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實際上,他筆下的江湖,只屬于楚留香陸小鳳這樣快意恩仇的游俠。這樣風起云涌自由奔放的江湖,注定只能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因為江湖的統(tǒng)治者從來都不是俠士。那么,誰主江湖?這其實是一個無須多言的問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江湖只是最高權(quán)力的江湖,當儒家思想與秦制合流的政治文化心理大一統(tǒng)格局形成,江湖再也不曾翻起自由的波瀾。范仲淹一句話道盡了這其間的奧秘: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江湖實則不過廟堂的延伸,居廟堂之高,則以策論為君王分憂而慮其民,處江湖之遠則以詩歌為自己開解而慮其君。君王永遠是最終的歸宿。所以,任一首古詩里都潛隱著君王的影子,他是詩人的終極夢想與主流懷抱。
詩人的悲傷,從最內(nèi)在來說,不過是不得為君所用的悲傷,所謂苦楚,不過是為君遷謫的苦楚。詩人們從不真正留戀關(guān)注江湖,他們只奔波暫棲于江湖,他們身在江湖心在魏闕,然而江湖收留了他們的悲傷與苦楚,從而江湖中飄蕩著無盡的幽怨詩意。所以,無論“別時茫茫江浸月”多么蒼涼空闊,無論“唯見江心秋月白”多么澄澈浩茫,無論“繞船月明江水寒”多么冷清深邃,都只是詩人失意的苦楚,為君王所棄的悲傷。江湖不是江湖,只是他們無法凝聚成峰、簇擁成磊的理想與壯志。當策論上之無路,當華發(fā)蹉跎早生,他們臨水自照,留下哀哀欲絕的剪影,如此而已。
所以,琵琶女也許確有其人,但當她進入收留詩人的江湖,當她側(cè)身于詩人的字里行間,她就只能虛化為詩人的內(nèi)在自我,在江湖中悲傷地飄蕩。如此,琵琶女的自訴其實不過是詩人的自訴。琵琶女的年少成名華彩絕艷,歡場得志絕代風流正是詩人早年得志的映射,其間不免張狂的自得自戀;琵琶女的色衰見棄委身賈人獨守空船,正是詩人官場見棄、投報無路的寫照。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亦不過是詩人的自我哀切。至于其間的音樂,正好和琵琶女的自訴構(gòu)成了雙聲部合奏,一以敘平生遭際,一以抒平生懷抱,內(nèi)在心靈與外在事跡的合一,正是詩心的完美體現(xiàn),正如有江湖,還得有冷月,才可以安放這悲哀的詩心。
很明顯,琵琶女來自于楚辭,但早已經(jīng)失去了楚辭女子那種上天入地的自信自尊與青春放達,更無楚辭女子那種自傲于身份夸飾血統(tǒng)的張揚與任性。楚辭女子的時代,去墨門巨子奔馳江湖捍衛(wèi)自由追逐公平的時代不遠,自由的血脈還在他們體內(nèi)奔涌,她們激起的江湖風波,于琵琶女而言,是一個久遠得無法記起的夢。琵琶女沒有了高貴的血統(tǒng),她不過是一個沒有出身來歷的娼女;琵琶女也再沒有了目無凡塵的高潔自傲,只能錯把歡場身價作為靈魂的份量;琵琶女亦不再有上天入地的追求,忘卻了自由的魂魄只能渾渾噩噩,把秋月春風等閑打發(fā)了事。然后就老了——楚辭女子又怎么可以老呢?又怎么允許自己老呢?然而,琵琶女卻老了,她把自己嫁給財富,又在對財富不解風情的怨懟里面江臨湖,白發(fā)說玄宗。
只是,這是怎樣的詩意江湖呢?冰潔高貴的神女流連富貴名利場,江湖無波風亦平。何以至此?倘若詩心里沒有自由與血性,只有甘為人奴的謹慎與憂懼,惶惑與乞盼,江湖便只能在此詩心的哀呤里日益逼仄萎蛻,慢慢枯死在日益貧乏的大地。可笑的是,那一度幻化為琵琶女的詩心還在自我感動地說: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當他意識到自己的生理性別,他也只能自稱為司馬青衫,其間的惶恐哀乞又怎么可能與不可一世自信自傲于高貴血統(tǒng)的屈原相比?
屈原的香草美人冰清玉潔,那是自由血性的靈魂在歌唱;屈原的神女上天入地行蹤飄忽,那是不甘平庸的靈魂在理想的引領(lǐng)下超絕塵根。而他的琵琶女只能在富貴名利場里打轉(zhuǎn),臨老猶把年輕的庸俗當成隔世的風華念記。從香草美人風流神女到琵琶女,從屈原到白居易,歷史跨越千年,精神的下行,自由的迷失,血性的散逸,詩心的萎蛻,怎一個墮落了得!
明曉了這一點,我們會讀出一種不一樣的《琵琶行》。
梁衛(wèi)星,作家,代表作有《成人之美兮》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