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詩選
在月光下澆灌花園的人
你竟夜的勞動使黑暗有了核心
花園:落到地面的云色
果樹:吹號天使的臂膊
但碩大的淚滴在水渠中反光
月亮……正將終曲彈響
最后的勞動在“虛構(gòu)”中沉湎
明天詞語的花園將是悲風(fēng)一片
熱愛詩歌的人置身在火災(zāi)中
他失敗的臉比余燼還要純凈
驟然,那一切都空了。
雪為城市壓上厚厚的石膏。
他試著活動肢體
干澀的髖球窩節(jié),傳來
秘密的三角銼聲。
寡言的人幾乎閉嘴。
激烈的人變得寡言。
時令從初夏被驟然踹進(jìn)嚴(yán)冬。
他的腦袋和書桌都空蕩寒冷。
像是冬日晚八點鐘后平壤的某條街道。
太陽照耀著好人也照耀著壞人
太陽照耀著熱情的人
也照耀著信心盡失的人
那奮爭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訥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陽如斯禱祝也照在失敗者和窮人身上
今天,我從吊唁廳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大約十步
太陽最后照耀著他,一分鐘
像老朋友韓東說的那樣
在所有的愿望中我有個喝醉的愿望
萬事如麻我一再延誤
今番它襲來得出人意想
眩暈中我聽到神經(jīng)列隊輪唱
朋友們的安慰卻仿佛聽不到聲響
在我與“他們”之間被什么分開
七張嘴在動——有如隔著厚玻璃窗
快樂啊,我臉貼著春天的泥漿
博物館、民警、女工在倒影里奔忙
連命運對我也莫可奈何
它知趣地呆在中山東路一旁
我看到另一個“我”跨入密室
把臺燈打開寫下簡單憨實的詩行:
唯一的愿望是大醉一次的愿望
是卡通片中戴寬邊帽的俠客的愿望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無蹤跡。
血液被狂風(fēng)吹空,
留下十字架的創(chuàng)傷。
在冬夜,誰疼痛地把你仰望,
誰的淚水,像云陣中依衡的星光?
我看見逝者正找回還鄉(xiāng)的草徑,
詩篇過處,萬籟都是悲響。
烏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燼中旋轉(zhuǎn)的毛瑟槍,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陣,噢風(fēng)車
誰的靈魂被你的葉片刨得雪亮?
這疲倦的童子軍在堅持巷戰(zhàn),
禁欲的天空又純潔又凄涼!
瞧,一莖高標(biāo)在引路……
離心啊,眩暈啊,這摔出體外的心臟!
站在污染的海岸誰向你致敬?
波濤中沉沒著家鄉(xiāng)的谷倉,
暮色陰郁,風(fēng)推烏云,來路蒼茫,
誰,還在堅持聽從你的吁喚:
在廣闊的傷痛中拼命高蹈
在貧窮中感受狂飆的方向?
本白色的提花桌布
繡著七顆草莓
玻璃冰水瓶里橙汁的投影
加重了其中三顆的色彩
桌角的駱駝牌香煙還剩四支
足夠我消受到黃昏
此刻是夏日午后四點
空調(diào)發(fā)出蜂兒的嗡鳴
我剛從充足的睡眠中醒來
明晰和無所事事,教我愉快
小林的披肩在微顫
播撒出香膏和殘葉的氣味
她的雙休日架在疊句和淚水之間
她想像自己是低語的“愛瑪”
等著接她私奔的馬車敲擊路面
在她的書房,我踏實坐著
翻看新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
它與修辭無關(guān),沒有傷心的“夜鶯”;
“火焰”燃燒后產(chǎn)生一氧化碳
它是一個詞,與“捐軀”無關(guān)
詞典在一個外省教書匠手上
其意義在于控制“能指”無邊的發(fā)展
三十八歲已不是涂鴉的年齡
只要準(zhǔn)確,我不再擔(dān)心意象的暗淡。
詩是準(zhǔn)確的力學(xué),無論拉近或推遠(yuǎn)
小林甩動她深棕色的長發(fā)
拖過地板的長裙使房間的格局隨之變幻
三年前我曾為這個動作心跳
有如面對一張十九世紀(jì)的倩女照片。
如今,我只注意到窗外赤日炎炎
一個二十六歲的姑娘在揮霍語言
她的廢稿在堆積,比她更慵懶
我已從她心上緩緩滑落
不會再為趣味起勁地爭辯。
我喜歡踏實坐著,隨便聊天
小林的手指摳著水杯
她微蹙的眉尖流露出嘆怨
我已不習(xí)慣不期然中的羅曼司發(fā)生
衰老是美的,干嗎要“贖回時間”?
討論開始了——“我們倆誰更荒誕”
大頭,最近我常想起你
運了一天糞,軍綠棉襖斑斑點點
和衣躺在知青戶火炕上
向我訴說對廣播站彭金鳳的愛戀
門縫鉆進(jìn)的風(fēng)搖晃著十五瓦燈泡
堆柴的地上,牙狗懵懂著雙眼
煙癮在催促,呼神喚鬼舞蹁躚
我躬背在炕火中翻烤受潮的煙草
那年月,咱們抽不起三毛五的“瑞金”煙
煙草在瓦刀下忽悠忽悠發(fā)出香味兒
像金色的草褥,集攏起清貧中的溫暖
你單相思的故事教我膩煩……“烤得嘞”
舊報紙條兒變戲法似地卷成兩門大炮
腮幫子嗖嗖鼓翼,腦袋緊跟著暈眩
煙草質(zhì)地粗劣還混著絲瓜蔓
“媽的,這孬煙讓老子噴不成煙圈”
像你對彭金鳳的單戀還沒成形就已潰散
剩下的事是睡前右手在興奮中忙活
后半夜才發(fā)出一個“革命青年”的雷鼾
大頭,最近我常常把你思念
我勺多菜少、癮大煙缺年代的伙伴
如今,我跑遍全城到處找不到散煙草
每逢冬夜里饑情往上涌
只能在心里不斷翻烤那些受潮的陳年
京深高速公路的護(hù)欄加深了草場
暮色中我們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開洗過的秀發(fā),談起孩子病情好轉(zhuǎn),
夕陽閃爍的金點將我的悒郁鍍亮。
秋天深了,柳條轉(zhuǎn)黃是那么匆忙,
鳳仙花和草勾子也發(fā)出干燥的金光……
霧幔安詳繚繞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別地收場。
西西,我們的心蒼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著珍重近年已頻頻叩訪。
十八年我們習(xí)慣了數(shù)不清的爭辯與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隨一道光芒。
你瞧,在離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緩丘上,
鄉(xiāng)村墓群又將一對對辛勞的農(nóng)人夫婦合葬;
可記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兒曾是我們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攜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歲月那一邊,
翻開舊相冊,我們依然結(jié)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涼又發(fā)熱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豪放的一群群大雪在黃昏變得零碎
但半尺深的雪毯已足夠讓我插穩(wěn)炮仗
廚房里蒸汽旋舞
飄出平時很少聞到的
紅燒肉的香味兒
媽媽用藥皂為我洗著小臟頭
爸爸在往剛削好的陀螺錐尖上鑲進(jìn)鋼珠
——三只炮仗,一枚手制陀螺
就是我新年豐厚的禮物
我記得,那是在太原
荒涼的1964年除夕,我六歲的心感到
過度的幸福,恍惚,和膨脹
就這么著啦。我為一部書稿畫上最后的句號。
一年零四個月,焦灼與喜悅相隨。
該叫它走了,詞語的鏡子,鑰匙,鞋,塵埃。
此后,我得以享受一段日子的空寂。
天光漸藍(lán),我辛勞的眼瞼有舒服的細(xì)澀。
從后窗望出去,是對樓爬墻虎有力的綠漩渦。
我封好要郵寄的書稿,像黎明中的農(nóng)夫勒緊賣糧的大車。
哦,你有多好聽——清晨送奶人嘹亮的哨子。
一只大熊蜂北上,是整個春天的晴空!
“你所有的朋友都如此怪僻,”
那時,妻子總愛這么說。
可我知道她也喜歡這幫寫詩的人,
因為她曾是他們中間“退役”的一個。
那時,門房大爺笑對咸帶魚般的長發(fā),
朋友還未問話,他就會指出我家。
后來新朋友又興剃大禿瓢,
未卜先知的大爺照樣不用他們東尋西找。
那時我邋遢的小書房時常抑揚頓挫,
朋友們吟述和討論剛寫成的詩歌;
也有時朋友驀地臉容愀然,
很可能他受到一個壞韻的折磨。
有些朋友性情偏狹而自戀,
彼此間話語還常常帶著某種怨毒;
我也時常受到無端的猜忌指責(zé),
內(nèi)心留下過絲絲痛楚。
但說到底,他們是為“無用的詩歌”而來,
再偏狹自戀的人,仍稱得上骨子里的慷慨!
蘭波說得對:“詩人是兄弟?!?/p>
實用時代一個人還寫詩,就不失可愛。
請相信我們那時鄙薄過世俗的名利之心,
忠實于心靈不能發(fā)表又有何要緊?
請相信曾有過那樣短暫的年代,
認(rèn)為怎樣寫詩就該怎樣活人。
……你瞧,年歲不饒人!詩情荏苒,
充滿活力的八十年代已像虛幻的寓言。
如今怪僻變得圓通,詩歌文勝于質(zhì),
我也只是偶然沖洗這記憶模糊的底片。
歲月的流逝已教會我平靜地面對寫作的,無用。
所謂的傲慢就是不再慌著走向,未來。
我索性把空虛弄得更空。
我把空虛從體內(nèi)的黑窖,一塊一塊掏出來,
再往下,我將掏出肝臟中石油咕嚕的喘息。
因持久開采,我的臉容有疲倦中的秘密欣喜。
我冥頑不已,浪擲“泰初有道”的提醒;
它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什么也不想改變,
我希望自己再徹底一些,
直到變成隨風(fēng)而去的紙屑。
書呆子巨大的奢侈。柔情俠骨兩消融。
我不可能生在一個比詩歌無用的時代更美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