里頭有一張床,一個桌,外加鍋碗瓢盆。所以不管什么事兒,只要說到錢,她總要折合,換算成房子。私下里不由得嘆息一聲——現(xiàn)如今真是有的太有了,沒有的太沒有了。
panda媽媽的LV里裝的不是金銀珠寶,房契存折,只是一些牛排豬排,鵝頭雞肝什么的。在一個個塑料袋里包著,散發(fā)著狗喜愛的香氣。
panda媽媽是一個善意的、頗有愛心的女人。她會把一些好吃的東西分給別的狗吃。于是狗見到她便圍成一個圈兒,集體沖她搖尾巴。統(tǒng)一頻率,有節(jié)奏地?fù)u。大有眾星捧月,百鳥朝鳳的樣子。
每當(dāng)這樣的時刻,panda媽媽便感到很愉悅,panda便也上躥下跳,似乎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媽媽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阿富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阿富汗的神情落寞,目光變得有些黯淡。
阿富汗爸爸緊一緊拴狗繩,低低地吆喝一聲:“走!”
阿富汗便乖乖地跟著他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一看那些沖著panda媽媽搖尾巴的同類,依舊昂首闊步,依舊褲線筆直,卻沒有了原來的氣宇軒昂?;蛟S在它的靈魂深處有了一點淡淡的失落。
panda望著遠(yuǎn)去的阿富汗,低低地吠一聲。似乎在說:“好兄弟,你去哪兒啊?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玩兒呢?”
阿富汗的心情很復(fù)雜。它又高傲又失落。莫非狗也懂得高處不勝寒嗎?阿富汗想,我究竟是在哪一點上與那些狗不同呢?
panda卻迎來了它一天中最好的時候。它像個孩子,有些人來瘋。本來在家里,在媽媽面前,是一只很溫順的狗,這會兒卻好像得了多動癥似的又蹦又跳。它快樂,它高興,它有很強的表現(xiàn)欲。這么好的天兒,這么好的太陽,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狗。簡直就是一個大舞臺呀。這會兒不表現(xiàn)還待何時?它好像南方春節(jié)時舞動的獅子,活蹦亂跳,上躥下跳。它那憨厚的圓臉這一刻充滿了歡樂,充滿了陽光。它甚至在微笑著,這成了它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毛毛被它的歡樂感染,開始向它靠近。panda和毛毛互相望著,都在輕輕地?fù)u著尾巴。那是在互致問候,表達(dá)著彼此的好感。毛毛的目光里迸出很多細(xì)細(xì)碎碎的小火花兒。那是它濕潤的溫柔。
panda走近毛毛,一步步地走近毛毛。它身上散發(fā)出男狗的氣息,毛毛迷醉地瞇起眼睛。在那一刻,毛毛變得很美麗。和panda站在一起,毛毛顯得很嬌小,小巧玲瓏。
panda伸出前爪。撫摩了一下毛毛的前額。在那一刻,毛毛本能地瞇起了眼睛。
對于所有的狗來說,前額都是它們最樂于接受愛撫的地方。為了表示自己的好感,毛毛往panda的身邊依了依。抬起頭來,很依戀地望著panda的眼睛。panda也柔情似水地望著毛毛。
“有情況!panda要談戀愛了!”狗奶奶說。別看她上了年紀(jì),眼睛卻并不昏花,且一下子能看到事情的本質(zhì)。
狗奶奶并不姓狗,也不姓茍。她每天像抱孫子似的抱著一只吉娃娃小狗,不停地親昵地對它說:“叫奶奶,叫奶奶!”于是這個部落的人便送給她一個綽號:“狗奶奶”。她對于這個綽號也不討厭,誰叫她都會樂呵呵地答應(yīng)。于是這個綽號就正式地“注冊”了。
別看吉娃娃小,卻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有時候狗奶奶把它放在地上,讓它去和別的狗一起玩。吉娃娃從來不走遠(yuǎn),一雙眼睛老是溜溜兒地盯著狗奶奶。好像害怕會被她遺棄似的。如果有人對狗奶奶說話的聲音高一些,或者對她揚揚手,吉娃娃馬上就會瞪著一雙眼睛,狂吠著向人家沖去。叼人的褲腳,或者朝人身上撲,全然忘了自己那太過嬌小的身量,完全不是人家的對手。
每當(dāng)這時候,狗奶奶便笑著說:“看看我孫子,狗小志氣大,不許別人欺負(fù)我呢?!?/p>
直到吉娃娃叫激了,叫甚了,狗奶奶才吆喝它:“吉吉,別叫了,人家是跟我鬧著玩兒呢?!?/p>
吉娃娃這才偃旗息鼓,溜溜兒地上一邊玩兒去了。不過不管在哪兒玩兒,它那雙靈活的耳朵總是像雷達(dá)似的往奶奶這邊轉(zhuǎn),它要隨時保衛(wèi)奶奶呢。
panda媽媽聽了狗奶奶的話,耳邊猶如響起一個炸雷。她可不愿意她的panda早早地戀愛。再說了,毛毛是一只流浪狗,就是談婚論嫁,也得講個門當(dāng)戶對呀。她急忙沖過去,招呼回panda。
panda跟著媽媽走了。臨走還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
毛毛望著它,發(fā)出一聲低沉婉轉(zhuǎn)的呼喚。
panda的媽媽見它可憐,便扔下一塊排骨給毛毛。沒想到毛毛看都不看,依然癡癡地望著遠(yuǎn)去的panda。
“看來,愛情的力量大于面包。”杰西媽媽說。
“不對,面包的力量大于愛情。這是物質(zhì)基礎(chǔ)啊?!眕anda媽媽說。
杰西媽媽看看panda媽媽,又看看panda,沒再跟她爭辯。對于一個用LV包裝狗糧的人來說,物質(zhì)當(dāng)然更重要。
狗天堂里又是一陣騷動——來了一只黑色的藏獒。這家伙兇頭兇腦,一看就不是善茬子。它一來狗兒們都有些害怕。panda媽媽倒是不怕它,親切地叫了一聲:“大黑!”遞給它一塊上好的牛排。這大約也是看狗下菜碟兒。這么好的新西蘭雪花牛排她是絕不肯給毛毛的。還是那句話,人有階級,狗也有階級。人有階層,狗也有階層。
沒想到藏獒不領(lǐng)情,看都不看,聞都不聞。一副帶理不理的神情。那樣子比阿富汗還傲。
panda媽媽造了一臉灰,顯得很尷尬。
沒想到吉娃娃橫空出世,快速出擊。搶了那塊雪花牛排叼到一邊去,奮不顧身地吃了起來。
這一來panda媽媽倒找到臺階下。她對狗奶奶說:“狗奶奶,沒想到你家吉吉鼻子真靈,怪聰明的。”
狗奶奶不經(jīng)夸,人家說她胖還就來了喘,禁不住自夸道:“別看我家吉吉個頭兒小,精靈鬼怪勁兒可不比大狗差。給我只松獅我都不換哩?!?/p>
這一來panda媽媽又變得訕訕地,她家panda就是松獅啊。
panda一臉憨厚,一臉無辜地看著狗奶奶,它沒聽懂狗奶奶的話。
panda媽媽招呼一聲:“panda,走!”panda便顛顛兒地跟著媽媽走了。
毛毛瞇起一雙眼睛,深情地望著它。毛毛的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上Ч穬簜儾粫f話,這種滋味無法表達(dá),只能在心里存著了。
panda一走,毛毛變得懶洋洋的。它伸長了脖子趴在太陽地兒里睡懶覺。秋天的陽光很溫暖,照在它的身上,暖洋洋的。又不像夏天那么曬,熱得它只好喘喘地伸著舌頭。秋天的陽光最讓人感到舒服,也讓狗感到舒服,
在太陽地里,天上有暖暖的陽光照著,周圍有花的香氣和草的香氣?;ú莸南銡獾搅顺跚锞透訚庥袅恕?/p>
毛毛就在這如夢如畫的狗天堂里睡著了。它做了一個夢。它夢見了panda。panda和毛毛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坪上玩耍、嬉戲。panda伸出它毛茸茸的前爪,撫摩一下毛毛的前額。在那一刻,毛毛覺得很幸福很沉醉。大約狗兒們也有對于愛情的憧憬和渴望。只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罷了。
偏偏,毛毛的好夢被一陣狗的叫聲驚醒了。
狗天堂里,正在進(jìn)行一場“人狗大戰(zhàn)”。
野性不改的大黑把狗天堂當(dāng)成了曠野。它出其不意地攻擊了杰西。那個一天換一套兒狗服裝的“嬌小姐”。
杰西是狗天堂里的名門閨秀。簡直像個狗模特兒,連走路都像模特兒一樣搖搖擺擺的,晃著腰肢,扭著屁股。也不知道是杰西小姐太愛美,還是杰西媽媽老想讓她與眾不同,富有的杰西幾乎是一天換一套衣服。今天是粉紅色連衣裙,明天是黑色套裝紅領(lǐng)結(jié),后天是一身白色帶紅邊兒的綢緞唐裝……
在狗天堂里,只要杰西一出現(xiàn),所有的狗,還有人,都要對她行注目禮。因為這只狗小姐實在是太可愛了。
今天,杰西小姐一如既往。杰西媽媽甚至給它做了頭發(fā),噴了香水,是名貴的香奈兒五號。
掃街女人望著杰西,不無羨慕地說:“看看人家這狗,比人都有福氣哩。”她一年四季只穿著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工作服,橙色的,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換一下。
今天杰西的自我感覺很好,動作也越發(fā)地優(yōu)雅起來,不要辜負(fù)了媽媽的香水哦。
人說,氣味也是一種語言。杰西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優(yōu)雅的語言。每當(dāng)給她洗過澡,噴上香水的時候,她的心情就格外地明亮,格外地愉悅。杰西也喜歡漂亮的衣服。每當(dāng)穿上它們的時候,它的自我感覺就格外地好,它覺得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狗了。如果狗也有上流社會,它一定會是一個名媛淑女,是君子好逑的角色。
偏偏,從藏區(qū)過來不久的狂野的大黑,不喜歡這香水的氣味。它喜歡大山的氣味,草原的氣味,喜歡糌粑奶茶和酥油花的氣味。可惜這里沒有。
一聞到香水的氣味,大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它實在不喜歡這個氣味。這和大自然的氣味比起來,差遠(yuǎn)去了。大黑一下子變得很狂躁。它瞪著一雙黑豆一樣的眼睛仰望天空。在這一刻,它又想起西藏老家了。那里的天空是多么地藍(lán),多么地高。那里的云彩是多么地白,多么地炫。那里的陽光多么地亮,亮得晃人的眼睛。每一縷陽光里都好像能煉出金子來。
這里的一切跟那兒相比,都是那么淡淡的。不濃也不烈。跟它的老家西藏一比,差遠(yuǎn)去了。
大黑有些想家了。它不明白它為什么要離開家,離開那些生龍活虎的伙伴,到這里來。這里有什么好?周圍的那些狗,一只只的,它都看不慣。panda太傻,阿富汗太傲,杰西太嬌,一副忸怩作態(tài)的樣子,它不喜歡。吉吉太小,簡直就不是狗。大黑是掐半拉眼珠子也沒把它看在眼里。毛毛倒是樸實些,它看著也順眼,大約它們身上有相通的東西??墒遣恢獮槭裁?,只要它稍稍往毛毛身邊一湊,爸爸就像家里失火了似的,鬼哭狼嚎地把它喊回去。
于是,大黑在這片狗天堂里依舊寂寞孤獨。
大黑對氣味很敏感。它不能容忍那些它不喜歡的氣味。在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之后,它帶著幾分抗議朝那氣味源俯沖過去。帶著尚未被馴服的野性,它咬住了杰西的耳朵,且一咬住就不松口,有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其實它和杰西素?zé)o冤仇。
“汪!汪汪!”杰西悲慘地叫著,從耳朵上流下來的血已經(jīng)染紅了那件粉紅色的連衣裙。她用哀傷的叫聲和眼神呼喚著媽媽的幫助。
杰西媽媽看到這一幕,尖叫一聲,奮不顧身地向著大黑沖去。此刻她已經(jīng)完全忘了,大黑是一只野性未馴的狗,隨時都會攻擊她。
杰西媽媽從地上操起一塊大石頭打大黑,正好打中大黑的頭。大黑低沉地大叫一聲,反撲過來。杰西一看大黑欺負(fù)她的媽媽,立刻變得英勇無比,朝大黑沖過去,咬住它的后腿不松口。自古以來就有義犬救主的故事,咱博美雖然小了點兒,也不能示弱呀。大黑爸爸看自己兒子被杰西咬了,也奮不顧身地沖過去“參戰(zhàn)”。一時間,“人狗大戰(zhàn)”,打得不可開交,如火如荼。這是狗天堂里最慘烈的一幕。
“哎,別打了!別打了!”狗奶奶在一邊兒想拉架,又不敢沖上去,生怕自己被咬著,只好瘸子打圍——坐山喊。
panda看呆了,看傻了。善良憨厚的它一直在一個和諧的氛圍里長大,怎么也沒想到同伴們竟能如此地英勇和殘忍。
它很想沖上前去看,不料媽媽低低地吆喝一聲:“panda!”panda回頭看了“媽媽”一眼,不敢造次,它像個聽話的孩子,溜溜兒地跟在媽媽身邊。
panda媽媽把手抄在胸前,一副坐山觀虎斗的樣子。倒不是她幸災(zāi)樂禍,是因為她跟大黑爸爸有點兒前仇。
大黑爸爸是一個在各方面都不成功的男人。先前在工廠里當(dāng)工人,后來下崗了,開了一陣子出租車,嫌累不干了。后來去西藏旅游,帶回一只藏獒,就以此為營生了。
他先前結(jié)過一次婚,沒孩子,離了。前妻再婚后,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動不動就帶過來向老鄰居們炫耀。這對一個男人的自尊心是很大的傷害。大黑爸爸也迫不及待地重新找了女人結(jié)婚。婚后好幾年了,依舊沒有孩子。鄰居們有時候不由自主地用憐憫的目光看看他妻子平平的肚子。他妻子便有些自慚形穢似的走開了。
大黑爸爸生不出兒子,便不甘寂寞地養(yǎng)了個大黑當(dāng)兒子。他對大黑那叫一個好。家里本來不富裕,沒有多少錢,可他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但給大黑的肉骨頭是不可少的。他每天到早市去,把肉骨頭買來,給大黑做好,然后笑瞇瞇地慈愛地看著它吃。不時地,他會輕輕地咽一口口水,不讓大黑聽到。
其實每當(dāng)這種時候大黑是聽不到什么的。它沉下一張黑臉,不管不顧地就是一個吃。它吃起東西來有些忘乎所以,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它自己和那堆香噴噴的肉骨頭。
肉骨頭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花錢去買,而大黑爸爸常常是囊中羞澀。他下狠心,戒了煙,戒了酒。家里的餐桌上炒菜少,咸菜多。媳婦常常是沉下個臉子,不樂意。他便哀求似的,哄著媳婦:“將就點兒吧,誰讓咱們幣子不多哩。大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咱得可著它。要是將來我發(fā)了財,天天給你做紅燒肉吃?!?/p>
媳婦哼了一聲,緊接著便是一陣?yán)湫Γ骸胺胖约旱膬鹤硬簧?,倒把狗?dāng)成了祖宗。干脆,你刻個祖宗牌兒把它供起來唄。”
大黑爸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哆嗦著嘴唇說:“你看看你這個女人!你看看你這個女人!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
幾天以后,他媳婦夾了個小包袱不辭而別。聽人說,跟著個南方來的小木匠,跑了。
家里只剩下大黑“父子倆”,大黑變得更加兇猛,見人就吠,看誰不順眼就沖上去咬一口。已經(jīng)惹得四鄰不安了。大黑以它的兇猛和暴躁,已經(jīng)成了狗天堂里的一霸,以至于所有的人和狗見了它都敬而遠(yuǎn)之。
大黑爸整天黑著個臉子,見誰都不打招呼,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他八萬賬似的。人也越加地消瘦。眼眶子都塌進(jìn)去,像兩個深深的洞。整個臉好像一個被踢癟了的罐頭盒子,又生了銹,那是沒法兒看了。
panda媽媽畢竟是個善良的人,她見大黑爸爸那樣子,覺得怪可憐的,每天便多帶很多吃的給大黑。偏偏大黑窮狗有個窮志氣,硬是不吃。panda媽媽便把整包的吃食都交給大黑爸爸,說:“我喂它它不吃,你喂它吧。”
大黑爸爸的眼睛里淚光一閃,聲音澀著說:“姐,我會一輩子記著你的好兒?!?/p>
“沒啥。誰在生活中都會遇到坎兒,熬過去就好了?!眕anda媽媽說。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良言一句三冬暖,特別是在一個男人命運很背的時候。
“哎,我記住了,我……”大黑爸爸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沒有說。他轉(zhuǎn)頭招呼一聲:“大黑!”急忙走了。
狗奶奶望著他的背影,嘆一聲:“可憐見兒的?!?/p>
狗奶奶給大家?guī)砹撕孟?。她的兒媳婦懷了孕,要生產(chǎn)了。
panda媽媽問:“你是喜歡孫子啊,還是喜歡孫女???”
狗奶奶說:“孫子孫女都一樣兒,我都喜歡。別看上了年紀(jì),我可不是那種老封建!”繼而狗奶奶又是一臉的憂愁,“家里要添人進(jìn)口了,可我也遇上了難事。我兒媳婦說了,吉吉畢竟是狗,身上會帶些細(xì)菌病毒,還有寄生蟲啥的。她說,等有了孫子,就不讓我再養(yǎng)狗了。你說,我養(yǎng)了吉吉這么多年,舍不得啊。我看著它的眼神就知道它在想啥,它看著我的眼神就知道我在想啥。真要把它送人,我還舍不得呢。這人跟人有緣,人跟狗也有緣啊。一起過了這么多年,我早拿它當(dāng)我的親孫子了?!?/p>
大家聽了都神情黯然。但愿吉吉別再成了毛毛,變成另一條流浪狗。可這也是說不準(zhǔn)的事兒,現(xiàn)在哪家不是年輕人當(dāng)家啊。
在那個多情的春天,狗兒們在一起玩得很熱鬧。但狗兒們的愛情似乎不講門當(dāng)戶對,而是狗與狗的相互吸引。
panda太紳士,它媽又看得緊,有情人未成眷屬。倒是狂野的大黑,一眼看上了樸實的毛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與毛毛戀愛了。
毛毛在幾度瘋狂和迷醉之后,懷上了大黑的孩子。它變得懶洋洋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到后來肚皮幾乎貼了地。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完全沒有了原來的輕靈。它整天昏昏欲睡,找塊有太陽的地方,眼睛一瞇就睡著了。
一條懷孕的流浪狗,在這片狗天堂里顯得窮困潦倒,極不和諧。別的狗兒們無憂無慮地玩兒,嬉戲打鬧在一起,發(fā)出親昵的叫聲,嬌嬌地,嗲嗲地。有時候好幾只不同顏色、不同品種的狗拱在一起,好像學(xué)校里的小小少年在打群架。真真假假,大呼小叫。其實并不是彼此間有什么敵意,只不過是青春前期的小孩子們那種彼此碰撞的渴望,狗兒們也是一樣。
毛毛是不參加這些打鬧了。它用一雙憂傷的、充滿滄桑的眼睛看著那些狗。一只流浪狗,本來就無家可歸,又懷孕了。真是悲慘又悲慘。
“毛毛真可憐,要當(dāng)媽媽了,還無家可歸。小狗可生在哪兒???”panda媽媽忍不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狗奶奶說:“聽說有流浪狗收容中心。”
“那咱們把它送去吧。總不能把小狗生在大街上啊?!苯芪鲖寢屨f。她低聲地對panda媽媽嘀咕了一句:“唉,做女人難,做母狗也難啊?!?/p>
panda媽媽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憂傷。她今天格外動了惻隱之心,從LV包里掏出一塊雪花牛排給毛毛吃。
毛毛疑惑地看著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的善心和憐憫。平日里給它的都是一些邊角料,今天怎么這么大方?
“吃,吃吧。別害怕。我們一定給你找個家?!眕anda媽媽柔聲柔氣地說。她甚至用她那白皙的、關(guān)節(jié)上帶著小肉窩兒的手撫摩了幾下毛毛的額頭。
毛毛渾身顫抖了一下子,一瞬間眼睛就濕潤了。與那塊雪花牛排相比,更讓毛毛感動的是panda媽媽的撫摩。毛毛很喜歡有人撫摩它的腦門兒。每當(dāng)這時候,它的眼睛就會瞇起來,一副很愜意的樣子。那是它生活中很美麗的時光,可是,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撫摩它的腦門兒了。
在那一剎那,毛毛的眼睛里流下了眼淚。一大滴,又一大滴。panda媽媽說:“你哭了?”
毛毛沒有回答。它不會回答,可它似乎聽懂了panda媽媽的話,忍不住點點頭。
panda媽媽說:“這毛毛,聰明啊。可惜成了一條流浪狗。你說它那主人咋就那么狠?好好的一條狗,說扔就給扔了?”
大黑爸爸不以為然地說:“這年月兒扔狗有啥稀奇?有多少人連人都給扔了呢?!痹谀且豢?,他的神情有些凄然。他想到他那離了婚的前妻和跟人跑了的后妻,臉色變得更黑了。到后來忍不住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是狗好,狗比人好?!闭f著仿佛要找個抓手似的,緊緊地抱住了他的大黑。
大黑對誰都兇,唯獨對他不兇,還有一些依戀。畢竟是主人嘛。
因為毛毛,大家都成了熱心人。大家分頭去找,找流浪狗的收容所。打電話,網(wǎng)上咨詢,終于有了回音——流浪狗收容所因為沒有錢運營,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那狗呢?那些狗呢?”panda媽媽問。
“不知道?!?/p>
“會不會讓飯店抓去給燉了?”
“現(xiàn)在不少人喜歡吃狗肉。你沒聽人說嗎?三伏天吃狗肉,賽過活神仙?!?/p>
“天哪!”
掃街女人在松樹下給毛毛搭了個窩。還找了有些舊的羽絨服墊在窩里。可是毛毛一直不肯進(jìn)去。大約它害怕孤單吧。
panda媽媽從LV包里,總能變魔術(shù)一般變出些好吃的來。當(dāng)她帶著panda走進(jìn)小花園的時候,每一只狗的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它們爭先恐后地跑到panda媽媽面前,圍著她繞成一圈兒,沖著她搖尾巴。
只有毛毛來不了,它跑不動了。它便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用溫情的目光盯著panda媽媽,那個曾經(jīng)用溫暖的手撫摩它腦門兒的人。它的尾巴懶洋洋地?fù)u著,好像在對panda媽媽招手致意。
panda媽媽這次把帶來的最好的雪花牛排送到毛毛面前,親切地說:“吃吧,毛毛,你快要當(dāng)媽媽了,得多吃點兒,好長力氣。生小狗還有一關(guān)呢。”
毛毛便感動地濕潤了眼睛。它不看那塊上好的新西蘭雪花牛排,而只是久久地盯著panda媽媽的眼睛。在那一刻,panda媽媽的眼睛也濕潤了。
在快要臨產(chǎn)的那段日子里,毛毛很痛苦。它不住地呻吟著,好像在哭。
那天,穿橙色環(huán)衛(wèi)工作服的掃街女人宣布了一項決定——她決定把毛毛領(lǐng)回家去養(yǎng)。一時間,大家一陣驚呼。
掃街女人是個寡婦。她很年輕的時候丈夫死于一場車禍。她便帶著兒子,孤兒寡母地一過就是許多年。當(dāng)過保姆,當(dāng)過鐘點工,現(xiàn)在掃街。每個月只拿幾百塊錢的工資。一個窮人,要養(yǎng)狗,咋養(yǎng)???
“你行嗎?”panda媽媽有些擔(dān)憂地問。
“沒事兒。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睊呓峙说故且慌蓸诽?。
狗奶奶說:“我們都知道,你也不容易。我們大伙兒幫幫你吧。”說完她從衣袋里掏出兩張百元大鈔。panda媽媽、大黑爸爸,也都紛紛解囊。
掃街女人說:“不用,都不用。我咋能要你們的錢呢?還是那話兒,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
狗奶奶說:“別硬撐著了。你掙多少錢我還不知道?”
“不是錢的事兒。窮人窮過,富人富過?!?/p>
“可你真要養(yǎng)它,是添一張嘴呢?!?/p>
“有我吃的,就有它吃的?!?/p>
“為啥呀?你到底是為啥呀?”
“我是女人,它是母狗。它要生了,我不能看著它把崽兒生在大街上?!?/p>
一時間,大家都望著掃街女人,都挺感動的,不說話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一個生生死死的世界。
狗奶奶的兒媳婦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狗奶奶有真孫子了。
那一刻,狗奶奶又喜悅又憂愁。喜悅的是終于抱上了盼望已久的大孫子。憂愁的是,她的吉吉可咋辦?給人?她舍不得。不給人?兒媳婦已經(jīng)發(fā)話了,怕吉吉有點兒啥病傳染給孩子。如今一家都是一個孩子,金貴得像眼珠子。她這個當(dāng)奶奶的可不能擔(dān)過兒啊。
狗奶奶抱著吉吉,眼淚流了很久。吉吉也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她。
那天,狗奶奶去醫(yī)院看孫子回來時,發(fā)現(xiàn)吉吉不見了。狗奶奶急紅了眼睛,到處找。到狗天堂里找三遍,也不見吉吉的身影。她便拖著兩條發(fā)沉的腿,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吉吉!吉吉!吉吉!”
大黑爸爸說:“你家吉吉好像發(fā)了瘋……”
“在哪兒?它在哪兒?”狗奶奶急切地問。
“它直沖著一輛汽車沖過去,攔都攔不住?!?/p>
“在哪兒?它在哪兒?”狗奶奶幾乎哭喊著問。
“在……在車輪子底下了……”大黑爸爸聲音低沉,說不下去了。
狗奶奶一下子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有如失去了親人一樣。
panda媽媽說:“吉吉太精。它一定不想讓狗奶奶為難……”
狗奶奶捶胸頓足:“可是我沒了伴兒,我還咋活?我還咋活???”
杰西媽媽安慰她:“狗奶奶,你也別太傷心了,你還有大孫子呢。”
狗奶奶說:“孫子是人家的。吉吉才是我的?!?/p>
大黑爸爸幽幽地嘆息一聲:“狗比人強啊?!?/p>
過了不久,狗奶奶也去世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明鏡兒似的,她是去找她的吉吉去了。
毛毛做了媽媽。它對它的兒子慈愛有加。它的兒子叫寶寶。毛毛一有工夫就去舔它的寶寶。寶寶很溫順地看著它,寶寶長大了會不會像大黑一樣兇猛呢?
毛毛和寶寶,在狗天堂的貴族狗里仍然是不受待見。當(dāng)嬌小姐杰西和別的狗嬉戲打鬧的時候,寶寶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卻不敢上前摻和。panda依舊是那么善良,充滿一種狗無貴賤的民主精神,它有時候會走過來,伸出它毛茸茸的爪子撫摩一下毛毛的臉。這時候毛毛便會長久地、深情地看著它,一雙黑寶石一樣潤亮的眼睛便默默地濕潤了?;蛟S,狗也有狗的精神上的戀情,誰知道呢!
寶寶生了病,大吐不止,還不住地嗆咳。它整天都變得萎靡不振。當(dāng)別的狗兒們嬉戲打鬧的時候,它只是蜷著身子趴在地上,渾身發(fā)著抖。
panda媽媽說:“寶寶好像生病了?!彼盟桥峙值挠袦u兒的手摸了摸寶寶的額頭:“呀,在發(fā)燒呢?!?/p>
大黑爸爸問:“能是啥???”
“興許是感冒吧?”panda媽媽急忙掏出消毒的濕紙巾,一遍又一遍地擦自己的手,生怕把細(xì)菌傳染給panda。
大黑爸爸見狀,啥也沒說,急忙抱起他的黑兒子,奔逃而去。大黑不僅是他的兒子,還是他的財產(chǎn),一只藏獒值好幾十萬呢。雖然有那句諺語:“家有萬貫,帶毛兒的不算?!笨墒敲慨?dāng)他抱起他的大黑既有對于親人的依賴,也有對于財產(chǎn)的憧憬。人說:“有座好宅子,不如有個好孩子?!彼f:“千有萬有,不如有條好狗?!北ё∷拇蠛冢麖男睦锔械教?。大黑就是他的兒子、房子和票子。他是寧可自己生病,也不能讓他的大黑生病啊。
回到家,他細(xì)心地給大黑洗澡、消毒,還用上了海飛絲洗發(fā)香波。作為一個獨居的男人,他伺候自己也沒有這么細(xì)心、細(xì)致過。
大黑洗過澡,立刻瘦了一圈兒,小了一圈兒。它那一身的黑毛實在太厚。它舒舒服服地趴在它狗墊子上,眼巴巴地望著他的“爸爸”。
大黑爸爸說:“不錯啊,挺享受啊。要不要來點兒浴后冷飲?”
大黑適時地點點頭。它好像能聽懂爸爸所有的話。這是最讓大黑爸爸感到愜意的事情。他心里話,莫說是幾十萬,就是幾百萬我都不賣。這是我兒子,除了大黑誰能這么懂我呢?唉,還是那話兒,狗比人強……
大黑爸爸給大黑端來一盤牛奶,蒙牛的。大黑讓它爸爸給慣壞了,別看粗粗壯壯一條狗,吃東西卻很精細(xì)。嘴很刁。大黑爸爸有時候撫摩著它的腦門兒感慨道:“你比你爸爸的生活都好哇?!?/p>
大黑不吟不叫,只是默默地望著他,搖搖尾巴。
寶寶卻是病得不輕。因為不住地嘔吐、咳嗽、打噴嚏,它有些自慚形穢。當(dāng)狗兒們聚堆兒的時候,它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那天它看見阿富汗了。一向目不斜視的阿富汗停下了腳步。筆直的“褲線”在那一刻齊刷刷地順下去。阿富汗仿佛突然動了惻隱之心,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寶寶。
在高大威猛的阿富汗面前,寶寶更加自慚形穢。你看,同樣是男人……咱雖然小,可也是男子漢呀。寶寶“夾著”尾巴從阿富汗面前走開了。
阿富汗依舊望著它,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吠,好像一聲輕輕的嘆息。
寶寶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仿佛變成了一只隱形狗,或者找了個地洞鉆進(jìn)去,或者突然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時間,急壞了掃街女人,也急壞了大伙兒。于是,狗天堂里,這兒,那兒,發(fā)出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喚:“寶寶!”“寶寶!”“寶寶!”是掃街女人在叫,是panda媽媽在叫,是杰西媽媽在叫。
叫得最慘的是掃街女人。她好像祥林嫂在叫“我那阿毛!”于是,整個狗天堂里回響著她的聲音:“寶寶!寶寶!寶寶!”
大家都盡心盡力地幫著找,可就是不見寶寶的蹤影。會不會死了?聽說有尊嚴(yán)的狗發(fā)現(xiàn)自己快不行的時候就會找個地方躲起來,不讓人看見它的死相?;蛘?,會不會被人給燉了?現(xiàn)在不少人愛吃狗肉,據(jù)說能暖身壯陽??墒欠N種的猜想大家都不敢說,怕傷了掃街女人的心。
掃街女人是徹底地貧窮。孤兒寡母的偏養(yǎng)著一對“孤兒寡母”。此刻,她喊啞了嗓子,嘴上起了泡。她臉上的淚水好像兩條發(fā)亮的小河,在肆意地流淌。
“都怪我,都怪我。一眼沒照顧到……”掃街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語,整天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大黑爸爸來了。他沒帶大黑,自己也是遠(yuǎn)遠(yuǎn)地瞄著問:“還沒找到?”
“沒有。”掃街女人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淚如雨下了。
“別急,別急,慢慢找?!贝蠛诎职终f了有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急急忙忙地走掉了。他心里想,別的狗咱不管,但一定要看好咱的大黑。那幾天他對大黑越發(fā)地嬌慣起來。給他打了預(yù)防針,吃了保健藥。到后來竟允許大黑同吃同住了。夜里就摟著大黑睡,人和狗彼此取暖。大黑有時候調(diào)皮,故意到他碗里叼東西吃,大黑爸爸便拍著它的腦門兒,笑瞇瞇地說:“吃吧,吃吧,傻兒子。老爸還沒有你吃的好呢?!?/p>
大黑便用腦門兒貼住爸爸的腦門兒,和他頂捫兒。大黑的力氣大得出奇。稍稍一用力,就會把爸爸頂?shù)沽?。大黑便去一邊,咧開嘴,伸出舌頭,“嘿嘿”地,好像在笑哩。
大黑爸爸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對于別的人和別的狗,他很自私。對于大黑,他又很無私,仿佛大黑真是由他的精子所孕育的、他的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兒子。
對于他有沒有精子,有多少精子,他也說不清楚。他從來沒到醫(yī)院去查過。反正糊涂廟兒糊涂神兒,就這么糊糊涂涂地過吧。兩任老婆都跑掉了。曾經(jīng)盼望的兒子卻變成了一條狗。唉,人生也就這么一回事兒吧,較真兒干啥呢?
“寶寶找到了!”panda媽媽興奮地喊。因為激動,她的聲音隱隱地有些發(fā)顫。
一時間,大家都圍攏過去。人們。狗們。這是狗天堂里的一大喜訊。
掃街女人緊緊地抱住寶寶,又是親,又是吻。眼淚嘩嘩地流。那場面真是令人感動啊。
幾日不見,寶寶瘦了一圈兒。一雙眼睛顯得很大很黑。渾身的毛色卻變得烏烏的,有的地方都搟了氈,好像永遠(yuǎn)都梳不開了似的。
“寶寶,寶寶,你回來了。回來就好。媽都想你了,都想死你了?;丶胰?,媽給你好好洗個澡?!睊呓峙苏f。
毛毛看見寶寶回來了,也很高興。它一遍又一遍地舔著寶寶,從額頭到耳朵到眼睛。寶寶便瞇起眼睛來,很享受的樣子。兩只狗都不狂吠,只是吱吱哇哇地低聲哼著。說著只有狗兒們才能聽懂的悄悄話。
寶寶仍在發(fā)燒,它病得不輕。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要流眼淚似的。
掃街女人給它喂了些藥,牛黃解毒丸,清熱解毒片什么的,可就是不見好。掃街女人抱著它到寵物醫(yī)院去,給它打點滴。打點滴不便宜,一針就三十多塊,夠好幾天的買菜錢了。可掃街女人咬咬牙,還是把錢交了。小狗也是一條命。大家都好好活著,多好!
一連一個禮拜,掃街女人天天抱著寶寶去打點滴。公交車不讓寵物上車,她又舍不得打出租車,每天就抱著寶寶走著去,走著回。走的路多了,步子就變得拖拖拉拉,一瘸一拐的。一路上,寶寶總是仰起臉,默默地望著她,好像她就是它的親媽,好像一分鐘不望都不行似的。
掃街女人也不錯眼珠地望著寶寶。心里默默地祈禱著,老天爺讓它快點好。
panda媽媽哭腫了眼睛。她手里拿著一摞子尋狗啟事。啟事上印著panda的照片。她嘴里不斷地念著:“panda,我的panda……”她目光迷離散淡,好像神經(jīng)都出問題了。尋狗啟事上還說,誰找到送還,或者提供線索,必有重謝。為了能找到panda,panda媽媽好像是豁出去了。
大黑爸爸用憐憫的目光望著panda媽媽,說:“可惜了,你那panda能值十幾萬呢?!?/p>
panda媽媽突然對他怒目而視:“不是錢的問題!是親情!panda是我兒子!”
“對,親情,親情?!贝蠛诎謱anda媽媽的發(fā)火表示理解。大黑不也是自己的兒子嗎?兒子若是丟了,那是抓心撓肝啊。
panda一直沒有被找到。風(fēng)雨侵蝕,那些貼在電線桿上的尋狗啟事已經(jīng)變成字跡斑駁的碎紙片了。
panda媽媽每天還到小花園里來,聲音凄惻地叫幾聲:“panda!”她一直幻想著哪一天,panda突然像寶寶一樣被找到,從樹叢后面躥出來,箭一般地沖到她身邊,用圓乎乎的鼻子熱情地嗅她,蹭她的腿,撞她的身子,跟她撒嬌。
可是沒有,連panda的影子都沒有。
狗天堂里,別的狗兒們生活依舊。阿富汗甩著筆直的“褲線”???。依舊目光冷冷地傲視群狗。大黑有時候會低低地向它吠一聲,好像在說:“有我在這兒呢,你算什么。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
阿富汗望著它,目光里總是顯出一些不屑。好像洋紳士望著土財主。
杰西出落得越發(fā)漂亮了。杰西媽媽還給它染了“頭發(fā)”,做了美容。它一天一套地?fù)Q著身上的小洋裝。它媽還給它定制了四只紅色精巧的狗鞋子,使它在狗天堂里顯得格外出眾。不用狗牌子,不用身份證,打眼兒一看就會知道,那是一只貴族狗。
杰西喜歡大黑,老是在它跟前走來走去,還不時嬌嬌地叫幾聲??纱蠛诓淮罄硭?,大黑還是喜歡毛毛,喜歡跟在毛毛的身后跑來跑去。
毛毛一看見大黑,目光就變得溫柔了,濕潤了。大約在回憶著它們從前的幸福時光吧。
panda媽媽因為思念panda,得了病。人變得懨懨的,瘦瘦的,原先白白的、有窩兒的手變得又白又細(xì),仿佛半透明似的。人呢,也變成薄薄的一片,好像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還是準(zhǔn)時在下午的時候到狗天堂里來。一個人孤零零地,用羨慕的目光看著那些擁有狗兒狗女的狗爸爸狗媽媽們,見人一張嘴就是:“我那panda……”說起panda種種的好兒。時間久了,大家都聽得厭了,一看見她來,就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怕聽她絮叨。
杰西媽媽說:“她是不是到更年期了?”
大黑爸爸說:“也不是。狗哇,好狗比兒啊。丟了好像摘了心頭的肉哇?!彼斫鈖anda媽媽的心情。
也許是憂郁成疾,panda媽媽得了一場大病,據(jù)說是不好的病。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到狗天堂里來了。狗天堂里的人們和狗兒們似乎已經(jīng)把panda和panda媽媽忘了,還有她的LV包兒,她的雪花牛排……人啊,人啊,人不能太奢侈啊。panda媽媽的奢侈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春天里,小桃紅盛開的日子,panda媽媽又在狗天堂里出現(xiàn)了。她頭上戴了頂白帽子,原來那一頭烏黑亮澤的頭發(fā)都不見了。
“怎么?”杰西媽媽似乎想問什么,但沒有問下去。
“剛剛做了化療……”panda媽媽說,神情有些凄然。
“唉……”大黑爸爸輕輕地嘆息一聲。
狗仍舊認(rèn)識她,但不會整齊地圍成一圈兒,沖她搖尾巴了。
“唉,我那panda……”panda媽媽情不自禁地又要開說。這一次人們沒有走開,是因為都動了惻隱之心。唉,想說什么就讓她說吧。人都這樣了,你就是想聽還能聽多久呢?
樹叢中有響動。伴著響動有一聲低低的嗚咽!
panda媽媽的眼睛驟然一亮,她叫道:“panda!是我的panda回來了!”
大黑爸爸想,這女人不光是病了,可能也快瘋了。一條狗,丟了這么久,不是讓人賣了,就是讓人燉了,怎么還能回來呢?
從樹叢中躥出一支箭,直沖panda媽媽,幾乎把panda媽媽撞倒了。
是panda!panda真的回來了。奇跡!奇跡發(fā)生了!
panda還像從前一樣圓頭圓腦,憨頭憨腦,還像從前一樣有力氣。松獅狗是狗里的大力士呢。它沒想到,幾個月不見,媽媽怎么會變得弱不禁風(fēng),變得像一張紙。可它還是能認(rèn)出“媽媽”,它能聞出“媽媽”的氣味。
panda媽媽一把摟住panda,淚如雨下。嘴里不住地喃喃著:“panda!panda!我的好panda!你可回來了,我都想死你了?!彼活檖anda的臟,不顧它的仆仆風(fēng)塵,緊緊地?fù)ё∷?,用腦門去貼它的腦門,親它的臉,親它涼涼的鼻子。
panda伸出它臟臟的、毛茸茸的爪子去擦“媽媽”臉上的淚,把那張臉擦得像花貓臉了。可是panda媽媽不拒絕,不阻止,她不愿意拂了兒子的好意。
這一幕讓狗天堂里所有的人都為之感動,為之動容。就連一向不動感情的大黑爸爸,眼睛都潮潮的。他到附近的肉店里買了幾塊肉骨頭給panda吃。panda狼吞虎咽地吃,好像多少天沒吃過東西似的。panda媽媽望著它,眼淚嘩嘩地流,嘴里不住地喃喃著:“遭罪了,我的panda可遭罪了。這是多少天沒吃東西了?。俊?/p>
掃街女人說:“你看它身上有傷呢,一定是被抓了去,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千辛萬苦才跑回來的。”
panda媽媽撫摩panda身上的傷痕,忍不住哽咽起來:“兒子啊,你受苦了,你遭罪了。都是媽媽不好,媽一眼沒照顧到,就把你給丟了。”
panda仔細(xì)聞,聞到了“媽媽”身上異樣的氣息,它的目光有些詫異,似乎在問:“怎么啦?媽媽,你怎么了?”
panda媽媽從panda的目光里讀懂了那句話。她摟著panda又哭又笑地說:“媽媽沒事兒,媽媽挺好的。你一回來媽媽就啥病都沒有了。你就是媽的開心果兒,你就是媽治病的藥?!泵y中她的白帽子掉下來了,露出了光禿禿的頭。一時間,在panda面前,在狗天堂里的人和狗面前,panda媽媽變得有些羞怯,她急忙把帽子撿起來,捂在頭上,聲音澀澀地說:“讓大家見笑了?!?/p>
大黑爸爸說:“笑啥笑?人都吃五谷雜糧,誰還沒有個得病的時候?人都活一輩子,誰沒個為難遭災(zāi)的時候?我們能為你做點兒啥,你就說話。都是狗爹狗娘,都在這狗天堂里溜達(dá)?!贝蠛诎譀]啥文化兒,說起話來大大咧咧,沒遮沒攔??墒窃挷诶聿徊?,心意是熱乎乎的。
panda媽媽聽了挺感動,一雙眼睛濕潤地亮著,好像剛剛被誰洗過的黑寶石。人在難處想賓朋啊,而患難中的真情才最寶貴。她想,人最好沒有錢,沒錢的日子和大伙兒一塊兒擠公共汽車,一塊兒上班下班,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真很快樂。后來有了錢,住豪宅,開寶馬,空曠曠的房子里,她倒感到孤獨了。有些抑郁,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懼。男人整天忙著生意,東跑西顛,飛來飛去,在家的日子不多。女兒去了美國,只能打越洋電話。陪在身邊的就只有這只憨厚的松獅,這個叫panda的兒子。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是那么強烈。
panda丟了的時候,她上了一股急火兒。如今panda回來了,她卻已病入膏肓。人啊,命啊。
過去她很瞧不起大黑爸爸,覺得這是一個臟臟的、沒有本事、沒有出息的男人。如今大黑爸爸的一番話倒是讓她有些想流淚了。
很好的秋天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在舒服中透著慵懶,有點兒想瞇一覺了。
陽光下狗在追逐嬉戲,狗“爸爸”和狗“媽媽們”湊在一塊兒聊天,東一句西一句地聊,漫無邊際。
panda媽媽說,她很懷想從前下鄉(xiāng)的日子。那時候年輕,吃嘛嘛香。偶爾食堂里用大鐵鍋燉一鍋土豆燉豆角,外加暄騰騰的大饅頭,他們就像過年了?,F(xiàn)在是海參鮑魚也不覺得香,倒很懷念當(dāng)年的土豆燉豆角了。自己試著做了幾回,怎么也不是從前的味兒——怎么就不是從前的味兒了呢?
杰西媽媽說,人的味蕾是有記憶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吃過什么,到后來還是固執(zhí)地想吃什么。
掃街女人默默地聽著,沒說話。
第二天,又是下午三點的陽光。那是金子一樣的陽光。
狗來了,人也來了。大家都習(xí)慣了在這個時間,向著這個地點集結(jié),會聚。
“咦,毛毛呢?毛毛咋沒來?”
“哎,來了,來了。那不——”
只見掃街女人的一左一右,跟著她的兩只愛犬——毛毛和寶寶正向這里走來。毛毛很溫順,寶寶很威武。它們好像掃街女人身邊的哼哈二將。
panda歡呼一聲,向著毛毛跑去。這次panda媽媽沒有攔它。她好像突然悟到了,人不要分三六九等,狗也不要分三六九等。都在陽光下,都在大地上。大家其實是一樣的。
這一次掃街女人帶來一個藍(lán)花布的口袋。她買不起LV,她喜歡藍(lán)花布。莫非她要接panda媽媽的班,給狗兒們帶好吃的來了?可她一個掃街女人,能帶啥好吃的?充其量也就是五塊錢二斤的雞肝兒??墒沁@幫阿富汗們,這幫大黑們,這幫panda和杰西們,它們的嘴刁著呢,會不會卷了掃街女人的面子?
掃街女人的一張臉紅得發(fā)亮,一雙眼睛也潤潤地亮著。她走到panda媽媽的面前,忽然變得像小姑娘一樣羞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p>
“說?!眕anda媽媽說。她想,掃街女人可能是遇到困難了。窮人總會遇到很多難處。如果她要借錢,就借給她,也不指望她還。就當(dāng)是幫助窮人了。
“我,我特意給你做了土豆燉豆角兒,不知道你稀不稀罕吃?!?/p>
一時間,panda媽媽淚如雨下。
那一刻,杰西媽媽和大黑爸爸都傻了眼。panda媽媽是誰!掃街女人是誰!人家能吃你做的東西嗎?
就連阿富汗的爸爸遠(yuǎn)遠(yuǎn)地牽著他的狗,也想看個熱鬧。
掃街女人的臉紅得像著了火。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解開了她的藍(lán)花布包。拿出一只寶藍(lán)色的保溫桶,嘎嘎新,閃著亮亮的光澤,遞給panda媽媽。
“謝謝你,桂枝。”panda媽媽哽咽著說。
桂枝,這是一個土得不能再土,土得掉渣兒的名字。這樣的名字在年紀(jì)稍大一些的中國女人中,可以一抓一大把。
此刻,掃街女人心里忐忑著,她說:“這保溫桶是我新買的,嘎嘎新。燉豆角的時候我洗手了。用舒膚佳香皂洗了三遍。你要是不嫌棄就嘗嘗,是不是你想的那個味兒?你家不一定能有鐵鍋,我這是用明火用鐵鍋燉的?!?/p>
panda媽媽一時間淚水橫流,在她那張有些浮腫的臉上泛濫。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回到了從前下鄉(xiāng)的日子。她來例假了,肚子疼,那天沒下地,躺在熱乎乎的炕頭上,房東大娘端來一碗黃澄澄香噴噴的小米粥……那是多么溫暖又多么遙遠(yuǎn)的記憶啊。這些年,生活很富足、富有、富貴,可是那種溫暖的感覺卻沒有了。如今它又回來了,就在這一碗土豆燉豆角里。嫌什么!哪兒來那么嬌貴。panda媽媽說了聲:“謝謝!”捧著保溫桶,抓起筷子就吃。是那種叫金鉤兒的豆角,面乎乎的,每一粒豆都很飽滿,像掃街女人的臉,像掃街女人的心。
panda媽媽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地道,這么好吃的農(nóng)家菜了。她連連地說著:“香!香!就是這個味兒!”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落進(jìn)豆角湯里,給那湯增加了另一樣的滋味。
panda見“媽媽”哭,有些不安,不住地著急地在她周圍繞來繞去。又不時地沖著掃街女人低低地叫幾聲,這時毛毛和寶寶不干了。幾乎同時向著panda沖去。
panda似乎想跟毛毛打仗,可是舉起毛茸茸的爪子又輕輕地放下了,變成幾下輕柔的撫摩。
掃街女人的臉依舊紅著,紅亮亮的。她的心里感到很欣慰。
大黑爸爸似乎是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著掃街女人,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一個挺俊氣的人。
panda媽媽終于沒撐住,還是死了。她在臨死前呼喚的最后一聲竟然是:“panda!”
panda久久地望著她,望著她,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她身邊。一會兒嗅嗅這里,一會兒舔舔那里,仿佛她還活著一樣。它用狗兒特有的語言低低地呼喚著她,可是她卻再也不會回答。丈夫依照她的遺言,把她的骨灰和著紅白兩色的玫瑰花瓣撒進(jìn)江水里。panda仿佛什么都知道,它不跑,也不叫,就那么一直癡癡地望著江水,一動都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狗雕塑。任誰招呼都招呼不走,任誰拉都拉不動。
“爸爸”流淚了,便也來陪著它?!鞍职帧睋崮χ念~頭,給它帶來了它平日里最愛吃的雪花牛排,可它連看都不看一眼。
“爸爸”無可奈何,只好走了。
panda一天天變得瘦了,小了。它有時候會望著江水,凄涼地叫幾聲。有時候把頭伏在地上,一副淡漠超然的樣子,仿佛它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里的狗,而是狗里的神仙。
阿富汗爸爸牽著阿富汗走過panda,招呼它,它不理。給它身邊放了牛肉,它連看都不看一眼。
阿富汗那一向傲然的目光里頭一次透出些憐憫。它甚至走過來,撫摩一下panda的額頭。又用自己的臉貼了一下panda的臉。這大約是狗之間最大的禮儀了吧?可panda仍然無動于衷,目光變得有些朦朧。
“唉,何必呢?”阿富汗爸爸蹲下來,撫摩一下panda的額頭,嘆息一聲,走了。阿富汗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panda,它的尾巴低低地垂著,頭也低低地垂著??吹贸?,它挺憂傷。
掃街女人來過。她用那只藍(lán)色保溫桶給panda帶來了煮熟了的香噴噴的豬肘子。掃街女人說:“panda,panda,別這樣。人死了,不能再活了。你好好地過以后的日子吧?!?/p>
panda仿佛聽懂了她的話,用濕潤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掃街女人拿起一塊豬肘子肉放到它的嘴邊,它搖搖頭,避開了。目光依舊固執(zhí)地望著江水。
江水悠悠,江水滔滔。
江水里可有“媽媽”的影子嗎?
毛毛和寶寶在它周圍跳來跳去??伤B理都不理。
毛毛親昵地?fù)溥^去,貼貼它的臉。又用它的爪子梳理一下它那搟氈的毛。
panda若有所動,它的眼睛里閃出一泓淚光。似乎在回憶它那遙遠(yuǎn)的精神戀愛了吧?
然后,它的目光又固執(zhí)地注視著江水,仿佛那顆心已經(jīng)不為凡俗所累,任是千呼萬喚也不再回頭了。
終于,在一個早晨,panda也死了。它的身邊有雪花牛排,有豬肘子肉,有巧克力……它一口都沒有動過。
它的頭向著江水。
從此以后,狗天堂里變得寥落了。
阿富汗依舊邁著軍人般的步伐昂首闊步。冷傲的目光里多了一點淡淡的憂郁。
杰西依舊一天換一套衣服,嬌美無比。
毛毛和寶寶互相嬉戲著,在秋天的陽光下享受著天倫之樂。
大黑變得更加粗壯和兇猛,它渾身的毛閃著黑緞子一樣的光澤。它有時候跟在毛毛的身后,想重溫一下從前的歡樂,寶寶總是適時地避開它。
那天,大黑爸爸把一個紙袋子遞給毛毛媽。毛毛媽有些詫異:“是狗糧嗎?”
大黑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一件衣服。我在早市買的。不貴,你看看合適不?”
“你看看你,這是干啥?”掃街女人的臉又紅得發(fā)亮了。
毛毛又高興又不甘心,沖著他們低低地吠了兩聲。
那天,掃街女人在垃圾箱里撿到一只LV,她認(rèn)識這個包。這是panda媽媽裝狗用的。那天,panda媽媽把這包隨手放在地上,貪吃的寶寶知道那里面有好吃的東西,也學(xué)著人的樣子用“手”去開,左開右開也打不開,后來干脆就上了牙齒。把好端端的LV給啃出一排牙齒洞。
panda家咋就把它給扔了呢?大約是怕看見這物件想起panda媽媽吧?聽說這包挺貴??蓲呓峙俗罂从铱?,也看不出它貴在哪兒。她沒舍得扔,把那包洗過、晾過,就掛在她那簡陋小屋里有些臟的墻上。毛毛和寶寶都認(rèn)識那包,有時候會沖著那包汪汪地叫上幾聲。
每當(dāng)這時候,掃街女人的眼睛就變得濕潤起來。目光里好像蒙上一層薄薄的霧。
因為panda母子倆的緣故,人們和狗都不常去那個街心花園了。偶爾會看見杰西媽媽帶著杰西郁郁而行。杰西不知變成了誰家的“太太”,懷孕了。步履蹣跚,走起路來晃兒晃兒的,遠(yuǎn)沒有從前的杰西小姐那么輕盈了。
狗天堂是徹底地寥落了。
李漢平,國家一級作家,二級教授。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哈爾濱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曾任中學(xué)外語教師,《小說林》編輯等職。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二十余部《夢淚夢》《記憶門》《富街》《大房子》(此書被美國紐約曼哈頓圖書館收藏并參與流通外借)《愛如死堅強》《青春樹》《教堂街》《一個真實的于鳳至》《一個真實的蕭紅》《別墅女人》《母親江》《元寶山》《痘豬豬老師和老虎班》《痘豬老師和吉祥豆》《少女的夢》《追趕大角鹿》等。并且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等國家級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有作品獲全國獎。有作品被改編成電視劇在中央電視臺播放。有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