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鷹飛
經過一個春節(jié)的消耗,墻角戳立的蔥捆兒不再那么精神,癟癱如風雪遠路耗盡精力的游子。罐子中臘八蒜的兄弟一日少似一日,翠色疲倦,好似征方臘回轉家門的梁山好漢,泄氣稀疏地走,打探他人下落的氣力也沒有。水仙花葉失了油潤的耐心,耷拉梢兒默對成一簇無言葬花的黃裳綠褲人。
挖空了芯兒倒吊的卞蘿卜瞧著還開心,要不,那些略黃的葉子不會撒歡兒瘋長。還有蘿卜腔里著的白菜疙瘩,較著勁兒出梃兒,梃上努出一串串花蕾,微漲,谷粒兒般的。
誰也阻擋不住的春天來了。報春的消息來自爐邊的蒜。閑置的花盆、漏了的臉盆老早都被填土澆足了水,蒜瓣們努力生發(fā)出苗。一高便能掐來拌面,掐了還長——北京的春天,是北京人的舌頭最先感覺到的!
立春嚼蘿卜的傳統(tǒng)還在,可游街賣蘿卜的人沒了。想起來還要做些春卷應應節(jié)令,逃不脫儀式性很重的窠臼。粉絲、菠菜、豆芽、蛋皮兒、小肚兒,年年如此,老幾樣兒。耶律楚材有詩云:“勻和豌豆搡蔥白,細剪蔞蒿點韭黃。”蔥白韭黃易找,蔞蒿與豌豆芽輕易覓不得。甭管立春在春節(jié)之前之后,苦寒北地的室外還是滴水成冰的日子,離挎竹籃剜蔞蒿的野趣遠得很。
韭黃算不得春菜第一,因其離了不見天日的暖洞便如何也黃不起來。韭菜的宿根在溫暖陰暗的環(huán)境下栽培,人為阻止不產生光合作用,只生長,產生不了葉綠素,園藝上有“黃化栽培”一說。
倒是農人籬笆前洞坑里越冬的菠菜與野雞脖韭菜(韭菜之初春品種)爭著奪春菜之魁。隨著天暖,一夜春雨,掛著根泥的韭菜擺上菜案子,褐紅褪去,換成綠,那綠追隨時日由嫩入新,越來越沉,直到寬葉面潑油似的映出鬻者的模糊指影。才應市的菠菜棵兒墩實得像小胖子,根兒憋著紅,葉嚷著綠,囤水兒,惹人憐愛。初始十幾棵一小掐兒,繼而把兒大了些,最后成捆成捆地在菜車上躺著。只有這時,人們才肯敞開肚皮,使盆拌菠菜粉兒,大屜蒸菠菜簍兒,肆無忌憚與價格的關系真的不大。
等市上的菠菜賤如仲春的晴日——天天都是大太陽,熱水焯過出梃的菠菜晾院子陰影中干著,香椿來了。
香椿是北京春菜中最受歡迎的客人。即便天交五月,中午能穿短袖兒,沒香椿入口的北京人便可完全不承認春的降臨。香椿,香椿,香椿之香無法用人類已有的任何香來類比——醇而綿久,津不四溢。與那種味道初遇,猶如涵洞里行走,久了,直面遠處洞口的那點光斑,亮,不白不晃,隨步韻安靜地跳動于一幕昏暗的盡頭。那茶褐略帶紫色的香椿芽,眺望于春日,從梢頭為人們帶來隴畝鄉(xiāng)野的消息。哦,原來這春禁不得手指一捻,捻了便會冒出油來——脆嫩無滓的春天吶!
三五個香椿頭,馬蓮還是稻草捆了,蓋在濕巾下面。可蒸,可炒,可拌,可熗。
如果能把北京之春分個層,最先的春應當是挾裹在大風里的,遇到溝坎矮墻,停了打旋兒。旋兒處,垣基墳角,便有綠色冒出來。然后呢,然后風勢弱了,煙一樣的春汗漫過來,推過來。春頭先來,掛上樹梢,春身繚繞在后,取月入水心洇化一痕之勢。香椿就是在那樣來的春里吸足了春氣。
奶奶在的時候,最擅炸香椿魚。香椿水腌,擠干拌芡粉,另用芡粉加面、蛋液、油鹽調稀糊,香椿掛糊入油炸至金黃色出鍋。最后,將所有炸好的香椿魚一同回鍋再炸,令外皮起酥。這過癮的吃食,在二茬香椿之后才做。頭茬香椿稀貴,如此吃,造孽。
關于香椿,偶然之間,我曾有過一個發(fā)明。將蛋殼罩于掰過頭茬的香椿枝上,三五天,蛋殼便會被新芽釀滿,掰下椿芽,打碎蛋殼,那蛋形的香椿能切成絲片,與豆腐絲為伍,三合油熗拌——解饞下酒的至上法門。
《五雜俎》和《花鏡》上都說香椿可以搓茶飲,我沒試過。棗葉倒是弄過,味道不賴!
如果說春味如茶,我不大反對。不反對的原因在于,真靜下心想,這春味與茶味之間頗有些暗合之處。茶味講究入水,春味呢,對照著來,是不是應當入心?這入心的味道需要沖泡——懸壺煮湯,高銚注水,慢攏輕潷出苦,有得回甘。以北京的春菜說,野地里生的苣荬、薺菜,枝頭掛的柳芽、槐花哪一種不是以苦先行,浸焯蒸烙后才顯鄉(xiāng)野山氣?
北方地冷,苣荬、薺菜、車前等野菜能食時皆柴弱,長大了更不堪。所以,北京人沒有養(yǎng)成特意吃野菜的風氣。從林語堂到唐魯孫、老舍、史鐵生,誰也沒能如知堂老人《故鄉(xiāng)的野菜》一樣寫寫北京本地的野菜。
地頭野生的菜不行,只能往園圃與樹上打主意。北京多楊柳,花都是柔荑花序,以楊樹為代表。這種毛茸茸手指長短的柔軟褐色東西,稱之為楊樹狗兒,北京話“狗兒”是一個可愛的詞。楊樹高大少枝杈,所以沒人特意去摘這東西,單等落了,撿拾洗凈焯水,蒜蓉涼拌或剁餡兒。此物入口,嚼來有顆粒爆破感。柳樹呢,連葉擼下來,水浸去苦,可食。
榆錢兒是榆樹的花兒,綠色的花兒,入口有青澀甜味兒——如初戀。榆性溫良易招蟲,樹干多疤,肥腴地成喬,貧瘠地易灌?;ㄇ叭~后,后不了幾天,花繁三五日,葉便茂起來。皴裂老皮之下的那一層貼骨榆皮曬干磨面可入食譜?;酿~年,救過人命。
花椒多刺,花椒芽味美,椒芽易生蟲膩,遠遠聞起來有青噓噓的膻甜味。繁茂之后,常棲鳳蝶——北京城里能見到最大的一種漂亮蝴蝶,半個手掌大小,黑白分明,后翅綴著翅突——像風箏的短尾?;ń飞L不快,椒芽不易得。有花椒樹人家看守得緊,非至親至近不肯輕易饋贈。
北京話有“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句歇后語。小蔥之蔥,宜加兒化韻。傳統(tǒng)文人對綠色的形容中多以植物冠擬——豆青,艾青,松花綠——其中有蔥綠一條。這綠大約是對著春生的小蔥說的。那綠不濃不艷,跳躍入眼,蘊含水汽。春日,酒徒桌上廉價的小蔥兒拌豆腐,豪華死了。更別說還有爆腌杏葉的野供佐庖,更別說還有加麻醬砂糖或鹽油清拌的蘿卜苗侍餐。
從色彩上說,每年的春都是新來客,陌生而沒有任何經驗,小心翼翼地從事,南一點點紅,北一點點綠,加濃涂開留給夏天去做。小蔥的水綠,韭黃的濃艷,水蘿卜的洋紅——濃濃淡淡的傖俗韻事。在春天,草木推大城入俗世,大城以草木葆蘊精神。
汪曾祺寫道:“北京的小水蘿卜一年里只有幾天最好。早幾天。蘿卜沒長好,少水分,發(fā)艮,且有辣味,不甜;過了這幾天,又長過了,糠?!贝褐链藭r,大撥的圃菜趕過來,春天的味兒,便乏了。
(編輯·麻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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