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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路

2015-11-19 00:31恨鐵
西部 2015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大姑堂姐老鄉(xiāng)

恨鐵

辭路

恨鐵

灰不溜秋的天空,抽筋似地抖一陣雨,撞得滿地都是土腥味,猶如一頭在泥塘里翻滾了半天的水牛,爬上岸就亂甩一陣身子,把路人都弄得跺腳罵娘;火車站出站口噴薄而出的人流,更像這家伙貪吃壞了腸胃,撅著屁股正在沒完沒了地拉稀。

大伯就在其中。他的二寸肖像照在我手心里快要躺成遺像時,他的身影才緩緩由遠(yuǎn)而近。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就像個初到異地的逃兵,一時找不到下一步該往哪里走。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我舉在頭頂?shù)呐谱訒r,他的眼光終于不再迷離。我忍不住想笑:難道一個人突然看見自己的名字時,膽量也會大起來嗎?如果那個名字出現(xiàn)在墓碑上呢?不管怎樣,發(fā)現(xiàn)我等在出站口,大伯徹底放松了,加快腳步走過來,或許還想和我真真假假親熱一番。見我一副拒之千里的樣子,他才知趣地將滿臉失望粉飾成自作多情:“這……這個,你是鐵子?要是在別處,我根本認(rèn)不出來。轉(zhuǎn)眼五十年嘍!”

我懶得理他,轉(zhuǎn)過身,賴在一絲懶洋洋的假笑里窮作樂:哼,臉皮也太厚了吧?你從來就沒見過我,憑什么認(rèn)出來?還轉(zhuǎn)眼就是五十年!那你再轉(zhuǎn)一次眼試試?

見我一言不發(fā),大伯只得拉著行李箱,一邊繼續(xù)邁著企鵝似的腳步,一邊尋找新的話題:“這個,變化太大了!實在太大了!這個……”

哼!還知道變化太大?“這個這個”還真沒

完沒了了。如果我愿意搭腔,他是否準(zhǔn)備作一場報告?可我依然不開口,扯開雙腿直奔停在廣場上的小車而去。走到車邊才發(fā)現(xiàn),大伯已被我甩開了十幾米。應(yīng)該是行李箱的滑輪卡在某個并不構(gòu)成威脅的地縫里了,他正弓著身子想弄個究竟。旁邊行人無事找事的目光,忍不住軟軟地可憐他一眼,再用力刮我一陣,似乎天底下最不講孝道的那個家伙就是我了。

不能再這么沒水平,我?guī)状蟛骄烷W了個來回?;蛟S是想玩他一把的,但真要能狠得下心來的話,我何必來接站?

抬抬手腕看表,十一點了。我有些拿不準(zhǔn):是先接他到我家吃午飯?還是直接送他回老家?正在我搖擺不定時,大伯倒是歪打正著幫我拿了主意:

“這個,你……沒時間送我吧?這個,車費我可以付的?!?/p>

既然他根本沒想過去我家,我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鼻頭哼哼,我媽昨晚在電話里的叮囑也不失時機閃進了腦海:“你就耽誤一會兒送他回來一趟吧。他怎么說也是和你爸從一個‘窯孔’里‘挖’出來的,只有今生沒有來世。”

就這樣,我們起程了。我感覺哼哼唧唧的馬達聲都像鄉(xiāng)下的道士在唱喪曲。

“系上安全帶吧!不是一兩步路!”我終于順了一句,也算是變換一種方式讓大伯安下心來。一路上,大伯倒是不怎么在乎我的冷淡,轉(zhuǎn)眼又“這個這個”,南京的土地北京的城隍翻起了老黃歷。他的兩手已經(jīng)徹底空閑下來,動不動揚一陣,大有指點江山的架勢。

話題是從逃離老家開始的。他說他當(dāng)初走的不是這條路,那時還沒有公路,全靠兩條腿,從老家到縣城一般人要耗上大半天,但他三個半小時就到了。

我差點笑了:既然那時沒有公路,你哪有機會走這條路?四十公里三個半小時,你長翅膀了?長了翅膀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鳥。再說,五十年前你有表嗎?怎么算出的三個半小時?

好在他口味重得熏人的幾句開場白,讓我倒是可以提提神。他繼續(xù)不知趣地里巴嗦時,我便愿意偶爾回應(yīng)一下,扭扭頭,咧咧嘴,算是給他一些面子吧。但沒想到,他馬上撿根稻草當(dāng)金條,在我某次抿嘴之際見縫插針,手一揮:“這個,你開你的車,開車不能分散精力。我說我的,你聽不聽都沒事兒!”

在接下來的自我陶醉里,大伯越來越起勁,什么出發(fā)前只帶了幾個火燒的紅薯啊,穿著一套補丁搭補丁的衣褲啊,一雙布鞋也舍不得上腳、跑進縣城時腳板都磨得像癩蛤蟆皮了啊,爬上一列煤車后就下定決心讓火車?yán)侥睦锼隳睦锇?,等等??傊际撬X得可以狠狠翹一回尾巴的一些陳年舊事。

不知道是什么心理,我明明沒當(dāng)回事,但大伯一旦真停下來,我卻馬上不由自主地扭頭望他一眼,似乎在為他鼓勁:就說完了?

“回家后有的是時間,愿意聽的話,我再一五一十告訴你?!?/p>

我望著他笑笑,他趕緊又補了一句:

“爬山了。這個,山路太危險,真不能分散你的注意力!”

呵呵,原來他是怕死啊。

不到一個小時,汽車已在村道上彎來拐去了。這種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孕育而來的村道,統(tǒng)統(tǒng)三米五寬,每三百米才有個會車的地方,速度明顯慢了。大伯看似安靜了,但心里明顯是靜不下來的。不知什么時候,他已不聲不響地按下車窗,再不聲不響地伸出半個腦袋,大口大口做著深呼吸,像從嚴(yán)重缺氧的水塘里伸出來的魚頭。最后,還不經(jīng)意地扭頭望望后座,莫名其妙飆出一句:“老婆子,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從

未來過的婆家啊?!?/p>

我的后背好一陣發(fā)涼,似乎有道綠光直戳脊梁骨。我差點猛踩一腳,見大伯居然灑起了淚水,這才悄悄挪開未來得及用力的右腳,但依然提不起同情他的興致。我寧愿把他的老淚縱橫當(dāng)成一泡貓尿,或者看作他老眼昏花承受不住滿山清風(fēng)的唏噓。

好在村道不遠(yuǎn),五公里,再慢也不到十分鐘。

汽車駛到家門口時,家里空無一人。除了幾只說不出名字的蝴蝶漫無目標(biāo)地扇來扇去,幾只雞臥在稻場邊扒土撩翅,幾只旱鴨嘎嘎嘎嘎?lián)u著屁股,連那三條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打擂臺似的狗也不見了蹤影。我這才想起,狗們想必是纏著奶奶一行去了大姑家。我媽昨晚就在電話里告訴過我,奶奶說今天必須去大姑家走走。

“哎呀,這個,房子修得真不錯!這個,得好幾萬吧?不不,放在城里,起碼得上百萬!”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大伯就討起好來。

確實還過得去,我?guī)啄昵安欧薜?。不管錢多錢少,總比城里的房子寬敞一些,踏實一些。人人門前三尺硬土,這是我真正的家。但大伯的討好,還真撩起了我的某種虛榮。虛榮原本就是情緒的催化劑。我頓時覺著,既然已經(jīng)把他接回了家,或者說,既然他厚著臉皮找回了家,我就是裝也要裝得像那么回事。

“抽煙嗎?”個把小時沒過癮了,心里癢癢的,我一邊搜口袋一邊問。

“不不!抽我的,抽我的?!蔽疫@才明白,大伯是抽煙的,但他摸出來的煙,卻離我的想象相差十萬八千里。那種低檔次的“紅雙喜”,聽說在產(chǎn)地廣東五六塊錢一包,但在湖南,三四塊錢也無人問津。我已抽了多年的“黃王”,論包買的話二十三四塊錢一包,就是論條買最少也得二百一十多塊一條。連稍微有點錢的鄉(xiāng)下人,如今都在抽八塊一包的“精白沙”。

“哦,這個好,就是貴了點!火一點不都要燒成灰?抽那么貴的干什么?這個?!贝蟛贿吔訜?,一邊又想作報告。

哼!等著吧,有你出洋相的時候。

我相信,大伯肯定是徹底想清楚了的:要不是先在縣城拉上我,恐怕連家門也找不到。畢竟已經(jīng)五十年了,前山后坡的石頭都已斑駁出一層又一層黑灰。

守在老家的人早就一口氣可以數(shù)幾個來回。爺爺已過世多年,我爸比爺爺還走得早,連我叔也前腳跟后腳沖到我爺爺前面跟著我爸去“那邊”手足情深了。我們這輩人,一個個鳥兒一樣大江南北飛,家里就剩下奶奶、我媽和我嬸。三個女人一個比一個老,給她們再好的戲本也唱不出好調(diào)來了,只好各自守著一棟房子,可憐巴巴當(dāng)門神,不想可憐了,就找個機會東家西家串。這會兒,奶奶就一拐杖杵到大姑家,還非得我媽和我嬸陪著。出發(fā)前,我媽其實說過:“得留個人在家里等吧?”可奶奶不依,把自己當(dāng)成了兩個兒媳的司令:“不行!我這回肯定是去‘辭路’,你們不陪我,我摔死在路上誰來收尸?”

我媽和我嬸悄悄把頭扭到一邊搖了搖,但最終只有服從的份兒。

其實,奶奶的“辭路”之旅已經(jīng)重復(fù)了好些年。自從爺爺去世后,奶奶每回走親戚,轉(zhuǎn)身時都會張著那張空無一物的嘴,嘻嘻哈哈留下一句:“這回肯定是來辭路嘍!難道閻王爺瞎了眼,還讓我有機會再來?”

問題是,爺爺去世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奶奶照舊像個不死的菩薩,在陣陣“辭路”聲里一次次往返于親戚朋友間。連政府給的那點特殊照顧——九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兩百元的

津貼,奶奶都已經(jīng)拿了兩三年,還大有等著領(lǐng)取更多的“百歲津貼”的氣勢。只是,無論如何讓我沒想到,奶奶這回的“辭路”之旅,怎么非得選擇大伯回家的日子?奶奶事先是知道大伯要回家的。不說大伯自己打過電話,昨晚我也在電話里跟我媽說過,我媽明明是讓我們回家吃午飯的。何況,大伯不是奶奶五十年不曾謀面的兒子嗎?她怎么能不在家里等著呢?

我自作聰明地判斷,或許是大姑準(zhǔn)備了午餐?她家離我們家也就兩三公里路,開車的話油門還沒加滿便到了。我立馬給大姑打電話,但我的算盤打錯了。她沒讓我們過去吃午飯也就算了,開口還一連串得理不饒人:“又不是沒有班車,還要你專門接他回來?車費都舍不得花,他把錢帶進土坑里去嗎?”

更要命的是,奶奶就在電話旁,但她不接。不接不要緊,我還聽見她要大姑傳話,口氣像滿口牙齒的人在叮叮嘣嘣嚼蠶豆:“你告訴他,讓他等。老娘等了他五十年,他等我一天半天還不行?”

想象得出,即使電話掛了,電話那頭的情緒應(yīng)該還在膨脹。怪誰呢?誰讓大伯一輩子那么不近人情,連爺爺過世時也不回家?;钤摚?/p>

我說:“大伯,要不先去爺爺?shù)膲灥???/p>

“這個……哦?!贝蟛汩_始在汽車后備箱里拿鞭炮冥幣香火蠟燭之類。這也是我們在回家的路上,我提醒他準(zhǔn)備的。起初,他只說一定要給爺爺多磕幾個頭,我說:“光磕頭是說不過去的,你得買點香火蠟燭?!彼忠粨P:“死都死了,人一死百事已了,難道你也信這些?”我有點火了:“當(dāng)然可以不信,但誰都不能不信別人的口水?!本褪菫榱隧橅樳@口氣,我才根本不管他怎么想,嘎地一聲把車停在路邊的一家專賣店。鞭炮選最大的,兩柄,外加最大的花炮,百元一個,也是兩個,紙錢一大捆,蠟燭也是那種足有兩尺長的。盡管這些東西再貴也窮不了他,但我相信大伯是心疼了好一陣子的,只是拿我沒辦法。搬完東西我在車邊催他快點上車的時候,他還賴在店里不依不饒和別人講價,直到上了車還在斗志昂揚:“這個,這些家伙!做生意哪有這樣的?一分錢都不想少。這個……”

是他逼著我再次對他不屑一顧。耳邊繼續(xù)環(huán)繞著剛才大姑在電話里對他的責(zé)備,我的心里才稍稍起了點變化,覺得怎么也得有個人可憐他一下吧?于是我說:“我來幫你搬吧?!笨纱蟛蛔??!拔易约喊幔@個……我是回來請罪的!你陪我去去就行?!?/p>

既然他把我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那就讓他自己折騰吧??伤υ嚵藥状危岵粍?,可憐巴巴的。我想看他如何收場,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褲子拉鏈竟然大敞開著。我皺了下眉頭,但笑不出來,反倒有些頭腦發(fā)漲。拉鏈內(nèi)的那片風(fēng)景實在讓人倒胃口,怎么連短褲都不穿???實在不想讓自己繼續(xù)惡心下去,但直來直去提醒他又怕傷他自尊,我才轉(zhuǎn)了下腦子:

“大伯,你先去上個衛(wèi)生間吧!”

“哦,好的!”他非常干脆,但肯定不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丑態(tài),大概已經(jīng)老到連上個廁所都得別人提醒的地步。

爺爺?shù)膲灥?,我?dāng)然得陪他去,我若不去,他怎么知道在哪兒?

墳地是爺爺他老人家在世時自己選定的。坐西南朝東北。連陰陽先生當(dāng)初也說:“干嗎要朝東北?冬天的東北風(fēng)像刀子,陰地越暖和越好啊,你不怕冷?不如朝東南吧?!钡珷敔敳宦牐惨恢辈徽f為什么。直到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眼看不行了,我跑了一趟鎮(zhèn)上的電話所,風(fēng)風(fēng)火火捎回伯母接過電話后留下的口信時,爺爺才說出自己的心思。

“哎呀,這可不好辦啊。他出國了,趕不回

來啊?!边@是伯母當(dāng)初在電話里的回答。

爺爺聽完這話,用這輩子最后那點力氣,一連甩出好幾個“老子”:“老子就知道他不會回來,老子當(dāng)初選墳地時就想好了,在那邊也要盯著那個白眼狼,老子看他一世能厲害到什么樣子!”

大伯二十五歲開始,就一直在東北??烧l知道,爺爺?shù)倪@點心思,最后也成了刻在石碑上的千古遺憾。因為家里有了大伯的信息后沒幾年,大伯突然從東北的大慶油田,飛到了南海油田。而且,透露信息的那位老鄉(xiāng)那會兒又沒回家。那時回一次家,真不是現(xiàn)在想象得那么簡單。所以我們也便無從得知這一信息。

上香,燒紙,放爆竹,磕頭。

“爸,兒子回來了。這個,兒子不孝,回來遲了,這個……”

一抹眼淚,終于讓我相信,跪在爺爺墳前的這位老者,真真切切是我大伯,是爺爺?shù)拇髢鹤?。只可惜這點感覺也馬上被另外的情形捂死了。爺爺去世那會兒的情景,咚地一聲又跳進了我的腦海。誰都想到過,即使大伯見不上爺爺最后一面,從國外回來后,也應(yīng)該回家燒把紙錢吧?給爺爺做“五七”前,我忍不住又給大伯打電話,可大伯說:“哎呀,這個,脫不了身啊,反正見不了面了,我就不回來了。這個,我寄錢回來,你們幫我買點燒紙燒給他,就那么個意思。”

就那么個意思!你聽聽。

大伯寄回的錢也真就那么個意思:五十塊。想必照他的意思,五十塊錢全部買燒紙的話,可以壓斷扁擔(dān)。二十年前,兩塊錢就可以買一大捆。

可奶奶不愿接受大伯的意思,直接把匯款單扔進了火堆:

“我沒這樣的兒子!我就要讓那老東西看看他養(yǎng)的好兒子,在那邊再氣死一次!”

自然是我去大姑家接奶奶。

從爺爺?shù)膲灥乩镛D(zhuǎn)回時,我媽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回了家。進門時還一個勁賠不是:“我剛才送媽去了大姐家一趟,沒想到大哥這么快就到了,餓了吧?我這就燒火。菜早就準(zhǔn)備好了,快得很?!?/p>

大伯終于得到了些許安慰,但這點安慰轉(zhuǎn)眼又成了多余,他愣了好一陣眼,終于相信是我媽:“這個……他大嬸,是你嗎?你……也老嘍?!?/p>

盡管我媽嫁過來時大伯早已不見了,但原本就是鄰里鄉(xiāng)親,我媽留在大伯腦子里的樣子,想必還是走步路都一蹦三跳的黃毛丫頭。

“老啦!都老了。六十多了還能年輕?大哥今年七十五吧?”

“是是,過古來稀都快五年了,過幾天就滿七十五。這個……媽怎么沒回來?”

“一會兒就回來。她也沒想到你們這么快,腿腳慢得像捉蜻蜓,我才先回來的?!?/p>

我去接奶奶時,大伯本想一塊兒去的,但我媽讓他別去,說在家等著就行,大伯便順?biāo)浦哿?。我媽說話間還一個勁地給我使眼色,似乎是自找緊張。

直到驅(qū)車來到大姑家,我才明白我媽不讓大伯去是真怕他不好下臺。

大姑一家人正一個勁地數(shù)落著大伯的不是。

是啊,大伯的不是太多了,太值得找個機會好好數(shù)落一番。

其他的不說,就他對待自己親生骨肉這件事,已經(jīng)足夠讓人刻在千年樹上。

大伯當(dāng)年不聲不響一人跑出去時,已經(jīng)是有家室的人了,且妻子已懷有身孕,結(jié)果他妻

子孤身一人帶著大伯留下的女兒,苦苦等待了一輩子也沒有等來大伯。在女兒二十歲那年出嫁之后,她便牙一咬心一橫,一根繩子結(jié)束了自己年僅四十歲的生命。

大伯的前妻,還是奶奶的舅侄女。奶奶為此再也未進過娘家的大門,不是不想,是自己沒臉進門,娘家人也不讓進門。更讓奶奶難以釋懷的是,大伯和前妻留下的那個女孩,我的堂姐,從小就不那么靈光,嫁出去后,三天兩頭遭丈夫欺負(fù),每回鼻青臉腫回來時,奶奶都會陪著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每到這時,堂姐就會找奶奶要爸爸。

“奶奶,我爸爸呢?我要去找爸爸?!?/p>

可那時候,堂姐的爸爸,我的大伯,早已隱姓埋名,在誰都不知道的大東北,有了自己想怎么過就怎么過的日子。

眼下,虛歲五十的堂姐整天除了吃喝拉撒,把剩余時間全部用在“爸爸爸爸”的念叨里。只要見到老者,她就會湊過去,一臉讓人發(fā)麻的傻笑,一聲聲讓人心里發(fā)虛:“嘿嘿,爸爸,你回來了?”

汽車停穩(wěn)的那一刻,我聽見表哥正壓著嗓子向屋內(nèi)通風(fēng)報信:“別說了,來了來了!”

我忍不住想笑。哪怕最終只見我一個人下車,但表哥仍不放心,還沖到車邊瞟了一整圈,又打開車門搜尋了一陣,生怕座位底下藏著個人似的。

“要不要我打開后備箱讓你檢查一下?”我覺得值得樂一樂。

表哥這才縮回身子,徹底改換口氣:“哎喲,原來真就你一個人啊,他真沒來?”

我說:“不歡迎嗎?”

“哪里哪里,八抬大轎都請不來的貴客。剛才他們都說大舅不會來,我不相信?!?/p>

“是我不讓他來的,我先來接你外婆。等幾天他肯定會來,當(dāng)心住得你趕都趕不走?!?/p>

“我們的小廟容不了大神啊?!?/p>

奶奶說什么也不愿回去,或許與大姑在一旁推波助瀾有關(guān)。一下車,我就聞到陣陣撲鼻的香味從廚房里飄出來。進門后,大姑從廚房一出一進,為的也是跟我宣泄一陣:“他不來就不來!接他我是不會的。鐵子,既然他不來,我就安安心心招待你。你每回來我家就像借火,今年還嘴都沒打濕過。今天一定要吃頓飯再走!”

“大姑,今天還是算了!就跟我媽說的……”我覺得當(dāng)著奶奶又是“窯孔”又是“挖”不是那么回事,這才改口道:“兄弟姐妹不是一娘所生嗎?我今天也沒時間陪他,只能和他吃頓飯,得趕回去辦事?!币驗橛行┦剂衔醇?,我才嗦了一大通。

大姑不依:“我剛才跟你媽就說過,如果他愿意主動過來,我就把他當(dāng)回老弟!沒想到我還真猜準(zhǔn)了。”

奶奶也不依:“鐵子,你回去跟他說,我也五十年后再回來!”

我想解釋點什么,但一想到我媽讓我來接奶奶時的那個眼色,也便作罷。不想作罷也沒機會。大伙都笑了,被奶奶真真假假的賭氣逗笑了。

“媽你別忘記鍋里了,菜都煎成鍋巴了!”表哥一邊提醒大姑,一邊又嘻嘻哈哈鬧騰開了,“我看外婆一點兒都不糊涂!就該等五十年后再回去!”

我想,表兄的逗樂應(yīng)該是要起些作用的,那明明是在給奶奶搭臺階。奶奶應(yīng)該愿意跟我回家了吧?可當(dāng)我真去請她老人家時,她手一抬,眼一抹,居然放聲大哭起來,把一屋人都弄得手足無措。安慰了半天,還是那位腦子好使的表哥說到了奶奶心上:

“外婆,不是不留您吃午飯,要是我就趕緊回

去!那是您的家,又不是他的。難道還有主人怕外人?不想見他的話一陣亂棍就把他趕出門了?!?/p>

奶奶望著表哥,終于找到一步踏踏實實的階梯:“好!聽你的,我這就回去!但我得把他的女兒帶回去!”奶奶突然找到了制勝法寶似的。

堂姐此時就在奶奶身邊。她原本就住大姑隔壁,當(dāng)年還是大姑牽的紅線。

“嘿嘿,爸爸,你回來了?”堂姐齜著兩排臟兮兮的大門牙,讓人心里陣陣作嘔。許多人都說,堂姐就是被這兩排大牙給害了,注定命兇。牙大也就罷了,嘴一咧開,牙齦全部暴露在外,紅兮兮的?!皬埧诼洞笱?,克父又克媽;張口見牙肉,一生命如粥。”老家人都這么說。堂姐克死了她媽,想克他爸連方向也找不到,最后只好克自己,一步一步,把自己都克得早已分不清天干時日了。

盡管堂姐只能陶醉在屬于她自己的夢里,但那聲嫻熟的重復(fù),這回總算撞對了。堂姐在笑,別人卻在流淚。因為沒有半點思想準(zhǔn)備,大伯腿一軟,跪了下去,跪在自己母親面前,也是跪在自己女兒面前。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怕這會兒跪在女兒面前只是順帶,但也嚇壞了一方山水。門外的山風(fēng)都好一陣亂竄,傻乎乎的堂姐也嚇得像只螞蚱,一個箭步躲到奶奶身后,死死拉著奶奶的衣襟,再伸出半個頭,像躲在墻后探頭探腦看老虎。

奶奶才不管這些,盡管也是淚如泉涌,但她馬上順手揚起手中的那根茶木拐杖,迎頭就是一陣亂棍。要不是我媽我嬸出手不凡,真不知該如何收場。哪怕事后她們也偷著樂過:該打,是該打!要不是看他老天趴地,你看我們會不會趕過去救火?

是啊,這樣的男人不打還能打誰?既然知道自己有個女兒,還是個連日子也不會過的女兒,他起碼應(yīng)該盡些責(zé)任吧?可他倒好,用奶奶的話說:“就像一只公狗,爬完背就翻臉不認(rèn)狗母娘了!”

當(dāng)然,我也曾經(jīng)想過,大伯或許有他自己的理由。比如,如果不是爺爺奶奶逼他和自己的表妹結(jié)婚呢?如果他再婚時不騙人家說自己是孤兒呢?連五十年后的重返故里,也是因為伯母幾天前去世了?;丶仪?,大伯還在電話里和我重復(fù)過好幾遍:“鐵子啊,這個,你伯母去世了,我終于可以安安心心回老家了。”那口氣,似乎這足可以成為我們原諒他的理由。但他也不想想,這可能嗎?再怎么說,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就可以連父母女兒都不要了?

何況,我們這么多年里了解到的,似乎并不像他自己表白的那樣。

“他完全就是在找托詞。”向我們傳遞這話的,是當(dāng)年和大伯一起闖東北的一位老鄉(xiāng)。幾十年里,有關(guān)大伯的信息,我們都是像蜜蜂采蜜那樣,從那位老鄉(xiāng)口中七零八落收獲而來。

當(dāng)然,老鄉(xiāng)不可能什么都告訴我們。何況,后來大伯去了南海,老鄉(xiāng)依然留在東北。甚至于老鄉(xiāng)說起大伯時,也是遮遮掩掩了大半天,從他自己對大伯的不滿開始的。

“不是我要怪他,那家伙簡直……”

簡直怎么樣,不得而知,老鄉(xiāng)用好一陣搖頭的方式,留給我們?nèi)プ聊ァ?/p>

當(dāng)年,大伯和那位老鄉(xiāng)爬上煤車,一門心思“火車開到哪里就到哪里”。那會兒,心里真是沒底的。至于怎么去的東北,怎么進的大慶油田,老鄉(xiāng)都不愿提及,我們也就更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直到那位老鄉(xiāng)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衣錦還鄉(xiāng)時,我們?nèi)圆恢来蟛娜ヌ?。?/p>

時爺爺還打得死老虎,老鄉(xiāng)給我們的答案是:半路上他們就跑散了。拉煤的火車不比旅客列車,偶爾停一陣也不報個站名。第二天晚上,煤車在他們根本不知道名字的一個小站停車加水,他們口干得喉嚨都要起火了,大伯溜下車廂想去弄點水,結(jié)果,腳一著地就被逮個正著。幸虧他沒出賣老鄉(xiāng),不然就一塊兒被抓去了。

爺爺不愿承認(rèn)老鄉(xiāng)描述的情景。他一急,還說了句:“難道被抓了壯?。俊痹僖幌氩粚?,抓壯丁的事在萬惡的舊社會才有,這才嘆了口氣:“唉——反正你一直在外面跑,往后有消息就告訴我一聲。生個孩子不是下頭豬,生死我這輩子都想有個定準(zhǔn)?!?/p>

直到探親假結(jié)束重返東北的前夜,老鄉(xiāng)不忍心讓爺爺就這么憂慮下去,這才把他老人家叫過去,關(guān)在內(nèi)屋神秘兮兮地說出了真相:

“伯,我撒個謊都沒辦法撒圓滿。怎么就說是走散了呢?可這也是他讓我這么說的。您放心吧,他過得比我還好,現(xiàn)在不回老家,或許有他的苦衷?!?/p>

爺爺眼都直了,渾身像篩糠,長長的旱煙竿都嚇得在地面上穩(wěn)不住腳跟。當(dāng)然,爺爺最終是高興過的,高興得滿臉肉跳:“他……那他話都沒讓你帶一句?”

“我這不是帶給您了嗎?”

“這是他讓帶的話?”

“您……伯,您就先把這事兒爛在心里吧。千萬要保密!他總會回來的!”

“那你也帶句話給他,他是不是不姓孫了?如果改名換姓了,我就當(dāng)他死了?!?/p>

“他……伯,或許,他真是……不得已?!崩相l(xiāng)猶豫了半天,最終并沒有說出大伯改名換姓的事。爺爺?shù)牟聹y撞準(zhǔn)了?;蛟S是真以為大伯有什么難言之隱,爺爺最后依了老鄉(xiāng)的叮囑,一時間對家人也守口如瓶。直到好些日子后,實在憋不住了,他才悄悄從老鄉(xiāng)的家里要了地址,然后悄悄讓人給大伯去了一封信。爺爺甚至幫大伯考慮得很周到,叮囑大伯把回信都要寄到老鄉(xiāng)的家里,以免家里人知道后不好收場。問題是,一連寫了兩三封,每次都被郵局以“查無此人”為由打了回來。爺爺不罷休,再找人把信寫給那位老鄉(xiāng),信封上批明讓老鄉(xiāng)轉(zhuǎn)交,但還是“查無此人”。

老鄉(xiāng)隔幾年再次回家時,實在沒辦法再欺騙爺爺了,這才把大伯隱姓埋名的事抖出來。那一刻,爺爺殺人的心思都有,但鞭長莫及,最后還得聽從老鄉(xiāng)的叮囑。因為老鄉(xiāng)說:“我之所以不把信件轉(zhuǎn)給他,是怕惹麻煩。如果他現(xiàn)在的老婆明白了真相,他就是重婚罪,是要抓去坐牢的!怎么說這也不是您愿意看到的吧?”

“該回來的時候,他一定會回來的?!崩相l(xiāng)又說。

“這個狗雜種!他不管我也就罷了,我不需要他管!你想必告訴過他家里有孩子的事了吧?他起碼應(yīng)該管管孩子???天大的難處,經(jīng)你的手搭點錢回來總可以吧?”

“那也怕紙包不住火啊。工資都是到角到分,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啊?!?/p>

爺爺終于無話可說,只能一個人繼續(xù)死守這個秘密。

可不知怎么回事,這之后不到半年,堂姐出嫁的第二天,大伯老家的老婆,卻主動提及大伯還活在世上的事:“姑姑,姑父,我早就知道表哥還活在世上?!?/p>

奶奶的舅侄女雖嫁給了大伯,但一直沒改口?;蛟S當(dāng)初是想改口的,但沒來得及。大伯和她走到一起僅僅一個晚上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此話一出,連奶奶也莫名其妙,瞪了好一陣眼,又死死盯了爺爺一陣,最后差點暈過去:“你……她說什么?”

“姑姑,您真不知道?可我不怪您和姑父,也不怪表哥,只怪自己命比紙薄。眼下女兒也嫁了,我終于可以安心安意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大伯的前妻說這些話時,誰也沒想過她會尋短見。

“唉——苦命的丫頭啊。既然知道那狼心狗肺的東西明明還活在世上卻不管你們,你早該考慮自己的日子了。找個人嫁了吧,往后,就是你不把我們當(dāng)?shù)?,我們也會把你?dāng)女兒。”這會兒是爺爺在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奶奶仍杵在一旁像個木雕。

大伯的前妻就那么徹底軟了下去,掙扎幾下之后,再支起身子,雙膝跪地一連叩了三個響頭,最后終于改了對爺爺奶奶的稱呼:

“爸——媽——女兒不孝——喔……”

大伯的改名換姓,如今看來也就是虱子大點的事。人家七八個身份證都可以弄,改個姓名算什么!但那時候就不一樣了。從那位老鄉(xiāng)口中得知,大伯改名換姓,并聲稱自己是孤兒,直接點說就是為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位老革命的“一枝花”。大伯和她怎么到一起的,老鄉(xiāng)也說不準(zhǔn)確,他只知道,大伯和老革命的獨生女走到一起的前些天,首先透露給老鄉(xiāng)的信息是:“往后我不叫原來的名字了?!崩相l(xiāng)一驚:“堂堂七尺男兒,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瘋啦?”

但轉(zhuǎn)眼,老鄉(xiāng)也連磨子都壓不住個屁來。

大伯說:“我也幫你改了。我保證,改過來了后,我還可以幫你找個漂亮媳婦?!?/p>

那時候,他們都還居無定所,常常餓得肚皮緊貼脊梁骨。老鄉(xiāng)半信半疑間,大伯馬上拿出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證明”來:“你看看吧,我們的新名字我都取好了。名字不就是代號嗎?有了這東西,往后我們走遍天下都不怕。”

“你……哪來的?”老鄉(xiāng)魂都差點嚇掉。他最初的一閃念,是大伯買通了公社掌管公章的人,但很快否定了,因為證明上的公社是隔壁的公社。老鄉(xiāng)馬上明白過來:

“你吃豹子膽啦?私刻公章那是要命的?!?/p>

大伯不語,只是盯著老鄉(xiāng)陰笑。

“那……刻公章的人不會告發(fā)我們吧?”

“你怎么就這么沒用???放心吧。”大伯左手拿出一枚公章,右手晃著一把用鋼鋸條自制的雕刀。然后幾刀戳過去,公章上的字頃刻變成了一堆白里透紅的碎渣。剩在手中的那截,則被大伯吧唧吧唧幾口就送進了肚子里。又脆又甜的一個蘿卜,讓一旁的老鄉(xiāng)都吞了好幾次口水。

老鄉(xiāng)或許想過繼續(xù)抵抗,但再往深處一想:自己不能就這么餓死在外面吧。眼前還似乎有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正跟他拋媚眼——因為他不像大伯有家室,他出門時就是單身。老鄉(xiāng)徹底明白,抖著身子一個勁掏了半天底,其實也是在給自己找點自信心。

老鄉(xiāng)最后問:“不會有人調(diào)查吧?”

“當(dāng)然不會?!?/p>

大伯和老鄉(xiāng)的命運,還真從此轉(zhuǎn)了風(fēng)向。

幾個月后,大伯就和老革命的女兒真正走到了一起。一年半載之后,大伯又順?biāo)橈L(fēng)脫離生產(chǎn)一線,成了坐辦公室的人。大伯在大慶油田的官位,幾年后就升至某部門人事科長。按理說,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還有更光明的前途,因為大伯不僅人生得聰明,還有膽識,還認(rèn)得不少字——大伯解放前讀過私塾——也只有地主富農(nóng)之類才有機會讀書——或許,出身不好也是大伯出逃的原因之一。即使原本就認(rèn)得字,但大伯后來留給別人的結(jié)論是:他認(rèn)識的每一個字,都是從油田的“脫盲夜?!崩飳W(xué)來

的。

大伯一生的仕途也就到一個小小的科長打頂,乍想起來不可思議,但這恰恰是他的另一種智慧。他后來說:“如果繼續(xù)鋌而走險,那不等于是把鋼絲繩越升越高?會玩刀的刀下死,會玩水的水里亡。如果繼續(xù)往上爬,把官當(dāng)?shù)萌珖忻坏┍焕霞胰苏J(rèn)出來,那不等于萬貫家財一把火就燒了個精光?”

直到現(xiàn)在,大伯還是這么說的。

他還說,也就因為自己從那之后徹底安靜下來,連老鄉(xiāng)都對他不理不睬了。人事科長官不大,但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逢進必考”,想給誰安排個好一點兒的崗位,就是動一下嘴皮子的事。老鄉(xiāng)不想在一線干一輩子,但大伯卻一口回絕:“比家里栽田種地差嗎?人要知足。真想進步你自己努力!”

就是這句一半推辭一半教訓(xùn)的托詞,讓老鄉(xiāng)從此覺得大伯真不是個什么。

照這么說,大伯后來將老家人拒之門外,就更有他的理由了。記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我高中畢業(yè)那會兒,恰逢我爸不幸離開人世,而大伯已經(jīng)和家里有了些聯(lián)系,我爺爺什么都不強求大伯,只托老鄉(xiāng)傳話,讓大伯把我?guī)С鋈ァ驗槔相l(xiāng)那些年幾乎每次回家都要帶走一個侄子,并告訴我爺爺,油田那會兒缺的就是勞力,油田里的員工每五年就可以帶一位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過去當(dāng)工人。

但這時,如果你再順著過去的思路判斷大伯的膽識,就是自找沒趣了。聽聽他的解釋,爺爺都像小雞誤食了蜈蚣:

“我當(dāng)初不就讀了幾天私塾嗎?他還讀過高中,好好干!將來在老家當(dāng)個縣長什么的,不是挺好嗎?”

話說得倒是比唱得還好聽,但也就是這次的“大門緊閉”,全家人越發(fā)不愿再把大伯當(dāng)回事了。爺爺七十大壽那年,老鄉(xiāng)正巧回來探親。家人本沒想到“扯出蘿卜帶出泥”,爺爺即使想到過大伯也只字不提,但好一陣熱鬧之后,老鄉(xiāng)又開始添油加醋:

“伯,其實吧,您兒媳好像也明白了一些事情呢,這會兒甚至也想回來看看,還有您孫子??晌也恢滥鷥鹤泳烤乖趺聪氲??!?/p>

可大伯就是不回。你說,攤上這樣的主兒,誰還愿意把他當(dāng)親人,那不是吃錯藥了?

既然有臉回家,大伯想必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的。兩天后就是周末,一輩子習(xí)慣了過周末的大伯,根本沒想過我這種靠生意過日子的人沒有假日的概念。周五晚上,他就不由分說,一個電話打過來:

“鐵子,這個,周末你能回趟家嗎?這個,把車子開回來,車費我出?!?/p>

又是車費!我他媽煩都找不到地方。放下電話,還有氣無力地在鼻子里哼哼哼。

掛電話之前,我恨不得來上一句:“真給車費嗎?很貴的哦?!?/p>

我清楚得很,大伯讓我回家,決不是為了繼續(xù)跟我嘮叨那些讓人耳朵起繭的陳詞濫調(diào)。

大伯說:“我得去你大姑家走一走,畢竟她比我大?!?/p>

我真有些煩他。腿腳就那么金貴嗎?兩三公里路,就是爬過去也不會餓死在路上??!

當(dāng)然,我最終想明白了。他肯定是想讓我給他壯膽。此前的兩三天里,大伯肯定期待著大姑來看望他的,可哪想到大姑說到做到,根本不理睬他。姑父倒是長不了這份志氣,第二天就來了。既是礙于情面,也是不想讓話柄落在別人口里。姑父甚至鼓動過大姑:“二舅子、

小舅子都不在了。不就剩一個大舅子了嗎?只有今世今生的兄弟姊妹,你想開點,低一次架子身上又不會掉塊肉。”

大姑滿口咬得鐵定斷:“他早就改名換姓了,還跟誰是兄弟姊妹?!我的嘴巴又沒搭在他的飯甑邊,連爹死了都不回家的東西,與我何干何涉?”

大姑這話,還真讓人拿不出反駁的理由。

我猜想,大姑這回一定還想說說那些一直揣在心里快要揣成生鐵的另外一些事。

三十年前,我爺爺奶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送走了我爸。這事兒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爸走的時候,給我交待的后事歸納起來有三件,或者兩件,因為第一件你不多轉(zhuǎn)幾下腦子,根本以為那是在表揚我。我爸說:“鐵子,你都十六歲了,高中也讀了,給爸爭氣了,我相信你會有出息的?!蔽野秩绱诉@般表揚我一番之后,交待了另外兩件事。第一,你要心疼你媽,你媽不容易。盡管我爸沒說我媽怎么個不容易法,但我知道他想說什么。我媽一個好好的貧下中農(nóng),當(dāng)初嫁給一個地主家的后代,等于明知是火坑偏往坑里跳。當(dāng)然,這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沒必要說了。何況,我爸走后這多年的事實證明,我一直牢記著我爸的叮囑。雖然出息不大,不一定能達到我爸的期待,但二十年前我就在縣城有了自己的家,而且不像大伯依靠老革命岳父起家,連我老婆也是一介平民。我和老婆結(jié)婚時,就在縣城買了房子。我還跟老婆直截了當(dāng):結(jié)了婚,我就把我媽接進城。我老婆不管是不是跟我想到了一起,但看樣子是很樂意的,怪只怪我媽消受不起。我結(jié)婚時,她進城才住了三天,就數(shù)落了城里一火車皮的糟糕:走步路都要躲躲閃閃,睡個覺都安寧不下來,臉撞臉的人一個都不認(rèn)識,等等。即使我媽不愿住縣城,我也沒忘兌現(xiàn)我給我爸的承諾。其他的不說,就單是老家的房子,至今我已經(jīng)翻修了兩次,為的是一定要讓我媽住得不比我差。我爸臨走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是:爺爺奶奶的養(yǎng)老問題。我爸甚至滿臉愧疚:“老話說一代管一代,養(yǎng)爺爺奶奶本來不關(guān)你的事,可怎么辦呢?看在父子一場的份上,你就幫我這個忙吧。如果下輩子我能再當(dāng)你爸,我保證天天叫你‘幺兒’。你小時候不是一直想我喊你一聲‘幺兒’嗎?幾十年沒喊過,我現(xiàn)在就喊:幺兒——”

其實,我爸交待最后那件后事時,我叔、我嬸,姑父、大姑都在場。我后來想過,我爸或許是動了些心思的。都說他是遠(yuǎn)近聞名的孝子,往后沒機會孝敬爺爺奶奶了,但他得做些安排。他能果斷把擔(dān)子移交給自己的孩子,小叔能聽不進去?連大姑想必也聽進去了,哪怕她是“潑出去的水”,按習(xí)俗不需要盡爺爺奶奶的養(yǎng)老義務(wù),但起碼可以做回證人。

不管別人怎么理解,我爸的交待還真管用。那之前,我爸跟我叔發(fā)話:爺爺奶奶滿六十歲開始,兩兄弟每人每年得給他們一千斤稻谷,十斤茶油,還有其他七七八八??傊?,我爸的想法是,城里人六十歲拿退休工資,爺爺奶奶六十歲也要安享晚年。我爸去世那年,爺爺奶奶一個六十三歲一個六十二歲,但除了我爸一直在按時給爺爺奶奶“打養(yǎng)贍”,我叔根本無動于衷,理由是他們還得養(yǎng)活自己。我爸去世時把自己的孩子拿出來一說事兒,我叔立馬變壓力為動力,轉(zhuǎn)身就把兩三年來欠下的糧食一次性稱給了爺爺奶奶,還一個勁在我爸面前發(fā)誓:“二哥,你放心吧?!?/p>

因為記著我爸的叮囑,他老人家一定時刻幫我盯著。

既然如此,還說什么呢?但大姑替我不服。因為我爸走的第二年,我叔也在煤礦出事了。這一來,贍養(yǎng)爺爺奶奶就全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大姑于是想起爺爺奶奶還有個大兒子。大姑聽那位老鄉(xiāng)說,油田和其他單位不一樣,那是國有大企業(yè),單位每年都要給那些父母在農(nóng)村的職工發(fā)放一筆“養(yǎng)老金”,一年有好幾百塊。我相信,大伯既然已經(jīng)是“孤兒”了,以他后來的做派,應(yīng)該不會想辦法騙這筆收入。但大姑才不管這些,說:“那個老鄉(xiāng)怎么就把名字改過來了?也沒被抓去坐牢,現(xiàn)在不是每個月都給他父母寄錢?你大伯真是樹木孔里炸出來的嗎?”

然后,大姑就給我的大伯寫信。一封石沉大海,再寫一封。她動動嘴,她兒子動手。盡管她兒子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但總能把大姑的意思表達個八九不離十。開始照樣是“查無此人”,大姑這才恍然大悟,趕忙提著雞蛋去見那位老鄉(xiāng)的父母,然后九彎八拐探聽到大伯現(xiàn)在的姓名,盡管看一眼就別扭,但大姑覺得,這不是歪打正著嗎?正好可以拿來出出大伯的洋相。她讓兒子在信封上寫上兩個收信人的姓名。前一個是大伯的原名,后面再加個括號,括號里是大伯現(xiàn)在的姓名,假姓假名但人假不了。

這招還真管用了,大伯很快回了信。盡管一個字也沒留,但信封里夾了兩百元現(xiàn)鈔。那時候的兩百元啊,比兩百封信還值錢,讓爺爺奶奶都傻眼了。

不過,大姑高興得太早了點。她把那兩百元當(dāng)成大伯給爺爺奶奶一年的贍養(yǎng)費,第二年再寫信去的時候,信件又以“查無此人”打了一個回轉(zhuǎn)。

“難道這只‘貓頭鷹’又改名換姓了?”

好在,大姑氣得只差七竅生煙時,突然接到了大伯的再次來信。一開始,大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因為信封上沒有地址,就只有“內(nèi)詳”兩個字。什么意思?大姑拿出先年的那個信封對比,才猜出是大伯的筆跡。什么是內(nèi)詳,大姑不懂。問姑父,姑父也不懂。大姑一邊罵姑父當(dāng)初不讓兒子好好讀書,一邊厚著臉皮到處問:“你們知道‘內(nèi)詳’是什么地方?”大伙兒都搖頭,最后有個一肚子小聰明的鄰居說,應(yīng)該是提醒你“打開內(nèi)面就能看個詳細(xì)”。大姑打開信封,看見的還是兩百元鈔票,于是真明白了似的。

又是好幾年后我們才知道,大姑讓大伯“出洋相”的那年年底,大伯就去了南方。連老鄉(xiāng)也只知道是南海油田。南海有好幾座油田,有東部公司,有西部公司。東部西部公司下面還有好多分公司,分公司下面還有更小的公司。就像一棵樹不停地分枝,誰說得出大伯躲在哪個枝椏間?

“聽說開始是西部公司,后來又去了東部公司,一個公司三四萬人,比咱們兩個鄉(xiāng)的人還多。他又不是什么名人,究竟在哪里,我也說不清。反正,去南方之前他都沒告訴我,去了之后我們就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想聯(lián)系也找不到方向?。 ?/p>

那個裝著兩百元的信封,也便成了大伯與老家唯一的聯(lián)系。用大姑的話說:“他無非就是告訴家里一聲,自己還死皮賴臉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再過幾年之后,這個信封也讓大姑糾結(jié)得有氣沒地方撒。

又一年年底,也就是爺爺去世第二年年底,那個信封照樣擇時而來。大姑本來在心里暗自慶幸,但打開信封之后,手指一進一出,再瞪大眼睛在信封里瞟了好一陣,再用力抖了幾

下信封。大姑最終就像一棵小白菜被丟進了開水里,臉色白一陣紫一陣:以前的兩張老人頭,這次怎么成了一張?難道是送信的家伙偷了?

正在大姑仔仔細(xì)細(xì)想從信封的封口邊求證自己的猜疑時,村里的高音廣播扯起了嗓子:“現(xiàn)在廣播一個通知,請孫幺姑立刻趕到村里,有長途電話找你!”

大姑沒回過神來,不是稀里糊涂的村長酒喝多了吧?誰會打電話找我?還是長途?

那時的電話不多,連村里都是個“搖把式”。也就是這個電話,讓大姑明白了一切。

終于聽到了大伯的聲音,大姑應(yīng)該是激動過的。但是,那樣的激動就像蜻蜓點水,大姑一肚子的興奮還沒摸清方向,就被迫胎死腹中。汩汩汩汩,像舊時往水桶里淹死一個不該生下來的嬰兒,正是大伯那好一陣“這個這個”,讓大姑從此把大伯徹底不放在眼里了。

大伯開始還算是說了幾句人話:“姐,這個,我記著你們呢,也一直忘不了爸媽。反正你們不認(rèn)識字,我這些年才沒寫信?!闭f到這,大伯口氣一轉(zhuǎn),馬上把他打電話的真正意思表達得清水淘白米,一物歸一物:“這個,說件事。爸不是過世了嗎?這個,從今年開始,我往后每年就只寄一百塊了。這個……姐你就幫我張羅張羅吧?!?/p>

大姑終于明白了。盡管腦子突然變成了蜂桶,但依然找不到把毒蜂放到哪里去蜇人。最后只好急急地順了幾口氣,再徹底賭回氣:“行!反正我是嫁出門的女!又不要我養(yǎng)你那邊的老!往后有事你直接和鐵子商量!”

然后,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那以后,大伯每年照樣寄一百,但不再寄給大姑,而是寄給我。我認(rèn)識那么多的字,他找不出理由再把錢夾在信封里了,但他依然不寫信,而是通過郵局匯款。留言欄里就簡單多了:轉(zhuǎn)交奶奶。連落款也沒有。我也懶得計較,權(quán)當(dāng)是他不知道該寫哪個名字吧。

矛盾升級是在又過了幾年之后,奶奶得了一場大病。說起來也算不上什么大病,也就是摔斷了一條腿。但按醫(yī)生的說法,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那么大年紀(jì)了,而且得做手術(shù)。

有了前車之鑒,我根本沒想過要把這事兒告訴大伯。我明白,某些時候,越抱著希望,結(jié)果會比失望還慘。何況,奶奶的病又不致命,錢也不是太大的問題,伺候奶奶也不是問題,有我媽、我嬸。但大姑不知哪根腸子總是扯不直,又要給大伯打電話。我勸她別自找沒趣,她偏不,還瞞著我直接給大伯?dāng)偱闪耍?/p>

“媽這回肯定成了廢人。你要是承認(rèn)那是把你一泡屎一泡尿帶大的親娘,往后就得每個月寄兩百。鐵子他媽他嬸也得過日子,就當(dāng)你是買點米給她們,要不你請人照顧媽!”

大姑的本意是想讓大伯回來看看,但她又錯了。不過,大伯順著大姑的說道,嘴里答應(yīng)得倒是非常爽快,而且還真寄了兩百元給我,留言也多了好幾個字:你媽你嬸各一百。

我有些莫名其妙,問大姑,大姑大獲全勝似的,終于放開樂了一回。但把事情說明白后,她自己也懷疑事情應(yīng)該并沒那么簡單:“如果真依我的,他為什么才寄一個月的?就不能一次多寄點?”

我說:“算了吧大姑。我媽我嬸也不稀罕?!?/p>

“她們不稀罕是她們的事,我就要讓你大伯明白點事理!”

第二個月,大姑不顧我的勸說,又一次悄悄打了電話過去。

這回,可真是“叫化子背不起——自討的”。

“姐,你不是說自己是嫁出門的女嗎?我認(rèn)了。既然如此,她們倆嫁進了孫家,那就是孫家

的子孫。伺候我媽她們也有份吧?我還寄錢給她們買米了,現(xiàn)在的市場行情我知道,一百塊錢可以買兩三百斤稻子,吃四個月沒問題吧?”

大姑氣得眼淚橫飛,但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要不是大伯自找沒趣給我來個電話,事情或許也就到此為止了。可我真想不明白,他居然給我來了電話,似乎是想要討個公道。

接電話之前我正靠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在和別人一分一厘地糾纏。所以,電話響起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是大伯的電話。我也根本沒記他的號碼。

“鐵子,這個,和你商量個事。”大伯的口氣是商量的口氣。

“嗯,說吧。”我頗為意外,更沒怎么上心,因為想不出他有什么要和我商量的事。

“這個,你得和你大姑說說。這個,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我和她說不到一塊兒?!?/p>

“什么事?”我甚至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前輩的事都找到我了,我能不虛榮一下?

“我想啊,以前我每年給你爺爺奶奶每人一百元,算份子的話,我有四兄妹。這個,就算把你大姑撇開,還有三兄弟。你爺爺奶奶每人每年就有三百塊。吃飯穿衣足夠了吧?”

我還能虛榮嗎?不得不認(rèn)真一下。身子有些不聽話,但我強迫一下,身子再想搗蛋也斗不過心思。我也用商量的口吻,平淡如水送過去一句:

“可是,這個讓我怎么說呢?我爸我叔都不在世了啊?!逼鋵?,我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是這樣:“你干嗎不去找我爸和我叔商量?”我沒說那么直接,就算給足了他面子。

“他們是不在世了,可他們有后人啊?!彼X子轉(zhuǎn)得真快。

“你……你接著說吧?!蔽冶鞠胩崽嵘らT,但身子再次發(fā)抖,像打擺子似的,于是我忍了。

“我對你們還可以吧?”大伯的話題越來越遠(yuǎn)了。

“你……你接著說?!?/p>

“現(xiàn)在,我還幫你媽你嬸買大米,等于是幫你養(yǎng)老,是吧?”

我哽住了。這時有人幫我解了圍,生意伙伴。我不由分說掛了電話。

氣出眼淚的情形,我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

但螞蟥纏住鸕鶿腳,想擺脫來擺不脫。電話鈴聲再次響起,我直接掛機;又響起,我再掛機。反復(fù)三四次后,把自己都玩出了興趣。第五次響起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徹底沉浸在玩味之中。鈴聲才響一聲,我居然滿臉笑容地接通了,我甚至主動跟他解釋道:

“可能我的電話出了毛病,不知怎么回事,接著接著怎么就斷了?!?/p>

“也許是線路有問題吧。沒事?!彼挪恍挪恢匾?,反正已經(jīng)順著我的口氣,繼續(xù)把情緒推向高潮,“這個,怎么說,贍養(yǎng)你媽你嬸也不是我的事吧?”

“當(dāng)然?!蔽艺f。但總這么下去,他一定會真以為他拿到真理了,于是我悄悄咬了咬牙,不輕不重補了一句,哪怕口氣依然像呼呼啦啦享受熱騰騰的面條,“不過,贍養(yǎng)爺爺奶奶好像也不是我的義務(wù)吧?都說一代管一代,這是老規(guī)矩。你以為父債子還也包括這樣的事?再說,我爸要是沒我這個兒子呢?”

“你……誰讓你幫我養(yǎng)父母的?!”他的定力比我差多了,突然暴跳如雷。當(dāng)然,我明白,他不愿把面子丟給一個晚輩。

“是啊,是沒人逼我。但既然我?guī)湍沭B(yǎng)了多年父母,你再幫我媽買點大米,也算是抵債嘍?!蹦呐挛乙廊粵]跟他發(fā)脾氣,但我相信,這

樣的措辭,絕對可以讓他吐血。

“這個,鐵子你別忘了!前些年我不是還給你們寄過衣服?”

話匣子一打開,我們就可以徹底討論一下了。盡管我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但大腦搖擺幾下,最終想起了大伯還真給我寄過衣服。那種印著“中國海油”字樣的工作服,至今還完好無損地放在老家。

“這個啊。我記著呢!告訴你,就因為那份情義太重,我實在承受不起!寄給別人的我不知道,但我的還放在那里沒敢穿呢!反正還沒散過折,哪天我再給你寄過去吧!不過,也不是我找你要的,你得先給我寄點郵費過來才是啊。”

“……”

“喂喂,喂喂,說話啊?”

這回是大伯把電話掛了。我差點樂翻了天。我怎么就笑得出來呢?看來,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笑。真他媽真理!

“這個,我得買點什么吧?鐵子你幫我拿個主意,買點什么好呢?”

“都說‘出得自己的手,進得人家的門’。”

我又幸災(zāi)樂禍了。反正,出洋相的又不是我。

“我昨天在村口的商店里看過。這個,我們那邊的香煙、椰子糖之類,怎么在這樣的山旮旯里都有啊,而且比產(chǎn)地便宜一大截,怎么回事兒?!這個?!?/p>

看來,大伯之前的算盤又徹底打錯了,他究竟是不是計劃拿那幾塊錢一包的“紅雙喜”當(dāng)“重禮”,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沒辦法去打探,但擺在面前的事實是,他已經(jīng)開始糾結(jié)了。來到商店門口,磨磨蹭蹭了好一陣,最后終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手一揮,讓商店老板給他拿了三條“黃王”。

“二百一十八一條?這個,給你六百五!這么大筆生意,四塊就不要了!這個?!?/p>

說不出店主是什么心情,但肯定是糾結(jié)過的。本來已經(jīng)手握一個煙盒,那里面的煙也只有他覺得是夠格的顧客才可以奉送一支,但大伯的話一出口,店主把煙盒重新扔進了抽屜,順手改換了計算器,然后還補了一句:“您不知道啊,這段時間香煙漲價了,我已經(jīng)是原價給您的?!辈贿^最后還是依了大伯。

大伯接過香煙,立馬順手遞給我一條。我以為他想讓我?guī)退蒙宪?,但顯然是誤判。如果是,應(yīng)該三條一起遞給我啊。大伯卻果斷得沒商量:“拿著拿著!小意思。另外兩條,給你姑父一條,你表哥一條?!?/p>

我忍不住提醒他:“堂姐夫呢?你女婿?”因為他拿三條的時候,我就是這么算賬的。

“不用不用。給了給了?!?/p>

后來我才知道,他從南方帶來的五條廉價“紅雙喜”,除了自己留兩條,其他三條此前已全給了他女婿,我的堂姐夫。此時,他是有底氣的,用廣東那邊的價格計算,算總賬估計跟我們這邊的一條“黃王”不相上下。

去大姑家的路上,我只能一個勁地想:太陽難道真有從西邊出來的時候?公牛還真下得出兒來?

但幾個小時后,大伯又一陣“這個”,讓我好不容易對他激起的那點好感,再次徹底被掃了個精光。那是從大姑家轉(zhuǎn)回的路上,大伯因為喝了幾杯,管不住嘴巴了。

“這個,你為我跑了兩趟,一趟四十公里,兩趟八十公里,加今天的幾公里,不足一百公里,就算一百公里吧,一條煙夠車費吧?”

其實我先前已經(jīng)琢磨過這樣的算法,但真正從他嘴里說出來,我還是有些別扭,情不自禁踩一腳剎車,恨不得提醒他一句:“那返回縣城的路就不算了嗎?”

他根本不管我怎么想,繼續(xù)厚著臉皮算賬:

“這個,就別說給你姑父和表哥的了。他們那個招待啊,我隨便算了一下。土雞在這里多少錢一斤?反正,在我們那兒,這種地道的土雞,你再講價沒個五十塊一斤買不到手。這個,今天那只那么大,至少四斤重,已經(jīng)就是一條煙錢了嘛。這個,還有土豬蹄子、河魚,一共十二道菜,就算不是我一個人吃的,但總歸是因為我他們才安排的吧?算總賬,他們虧大了!”

我真不知道該罵誰,只好笑,放聲大笑。他倒好,居然也跟著笑,但一定是我的笑讓他覺得有必要繼續(xù)深刻一番:

“這個,你別說我過分。人這輩子嘛,本來就是在算賬。這個,算明白了,也就活明白了。誰又不想算明白點?不然怎么說‘難得糊涂’?這個……”

我不笑了。就算我把他轟下車去,也拿不出一句否定他的說法。

算了算了,算他狠。也許他真沒說錯!就連大姑,過去經(jīng)常想找大伯算老賬的人,剛才真正面對大伯時,不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不是糊涂?唯有我那位一天到晚嬉皮笑臉的表哥,似乎有我大伯的基因,擺出了跟他算算賬的架勢,可最終也沒折騰出半點效果來?;蛟S,是他算賬的方式太滑稽;也或許,他根本不是我大伯的對手。因為早就聽說過大伯和我拿他寄回的工作服斗過嘴,表哥專門翻出當(dāng)初一同寄給他的那套也還新得發(fā)霉的工作服,在大伯面前一個勁地晃。服裝大個子小,褲腿卷了好幾轉(zhuǎn),褲襠都吊到了膝蓋那塊兒了;雙手藏在袖管內(nèi),半截袖子甩來甩去,乍看就像沒了手腕;腦袋也被高高聳起的衣領(lǐng)遮了大半,乍看就像烏龜大禍臨頭前還沒來得及徹底把頭縮進去……

大伯應(yīng)該明白了表哥的搗蛋,但他從來就不會自找沒趣,掃了一眼,馬上敲定了上好的解釋:“這個,原來不合身啊?;厝ズ笪以僬艺?,看還有沒有小一點兒的,再給你寄一套。這個?!?/p>

表哥沒辦法了,只得應(yīng)承下來:“怎么樣?我就知道放長線可以釣大魚。大舅,他們先前還笑話我。你們看看,這會兒明白我的用意了吧?哈哈?!?/p>

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大伯如此這般的小氣,究竟是為什么???

難道真像我爺爺在世時教導(dǎo)我們的那樣:發(fā)家都從勤儉起?

我爺爺?shù)那趦€,是我們這帶有名的。有兩件事,我小的時候就聽說過。其中一件,說是舊社會時,有兩位鄰居找我爺爺借糧度春荒。進門時,我爺爺挺熱情的,又是倒茶又是拿零食。零食并不是什么高檔的,那時也沒什么高檔的,半升炒蠶豆。兩個鄰居眼前一亮,從一開始的想吃不敢吃,到后來吃得合不攏嘴。但半升蠶豆吃完后,爺爺果斷決定,只給其中一位借糧食。因為那位叮叮嘣嘣把蠶豆連皮帶肉一起吃了,而另一位卻只吃蠶豆肉,把蠶豆皮吐得干干凈凈。我爺爺對他說:“你家肯定不缺糧食?!绷硪患率牵覡敔斢谢爻鲩T走親戚,轉(zhuǎn)回時,半路上想撒尿。爺爺加快腳步跑,想把尿撒在自家茅坑里,但越跑尿越急,眼看褲襠都要濕了,實在憋不住了,怎么辦?爺爺趕緊找了塊挺大的干土塊,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然后再小心翼翼把尿撒在土塊上,最后笑瞇瞇地將土塊捧到家門口,扔進了自家田里。

別人肚子都會笑破,爺爺卻一本正經(jīng)跟家

里人說:“看見了吧?這就是節(jié)約?!?/p>

這樣的人不當(dāng)?shù)刂?,還有誰夠格?哪怕后來當(dāng)上了地主,但每回把他揪上臺的,也只有那位當(dāng)初吃蠶豆吐蠶豆皮的借糧者。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都說,像我爺爺那樣過日子,就算是個叫化子,不出三年不當(dāng)個地主的話,都是老天爺瞎了眼。

或許,大伯是遺傳了爺爺?shù)幕颍?/p>

大伯終于不想再待下去,也沒理由再待下去了。

大伯丟下了奶奶,但丟不下奶奶的叮囑,把自己的傻女兒帶走了。

起先是不準(zhǔn)備帶走的。在走之前,大伯帶堂姐去縣醫(yī)院做了檢查,盡管大伯和堂姐她媽是表兄妹開親,但堂姐的傻并不是遺傳基因的問題,醫(yī)生說完全可以治療??h醫(yī)院給出的結(jié)論是:有個瘤子壓住了堂姐腦部的某根神經(jīng)。盡管現(xiàn)在足有拳頭那么大,但最初應(yīng)該是很小的。進一步檢查后,醫(yī)生還說是良性腫瘤,如果能動個手術(shù),說不定可以徹底治愈。

大伯又在“這個這個”猶豫時,奶奶下了最后通牒:

“還這個那個干什么?你不幫她治好,我死了都讓你沒好日子過!”

“媽你放心,我是在考慮是在這里治呢,還是帶過去治!”

最后,大伯從好些個“這個這個”里找到了最終答案:帶堂姐到他那里去治。理由都說得毫無顧忌:

“那邊方便!我退休前給解決了個副處,我可是老干嘍!”

這樣的話,一家人聽不出個所以然,問我,我瞎猜了句:

“應(yīng)該是上了一定級別的老干可以享受一些特殊待遇吧。比如,堂姐住院治療時,他把堂姐的名字寫成自己的呢?”

就算我有些惡毒,但這樣的猜測實在值得樂呵。而且,一家人的樂呵,還遠(yuǎn)不是因為大伯會盤算,而是因為堂姐的后半生說不定就有了好日子。

大伯坐上我的小車的時候,天空終于徹底晴朗了,連大姑也不計前嫌,想去火車站送大伯一程。見我的車坐不下那么多人,大姑便趕緊吩咐表哥駕著他自己的小車。大姑父、大姑,我媽、我嬸,一干人全去了,只有奶奶沒去。奶奶說,那么遠(yuǎn)的路,她怕暈車。奶奶其實根本不暈車的,她大概不想面對在車站和大伯分別的那種場景,不想讓所剩無幾的眼淚再浪費一回。

大伯本想說服奶奶,讓她跟自己去南方,可奶奶說:“我死在你那里了怎么辦?在家里待了一輩子,我才不會讓自己當(dāng)野鬼!”

大伯便不再強求了。汽車從老家門口出發(fā)的那一刻,奶奶終于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大毛陀,你一定要把丫頭治好,再把她送回來!”

大伯看似很輕松:“一定一定,我肯定把她治好,肯定再送她回來陪你!”

車門一關(guān),大伯的眼淚便奪眶而出,最后還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個,鐵子,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回來嘍!像你奶奶天天掛在嘴上的那樣,我可能真是回來‘辭路’嘍。這個,算了……”

我聽得出,這回應(yīng)該是大伯的真心話。繼續(xù)往深處一想,我甚至有些傷感。別人老了辭路,像奶奶,總之是辭過路之后往自己家里趕,可大伯呢?而且,這似乎連想怪誰一次都找不

出理由。只好不想了。

事后不到兩個月,堂姐那邊打來電話,還真是好消息。我們都好一陣歡喜。堂姐的手術(shù)很順利,現(xiàn)在說話的口氣,就像醉得一塌糊涂的人終于徹底清醒過來。只不過,快樂往往都是傷心的胚胎,轉(zhuǎn)眼,堂姐的話語便帶著絲絲哭腔:

“弟,我倒沒事了,可我爸不行了?!?/p>

“到底工怎么回事?”

“你們都不知道,我爸這次回老家,就是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怎么回事?”

“他心臟不好,七八年前就安裝了什么起搏器,現(xiàn)在又得換一次,這會兒剛進手術(shù)室??伤@么大年紀(jì)了,醫(yī)生說風(fēng)險很大,不知道還能不能逃過一劫?!?/p>

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莫名其妙,我居然想到多年前,我在電話里和他的那次斗智斗勇。他的心臟病是那次被我氣出來的嗎?這樣的念頭其實也不是我第一次有過,可就算是被我氣的,能怪我嗎?

“父女一場,我想伺候我爸最后一些日子。我爸真的對我很好。這幾天他只要看到我就淚流滿面。昨天他還悄悄給了我一個存折,整整十萬。他還一再叮囑我,別讓這邊的弟弟和弟媳知道?!碧媒阋呀?jīng)在縮鼻子。

“哎呀,先別哭。生老病死,聽天由命吧。他關(guān)照你是天經(jīng)地義!告訴姐夫了嗎?”

“還沒有。我像做夢一樣,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等我爸手術(shù)結(jié)果出來后再說吧?!?/p>

“那行,但愿他平安無事吧?!彪m然也就這么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但我感覺真是來自心底。

“如果我爸真就這么走了,你們會過來送他一程嗎?”

“這個……先別說這些?!?/p>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半點思想準(zhǔn)備,或許是再次想到大伯一輩子對老家親人的種種德行。我爸死了他不回來,我叔死了他不回來,我爺爺死了他還不回來!他死了我為什么要去?我想,就算大伯真挺不過這回,我們究竟過不過去,那也不應(yīng)該由我做主。最起碼,我得征求大姑的意見。只有大姑,才有權(quán)做決定。

本該掛了電話,但堂姐不讓,她想把這些年里丟掉的話全部追回來似的:

“弟,我再代我爸求你件事。我爸說他百年之后想回老家。他這次回來本想跟你商量的,但試了好幾次,依然開不了口。他知道自己過去不對,現(xiàn)在在老家也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想埋個骨灰盒也得有塊地?。“达L(fēng)俗又不可能埋在女兒家的地盤上,你能答應(yīng)嗎?”

我盡管沒馬上給答案,但顯然不是為這事兒在猶豫,是心里突然有些疼。

“我爸交待我了,占了你家的地,他會給錢。地方他都選好了,就葬在我媽旁邊。”

“哎呀,姐,你……我……怎么跟你說呢?”

“我知道你不會要錢,但我還是得把話說清楚啊,這是他讓我一定要說清楚的。他還說,把骨灰盒送回老家后,得攏座像樣的墳地,還得立一塊石碑。石碑上,得刻回他原來的名字……”

電話那頭,突然有人扯開嗓子喊了幾聲“姐——快點快點”!且一聲高過一聲,一陣急過一陣。我猜想,應(yīng)該是手術(shù)室門口的走廊里傳來的。假使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是大伯那邊的兒子,我從沒見過面的堂弟。盡管聲音那么生疏,但喊聲不由分說擠進了我的腦海里,像堰塘里鋪天蓋地的水草,纏得我腿腳好一陣發(fā)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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