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地方故事的詩意敘述
——評孫且的中篇小說《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

◎汪樹東

讀完孫且的中篇小說《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筆者感覺就像喝完一杯俄羅斯飲料格瓦斯，綿軟柔順的口感中深藏著一縷淡淡的面包香味，乃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烈酒味道；也像在秋天的曠野上，仰看蔚藍的天空，聽聞陣陣鶴唳，從心底里感到放松、曠達、閑遠，但又隱隱地浮現(xiàn)一絲潛滋暗長的悵惘，乃至即將面臨冬天與死亡的些許心驚。這是一部頗有藝術(shù)魅力的中篇小說，語言質(zhì)樸、準確，具有野草般的飽滿生命力；敘事節(jié)奏從容舒緩，就像荒野上的小徑一樣隨意蔓延；人物塑造簡略傳神，言行均帶有神韻，在敘事的枝葉掩映中，時隱時現(xiàn)，翩若驚鴻。

要簡要地評價該小說，筆者認為特別需要關(guān)注如下三點：1.這是一部關(guān)于哈爾濱俄俄羅斯僑民的小說；2.這是一個地方故事的詩意敘述；3.這是一部散文化的小說。

先看看該小說關(guān)于哈爾濱俄羅斯僑民的題材選擇。

眾所周知，哈爾濱作為現(xiàn)代都市的崛起，和俄羅斯人修建的中東鐵路息息相關(guān)。大量的俄羅斯人曾經(jīng)在此生活、工作、冒險，也把俄羅斯文化輸入了這座混血都市。在蘇維埃革命之后，更有許多俄羅斯貴族和平民流亡到哈爾濱，哈爾濱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已經(jīng)成為聞名遠東的巴黎式的現(xiàn)代都市。作為其文化象征的索菲亞教堂，至今屹立在哈爾濱，成為當?shù)匚幕貥酥唬桓泄枮I啤酒、紅腸、大列巴、格瓦斯等俄羅斯飲食文化傳承至今；當然，還有哈爾濱人喜歡郊游，無疑也和俄羅斯人的熱愛自然、散漫的生活方式的影響有關(guān)。因此俄羅斯僑民在哈爾濱的生活和命運，是哈爾濱作家的一個富礦。阿成的《白俄裁縫》《俄羅斯女人》《流亡者社區(qū)的雨夜》等短篇小說，遲子建的《白雪烏鴉》,張雅文的《活著——為了天堂的鐘聲》等長篇小說，就曾對哈爾濱俄羅斯僑民的生活做過較為生動的敘述和想象。

如今，當孫且再次要記述哈爾濱這座城市的隱秘心魂時，他也涉筆俄羅斯僑民的生活。他筆下的小說主人公安德烈兄弟，就是曾經(jīng)在哈爾濱生活過的俄羅斯僑民。小說沒有明確交代安德烈兄弟的父母為何來到哈爾濱，只說他們是雙胞胎兄弟，從父親手中繼承下來位于中央大街西十三道街的鐘表店，專門維修高檔的世界名表為生，兩個人卻住在松花江北岸的小西木橋旁。最后，在文革期間，他們離開了哈爾濱到波蘭的姑姑那里去繼承遺產(chǎn)了，安德烈兄弟鐘表店被收歸國有，更名為“國營工農(nóng)兵鐘表店”。

孫且筆下的俄羅斯僑民安德烈兄弟性格獨異，令人過目難忘。其中，最令人難忘的，自然是他們修表手藝的專業(yè)精神和職業(yè)品格。他們只修理瑞士產(chǎn)的高檔手表，對中國產(chǎn)的手表不聞不問，即使有生意送上門來，他們也彬彬有禮地送出門外。能夠修理高檔的瑞士手表，要去修理中國產(chǎn)的普通手表，從技術(shù)上無疑手到擒來的輕而易舉之事，從經(jīng)濟上對修理店而言也是一種補益，但是安德烈兄弟卻拒絕修理低檔的中國產(chǎn)手表。這無疑寫出了安德烈兄弟并不是那種唯利是圖的商人，而是對自己的手藝有著高潔追求的、富有人文情懷的卓異之人。僅這一點，就讓安德烈兄弟在功利主義、唯利是圖的中國文化氛圍中顯得卓然不群。就像小說中老胡頭所說的，國營鐘表店修理國產(chǎn)手表，只是為了鐘表能夠“將就”著走。一個“將就”，就把中國人的文化品性和安德烈兄弟所體現(xiàn)的那種嚴謹卓異的專業(yè)精神，劃分出了涇渭界線，令人唏噓不已。

當安德烈兄弟修理哈爾濱知青大笨狗的女朋友大上海家中祖?zhèn)鞯膶氱晔直頃r，他們對修表手藝的癡迷和對高端鐘表技藝的尊敬，更是體現(xiàn)了他們卓然不凡的精神境界。他們稱那塊誕生于1815年的手表為“偉大的手表”，把制造手表的人稱為鐘表大師，說他不是工匠，而是無法超越的藝術(shù)家，最終盡力而為，卻無法修理時，他們無限悵惘地說：“它早已經(jīng)超過了作為一塊手表的正常壽命，自然的法則，任何事物都無法逃脫。”能夠以這種方式對待手藝，能夠說出此等話語的人，無疑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鐘表修理工匠了，更是一個沉潛于鐘表修理的藝術(shù)家，對人生頗有感悟力的藝術(shù)家?？梢哉f，正是有了安德烈兄弟的這種精神，才會有那么華麗的哈爾濱中央大街，才會有崛然挺立、傲世聳峙的哈爾濱索菲亞大教堂。如果只有只知道“將就”的中國人，這就是不可想象的。

當然，安德列兄弟修理手表的專業(yè)精神還不僅表現(xiàn)于修理手表上，他們還具有相當超卓的職業(yè)品德。他們?yōu)榱藲w還瓦莉婭的浪琴表，曾幾次三番地四處奔走；他們?yōu)榱吮４婧糜泻檬聝旱挠⒏癖?，不惜與他的刁悍老婆對簿公堂。最后要離開哈爾濱前，他們又把店里客人的手表交給徒弟小鶴，反復(fù)交代她要保存這些表，各歸其主。這種職業(yè)倫理，在當今中國人看來，無疑是不合常情的迂執(zhí)，但是在安德烈兄弟身上卻表現(xiàn)得這樣自然，近于神圣，就像他們始終隨身攜帶的那本黑紙殼皮的書。作者雖未明言，讀者則可以猜到那應(yīng)該是《圣經(jīng)》，是像安德烈兄弟這樣的信徒的精神家園所系。民族信仰和個人的職業(yè)倫理就是如此絲絲入扣地耦合在一起。

孫且筆下的安德烈兄弟形象，是極富有感染力的，是哈爾濱俄羅斯僑民形象的一大貢獻。讀完小說，筆者心目中慢慢地躑躅著孤獨、堅定、對修表手藝有著藝術(shù)般的追求精神、對人間苦難滿懷悲憫之情、凡事講規(guī)矩、對人生具有不俗的感悟力的兩個俄羅斯男人形象，他們天天從松花江北岸的小西木橋出發(fā)，徒步穿越江橋，抵達中央大街西十三道街的鐘表修理店，傍晚又默默地并肩返回江北雜樹林中的小屋里。這對俄羅斯僑民形象，經(jīng)過孫且的藝術(shù)筆觸，復(fù)活在讀者的心田中，具有彌足珍貴的精神啟示價值。

再談?wù)勗撔≌f對哈爾濱地方故事的詩意敘述。

在現(xiàn)代化的大潮中，追新逐異、向往異域風(fēng)情，是普羅大眾的心理歸趨。但與之相反，許多現(xiàn)代作家，都試圖再次返回地方故事中，尤其是自己的狹隘偏僻的故鄉(xiāng)中去，殫精竭慮、精雕細琢地構(gòu)造出能夠透視宏觀世界大潮的微觀世界。較為卓著的，如福克納的“約克納塔法體系”，馬爾克斯筆下的哥倫比亞馬孔多，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未莊，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等。而說到哈爾濱作家蕭紅，更是著名的例子，她的《生死場》《呼蘭河傳》等傳世名文，對哈爾濱旁邊的呼蘭小城的縮微透視具有傳之愈久、聞之愈香的經(jīng)典氣味。

如今，孫且也在全球化的時代大潮中展開對哈爾濱地方故事的精心營構(gòu)?？梢哉f，如果把《安德列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當作一個完整的中篇，當作僅僅圍繞著哈爾濱的俄羅斯僑民安德烈兄弟的生活展開的小說來看，還是不夠的；我們也就無法理解為什么作者會在安德烈兄弟的生活之外寫那么多表面上看似與其無關(guān)的事物和事件，例如哈爾濱中央大街、江橋、江北雜樹林、小西木橋、油漆鐵橋的工人、航標看護人等等。因此，在筆者看來，該小說的真正主人公還是哈爾濱這座城市，就像蕭紅《呼蘭河傳》的真正主人公并不是“我”、祖父、小團圓媳婦、馮歪嘴子、王大姐等人，而是呼蘭河這座殘敗破落但又難以遮掩生活魔力的中世紀式小城。

因此，該小說會從中央大街悠然起筆，隨后寫江橋、江北、寫雜樹林，寫松花江，隨著作者的詩意筆觸，哈爾濱的這片風(fēng)貌悠悠呈現(xiàn)，帶給讀者鮮明的印象。在作者眼中，哈爾濱這個城市曾經(jīng)出沒過像安德烈兄弟這樣的精益求精、職業(yè)倫理超卓的俄羅斯僑民，足見其博大精深的文化蘊含。但最終隨著“文化大革命”的到來，一切都風(fēng)流云散，化為如煙往事了。所以，小說最后寫道：

“小西木橋的欄桿換成了焊接的鐵管，這回小西木橋徹底地成了一座小鐵橋。原來的小西木橋，也只是在人們的口中還是小西木橋。

“鐵欄桿只在完工后刷了一遍油漆，余下的時間，任風(fēng)吹雨打，長滿了鐵銹。

“去安德烈兄弟家小屋的小道找不見了，那棵大青楊樹還在，又粗了又高了，樹尖兒的喜鵲窩也在，可那些高棵的牛蒡草，藤蔓上有鋸齒的野麻，嚴嚴實實地掩蓋住了原來的路徑。

“我無法知道安德烈兄弟的小土房怎么樣了，泥土墻外那層保護的石灰水沒有了，風(fēng)吹雨淋，終要坍塌掉的，還有那口馬神井，壓出的水又清又涼，長滿了西紅柿和旱黃瓜的小菜園，那個無家可歸的老貓，在小西木橋，我沒再見過它，它該到死的歲數(shù)了，可老井婆子說，貓有九條命。

雜樹林里的候鳥飛來，又飛走，再飛來，再飛走，荒地的野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開了再敗，蛤蟆灘的蘆葦和蒲草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枯，小河口喇叭彎兒松花江和江汊子分界的那條線，隨著季節(jié)移動著，航標看護人還反穿雨衣出現(xiàn)在江壩上，只是動作沒有以前那樣有力，而是有些緩慢，他該到退休的年紀了?！?/p>

這段文字細細讀來，頗有蕭紅的《呼蘭河傳》中那種明麗哀怨、世事不再的牧歌情調(diào)。因此，可以說，孫且在《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中精心復(fù)活了哈爾濱的一種地方敘事，在阿成、遲子建等知名小說家的身邊貢獻出另一種頗有藝術(shù)神韻的哈爾濱地方故事。

其三，再看看該小說散文化的藝術(shù)追求。

在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中，在周作人倡導(dǎo)下，廢名開其端，沈從文發(fā)揚光大，蕭紅、孫犁緊隨其后，汪曾祺、林斤瀾、賈平凹、阿城、何立偉、阿成等小說家均張揚散文化的藝術(shù)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復(fù)活了干寶的《搜神記》、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蘇軾的《東坡志林》、洪邁的《容齋隨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等中國古典筆記小說的審美傳統(tǒng)。這種散文化的小說藝術(shù)，往往淡化小說情節(jié)的戲劇性，淡化現(xiàn)代性的線性時間觀的情節(jié)構(gòu)造模式，突出空間的悠遠緩慢、闊大宏博，作者在小說中往往有意加進大量的看似不相關(guān)的散文化閑筆，對生活做多方面的詳細描繪，讓想象的觸角反復(fù)撫摩著生活的細部，讓人物在片言只語、簡短行為中神態(tài)畢現(xiàn)，常常采用映襯、對照等藝術(shù)手法，做到言有盡而意無窮。

孫且的《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無疑也是頗具散文化藝術(shù)魅力的小說佳作。首先吸引讀者的，也許就是大段大段的散文化閑筆。例如小說開篇不寫安德烈兄弟，而是寫哈爾濱中央大街“哈爾濱最熱鬧的地方是中央大街，整趟街兩里多的路面全由石頭鋪成，長方形的花崗巖，最小的那端沖上擺放，兩邊的人行道齊刷刷地種著結(jié)滿了飛鏢的糖槭樹，繁茂的枝葉在半空中緊緊拉著手，樹葉的空隙有如網(wǎng)眼密實的篩子，陽光被漏成細沙，撒在槽石錯落排列的馬路上。這個城市有許多條石頭道。石頭硬邦邦，道路也就跟著硬邦邦。我覺得，唯獨中央大街是軟綿綿的，它的北頭兒緊挨著松花江，水是軟綿綿的?！焙髞碛执蠖蔚貢鴮懓驳铝倚值芗木拥慕彪s樹林“鳴叫如鈴鐺的蘆花黃雀，聲音細尖而清脆的柳串兒，翅膀湖藍色、腹部白色的白腹穞，頭頂有一簇栗褐色羽冠的太平鳥，喜歡在草里找食的麥溜，要在這片樹林里停歇了一段時間，再向北飛去了。秋天的時候，它們又經(jīng)過這里向南飛。它們沒有固定的家。永遠住在這片樹林里，從不遷徙，不管酷暑還是嚴寒的麻雀、喜鵲、畫眉和藍大膽也摻和進來。還有安德烈兄弟家房檐下的那窩燕子回來了，燕子窩有黃嘴丫的小燕子伸出腦袋唧啾?！边@些散文化閑筆，用筆準確，細膩，頗具詩意，而且具有十足的知識性。這些閑筆，表面上看，和小說主體情節(jié)關(guān)系不大，實則烘托出了小說的主體氛圍。

散文化小說幾乎不把人物放置在戲劇性沖突或螺旋式發(fā)展進程上來塑造，而是多采用對照映襯的筆法，捕捉人物的瞬間神韻。例如該小說把瓦莉婭和有好事兒的故事放在安德烈兄弟的故事中來敘述，就讓彼此互相映襯，顯得極具藝術(shù)韻味。尤其是女特務(wù)瓦莉婭的故事，她本是驕傲、含蓄、神秘的美女特務(wù)，建國后被判了八年刑，在北安蹲監(jiān)獄，出獄后被指定在勞改農(nóng)場工作，還被指定嫁給一個滿臉麻子的喂豬老鰥夫。當大安德烈遠途跋涉把她放在修理店修理的浪琴表給她送去時，瓦莉婭只是把手表貼在臉上，過了一會兒又還給了大安德烈，說：“別讓這珍貴的時間跟我在這暗無天日里一起消磨掉。”這個故事，敘事得太有力度，太有藝術(shù)魅力了，既顯出了安德烈兄弟的職業(yè)品格，又寫盡了瓦莉婭的人生滄桑。時代風(fēng)云在個人命運的濕潤經(jīng)脈中風(fēng)雷震蕩。

整體看來，孫且的《安德烈兄弟的家在小西木橋》是一部立意高遠、藝術(shù)超卓的中篇小說，通過塑造哈爾濱俄羅斯僑民安德列兄弟、瓦莉婭等形象，真正拓展了哈爾濱地方故事的詩意敘事，延續(xù)了蕭紅的《生死場》《呼蘭河傳》的藝術(shù)神韻。

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xué)博士，現(xiàn)為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出版學(xué)術(shù)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xué)》《超越的追尋：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價值分析》《黑土文學(xué)的人性風(fēng)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