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雨
大幕拉開,我走上臺,向觀眾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后坐下,把油光烏亮的京胡擱在膝蓋上,靜默了兩分鐘,立刻,伍子胥在昭關被阻的滿腹幽怨襲來,牽動起我同樣哀怨的心弦,我抖弓捋弦,情動手動,伍子胥那深沉凝重的唱腔頓時在耳邊響起:
一輪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小時候學琴,爸爸教我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文昭關》。
父親是個琴師,用京劇的行話說,是拉弦的。在京劇班子里,伴奏的樂隊分文場和武場,武場是打鑼鼓的,用現(xiàn)在的話屬打擊樂。文場是拉弦的,用現(xiàn)在的話屬絲竹樂。樂隊里,除了司鼓指揮全場,是樂隊的靈魂,琴師是京劇的主要伴奏者,是樂隊的主力。爸爸對自己是個琴師非常自豪,曾扒拉著手指頭跟我說過一些著名琴師的名字,只是父親說的這些人,都是過去年代的名家,現(xiàn)在的人只知道好聲音和天王天后。
父親第一次教我拉琴的時候,是在鎮(zhèn)上那三間平房里。那天停電了,月光幽幽地從窗戶上照進來,父親坐在炕沿上,在膝蓋上鋪好布墊,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油光烏亮的京胡,架在膝上,調了調弦說:我先拉段《文昭關》你聽聽。接著父親便拉了起來,父親瞇著眼睛,微仰著頭,像沉浸在塵世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里,隨著弓弦的抖動,琴聲和月光便一起流淌起來,父親邊拉邊用雖不嘹亮但卻渾厚的嗓音唱了起來:
實指望到吳國借兵回轉
誰知昭關有阻攔
《文昭關》講述的是春秋時期,楚平王無道,宰相伍奢直諫被殺。伍奢之子伍子胥一人逃出,前往吳國借兵報仇。路過昭關時被阻。楚平王在各處懸掛圖像,緝拿伍子胥。伍子胥被阻于昭關,幸遇隱士東皋公,將其藏在家中,一連數(shù)日計無所出。伍子胥輾轉反側不能成眠,一夜之間竟須發(fā)皆白。
父親當時剛從省城調到縣劇團,與小學教師的母親結束了十幾年的分居生活,十歲的我也是剛剛與父親朝夕相處,唱段里的含義雖然不懂,但聽起來還是覺得父親拉的唱的都那么柔情和綿長。父親拉完把京胡遞給我,說你試試?我很忸怩,不肯接父親的胡琴,父親硬把帶著他手溫的京胡塞到我手里,說不怕,拉吧。雖然我經過了兩年推磨壓碾,能拉出點調調來了,但在師從過梅蘭芳琴師的父親面前還是不敢碰那琴弦,只是怯怯地拉了一句便停住了,父親搖搖頭說了句:不成啊。
父親調到縣劇團以后,回家的時候多了,對我學琴的要求更嚴了。然而當時的我,并不認為跟著父親學琴有多么重要,小孩子貪玩的天性也常常使我忘了練琴。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剛拿起京胡,試了試弦,窗外便傳來小朋友們的喊聲:燕子!來玩!我遲疑地拿著京胡,想了一下,把京胡裝進了琴袋。我低頭向外跑去,與剛進門的爸爸撞了個滿懷。爸爸一把揪住我,嚴肅地問道:今天練琴了嗎?我脫口而出:練了。爸爸陰沉著臉,不相信地:練了?我咋沒聽見琴聲?我腦子一轉,回答:我寫作業(yè)前練的。爸爸仍然不相信我說的話,命令道:去把琴拿來我看看。無奈,我只好把京胡從琴袋里拿出來,遞給爸爸。爸爸看了一眼琴筒,立刻眉頭豎起:練了松香怎么是平的?我愣住了,無話可答,哀求地:爸爸,讓我玩一會兒吧?沒想到爸爸厲聲喝道:不行!
舞臺上,隨著手指的捋動和手腕的顫抖,琴聲和燈光交融到一起,彌漫到全場的每一個角落。觀眾席上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我的琴聲像風一樣掠過寧靜的水面,像蜻蜓一樣劃出一圈圈的漣漪。命運多舛的伍子胥,蛟龍擱淺的伍子胥,困頓無助的伍子胥,只有面對一輪明月,唱出自己的九曲愁腸:
一連幾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父親調到縣劇團不久,由于京劇不景氣,劇團解散了。那是個深夜,我正在床上熟睡,只聽到大門哐當一聲被撞開了,一輛摩托車的聲音進到院子里。母親披著衣服下了床,看到父親,驚愕地問:你?這么晚了,怎么半夜回來了?父親嚴肅的聲音回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所以連夜趕回來了。母親問:什么事情?父親走進屋里說:縣劇團要解散了,要大伙重新就業(yè),你說我改行做什么?聽到這話,我不由得睜大眼睛。媽媽囁嚅地說:散了也好,干個拉弦的,一年到頭到處跑,累人不說,還掙不了幾個錢。爸爸說:縣里給劇團安排重新就業(yè),讓大家報志愿,你說我報什么?母親沉思了一會兒,說:以前你拉胡琴沒人瞧在眼里,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連個看門的也不如,看門的逢年過節(jié)還得送禮呢!不送禮不給你方便。這回趁機會,咱不如實惠點,找個實惠的事情干干,你說呢?父親呻吟了好一會兒,說:那好,我明白了。接著父親又說道:我要連夜趕回去,明天八點就填表。不知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睡著了,等我早晨醒來的時候,父親早已回城了。
第二天下午,一輛大卡車停到我家門口,不停地按著喇叭。我和母親詫異地走出家門,伸手拍打著卡車駕駛室的窗戶:師傅!干嗎?有事嗎?開車師傅搖下車窗,指著副駕駛室里一位穿制服的人說:你問他,他讓我按的!我和母親把目光轉向穿制服的男子,男子轉過身,我和母親霎時愣住了!爸爸?我脫口喊了一聲。穿著制服的爸爸把駕駛室的門打開,跳下車,朝母親行了一個不太標準的敬禮:報告燕子她媽,陳斌前來報到!母親高興極了,嘴巴咧到腦門后,伸手打了爸爸一巴掌:看你個德行!爸爸告訴母親,縣里照顧他這樣的老藝人,在重新就業(yè)的選擇上,盡量滿足老藝人的要求,所以他被安排到鎮(zhèn)上的公路站,負責檢查車輛。查車是個輕松又實惠的行當,能改行到這個行業(yè)實在是幸運。爸爸把嶄新的大蓋帽拿下又戴上,身板拔得筆直,伸手做了個擋車的姿勢,喊道:停車!爸爸擋車的照片從此鑲在了客廳墻上的鏡框里。
爸爸調到鎮(zhèn)上以后,每天都逼著我學琴練琴,稍有懈怠,輕則斥責,重則處罰。在爸爸的指導和監(jiān)督下,我的琴藝一天天有了長進,但心里頭的不滿也一天天增加。一天晚上,電視里播放動畫片,我忍不住上前看了起來。爸爸總是很晚才下班回來,他拖著疲憊的腳步走進客廳,看到我在看電視,陰沉著臉問我:今天練琴了嗎?我忙回答:練了。嘴上說練了,但還是心虛地關上了電視。爸爸仰臉靠到沙發(fā)上,說:把琴拿來我看看。我知道這是爸爸要檢查琴了,因為早有準備,所以毫不膽怯地把京胡遞到爸爸手上。爸爸看了看琴筒,琴筒的松香上有道磨損的溝痕。我瞥了爸爸一眼,爸爸滿意地點點頭,說:好,拉一遍我聽聽。我愣住了,我只想到了爸爸檢查琴筒,沒想到爸爸要檢查成果,我一時沒了主意,站在那里,遲疑地看著爸爸。爸爸瞪大眼睛問:怎么,沒聽見?拉給我聽。無奈,我只好接過琴,拉了起來,剛拉了幾句,爸爸便吼道:別拉了!你老實說,練了沒有?我知道瞞不過爸爸,只得低下頭承認:沒有。爸爸不解地:沒練過?那松香的溝痕是怎么來的?我的頭更低了,囁嚅地說道:是我用小鋸刀刮的。爸爸憤怒地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罵道:讓你學琴拉琴,是為了你好!沒想到小小年紀,這么沒有出息!爸爸的話讓我長期練琴積壓的不滿爆發(fā)出來,我語不擇言地頂撞父親:拉琴拉琴,拉琴有什么用?你琴拉好了,為啥還要改行?爸爸被我戧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才緩和語調說道:你還小,跟你說不清楚……
俺伍員好似喪家犬
滿腹的含冤向誰言
吳國大夫伍子胥,英雄好漢伍子胥,雄才大略伍子胥,面對重兵把守的昭關無計可施,只好把諸多無奈藏進心里,將鋒鳴的寶劍封到匣中。我手中的弓抖動著,心也隨著弓弦在顫抖,低回婉轉和蒼涼凄楚的琴聲打動了觀眾,也打動了我自己……
爸爸當上了公路檢查員,很是瀟灑了一陣子。我看見過爸爸查車時的樣子,穿著制服的爸爸很威嚴地站在公路旁,看到有車輛駛來,手中的旗子一揮,來車便老老實實地停到了路邊。爸爸和同事走上前去,一個敬禮:對不起,證件拿出來看看。爸爸的表情非常嚴肅,司機看了一眼,從懷里掏出駕駛證和行駛證等證件遞到爸爸手里。有一次,一位司機認出了爸爸,驚訝地問道:這不是劇團的陳琴師嗎?怎么?爸爸尷尬地:我不是陳琴師,你認錯人了。司機很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意,執(zhí)著地:錯不了,我也喜歡拉弦,早就認識你,陳琴師,啥時候改行了?爸爸無奈,只好承認,紅著臉說:怎么,改行不好嗎?司機點點頭:好好,當然好,查車可比你拉弦滋潤多了。爸爸驕傲地抬起頭:那當然了,要不誰改行呀?對吧?爸爸把證件還給司機,笑容可掬地手一揮:注意安全!
可是時間不長,父親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消失了。公路站缺少會計,上級又遲遲調不來人,站長對爸爸說:咱這一伙人里就你算個知識分子,你就當這個會計吧。于是,爸爸就當上了小鎮(zhèn)公路站的會計,開始與阿拉伯數(shù)字打起交道。父親能玩轉“叨來米發(fā)”,卻玩不轉1234,那時計算器還沒那么普及,大部分財會人員還是用老祖宗留下的算盤。半路學珠算的父親經常算錯賬,也經常受到站長的訓斥。每次我放學回家,都看到爸爸坐在沙發(fā)上,在吃力撥著算盤,嘴里還念念有詞:一五得五,二五一十……月底是爸爸最難過的坎,爸爸費盡周身之力把賬算完,把賬本送到站長跟前,小心翼翼地:站長,算好了,你看看?站長接過賬本,立刻皺緊眉頭:這個月才兩萬二?不對不對!爸爸好像也不相信自己,猶疑地:對了,不是兩萬二,是兩萬五。站長眉頭豎起:我看你是二百五!再算!
一天晚上,我在客廳里寫作業(yè),爸爸很晚才回到家里,母親在學校還沒回來,父親走到房間里,一個人在炕沿上坐了好長時間。爸,你為啥不開燈?我走進房間,想去拉開關。父親伸出一只手說:不用了,我想就這么坐會兒。我想轉身出去,爸爸突然又說:燕,你想拉琴嗎?我不知道爸爸為什么這樣問我,想了想,點點頭,爸爸說:你把胡琴拿過來。我從衣柜里拿出京胡遞給父親,父親鋪好布墊,輕輕地拿起那把油光烏亮的京胡,調了調弦說:我教你拉《文昭關》。月光從窗戶上斜照進來,映著父親略顯蒼白的臉龐。父親拉了起來,過門之后,是父親渾厚低沉的聲音: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
我只覺得爸爸的聲音和琴聲充滿著說不出的惆悵和迷茫,如同灰白色的月光覆蓋著整個小鎮(zhèn)和山野。父親后來學會了珠算,算錯賬的時候少了,站長也很少訓斥爸爸了,爸爸逐漸適應了會計工作,臉上又有了初戴大蓋帽時的春風。可誰知,一件意外事情又打破了爸爸內心的平靜。
那年夏天,省城的一個劇團下鄉(xiāng)演出來到鎮(zhèn)上,爸爸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劇團就是他當年工作過的劇團。當時父親正在路邊查車,一輛裝滿貨物的卡車開了過來。爸爸伸出手,卡車緩緩停在了路邊。爸爸走上前去:對不起,請拿出證件!司機搖下車窗,突然,坐在副駕駛位置的男子叫了起來:師傅!爸爸抬起頭,男子撲到窗前:師傅!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徒弟王軍呀!爸爸驚喜地張大嘴:小,小軍子!王軍從車上跳下來,師徒兩人興奮地抱在一起。王軍說:師傅,穿這一身真神氣呀!差點認不出你了!爸爸也說:師傅也認不出你了!小軍子變成大軍子了!哎,你咋到這來了呢?王軍說:劇團搞送戲下鄉(xiāng),我們是到這演出的。你看,他們這不是都來了么!順著王軍的手,果然幾輛大巴車開了過來,緩緩停住,幾個男女從大巴上下來和爸爸握手,擁抱——
爸爸穿著嶄新的制服在飯店里宴請老友,酒席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王軍及一些劇團朋友坐在桌旁。爸爸舉起酒杯,感慨地說道: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著你們了,沒想到你們送上門來了!來,為咱們相逢干杯!干!干!大家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王軍站起來,激動地:我王軍沒有師傅就沒有今天。師傅,我有個提議,我?guī)煾怠段恼殃P》拉的最出色,今晚上演出《文昭關》,我想讓師傅操一回琴,讓大家聽聽什么是金石之音!咋樣?大家立刻拍手響應,爸爸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手生了,手生了。最了解師傅的是徒弟,王軍誠懇地:師傅,你說過,藝人心不死藝不丟,你肯定行。大家一齊勸說:陳師傅,沒關系,你就操一回吧!其實,王軍的提議觸動了爸爸的心弦,但爸爸還是矜持地望著左右:大家不嫌棄,那我就,再操一回?
記得父親當時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練了一個下午,青磚瓦房里傳出悠揚的琴聲,引得路過的人都駐足傾聽,許多人詫異地說,小鎮(zhèn)還從來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胡琴,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么一個高水平的琴師。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來到戲場,等著看父親操琴。說實話,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見過爸爸在演出現(xiàn)場拉琴,所以內心的興奮和渴望可想而知。我故意坐在幾個熟悉的女孩跟前,驕傲地對她們說:今天是我爸拉弦,你們信不信?幾個女孩狐疑地看著我,搖搖頭。不信你們就等著看吧!我故意扭過頭去,不再搭理她們,專心地看著舞臺上面。大幕徐徐拉動,鑼鼓響起來了。接著,悠揚的琴聲響起來,我激動地拉著旁邊的女孩站起來:快看!我爸!我和女孩的目光同時向舞臺側旁看去,同時落在了坐在臺首拉京胡的人身上,然而拉京胡的不是我爸,而是王軍!我一下子愣住了,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女孩轉過頭看著我,我頓時覺得無地自容,轉過身朝場外跑去——
我一口氣跑回家里。家里門開著,黑糊糊的,我喊著:爸!爸!徑直沖進爸爸的房間,見爸爸一動不動坐在炕沿上,月光從窗戶上傾瀉進來,父親的面龐就像一尊石像。我不滿地質問爸爸:爸!你不是說操琴嗎?為啥不去?爸爸看見我,身子動了一下,說:燕,你回來了?爸爸身體不舒服,不去了。我不相信爸爸說的話:不!你不是剛剛還練琴的嗎?我看到旁邊的京胡,還沒有裝到琴袋里去。爸爸見掩飾不過去,苦苦一笑,說:爸現(xiàn)在不是琴師了,人家領導不愿意,爸去討那個厭干啥?你說是不是?爸爸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我,我一時無話可說了:可是,我已經告訴她們今晚你拉琴——爸爸又笑了笑說:燕,是不是你想聽爸爸拉琴了?來,爸爸在家拉給你聽,給你拉一場完整的《文昭關》,好嗎?說著,爸爸拿起旁邊的京胡,調了調弦,面對我一個觀眾,鄭重地拉了起來。我不知道爸爸在舞臺演出時拉琴是個什么樣子,只覺得這是我聽過的爸爸拉的最好最完美的一次,琴聲深沉穩(wěn)健,流暢多姿。不僅有低音區(qū)的婉轉迂回,纏綿蒼涼,更有高音區(qū)的蒼涼高亢,悲憤激切。爸爸的琴聲如泣如訴,月光似乎也在這傾訴中融化了,一滴一滴從房檐上落下來。和著琴聲,爸爸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唱道: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
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省劇團離開小鎮(zhèn)后,爸爸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上失去了過去少有的笑容。父親開始失眠,開始是躺下幾個小時不能入睡,后來是半夜里早早就醒來,接著是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每當爸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媽媽總是不解地問:你怎么了?爸爸無奈地笑笑:沒怎么,我睡不著。媽媽又問:勞累了一天,怎么會睡不著?爸爸回答:我也不知道,一點都不困。有一天半夜,媽媽感覺爸爸的手在不停地動,翻過身問:又怎么了?爸爸說:沒怎么,你睡吧。媽媽說:沒怎么你手在抓摸什么?爸爸停頓了一下,說:手生了,練練指法。
爸爸的記憶力開始下降,經常想著這個忘了那個。母親領爸爸到過幾家醫(yī)院,都說是心理和精神問題,勸爸爸想開點,爸爸這時才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笑笑,點點頭。母親有時嘮叨,有吃有喝工作好好的,工資也不少,比你拉弦那時候強多了,有啥想不開的?爸爸聽了也像個孩子似的笑笑,但笑得有些無奈和苦澀。
爸爸是在那天傍晚出事的。爸爸和同事站在路邊檢查車輛,快下班了,恰巧一輛載貨大卡車開了過來,爸爸揮了一下手中的旗子,卡車停了下來。爸爸和同事上前例行檢查,讓駕駛員拿出證件和貨單。檢查完畢,爸爸和同事后退一步,卡車發(fā)動了起來。突然,健忘的爸爸好像又想起來了什么,又回到車前,剛剛啟動的卡車沒注意,將爸爸碾到了車輪之下……
爸爸被送進了醫(yī)院搶救。我背著書包闖進病房,只見爸爸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我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爸爸在病床上一直昏迷了四天四夜,我和媽媽一直守著爸爸四天四夜。第五天晚上,爸爸突然醒了,媽媽驚喜地招呼我:燕子!燕子!你爸醒了!我忙撲到病床前喊著:爸?爸!爸爸慢慢睜開眼睛,掙扎喘息著:扶我,起來。我和媽媽急忙把爸爸扶起,靠在床頭上。爸爸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他看看媽媽和我問:我是不是,睡了,好幾天了?媽媽和我點點頭,爸爸似乎感嘆地:好久,沒這么睡過了。媽媽難過地捂住臉,轉過身去。爸爸說:我做了個夢,夢見燕子,在拉琴。我急忙拿起放在旁邊的京胡,說:爸,琴在這,我這就拉給你聽。爸爸住院的第二天,媽媽就讓我把爸爸的京胡拿了來,放在爸爸的枕旁。我和媽媽都知道,這是爸爸的心愛之物。爸爸看了看京胡,滿意地點點頭,喃喃地說道:燕,記著,琴是人拉的,人也是琴拉的,人這輩子要是拉起了琴,恐怕就再也分不開了,明白嗎?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爸爸又說:你可能還,不明白,爸爸是真明白了,人如果能,再活一次,多好。說著爸爸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我急忙拿起京胡,哭著說:爸,你放心吧,我會明白的。爸爸睜開眼,拉著我的手,期待地說道:燕,爸爸還沒聽你,拉完《文昭關》,拉給爸聽,好嗎?我擦掉眼淚,點點頭,拿起旁邊的京胡。爸爸像個孩子似的依在母親懷里,看著我。我撫摩著京胡上的琴弦,第一次在爸爸面前沒有怯懦地拉了起來,我只覺得心在顫抖,手在顫抖,伍子胥那滿腹愁腸和哀怨都通過我的琴弦傾瀉出來,爸爸的憂郁憤懣和感傷也都通過我的琴弦傾瀉出來,它無邊無際,洶涌澎湃,溢滿了整個房間,淹沒了漫漫的黑夜,我似乎聽到伍子胥和爸爸的心同時在喊: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
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爸爸倚在母親懷里,在我的琴聲中慢慢閉上了眼睛。這時,我看到窗外月如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