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行
月色溶溶,車聲隆隆,
列車在祖國的大地上奔騰。
窗外的燈火熠熠閃閃,
車廂里的暖氣像和煦春風。
車燈閉了,廣播停了,
車過山海關(guān),北行,北行……
旅客睡了,夜更深了,
我默默地念著:關(guān)東,關(guān)東……
啊,關(guān)東曾像可怕的怪物,
闖入我兒時幼小的心靈,
童年,我多么怕走入它的懷抱啊,
它給我的印象是凄苦、死亡的代稱!
我有多少苦命的鄉(xiāng)親喲,
攜兒抱女,逃難去求生,
我問哥哥、問姐姐:他們哪去了?
他們從牙縫擠出兩個字:“關(guān)東!”
關(guān)東在哪里?我的伙伴幾時回來?
我從花開盼到葉落,大地結(jié)冰,
終于從關(guān)外傳回來揪心的消息,
人們在十字路口燒紙,遙祭亡靈。
(啊,關(guān)東用廣袤的土地把窮人吸引,
但窮人沒得到糧倉,而是走進墳坑?。?/p>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日子,
日本鬼子抓我父親去做勞工。
我問哥哥,問姐姐:“父親哪里去了?”
他們哭著告訴我:“關(guān)東!”
可憐的父親再沒有回來,
一年后才知道他死在璦琿城。
白山啊,千古積雪都是恨,
黑水啊,萬里波浪是淚橫!
(啊,關(guān)東,當年出產(chǎn)高粱有盛名,
哪一粒不是窮人血淚染紅!)
啊,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啊,
這路上,你當年該是怎樣情景?
顫抖的心,怎禁住隆隆車聲?
懷念你的兒女,在有軌的囚籠。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是無邊黑夜,
你思念著山村日落茅屋雞鳴;
你喝著高粱面糊糊淚流滿面,
惦記著我們的饑餓和寒冷。
啊,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啊,
你如果有靈,今夜該和我夢里相逢!
兩代人,兩重天,同一條路上,
三十多年歲月,人間泉下別情。
(關(guān)東啊,告訴我:我父親在哪里?
在月下的高山,還是在路邊草叢?)
啊,車聲隆隆,天色微明,
列車在東北大平原上奔騰,
車窗外的朝霞絢麗、多姿,
車廂里的旅客興奮、激動。
一片朝霞,一個睡醒的城市,
汽笛聲聲,人影重重;
一桿紅旗,一隊練武的士兵,
紅星閃閃,刀舞槍橫。
祖國的東北喲,我再不怨你、恨你,
新日灑給你光明萬頃。
你的名字,是祖國工業(yè)的長兄,
你的位置,是人民反修的前鋒!
(東北喲,我今天在你溫暖的懷抱,
恐怖、怨恨,都化做真摯的愛情。)
親愛的父親啊,你在哪里?
我聲聲絮語,你可曾聽清?
我來了,再不是走你道路,
你快看看吧,該是怎樣高興!
你當年下關(guān)東,灑下淚水,種下仇恨,
今日我來東北,到大慶收獲歌聲。
為了我們國家,我們的民族,
你的兒子知道肩頭的擔子多重。
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啊,我多么難過,
我不曾對你盡半點兒女的孝敬——
唯有把全部赤子之心交給人民,
用一生赤誠,一百倍的熱情!
我來了,不用紙花清酒祭你,
要向你傾吐兒子的心聲,
一顆心,時時刻刻為祖國跳動,
手中筆,在詩園里細作、深耕!
列車披著朝陽,北行,北行,
車聲隆隆,載著我詩歌的火花飛迸……
1975年11月8日草于京哈路上
1977年10月2日改于北京
南天情
昨日離家,披著風沙,
北方啊,冰掛云巖,雪滿山洼;
如今我來到祖國的南天,
玉米開花,黃瓜滿架。
乍晴的天上,雷打個滾,
頓時,天翻云涌,驟雨嘩嘩,
晴了,晴了,蛙聲滿塘,
火炭般的陽光又無情灑下。
啊,兩三天車上日出日落,
四五千里從早春走到盛夏,
真像是離家?guī)讉€月時光,
思鄉(xiāng)之情啊,悄悄生芽。
此時,田野上,愛人正抖著寒風,
打扮著大山,召喚著云霞;
也許,小兒子正坐在教室里,
呵著手兒,畫著春天的圖畫。
啊,思鄉(xiāng)之情悄悄生芽,
卻長成愛情的根子扎下——
我親愛的祖國,我愛你呀,
你的疆土多么遼闊廣大!
我愛你,我愿變一草木,
用堅實的根子,抱著你不撒,
像天山雪蓮,東海劍麻,
北疆的青松,南國的玉蘭花。
迎南來風,聽聽故鄉(xiāng)音,
托北去雁,捎幾句知心話:
告訴愛人,告訴娃娃,
為祖國春光,我愿遠走天涯!
1976年5月草于廣西東興
1977年10月8日重寫于北京
花褪殘紅青杏小
夕陽斜對柴門,
門前的楊樹才織輕蔭,
她坐在門坎上,
讓孫女幫她穿針。
偶爾有腳步聲從遠處響起,
她側(cè)耳凝神,
等那身影從眼里逝去,
又低頭縫紉,
將青線拉長,拉長,
把失落的日子搜尋。
三十多年以前,
她是山里的美人,
三間茅屋,多么溫馨,
裝著半個山村,
小伙子們請她保存故事,
門前小路,足音似鳴琴。
如今她感到孤寂,
花徑被野草相侵。
人啊,為什么要老呢?
她幽幽的怕到黃昏。
放下針線,抱起小孫女親近,
望南山,看一朵閑云。
一對歸來的燕子,
呢喃飛過杏林。
1988年2月5日
老 場
楊樹林下,流水溝旁,
有一塊土地名叫老場。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
曾經(jīng)有人在這里拓荒,
種植春寒,種植夏熱,
又忙匆匆收獲秋涼。
丈夫到遠山割谷去了,
到楓葉紅了的地方;
妻子牽驢在場上軋豆,
秋風吹走了串鈴叮當;
孩子在場邊自己玩耍,
沒有伙伴,與影子徜徉。
丈夫扛谷從遠山歸來,
眼前是一幅悲慘景象:
妻子剛剛被狼咬死,
豆秸染紅,熱血在淌;
毛驢拉碌碡跌入水溝,
孩子嘶啞地喊著親娘……
肝腸寸斷,欲哭無淚,
男人背孩子遠走他鄉(xiāng),
留下這塊血浸的土地,
交給野山的歲月滄桑。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