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高考結束后，筆者曾對江蘇卷第16題史料摘編中存在的不當缺省、隨意截搭等問題提出過商榷，俟《2014年（江蘇卷）高考試題分析》面世后，學生的作答情況更進一步引發(fā)了筆者的思考。

原題是這樣的：

《美國自由的故事》寫道：美國人遇到了“兩套對立的自由概念的體系”，一種是“為私營企業(yè)”自由服務;另一種是以“一種對財富平等的分享”為基礎的“社會化的自由”。事實表明，大多數(shù)美國人在1936年時都接受了這樣的觀點：自由必須包含由政府保證的經(jīng)濟安全。由此可知

A.羅斯福新政體現(xiàn)了第一種關于“自由”的觀念

B.羅斯福新政體現(xiàn)了“另一種”關于“自由”的觀念

C.大多數(shù)美國人認為政府應當保障公民的政治自由

D.大多數(shù)美國人認為“自由代表著從物質(zhì)的無保障中得到解放”

這道題的切入點是“‘自由’概念的闡釋與理解”，依托的教材知識點是羅斯福新政。命題者通過引用文字材料創(chuàng)設情境，在短短的百余字里運用了9個“自由”，這9個“自由”互相解釋，互相比較，意圖讓學生辨析“自由”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含義，可以說試題的設計頗有創(chuàng)意。由于試題所引材料過于簡略，語言表述風格又不同于常規(guī)，加之翻譯帶來的閱讀困難，學生根本無法辨識系列“自由”的“廬山真面”。試題提供的答案是D，考后雖然江蘇省考試院沒有提供本題的難度系數(shù)，但卻指出有59%的學生錯選了B項，“難度很大”。①近期，筆者反復閱讀了《美國自由的故事》②一書，依托原著語境，基本弄清了所述問題的來龍去脈，在此嘗試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對歷史言論與概念的闡釋和理解談談自己的思考。

試題所引文字全部出自于美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埃里克·方納《美國自由的故事》的第九章“新政與自由的重新定義”，所探討的“自由”是羅斯福新政中的經(jīng)濟保障問題。針對試題所說“兩套對立的自由概念的體系”，從該章節(jié)“保障與自由”部分摘引的下列文字或許能夠說明其內(nèi)涵（下劃線為筆者添加）。

全國天主教福利問題研討會在1935年放棄了教會長期以來對政府干預經(jīng)濟的反對，宣布“社會正義”要求政府保證人們能有持續(xù)性的就業(yè)機會，保證所有美國人都有“一種說的過去的生活和足夠的經(jīng)濟安全感”。（第283頁）

早在1934年，在第二次“爐邊談話”中，羅斯福就將他自己的“自由”定義——即“普通人擁有的更大的安全感”——與早期的為“少數(shù)特權階層”利益服務的契約自由并列。因此，羅斯福將始終把自由與經(jīng)濟安全聯(lián)系起來，將根深蒂固的經(jīng)濟不平等當成自由的最大敵人。（第290頁）

如果羅斯福啟用這個詞來支持新政，“自由”——這個詞在鍍金時代的本義是指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經(jīng)濟——變成了他的對手的戰(zhàn)斗口號。（第290-291頁）

反對新政的力量為后來那種反政府干預的保守主義思潮的生長蔓延播下了種子。這種思想支持自由市場，反對福利國家。（第292頁）

由以上引文，尤其是加下劃線的文字，我們可以梳理出這樣的信息：20世紀30年代上半期的美國存在兩種關于自由的表述，而這兩種“自由”都無關個人政治自由，而是關于經(jīng)濟問題的。一種堅持的是傳統(tǒng)觀點，主張契約自由、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經(jīng)濟政策;另一種則主張經(jīng)濟安全、福利國家，反對經(jīng)濟不平等，羅斯福并不是對兩者的折中，所主張的恰恰是“另一種”，也就是立足經(jīng)濟平等，追求“經(jīng)濟安全”，實施保障制度。這種主張遭到了部分社會上層人士的反對，但隨著時間的推進，正像試題中缺省的“如同羅斯福以壓倒多數(shù)贏得連任的事實表明”，①羅斯福的這種主張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試題中的另兩種表述“自由必須包含由政府保證的經(jīng)濟安全”（題干），“自由代表著從物質(zhì)的無保障中得到解放”（D項）與“另一種”自由所論述的是同一個主題，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這個主題可以用原著中本部分的標題來概括，即“保障與自由”。這種精神在實踐中的表現(xiàn)就是羅斯福新政關于社會保障的措施。羅斯福把社會保障“構想成是一種對自由內(nèi)容的擴張，即把向范圍更為廣泛的需要幫助的美國人群體——包括失業(yè)者、老年人和沒有自立能力的人在內(nèi)——提供政府幫助作為一種普遍的公民權利”。②

這樣看來，B項顯然是正確的。那么，是什么偏差讓命題者否定了B項呢？江蘇省考試院的試題分析并沒有對此作進一步的探討，筆者見到的一種對此題的分析或許能夠讓我們看出一絲端倪。該觀點認為“新政作為‘一種舊民主制度的新應用’，本質(zhì)上還是維護壟斷資產(chǎn)階級統(tǒng)治，不可能服務于以‘均貧富’為基礎的‘社會化的自由’，選項B錯誤”。③筆者揣測，可能命題者和該觀點一樣，把“對財富平等的分享”理解成了“均貧富”的平均主義，實際上，“平等”和“平均”是差異巨大的兩個概念，“平等”在這里強調(diào)的是經(jīng)濟主體的地位，而“平均”則強調(diào)的是經(jīng)濟上的數(shù)量。按原著中所述，羅斯福“將根深蒂固的經(jīng)濟不平等當成自由的最大敵人”，堅決主張“經(jīng)濟平等”，這和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的“均貧富”、社會主義者要求的“集體所有”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對文獻進行解讀時，我們不能完全立足于自己的語言習慣和先入為主的認識，而應該考慮文獻撰寫者的語言特點和行文風格，應該充分結合言論或者事件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

行文至此，筆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睹绹杂傻墓适隆纷鳛橐徊肯碛袠O高美譽度的歷史專業(yè)著作，命題人的解讀和大部分學生的理解竟然大相徑庭，問題出在哪呢？我們該如何做才能正確解讀史料，尤其是那些富有個性的言論和概念呢？德國歷史主義史學家德羅伊森說：“歷史方法的特色都是以研究的方式進行解釋的工作?！雹芤獙崿F(xiàn)正確解讀，恐怕首先要從學者對歷史闡釋的特點說起。

在美國人的意識中，自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概念，自由女神像、自由鐘等著名景觀的象征意義深入人心。但在歷史上，自由的內(nèi)涵卻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法國著名歷史學家馬克·布洛赫說：“每個時代都按自己的口味來重新確定自由這個概念所包含的內(nèi)容?！雹俜郊{自70年代發(fā)表其成名作《自由土地、自由勞力、自由人：內(nèi)戰(zhàn)前共和黨的意識形態(tài)》一文時，就敏銳地捕捉到這一觀察美國歷史的重要視角。《美國自由的故事》是方納的代表作，該書將“自由”作為觀察美國歷史的一個組織性話題，把一部從殖民地時期到當代美國的歷史描述成了一個“充滿了辯論、分歧和斗爭的故事”。②

在埃里克·方納的筆下，美國自由有四個維度：政治自由、公民自由、個人自由和經(jīng)濟自由，而敘述的線索則主要從政治和經(jīng)濟兩個方面展開。

從政治方面來說，美國獨立戰(zhàn)爭時期的自由集中表現(xiàn)為民族性的自由和民主性的自由兩方面。民族性的自由指爭取政治自決，擺脫殖民而獨立，增強聯(lián)邦政府的力量——“一個軟弱的政府，是對自由的一種否定”;民主性是（男性白人）對參與政治即投票權的強烈愿望——“投票權是自由的第一標志”。內(nèi)戰(zhàn)時期的美國自由意味著公民權利和地位的平等，呼吁把自由賦予黑人奴隸。二戰(zhàn)后，美國正式將冷戰(zhàn)作為美國外交政策的基礎，并將其定位為一場全球范圍的有關自由未來的斗爭，使自由具有了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那就是遏制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主義。60年代的民權革命使政治自由的受眾群體擴大，黑人贏得了選舉權，婦女的政治地位得到提高。

從經(jīng)濟方面來說，伴隨著工業(yè)經(jīng)濟的日益成熟（即三次工業(yè)革命的先后開展），“決定一個人處于自由還是被奴役狀態(tài)的問題”與市場關系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鍍金時代（從內(nèi)戰(zhàn)到19世紀末）的“契約自由”——“契約思想”是“自由意志和自愿行為的體現(xiàn)”，進步時代（20世紀初到大危機前）的“工業(yè)自由”——“有限政府”和“自由放任的經(jīng)濟”，表現(xiàn)出美國人對經(jīng)濟形勢的高度自信。大蕭條不可避免地迫使人們對“自由”重新定義。擴大政府的權力，利用政府力量保障自由，尤其是要求政府在經(jīng)濟自由上承擔更多的責任，成為了美國經(jīng)濟“自由”發(fā)展的趨勢。二戰(zhàn)爆發(fā)后，羅斯福用“四大自由”將保護美國與對更好未來的期望聯(lián)系起來，這個口號后來成為美國參戰(zhàn)目的的官方宣言，即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懼的自由。

埃里克·方納用他那如椽大筆把“自由”這個詞在不同時代的涵義演繹得淋漓盡致，其見解之獨到、文筆之精美，令人折服。鮮明的時代性讓“自由”這個原本簡單的詞語熠熠生輝。事實上，不僅方納筆下的“自由”具有時代性，歷史上許多概念、學說在產(chǎn)生后，其內(nèi)涵往往都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發(fā)生變化，同樣會留下深深的時代烙印。像我們所熟悉的平等、民主、人權等名詞也和“自由”一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不同的內(nèi)涵和價值，同樣演繹出了一個個“充滿辯論、分歧和斗爭”的故事。人文主義是我們解讀西方思想的主要線索，但在思想史上，普羅泰格拉、芝諾、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彼特拉克、霍布斯、伏爾泰、盧梭、康德等精神先驅的著作對人文主義的詮釋卻是漸進發(fā)展的。而造成這種差別的，固然有個人因素，但更是大時代的作用。在中國歷史上，儒學的主體內(nèi)容從周孔之道、到孔孟之道，再到兩漢經(jīng)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其范疇早已糅合三教，不復舊日模樣，審視其間的不同階段，儒學的“因時之變”和“應世之用”清晰可見。說的沉重一點，也許時代的局限是每一個著述者最沉重、最無法跳脫的宿命，那位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學巨匠，也只能讓自己的眼光和筆觸止步于漢武時代。

一般而言，由于作者在闡釋和運用某些概念時往往有足夠的文字鋪墊，后人閱讀時很自然地會被帶入語境之中，理解起來并沒有太多的障礙。但在閱讀所引用的史料片段時，由于這些片段所展現(xiàn)的歷史往往是“只鱗片爪”，缺乏原文更為寬闊的語境，讓人很難作出準確解讀，弄不好還會出現(xiàn)盲人摸象的笑話。那么，在無法查閱原著的情況下，怎樣才能更準確地把握史料的真實內(nèi)涵呢？筆者以為，最根本的做法就是回歸具體的歷史情境，實現(xiàn)歷史理解。這種回歸需要從兩個角度進入：一是回歸作者所敘述的那個時代，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理解概念;二是回歸敘述者生活的時代背景，從敘述者的視角觀察和認識歷史。

回到原作者所敘述的“歷史現(xiàn)場”解讀言論和概念，需要尋找“一個支點”，形成“兩條線索”?！耙粋€支點”是指作者發(fā)表議論所指向的或者相關聯(lián)的歷史事物。對于一些簡單的語言表述，當找到這個歷史“支點”后，我們就能夠比較準確的理解這些語言。大多數(shù)時候僅僅找到支點遠遠不夠，我們還需要依托這個歷史支點，理出或橫或縱的線索。橫的線索是從支點處對歷史作一個橫切面，在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社會各層面之間實現(xiàn)“橫通”，借助各歷史事物之間的相互影響、因果關系來理解作者意圖。例如，梁啟超在《李鴻章傳》的緒論中借用了孟子“知人論世”的觀點，認為李鴻章的悲劇結果乃是中國晚清時勢所造就，并非李鴻章一人之功，進而發(fā)出了“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的感嘆。他說“讀中國近代史者，勢不得不口李鴻章。而讀李鴻章傳者，亦勢不得不手中國近代史”。①誠然，晚清時局艱難，李鴻章縱為“中國近四十年來第一流緊要人物”，也是獨木難支大廈，晚年只能無奈地悲嘆，自己只是清王朝這間“破屋”的“裱糊匠”，回天乏術。②梁啟超的觀點也啟發(fā)我們，不知時事而空罵李鴻章賣國不是科學的歷史認識。

縱的線索是從支點上溯下延，把歷史上前后相關聯(lián)的事物連成一條線，實現(xiàn)“縱貫”，從歷史發(fā)展的沿革中探尋言論或者概念所涉及歷史事物的“所以然”。例如，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有著強烈的世俗色彩，鼓吹人們追求現(xiàn)實生活的享樂，甚至有幾分私欲膨脹、不受節(jié)制的傾向，這用今天的觀念來看，我們很難把它和“崇高”的人文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而要理解它，就需要我們從中世紀禁欲主義盛行的宏觀歷史背景，黑死病的肆虐對宗教價值判斷的顛覆來認識。

回到原作者生活的時代背景，“設身處地”地理解歷史概念和言論，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謂的“了解之同情”，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中說：“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fā);故其所處之環(huán)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雹垡髁俗髡咚幍摹碍h(huán)境”，需要閱讀者知悉其生活的宏觀和微觀雙重背景。宏觀背景包括該作者生活時代的歷史發(fā)展特征、經(jīng)濟狀況、政治制度，以及社會主流價值判斷、輿論導向等等。1901年，梁啟超最先提出了“中華民族”的概念，考其緣由，這一時期社會上排滿觀念和漢民族復仇主義思想日益熾烈是主要原因。其后，“中華民族”一詞逐漸獲得認同則和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機不無關聯(lián)。同樣的，康有為的《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jīng)考》是基于政治目的撰寫的，當是時“購船置械”的洋務運動已經(jīng)走向失敗，列強虎視，大清王朝“屢見敗衄，莫克振救”?？涤袨橛熳兎ㄖ畡荩终J識到“布衣改制，事大驚人，故不如與之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谶@樣的社會背景和思想出發(fā)點，康有為借助了孔子和儒學的權威地位來宣傳社會進化論中變的觀念，呼喚一種從未有過的社會制度。當我們把西方政治學說與傳統(tǒng)儒學的沖突碰撞結合在一起認識康有為的這兩部著作時，自然就能讀出他否定今文經(jīng)學，把孔子裝扮成托古改制先師的言外之意。

微觀背景主要指原作者的家世淵源、階級立場、人生經(jīng)歷、主觀傾向等個人因素，這些因素會導致學者詮釋歷史時“前見”的差異，繼而造成文本敘事的主觀性和多樣性。不同的人處同一個時代，而對相同的歷史事物所闡發(fā)的思想觀點有時會截然不同，這就是微觀背景的差異所致。此類情形俯拾皆是，此不贅述。

還需要說明的是，像“自由”這一類的譯著文字，由于文化背景、作者語言特點和翻譯等因素的影響，有些文章拗口不說，一個接一個的從句繁瑣冗長，個性化的語言似是而非，解讀起來更加困難。這時候，就需要我們大膽撥開系列從句的冗余，抓句子的主干成分，掌握它的核心意思。然后借助上文所述“回歸歷史”的辦法進行理解分析。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歷史上和現(xiàn)實中，強作解人的誤讀不勝枚舉。只有結合時代，回歸歷史，我們才能更加清晰準確地把握歷史概念和歷史言論的真實內(nèi)涵。

【作者簡介】苗穎，女，中學高級教師，江蘇省沛縣人，沛縣中學歷史教師，主要從事高中歷史教學與研究。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