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德波頓 河西

維度

頭腦中的旅行（訪談）

阿蘭·德波頓 河西

曾經(jīng)的英俊少年現(xiàn)在禿頂?shù)煤軈柡?，頭部中央部位基本上已經(jīng)“寸草不生”。這也許是他太過于專注于寫作的一個證明，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放下了倫敦大學(xué)的教學(xué)工作，躲在倫敦西郊一幢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里，近乎自虐地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寫作。他說這里的環(huán)境并不太讓人滿意，但還不算太糟，至少可以讓他靜下心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酷愛旅行，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觀念似乎有了一點改變，他說：“有好幾次，我也覺得，在家里端詳一本關(guān)于旅行的好書，由它激發(fā)起無盡的想像是一種更好的旅行?！?/p>

他越來越迷戀一種靜態(tài)的風景——建筑，于是就有了這樣一本書：《幸福的建筑》。學(xué)會觀看，學(xué)會更多地用理性的思考來代替出門遠行時的驚喜和失落使他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哲學(xué)家。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父親的阿蘭·德波頓現(xiàn)在更多的時間都居住在倫敦的郊區(qū)，在閱讀和思考之中對抗著城市的喧囂。“建筑帶來了寧靜。”他說。旅行總是帶來期待，而建筑卻讓他像個數(shù)學(xué)家一樣去分析井然有序與復(fù)雜性、元素之間的平衡，高雅與低俗之間的界限——頭腦中的旅行是更好的旅行。

“我的背景有點復(fù)雜”

河西：我知道你出生在瑞士的蘇黎士，你的父母現(xiàn)在還住在那里嗎？你的孩提時代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他們對你影響大嗎？

阿蘭：我的背景有點復(fù)雜，我想現(xiàn)在是越

來越容易講清楚了。我在瑞士長大，我的第一語言是法語。十二歲的時候，我父親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移居倫敦，全家人就跟著他一起到了英國。自那之后，我一直住在倫敦，要感謝它那好的一面，但也應(yīng)該意識到它的陰暗面。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一位作家，對事物有一種局外人的視角總是一件好事——我那稍微令我感到有點復(fù)雜的背景對此正有幫助。我的父親在金融業(yè)工作，我的母親就管撫養(yǎng)孩子。我的父親是個很有教養(yǎng)的人，總是在讀書——很重視知識。我相信這對我影響很大。他從來沒有要我讀書。只是我看到他在看書，就會想，他為什么會從中得到這么多的享受？

河西：你的童年是怎么過的？蘇黎士在你記憶中是個快樂的城市嗎？

阿蘭：蘇黎士是個美麗的城市。很普通，也很安靜。很富裕，而且收入差距不大，每個人似乎都很安逸。蘇黎士最吸引我的是那種“普通”生活的景象。在倫敦推行普通生活通常并不是個令人羨慕的主張：“普通”醫(yī)院、學(xué)校、住宅或旅館幾乎聞所未聞。這里當然有很多例子，但那只是對很富的人來說是這樣。倫敦并不是個中產(chǎn)階級的城市，這里的貧富差距很明顯，而蘇黎士則恰恰相反。

河西：能談?wù)勀愕膼廴藛幔?/p>

阿蘭：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的妻子名叫夏洛特，她是位婦女實業(yè)家，在IT行業(yè)工作。她也是兩個男孩——分別是三歲和一歲大——的出色的母親。你能想像得到，她在家里是個大忙人。

河西：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書的？在此之前你有什么作品發(fā)表在雜志上嗎？

阿蘭：我開始寫書是在二十一歲的時候，二十三歲出版了第一本書。我覺得“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句話是沒錯的。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很開心。我沒有向雜志投稿，我發(fā)覺出版世界非常開放，也很民主，他們一直在真誠地尋找新的人才，如果你還未出名就不要在意，因為機會總在尋找你。

河西：你現(xiàn)在在倫敦大學(xué)任教。哈金曾經(jīng)向我抱怨，大學(xué)的教學(xué)工作會占據(jù)他相當大的精力和時間——如果你把它視作一種責任的話。你的情況如何？是否也把它視作一種負擔？

阿蘭：我的工作確實是種負擔，因此去年我停止了教學(xué)工作，現(xiàn)在集中精力于寫作。能夠向年輕人傳授知識是很高的待遇，但在一段時間里集中精力于自己的事也是對的——畢竟生命是如此短暫。

生存就是擔當

河西：你用哲思化的作品啟迪著你的讀者。脆弱的現(xiàn)代讀者越來越依靠他人的觀點來思考。你認為你的寫作是治療現(xiàn)代病人的一劑良藥嗎？

阿蘭：我認為廣義的文化所扮演的角色是為我們提供一些工具，幫助我們反省要與誰結(jié)婚、如何工作、如何在社會中生存、如何撫養(yǎng)孩子、如何在社會中妥協(xié)、如何面對死亡、如何面對苦難等等問題。所以在理想中，我們應(yīng)該有一個“人生大學(xué)”。我們不僅需要律師和教師的適當幫助，更需要全社會、全人類的幫助。

但所有的社會都需要那些能夠從紛繁蕪雜的社會現(xiàn)實中脫離而出、進行反思的人，去弄清那些無人深入思考的問題，因為他們太忙了。這樣的一個人被稱之為哲學(xué)家（或者其他

的任何稱謂），正是這樣的人在繼續(xù)承擔著文化的任務(wù)。

河西：在寫作《哲學(xué)的慰藉》時，你同時為英國電視四臺制作電視紀錄片，能談?wù)勀谴闻c英國電視臺的合作嗎？

阿蘭：我從來都沒想過我會和電視臺合作。但幾年前，我碰到了一位電視臺的制片人，他問我在做什么。我告訴他我在寫一本隨筆集，探討六位偉大的哲學(xué)家如何幫助我們解決六個常見的情感問題。他立即表示，這是個電視節(jié)目的絕妙主意，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來制作這部紀錄片。我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話，但隨著這系列紀錄片的想法逐漸成形，即使是英國電視四臺最堅定的懷疑者也不會再有異議。

相當程度上，哲學(xué)和電視并不是一對好搭檔。觀眾不會容忍哲學(xué)家在他面前滔滔不絕、經(jīng)年累月地討論一個哲學(xué)問題。更糟糕的是，很難在電視上表現(xiàn)：因為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都已去世，他們的住處現(xiàn)在已成了一堆殘磚斷瓦。但圍繞著這個問題，電視制作公司拿出了一個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解決方案：用六次節(jié)目來介紹六位偉大的哲學(xué)家，然后讓普通觀眾和哲學(xué)家的觀點進行碰撞，來看看在現(xiàn)代語境中兩者是否有關(guān)聯(lián)。

在制作該片的過程中，我們游歷了許多地方。我們到了五個不同的國家去探尋哲學(xué)家們的遺跡。在瑞士，我們?nèi)チ艘蛔铝⒌纳椒?，就是在那里，尼采寫下了《善惡之彼岸》和之后的《查拉斯特圖拉如是說》。這位留著大胡子的哲學(xué)家多次將人生與山峰相比較；當你登上峰頂?shù)臅r候，這種想法會更加強烈，但到達那個位置需要更多的努力——一種尼采希望為我們準備好了的努力。正如他著名的觀點所提出的：“生存就是擔當?！睘榱岁U釋這個觀點，我們爬上了很高的山峰，那是一座尼采熟悉并熱愛的山。這差點要了我們的命，在寒冷深入骨髓的云層中，我們待了幾個小時。在頂峰，尼采的這一觀點像寓言般的產(chǎn)生了，使我們強烈地意識到我們在圖書館中無法體會的感覺——正是尼采所領(lǐng)悟的。我必須適用其他的花招。在雅典，為了說明蘇格拉底的哲學(xué)觀點：大多數(shù)人都像羊一樣。（但不應(yīng)該那樣）我駕駛一輛黃色摩托車穿過羊群。

“哲學(xué)家不應(yīng)該只知道研究。”古羅馬哲學(xué)家塞涅卡告誡我們。他們應(yīng)該把哲學(xué)帶入街道和市場之中。我的紀錄片記錄的是當我們走出家門，用鏡頭來記錄哲學(xué)的時候，我們會碰到些什么。

河西：你曾經(jīng)說過：“最吸引我們的普魯斯特是那個‘私密’的普魯斯特，我的意思指的是那個描寫瑣碎的小事、非英雄化經(jīng)驗的普魯斯特，而其他的作家總是急于從這里突圍而出，去構(gòu)筑他們的小說王國；亞麻布貼著你的臉頰的感覺，旅館走廊的味道，海邊天空的樣子都成了普魯斯特的主角。”你是否認為，對普魯斯特，私密是自我逃避的一種手段？

阿蘭：我十八歲第一次讀到普魯斯特的時候就為他深深著迷。他一點也不晦澀，一點也不過時。他很睿智，精力旺盛，同時也是一位熱愛家居生活、熱愛私密生活的人。他讓你的許多生活場景彰顯出來，當你正好碰上它們時，你會說：“這太普魯斯特化了。”

隨后當我開始閱讀其他人論普魯斯特的文章時，我對這方面的問題——我印象最深，也是普魯斯特最重要的問題——感到很失望，它們完全被忽略了。許多學(xué)院派研究將普魯斯特和波德萊爾、蘭波相提并論，或者把他和弗洛伊德或喬伊斯聯(lián)系在一起。這些書似乎想當

然地認為普魯斯特是位重要作家，但卻沒有注意到他對善良生活的觀察、他那有關(guān)幸福的觀念，也許是因為我們總是將其置于學(xué)院派結(jié)構(gòu)的語境之中，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在我的《擁抱逝水年華》一書中，我有一種想法，把普魯斯特從那些司空見慣的學(xué)院觀念中解救出來，但至今我也沒有對其進行充分的論述。

至于普魯斯特是否是一個逃避現(xiàn)實的人，我的看法是他和他的真實生活完全融為一體了。他自己的生活很特別，但沒有理由不把他視作其他人人生的一本說明書。

河西：在《西蒙娜·薇依》一文中，蘇珊·桑塔格宣稱：“我們自由主義、資產(chǎn)階級文明社會的文化英雄是反自由主義和反資產(chǎn)階級的；他們是一群曝光率高、令人著迷而又具有反文明傾向的作家，常常給人一種文化暴力的印象……而且表現(xiàn)在他們極度個人化和極度知識分子化的偏執(zhí)情緒上。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自覺地追求健康的時代，但更是一個認可病態(tài)的時代。我們所敬畏的真理是那些與痛苦經(jīng)驗緊密相關(guān)的事實。我們衡量真理的標準則根據(jù)其受難的程度——而不是以作家文本是否符合真理為判斷依據(jù)。真理與烈士被劃上了等號?！蹦阃馍Ｋ竦挠^點嗎？你是否也認為，像西蒙娜·薇依、克爾凱郭爾、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德萊爾、蘭波、熱內(nèi)這樣的作家——當然，還有普魯斯特——對我們具有權(quán)威性，是因為他們病態(tài)的外表。病態(tài)是他們的基石，使他們變得具有說服力了？你是否認為像《追憶逝水年華》和《變形記》這樣的書與其說是自我拯救之書，毋寧說是自我毀滅之書？

阿蘭：西方的詩人和藝術(shù)家經(jīng)常崇拜不幸。“幸福不能促使我去思考或?qū)懽饕皇自姟?，菲力普·拉金在一次訪談中說，“對我而言，貧困就是華茲華斯眼中的水仙花?！?/p>

有些東西我們只有在悲傷的時候才會理解。即使我們自己不寫詩，不幸也會激發(fā)我們以一種不同于微笑的方式去思考。打嗝迫使我們?nèi)プ⒁夂驼{(diào)節(jié)呼吸系統(tǒng)的未知問題。被情人拋棄是情感保護機制的一次完美實驗。確實，馬塞爾·普魯斯特主張：在他們受傷之前，他們不會真的完全了解任何事。“只有疾病才能使我們注意、了解、分析人生的歷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普魯斯特寫道，“一個每晚直接上床睡覺的人，直到他醒來、起床后，他才會繼續(xù)他的生活。他真的不會知道自己會做什么夢，沒必要有什么大的發(fā)現(xiàn)，只有對睡眠有一些略微的知覺。他幾乎不知道他在睡覺?！?/p>

雖然在沒有病痛折磨的情況下，我們也能動腦思考，但我們常常在困厄之中才變得好奇。我們遭受不幸，于是我們開始迫切地思考。我們這樣做是因為思考幫助我們把痛苦置于語境之中，幫助我們理解它的緣由、度量它的大小，使我們自己和它達成和解。就好像心靈是一個易受驚的器官，它拒絕接受難受的真相，除非被困難所激勵。這就是人生的常態(tài)：有福的時候我們卻依舊懵懂。汽車沒有出什么故障的時候，有什么必要去研究它復(fù)雜的內(nèi)部功能？當愛人信誓旦旦，我們?yōu)槭裁匆屑毧紤]背信棄義的緣由？當我們碰到的都是順風順水的事，我們?yōu)槭裁匆パ芯咳松牟蝗缫猓?/p>

最讓藝術(shù)家們痛苦的事是在他們的杰作中扮演了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他并不是一個心滿意足、容光煥發(fā)的人，他為人生寫下的復(fù)雜的證詞證明了什么才叫活著。這種認識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特殊的保護機制：只有極端的痛苦才能證明幸福。

然而，在不加區(qū)別地向苦難頂禮膜拜之

前，也應(yīng)該補充一句：苦難本身從來都不是一個成功的充分條件。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要比成為一個孤獨的人，或者說成為《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要比疾病纏身要困難得多。也許，一個因此承擔痛苦的人可以提出的最大要求，就是獲得打開智慧和想像之門的那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也許很容易得到，而最常見的是，他被忽略或者被拒絕了。

我們?nèi)绾文茉诳嚯y和喜悅之外生存？即使巨著的誕生與苦難無關(guān)，我們又該怎樣來學(xué)習(xí)著承受更多的喜悅？哲學(xué)家們對幸福的研究一直很關(guān)注，他們發(fā)現(xiàn)，更偉大的智慧似乎存在于豐富的不幸之中?？嚯y頑固地纏著他，這就意味著，你對幸福又邁進了一大步，這確實超越了任何對幸福的烏托邦幻想。

一般而言，痛苦總是讓人想不通：我們不能理解，為什么我們被愛拋棄？為什么我們不能睡個安穩(wěn)覺？或者，在春天，穿過正在授粉的草場，在其中自在地漫步？對這些痛苦原因的考察并不能讓我們免除痛苦，但它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的基本原則。在確保我們并不是獨一無二的被詛咒纏身的人的前提下，對苦難的諒解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意識的分界線——和忍耐背后那苦澀的邏輯劃清界限。

但更常見的是，苦難并不能提供某些實用的辦法，不能讓我們對現(xiàn)實懷有好感。它把我們推向一個苦惱的、無法從中得到什么的境地。我們會產(chǎn)生更多的幻想，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無法忍受這種痛苦，我們就無法領(lǐng)受那些重大思想降臨我們腦海的那種喜悅。這世界上到處都有那種可以稱之為不幸的受難者的人。這些人被愛拋棄、錯失職位晉升的機會、或者被社交圈拒絕，對自己不夠聰明或者社會地位低下而感到苦惱。但他們從這種痛苦中并不能得到些什么，確實，他得承受著傲慢與欺騙、殘酷與冷漠、敵意與憤怒，在心理防衛(wèi)機制幾乎崩潰的情況下與他們對抗。

河西：誰是你所崇拜的作家，是普魯斯特嗎？

阿蘭：我不太愿意用“崇拜”這個詞。你可以愛一個作家，從他那里得到靈感和啟發(fā)。但同時，與他們保持距離也是很重要的。

這樣說的話，我特別喜歡的作家包括普魯斯特、米蘭·昆德拉、蒙田、司湯達和弗吉尼亞·伍爾芙。我特別喜歡散文隨筆，既不同于學(xué)術(shù)論文，也不是小說，而是對日常生活中重要問題的個人化論述。

我喜歡閱讀并不是為了讓我自己開心或者打發(fā)無聊的時光。我閱讀是我要更多地了解這個世界以及我自己。我喜歡那些能夠以某種方式幫助我生活的書，它們能教會我一些能在日常生活中用到的東西。我也喜歡這樣一類書：歷史、心理學(xué)和哲學(xué)，當然還有小說。我閱讀是為了自救……

我覺得現(xiàn)在坊間的那些心靈雞湯類的書真的是很糟糕。它們有可怕的封面（經(jīng)常是粉紅色的），給它的讀者以大言不慚的許諾：如何在五分鐘內(nèi)徹底改變你的愛情生活，如何讓煩惱走開，諸如此類。它們寫得很差卻神氣十足。那就是說，我想，相信這本書可以讓你活得更好，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不認為書籍只有娛樂大眾的功能，只是逃避現(xiàn)實的空想。確實，它們應(yīng)該具有娛樂性，但也應(yīng)該能啟迪讀者的心智。事實上，許多偉大的書也是自救之書，它們試圖告訴讀者許多他們的生活怎樣變得更堅韌、更愉快的知識。我們渴望發(fā)現(xiàn)這樣的書，在這種渴望中，我們這個時代才變得與眾不同——但也許，我們必須先拋棄那些壞書，才

能得到我們想要的。

河西：在接受英國媒體采訪時，你曾說過：“我寫的小說并不是真的小說。它們以小說的形式出售，但其實我寫的是隨筆。”那么也就是說那些被誤認為是虛構(gòu)的作品其實都是真的？《愛情筆記》也是隨筆？你如何處理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之間的矛盾？

阿蘭：我的寫作很個人化，也都是真實的——因此我并不是一個喜歡想像和創(chuàng)造人物的傳統(tǒng)小說家。但有時我會對情節(jié)做一些調(diào)整，以便更多一些有趣的細節(jié)——抑或不傷害到我的朋友們。

河西：《旅行的藝術(shù)》是一本暢銷書，許多人說因為看了你的書之后才去你所寫到的那些城市和景區(qū)去旅行。旅行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你認為旅行對一個作家來說是一種必需嗎？

阿蘭：對旅行（特別是出國旅行）的渴望可以讓甚至是最憂郁的人相信：生活是美好的。除了愛情，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讓人有如此的熱情，沒有什么比旅行有更為復(fù)雜的主題，也只有旅行能讓白日夢變得如此豐富。它為我們提供了感受幸福的最佳機會——從工作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從我們對拼命追求地位的生活中解放出來。我們選擇的這種度假方式——倘若是無意識的——就會包含著將生活理想化的傾向。在長時間的工作中，我們只能強忍住到某個地方，某個遠離自家、氣候更為宜人、有著更多有趣風俗、風景更為迷人的地方去旅游的念頭——這個遠方似乎已經(jīng)成了我們獲得快樂的最后機會。

當然，旅行的情況也很復(fù)雜，有時候也會讓我們失望。旅行讓我們失望的根本原因是它的復(fù)雜性：當我們看到風景的照片時，我們想要去看看（想像著只要我們到了那兒，我們就會多么快樂），我們往往會忘記一些至關(guān)緊要的事：我們必須把我們自己帶上。也就是說，我們將不是以一種直接的、無中介的方式來到印度、南非、澳大利亞、布拉格、秘魯，我們將和我們自己一起來到目的地，我們?nèi)匀槐晃覀兊能|體和心靈所束縛著——這是必須考慮的問題。

我記得幾年前一次去巴巴多斯島的旅行。對于這次旅行，我已經(jīng)想了幾個月了，我想像著在沙灘海濱有一座美麗的旅館（就像一本名叫《冬日陽光》的銅版紙小冊子上所印的那樣）。但我到島上的第一天早上，我立即意識到了某些顯而易見的事情，我?guī)砹宋业纳眢w，由于人體這決定性的構(gòu)造，我和島嶼之間的交流就不能依靠身體與島嶼之間的合作。

另一個度假的大問題是，它們剝奪了日常生活一種重要的舒適感：我們會預(yù)料到事情將不會完美。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會被假定是快樂的，我們被允許——甚至是被鼓勵——像普通人一樣向生活表示不滿，把憂愁寫在臉上。但假日沒有給我們這樣的恩惠。它們似乎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我們不能高興起來，那么我們就徹底沒戲了。因此，我們不僅要忍受旅途的艱辛，而且要為我們本身就很可憐這一事實感到悲哀。

就像漂亮的旅館和海灣邊挖出的淤泥，在這令人興奮的宏大計劃和使之破滅的根本心結(jié)中存在著悲喜兩重天。文明教養(yǎng)被怒火一掃而光。這個難以解開的心結(jié)在某些古代哲學(xué)家那簡樸而又閃光的思想中就有所反映，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更為發(fā)達的文明存在，他們在桶里，或者一個泥土壘起來的小屋里，幸福的關(guān)鍵因素不是物質(zhì)或?qū)徝赖?，但總是與心理相關(guān)。

那么我們也許可以對我們的旅行有更深入的理解。和十九世紀的德國哲學(xué)家叔本華相比，我并不算是特別出色的導(dǎo)游。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我們有更多的機會滿足，如果我們接受這一事實——我們正從曾經(jīng)的不如意走向完全的幸福。他無意使我們沮喪，更多地，他是要把我們從（假日或別的時候的）期望中解救出來——期望值越高，失望感也就越嚴重。當假日讓我們失望時，聽一聽幸福從來不是什么保證書是有用的。“有一個先驗的錯誤，”叔本華寫道，“認為我們存在是為了快樂。只要我們堅持這個先驗的錯誤，這個世界就充滿了矛盾。為了或大或小的每一步，我們必定會經(jīng)驗到，這個世界和人生的確并不如設(shè)想的那般美好……因此，在幾乎所有旅行者和上了點兒年紀的人的臉上，都能看到我們稱之為‘失望’的表情?！钡灰麄兂霭l(fā)去旅行時有著正確的期望值，他們就不會如此失望。

接受這一點也許是必需的：對旅行的期望也許是旅行中最令人神往的部分。只要旅行還以一種不現(xiàn)實的形式、以一種飛機票和小冊子的形式出現(xiàn)，我們的假期就不會讓我們滿足。在十九世紀小說家J.K.于斯曼斯的不朽之作《反自然》中，敘述者外出度假，迷了路，然后他決定再也不離開家了。他呆在自己的書房里，用各種東西把自己包圍起來，這成了旅行最好的注解，它的預(yù)期往往與結(jié)局不成正比。在閱讀旅游雜志的時候，他已經(jīng)為掛在墻上的那些印刷品涂上了漂亮的色彩，就像那些旅行團代理商展示外國城市和博物館的窗戶。他用主要的海運公司的路線圖裝點自己的臥室。他把海藻填滿了玻璃缸，買了一張帆，一些帆索和一罐柏油，有了這些東西，他就能夠在沒有任何煩惱的情況下經(jīng)歷一次最開心的長途航行。

盡管有這么多的問題，我還是會去旅行。然而，有好幾次，我也覺得，在家里端詳一本關(guān)于旅行的好書，由它激發(fā)起無盡的想像是一種更好的旅行。

美是幸福的允諾

河西：是什么促使你來寫《幸福的建筑》這本書的？

阿蘭：我大多數(shù)作品的寫作都源于某種個人體驗——強烈的幸福感或不幸感。但這本新書與此二者都無關(guān)：我為幾座無與倫比的城市及其建筑所震撼，它們能夠改變我們的觀看方式——而在大多數(shù)我們被迫居住的地方，我們的心情總是愉悅不起來。我想要考察一下，為什么這些建筑令人如此訝異，而大多數(shù)的建筑卻總是令人失望。當我著手這個計劃的時候，建筑界的朋友們對我說：“你無法談?wù)摽陀^的美，美只在觀看者的眼中才存在?！钡@種觀點對我很快就失去了影響力，因為我強烈地希望自己能搞清楚建筑的秘密。畢竟，相當多的人還是同意有品位這一說的——只要想想旅游觀光業(yè)就可以了。大多數(shù)人都會同意：威尼斯、舊金山和阿姆斯特丹是美麗的城市，卻很少有人愿意去法蘭克?；虻滋芈啥燃?。有時候我也認為：過多地考慮建筑單體和內(nèi)部裝修設(shè)計可能有失偏頗，能夠使我感到愉快的是城市和建筑的整體。

河西：那么什么樣的建筑才是你所謂的“美”呢？

阿蘭：我愿意遵循十九世紀偉大的法國作家司湯達對美的定義。他說：“美是幸福的允諾。”當我們說一張椅子或一幢房子是美的時候，我們真正的意思其實是在說我們喜歡它所喚起的某種生活方式。它已經(jīng)成了一種吸引我

們的生活態(tài)度：如果這種美能魔法般地重塑一個人，那么我們會愿意成為這樣的人。無論我們在什么地方，一家廉價的汽車旅館還是一座豪華宅?。ㄏ胂胛覀冎匦卵b修房子時省了多少錢），如果我們都能保持大致相同的心態(tài)，那么美會變得很容易；但不幸的是，我們非常脆弱，非常容易被周遭的符號化訊息所引誘。對美的渴求有助于解釋我們對建筑和內(nèi)部裝潢的熱情，因為它們能決定我們是誰。

河西：重要的建筑如何決定我們的思維狀態(tài)？

阿蘭：當然，依靠其自身，建筑并不能總是讓我們心滿意足。我們會看到，即使在田園詩般的風景中，不滿的情緒仍然不能消失。在最美的環(huán)境中，你也可能和你的朋友發(fā)生口角。你也許會說，建筑向我們暗示一種心情，但可惜的是，我們的內(nèi)心雜草叢生，根本無福消受。建筑的效用大概和氣候差不多：晴空萬里風和日麗能充分地改變我們的心情——人們甚至愿意付出很大的犧牲來親近陽光燦爛的日子。然而，迫于如此多的問題（比如愛情和工作的挫折），沒有什么好天氣，甚至是最偉大的建筑能讓我們喜笑顏開。因此，試圖將建筑拔高到擁有一個政治優(yōu)先權(quán)的高度上是困難的：干凈的飲用水和安全的食物也都沒有這種含糊不清的優(yōu)勢。但它仍然是非常重要的。

河西：為了寫作這本書，你有沒有再度游歷英國或其他國家？

阿蘭：有，但不多。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在你花費了時間和精力之后，總是會有更吸引人的建筑在等待著你。這就是為什么建筑的書籍能令人愉快的原因，它們經(jīng)常有漂亮的插圖，給你一個建筑的美好印象。

河西：在此過程中有什么讓你覺得很有趣、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發(fā)生嗎？

阿蘭：令我吃驚的是，這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都有相似的建筑風格和趣味。如果你分析一下當今的建筑風格，它們會告訴你許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故事。在我看來，世界上有兩種非常通行的建筑風格：極少主義和鄉(xiāng)村風格。但兩者都涉及到正在從社會中消失的東西：一個是寧靜，另一個是自然。為什么那么多人在懷舊？懷舊并不意味著我們是些鄉(xiāng)巴佬，只會往后看。毋寧說，我們對田園風光的鄉(xiāng)愁恰恰是因為我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遠離了田園生活。我們想要遠離一個被工業(yè)技術(shù)、混凝土和高科技所淹沒的社會。許多人討厭現(xiàn)代建筑正是因為這種建筑無助于它們重新平靜他們的心靈，而又給了他們太多已經(jīng)擁有了的東西。

河西：英國建筑師赫伯特·邦士出版了一本新書，名叫《神圣建筑的回歸》。在書中，邦士抨擊現(xiàn)代主義建筑，呼喚傳統(tǒng)建筑風格的回歸，你同意他的立場和觀點嗎？

阿蘭：建筑經(jīng)常被劃分成“現(xiàn)代主義的”和“傳統(tǒng)的”兩類。我認為這是非常悲哀的選擇，非此即彼，太簡單化了。對我來說，理想的建筑能夠讓人回憶起過去，了解歷史，但同時也并不是特別懷舊的——一種準備擁抱過去，但知道它來自何處的建筑。在當下的世界中，確實有許多無趣、乏味的建筑，特別是寫字樓。這些龐然大物由鋼鐵和玻璃制成，它們無法傳達傳統(tǒng)或傳承的訊息。一些人看到這些建筑時，他們認為自己討厭現(xiàn)代建筑——然后匆忙地退回到傳統(tǒng)。但我不認為簡單地模仿過去是可能的。如果你這樣做，其結(jié)果就像現(xiàn)代人卻用古代語言說話、用孔子的方式來寫作一樣可

笑。我們應(yīng)該尊重過去的作品和藝術(shù)，但不能簡單地復(fù)制。一種真正的敬意并不表現(xiàn)在模仿之上，需要對其重新進行解釋，因為我們意識到時代已經(jīng)變了。我理想中的建筑是它傳遞出的信息是忠實于過去的，抑或材質(zhì)（木頭或水泥等等）是傳統(tǒng)的，但同時又歡迎建筑形式和技術(shù)的革新。最佳的建筑，就像最好的人一樣，既不完全現(xiàn)代也不完全傳統(tǒng)，懂得如何適應(yīng)不同的語境。

河西：英國小說家托比·利特曾經(jīng)對我說：“我對英國總是有一種很強的疏離感。”作為一名現(xiàn)代作家，你是否也因這古老的國家而感到困惑？

阿蘭：過去的英國是個特別令人感到困惑的國家。任何古老的事物幾乎立即就變成了圣物。有五十年以上歷史的建筑不允許被拆除。即使是一個非常丑陋的別墅。我覺得這太過了。英國人對過去有一種迷信，這種心態(tài)是不健康的。當然，這也事出有因，因為英國同時也是一個非?，F(xiàn)代、工業(yè)化的國家——因此在建筑中，他們會喜歡那些他們生命中所缺乏的部分。

河西：我知道你現(xiàn)在住在倫敦西部一幢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房子里。你說那里的環(huán)境并不理想，是真的嗎？我一直想像那里應(yīng)該是一個世外桃源。

阿蘭：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將古代與現(xiàn)代奇怪結(jié)合起來的建筑，它建于1890年，外觀上是很古老的，但內(nèi)部裝修過于現(xiàn)代。

裝修的品位往往會告訴你許多他們在生活中所缺少的東西。比如說我的房子很白很安靜，人們會誤以為我是一個心無旁鶩、悠閑自在的人，事實完全不是這樣，我恰恰是個與自在無緣的人，我只是深深地為這種風格的建筑所吸引?；蛘卟捎眠@種方式，如今許多人都想要在鄉(xiāng)村別墅里生活。最想這樣生活的不是農(nóng)民，而是一些城市居民，他們拼命想在他們繁忙的、科技驅(qū)使的生活中找尋一些傳統(tǒng)和接近自然的機會。因此，在最深層的意識中，一個人也許會根據(jù)他熱切希望的生活方式來裝修他的房子。

我渴望過一種平靜的生活……

河西：你的很多書已經(jīng)在中國出版，你有計劃到中國來嗎？

阿蘭：兩年前我來過中國。那時我的書第一次在中國出版，那是一次奇妙的旅程，我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那不僅是一次商務(wù)旅行，也是一次結(jié)交新朋友的機會。我做了幾場演講，也接受了許多新聞記者的采訪。我以一個旅行者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切。

總而言之，我對那些對我的書有興趣的讀者充滿敬意。

對于任何一個不怕麻煩去閱讀我的作品的人都會讓我感到訝異。讓他們獨自享受——我也因此感到喜悅和幸福。

意識到我們的很多情感是相通的這一點也是很令人感動的。我寫下這些話是因為這似乎是真的：以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方式寫下的文字在另一些人的心中激起了回響。

我對他們的支持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