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偉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通向個體自由的非同一性
——論阿多爾諾否定的烏托邦

趙長偉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個體自由；阿多爾諾；否定辯證法；非同一性

阿多爾諾將人的自由規(guī)定為純真地獻身于自然的能力，真正的自由是超越主體自我的同一性而與自然、非我實現(xiàn)和解。他為我們重構(gòu)了否定的烏托邦式的主體拯救之光，旨在澄明一度喪失在諸種體系哲學中的無犧牲的主體非同一性之路。否定辯證法的活力在于在當代生態(tài)惡化、社會與個人異化的條件下發(fā)掘人與自然的非工具性統(tǒng)治關(guān)系，反思全球化時代同一性與非同一性的對抗趨勢，從而瞥見個體自由和社會自由的未來的真正曙光。

作為阿多爾諾的核心哲學著作之一，《否定的辯證法》十分敏銳地辨析了包括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兩大陣營在內(nèi)的各種哲學流派所固持的派別性和直接或間接的政治傾向以及政治效果。阿多爾諾卻選擇第三條道路，冷峻而孤絕地試圖追求非同一性哲學。他極力反對為了政治斗爭需要而放棄哲學認識論的內(nèi)在批判，反對反映論，并認為在唯物主義的極端處有著與神學相通的地方。阿多爾諾的非同一性哲學思想來源于馬克思和克爾凱郭爾關(guān)于反對黑格爾主客體同一性哲學的相關(guān)思想。他確信哲學絕不是絕對，故而他摒棄主體主義哲學傳統(tǒng)，反對絕對主義的本體論哲學樣式，同時力圖使辯證法從“肯定的本質(zhì)”中解放出來。阿多爾諾哲學“星叢式”的晦澀論述風格使得閱讀他的人也要不得不經(jīng)歷一次次的辯證法的冒險。哲學與自由無沖突地結(jié)合在一起，它的目標是開放的、非封閉的，從而也是反體系的。非同一性的要素和原則拒不服從融貫一致性邏輯這種被康德譽為哲學家必須堅持的最大義務，阿多爾諾哲學“棱鏡”不遺余力地內(nèi)在批判分析諸如康德、黑格爾、尼采、柏格森、馬克斯·舍勒和海德格爾等眾多哲學家的相關(guān)思想，力圖澄明一度喪失在諸種體系哲學中的無犧牲的主體非同一性之路。

一

阿多爾諾既是為了哲學利益或真理，更是為了政治利益或真理而做著反哲學的斗爭。在評述阿多爾諾非同一性哲學思想之前，我們有必要探討一下這種哲學思想的政治動機。阿多爾諾對法西斯主義及其反猶主義是深惡痛絕的，這種社會同一性強制對非同一物(猶太人是其代表之一)的極端蔑視和殘忍屠殺令他一生都在深入思考啟蒙的文明之所以一步一步走向極權(quán)主義的哲學根源。甚至在二戰(zhàn)以后很長的時期內(nèi)，他也一直認為法西斯主義是會繼續(xù)抬頭的。阿多爾諾哲學中“至關(guān)重要的是紀念的意圖、銘記于心的意圖，它被諸如畢加索《格爾尼卡》、勛伯格《一個華沙幸存者》或者貝克特《無法命名者》等從其歷史和哲學的不可能性中費力求生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作品所分享。除了這些，《否定辯證法》和《美學理論》這兩本書也正當?shù)鼐犹幤溟g?！绻軐W在今天仍然可能的話，那么——并且這是阿多爾諾自己的預言——它只能是保留在每個人說法中的人類在死亡集中營里的受難記憶。它將是這樣一種哲學，它喚起的不是像柏拉圖《斐德羅篇》在伊利索斯岸上高大梧桐樹蔭，而是保羅·策蘭所說的‘陰影/在云端的創(chuàng)傷’?！盵1](P.xiv, xv)藝術(shù)作為理性的他者，是記憶女神，“沒有歷史記憶將沒有美的事物。過去，連同伴隨它的文化景觀，將被無罪地給予一個獲得自由的人性，尤其是擺脫國家主義的人性”。[2](P65)

奧斯維辛見證了歷史的本質(zhì)，它是形而上學的經(jīng)驗與事實范疇，“種族滅絕是絕對的同化作用?！瓓W斯維辛證實了作為死亡的純粹同一性哲學”。[3](P362)事實上，阿多爾諾的思想深植于作為文明悲劇的法西斯主義歷史經(jīng)驗中，我們在阿多爾諾《否定的辯證法》中到處都能看到他的敏感警覺的言論。他批判黑格爾關(guān)于世界精神和客觀唯心主義中民族精神、國家等集體主體至上和“履行義務”，認為這些虛假意識誘導了其后100年的法西斯主義意識形態(tài)，他看透了這種世界歷史精神將民族精神相對化的災難性后果；他批判海德格爾說，“由于實存缺乏它的他者，缺乏它與其使之成為的外部的東西，于是宣稱自身即為思想的標準的這個實存將以獨裁風格確證它的純粹法令，如同一個獨裁者在政治實踐中確證當今的意識形態(tài)一樣” 。[3](P128)他看清了海德格爾思想中關(guān)于存在的先驗神圣性類似于古代哲學的絕對理念，存在學說的內(nèi)核中并不具有拯救意義，即使它具有現(xiàn)代性的外觀。在阿多爾諾看來，像海德格爾的這類哲學家們明知人們無力反抗現(xiàn)實制度，社會自由遭受極大壓抑，卻以復活形而上學的方式在不斷助長奴隸思維。甚而，阿多爾諾在《否定的辯證法》第三部分“模式”第一章“自由”的題為“關(guān)鍵的實驗”一節(jié)最后的小注中也不乏他對法西斯專制的發(fā)現(xiàn)和聲討。他提到“康德為了他的值得效仿的境遇需要一個專制君主；類似地，薩特的許多境遇來源于法西斯并且尤其是作為對法西斯的控告而不僅是作為一個‘人的境況’是真實的?！盵3](P226)

按照阿多爾諾，同一性思維是屬于現(xiàn)代早期資產(chǎn)階級的思維方式。他將現(xiàn)代哲學史上對“同一性”的理解概括為四種含義：個體意識同一性、邏輯普遍性、思想對象與自身的等同、認識論中主體和客體的和諧一致。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代性的真正起源是1800年前后，這一時期是資本主義市場得以建立的決定性階段。整個社會以啟蒙的普遍主義思想主題(如真理、自由和平等的觀念)為虛假帷幕，加速實施著同一性思想的強行控制過程，政治法律上層建筑和各種意識形態(tài)業(yè)已建立用以鞏固資本主義的有效統(tǒng)治?，F(xiàn)代性文明進程的社會組織化統(tǒng)治過程以工具理性為思維原則，以控制自然為模型，通過文化工業(yè)的全面控制使得每個人被規(guī)訓為馴服的社會成員。藝術(shù)領(lǐng)域概莫能外，“正是作為勞動而不是作為交往，藝術(shù)中的主體才實現(xiàn)其自身。”[2](P166)社會經(jīng)濟關(guān)系的發(fā)展過程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是一種受盲目力量統(tǒng)治的“第二自然”。在阿多爾諾看來，市場是資本主義的社會中介的典型形式，然而到了后期資本主義階段，由于國家對經(jīng)濟生活進行廣泛干預，市場行使社會中介的功能受到進一步削弱，這與自由資本主義階段形成鮮明對照；科學技術(shù)成為第一生產(chǎn)力和意識形態(tài)，文化工業(yè)成為統(tǒng)治者進行意識形態(tài)操縱的工具，大眾傳媒完全控制個人意識，個體成為唯命是從的純粹接受者和屈從社會秩序的“粘合劑”。面對社會對個體的全盤宰制，個人只能消極被動地成為無助的犧牲品。個體的社會化被扭曲了，從而導致自我的喪失、“個性的終結(jié)”?？梢姡诎⒍酄栔Z對后期資本主義的解釋框架中，個體主體和社會制度之間成為排除任何社會性中介(如公共領(lǐng)域等形式)的非均衡的兩極。

誠如阿多爾諾所說，思想的歷史是一種啟蒙的辯證法。作為社會理論導論性質(zhì)的《啟蒙辯證法》的理論構(gòu)想是，人類文明的原初生存形式中潛藏著文明“崩潰邏輯”，而法西斯主義似乎是這一邏輯的最終歷史階段。在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看來，一切社會行為和過程都遵循主體工具性地使用客體的模式，工具理性的物化邏輯對社會勞動、個人社會化以及社會統(tǒng)治這三個維度同時發(fā)揮反烏托邦式的作用。《否定的辯證法》的思想在一定意義上延續(xù)了《啟蒙辯證法》中的神話已是啟蒙、啟蒙已退化為神話的主題和結(jié)論。比如在《否定的辯證法》中，他的觀點亦如是，“如果控制自然是去神話化的一種條件和步驟之一，這種支配將不得不擴展到另一領(lǐng)域，畢竟它唯恐成為神話的犧牲品”。[3](P180)事實上，阿多爾諾后期思想以《啟蒙辯證法》為出發(fā)點，由被反思的啟蒙展開，從而試圖完成真正的啟蒙?！熬拖褡罱浴磻騽　汀粗鹘恰癁樘厣拿缹W論爭一樣，回避所有美學主題的‘否定辯證法’可能被稱為‘反體系’。這種思想試圖通過邏輯一致性去代替統(tǒng)一原則和超驗概念的至上性，它將置于此統(tǒng)一原則的影響之外。”[3](Pxx)否定辯證法試圖揚棄形而上學而走向唯物主義，徹底對思想進行自我懷疑和自我反思，運用主體的力量突破構(gòu)成的主體性的謬誤，嚴格地超越純粹哲學與實體的領(lǐng)域或形式的科學的領(lǐng)域(兩者間)正式的分離?！拔覀兡軌驈暮诟駹栔髁x的馬克思到本雅明感應(induction)的救贖追蹤唯物主義的趨向；卡夫卡的作品可能是這一趨勢的典范?！盵3](P365)

二

在阿多爾諾看來，作為同一性哲學傳統(tǒng)的堅定支持者，從柏拉圖到康德直至黑格爾所占據(jù)的傳統(tǒng)思維，其錯誤在于將同一性作為追求目標。矛盾是同一性不真實的標志。“但是辯證法的經(jīng)驗實質(zhì)不是這一原則，而是他者提供給同一性的抵抗。因此，這也是辯證法的力量所在?！盵3](P160-161)因為同一性思維都是主觀主義的，先驗主體也是一種幻想，所以在阿多爾諾看來，我們應該把思想從主體優(yōu)先地位的假設中解放出來而導向客觀的優(yōu)先性，這樣就既要否定主觀虛假性，又要否定概念拜物教的客觀虛假性。認識的烏托邦在于區(qū)分概念與非概念，通過概念而超越概念，從而回到具體、特殊和差異。概念的祛魅是哲學的解毒劑，“改變概念性的方向，使之返回非同一物，這是否定辯證法的關(guān)鍵?！盵3](P12)消除概念拜物教或者概念的統(tǒng)治就有助于消除總體性哲學。否定辯證法服務于使得主體非同一性得到解放的和解，和解也是對非敵意雜多的銘記。批判思想的目的便是廢除如同在現(xiàn)實社會中同樣表現(xiàn)在哲學形態(tài)上的等級制度。真理是主體與客體在其中彼此滲透的星叢。他認為，不應簡單地拋棄同一性理想?？腕w既具有優(yōu)先性，又是被中介的。非同一性哲學反對哲學的派別性，這種認識的思維模式想說出某物是什么，而同一性思維則是想說出某物歸于什么之下或某物不是什么。他用哲學來呼喚自由、民主、平等，他是為了反對哲學帝國主義，為了實現(xiàn)哲學而努力?！盀跬邪顚⑹浅酵恍院统矫艿?；它將是多樣性的團結(jié)精神?！盵3](P150)

阿多爾諾通過批判康德的自由概念，揭示了同一性思維的強制性質(zhì)。他認為，康德理性批判模式的嚴格二元論基礎結(jié)構(gòu)復制了一種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基礎結(jié)構(gòu)。阿多爾諾指出，康德關(guān)于決定論和自由意志論兩者的命題在最深處是一致的，即都主張同一性。他確認，在我們這個對抗的世界里，個人主體本身也是對抗的，他們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只有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中，個人才是自由的，隨著外在壓抑的消失，從而內(nèi)在壓抑也就消失了。只有到那時，個人自由和社會責任才不會被誤導為混同一致的屈從于一個虛假的社會總體，而現(xiàn)實中可行的自由模式只能是意識的自發(fā)沖動。同時，在他看來，在一個鐵板一塊的社會中談論因果性是無意義的，因果性已讓位給了總體性?，F(xiàn)代社會是一個被扭曲和分裂的虛假社會，特殊的私人利益原則毫無例外地規(guī)定著每一個個人的行動，一切人類關(guān)系也都不自由地屈從于商品交換原則。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在錯誤的方向上相互補充，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被法西斯主義的國家社會主義錯誤地視為、并用作通過社會強制機制把所有個人集結(jié)起來造成一種進行貌似合法的暴力統(tǒng)治的假象。

“同一性是意識形態(tài)的主要形式。”[3](P148)個人是社會強制機制的微觀摹本，文明的工具理性特征使得個人承受著肉體和心理上的雙重痛苦和犧牲，其自由生活空間不斷被毀滅?！皬氐椎纳鐣馕吨鴱氐椎漠惢?。[4](P49)在政治高壓統(tǒng)治之下，個人主動放棄權(quán)利，自愿服從于總體管制的社會生活。阿多爾諾進一步分析道，從盧梭開始的很多哲學家之所以做出關(guān)于社會扭曲和社會分裂的時代診斷，充分表明“那種社會已被扭曲的信念起因于諸多城市和諸種景觀被無計劃的擴張的工業(yè)所毀壞；它產(chǎn)生于合理性的缺乏而不是合理性的過度。把這種扭曲追溯到形而上學過程而不是追溯到物質(zhì)生產(chǎn)的諸種條件的任何人都是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者?！盵3](P284)為了實現(xiàn)社會的自由和公平交換，就必須批判作為思想同一性原則之一的交換原則。阿多爾諾認為，交換原則將人類勞動還原為社會平均勞動時間這種抽象的普遍概念，因此便類似于同一化原則，商品交換是同一化原則的社會模式?！罢峭ㄟ^交換，非同一性的個人和成績才變得可度量和同一化。這一原則的擴展強加給整個世界一種成為同一化和總體化的義務?！盵3](P146)當然，為了拯救不可還原的質(zhì)，這也絕不意味著要倒退回古代的自然生活。自由的實現(xiàn)需要思想同一性作為普遍的強制機制必須被超越。因此，關(guān)于未來社會的構(gòu)想，阿多爾諾主張，“在一個應然的社會中，物物交換將不僅被廢除而且被實現(xiàn)：沒有哪個人被欺騙勞動果實?！盵3](P295)阿多爾諾在另一處又說，“在社會化的社會中，沒有哪個人具備只有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中才將是一種現(xiàn)實的為社會所需的道德能力。剩余的唯一的社會道德將最終結(jié)束惡的無限性、補償性物物交換的邪惡體系。但是留給個人的僅僅是這種道德，對于康德倫理學——給予動物們以喜愛而不是尊重——來說，它只能激起蔑視：盡力去控制生活以便于人們相信他自身能成為善良的動物?！盵3](P299)阿多爾諾的道德辯證法指出，“正確的生活在今天就存在于對某種錯誤生活的諸形式的反抗形態(tài)之中，這些形式已經(jīng)被進步意識看穿，并遭到批判的解體。除了這種否定的指南以外，確實不能提出其他東西。另外，這種否定的表述很難比我們在本學期所討論的康德的表述更形式化。我這里指的是對被看穿事物的確切的否定，因而也是指抗拒我們所承擔的一切事物、抗拒這個世界從我們這里已經(jīng)獲得的和將在無限廣泛程度上從我們這里獲得的事物的反抗力量”。[3](P189-190)等價交換與組織力量作為同一性的兩種系統(tǒng)機制，都是工具理性的表達，它們都與團結(jié)關(guān)系的無強制的個體化形式相矛盾，因此必須給予批判。[5](P233)有關(guān)正確生活的問題將是一個有關(guān)正確政治的問題，個人自由始終有賴于整體的社會自由。

黑格爾哲學中對主體首要性的強調(diào)是在鼓勵一種本體論。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精髓，這也是一種同一性，若失去這一原則，黑格爾的哲學體系就會崩塌。阿多爾諾指出，黑格爾普遍與特殊的同一性學說支持普遍性而根除差異，堅持普遍與特殊的抽象對立；黑格爾以犧牲特殊的代價促成了主客體的同一性，關(guān)于普遍的邏輯首要性構(gòu)成了他所支持的社會秩序和政治統(tǒng)治的基礎。普遍與特殊的關(guān)系是一種辯證中介。但是，普遍性對于特殊的主體來說只能是塑造性格的外在他律的東西。事實上，民族精神應為多樣化的，各民族之間的國際關(guān)系也應是民主的、開放的，無論是民族還是國家，都不能具有凌駕于辯證法之上的特權(quán)。民族主義和民族精神一旦成為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就不能成為對個人實施暴力統(tǒng)治合法化的論證。主體非同一性的烏托邦的具體可能性要求從黑格爾“虛假狀態(tài)本體論” 的辯證法中解放出來。對于阿多爾諾來說，真正的文化客體是特殊反對普遍的持久抗議，直到兩者相和解。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阿多爾諾是在與黑格爾相對立的立場上闡發(fā)辯證法的，“用黑格爾的語言闡明它：‘由于國家、祖國構(gòu)成了一個生存的共同體，由于人的主體意志服從了法律，自由與必然的對立便消失了。’沒有任何解釋技巧說明讓我們遠離‘服從’一詞意味著自由的對立面這一事實之紛爭。自由與必然的所謂綜合，屈從于必然而駁倒了自由自身?！盵3](P350)

阿多爾諾將后康德的唯心主義和存在主義哲學看作是古代絕對主義本體論哲學的兩次復活。阿多爾諾認為，海德格爾甚至達到了對同一性中非同一性辯證認識的邊界了，但他卻在存在概念的理解中壓制了它。本體論作為精神祖國、存在家園的幌子不斷被辯護著。本體論和存在哲學強化了“第二自然”的統(tǒng)治。阿多爾諾反對總體性哲學，反對建立一切本體論，這也包括非本體論的本體論。“物化意識是物化世界總體性中的一個要素。本體論需要的是這種意識的形而上學，即使它的學說內(nèi)容將其引向利用現(xiàn)今已變得如此容易得到的物化批判”。[3](P95)物化意識是商品統(tǒng)治的主觀反思形式，物化吞噬了主體性。按照阿多爾諾的分析，對本體論的需要是錯誤的，從意識形態(tài)上說，本體論作為一種秩序和權(quán)威的神秘化象征，助長了奴隸思維和等級制度的合法化；從哲學自身來說，存在哲學試圖通過一種不可返回的起源來調(diào)節(jié)內(nèi)在與外在、主體與客體、本質(zhì)與現(xiàn)象、概念與事實的二元性，這注定是失敗的。他看清了海德格爾哲學思想的客觀形式即對依賴和順從的肯定。

在阿多爾諾看來，主體只能作為一個與非我相互和解的東西而獲得自由之解放。他為我們重構(gòu)了烏托邦式的主體拯救之光，真正的自由是超越主體自我的同一性而與他人實現(xiàn)和解。解決自我實體化的途徑只能是認識并接受客體、他者和異物。正如阿多爾諾所說，客體并非如唯心主義者所堅持的是一種主體，但是主體卻是一種客體，因為商品的交換價值對人類的普遍統(tǒng)治迫使主觀性被貶低為純粹的客體。與之相對照，主體性的優(yōu)先性是所謂的達爾文生存斗爭的精神化繼續(xù)，主體傲慢自大地試圖控制自然，“這顯示了主體消費客體的程度，這一客體是主體應該蒙恩的。主體所做的事情是主體自以為是掌控于自己的魔咒下所實施的魔咒。主體的這種不顧一切的自我得意是其無能體驗的反應，這阻止了自我反思。絕對意識是無意識?！盵3](P180)可以看出，阿多爾諾對主體和客體的概念也完全采取中立的立場，既要保證差異性主體感受客體的開放性，又要避免客體因其社會強制而對個體主體進行統(tǒng)治。他只承認作為非同一性的個體主體和特殊的真實性，而認為集體主體作為同一性的存在具有虛假性。在他看來，迄今為止，歷史的基礎是現(xiàn)實的個體主體的功能聯(lián)系，歷史缺乏集體主體?！疤幱谥黧w的核心的是這樣一些客觀條件，這些客觀條件是主體為了他的無條件統(tǒng)治而必須否定的。它們是那種統(tǒng)治的諸種條件，并且是主體必將擺脫的諸種條件。主體的同一性的前提是結(jié)束強迫性的同一性?！穹至寻Y是關(guān)于主體的真理，從歷史哲學的觀點來看，海德格爾在簡單涉及去人格化時，無意地將之變?yōu)楸还苤剖澜绲囊粋€比喻，并且為了補充這個比喻，將之變?yōu)橹黧w性的一個極度強化的描述?！跉v史上，主體已經(jīng)努力開辟掙脫分裂和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并且如果重壓于主體的巨大壓力把自我回擊到那種狀態(tài)——精神分裂癥——那么這個主體的分裂同時顯示了短暫的和被迫使陷入不幸境地的一個潛在主體。如果從前，主體的自由對神話叫暫停，主體將贏得自身的解放，如同贏得最終的神話的解放。主體的無犧牲的非同一性將是烏托邦?！盵3](P281)阿多爾諾所謂的無犧牲即是一種無悖論存在的和解。他早在其大學教師資格論文《克爾凱郭爾：審美對象的建構(gòu)》中就提到，“和解是一種難以覺察的姿態(tài)，在此姿態(tài)下，有罪的自然歷史地更新為被創(chuàng)造的自然；如不和解，自然就仍然陷在它的那種最偉大的姿態(tài)——犧牲的姿態(tài)中”。[6](P150)

阿多爾諾贊同本雅明的觀點，他們都認為同一性哲學是思想的神話形式。事實證明，阿多爾諾在哲學上屬于以各種方式打破唯心主義和體系化哲學的那一代人。他對現(xiàn)代主體的批判進一步推進了同一性思維、表意性語言和普遍性概念的自我批評。他認為本雅明的思想散發(fā)著一種概念的光譜中所沒有的光芒，從來不搞“特權(quán)思維”，不用概念編織來與終極存在發(fā)生關(guān)系，漠視傳統(tǒng)哲學和科學邏輯的流行規(guī)則，既遠離體系的專橫，也不向有限屈服。本雅明“在哲學上棄絕對任何無中介的直接存在、所謂的第一性的關(guān)注，這些同時又證明正是人為的和被社會所中介的世界完全占據(jù)了他的哲學視野” 。[7](P106)正如阿多爾諾所說，否定辯證法沒有立場，它是一以貫之的非同一性意識。

在阿多爾諾的批判理論的總體結(jié)構(gòu)中，具有祛魅和超越作用的美學異化批判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在本雅明的影響下，阿多爾諾試圖從審美的角度對唯物主義歷史哲學進行有效的解釋。其《否定的辯證法》既具有重要的政治革命內(nèi)容,也蘊含著根本的審美理想。阿多爾諾接受了黑格爾關(guān)于辯證法和藝術(shù)作為真理之中介的觀念，同樣只提供部分真理的藝術(shù)并不遜色于哲學。由于社會現(xiàn)實中看不到任何非同一性的機會，他寄希望于藝術(shù)形式的破壞力量。“自然美是在普遍同一性的魔咒之下事物中非同一性內(nèi)容的蹤跡，只要這一魔咒占上風，非同一性內(nèi)容就不會有真實的生存。……同統(tǒng)治性原則相比，同一個僅僅漫射并置(diffuse juxtaposition)相比，自然美是一個另外的；某種和解了的東西與之類似?！盵2](P73-74)《啟蒙辯證法》使得藝術(shù)作品所代表的審美體驗活動在歷史哲學層次上具有了能使社會從個體的本能控制和社會的權(quán)力統(tǒng)治中解放出來的規(guī)范前提和功能，模仿自然的審美烏托邦成為擺脫工具理性支配的具有優(yōu)先地位的社會中介?！安粎⑴c實踐，藝術(shù)成為社會實踐的架構(gòu)：每一真正的藝術(shù)品是內(nèi)在地革命的?！盵2]( P228)社會的對抗性包含在藝術(shù)里，“今天藝術(shù)的困境不是通過任何心甘情愿從屬于權(quán)威而得以消除的。留待解決的問題僅僅是，考慮到一種全然的唯名論，將如何可能沒有政治高壓地去實現(xiàn)與形式的一種客觀性相近似的任一東西”。[2](P175)工業(yè)蹂躪自然景觀并使其丑陋不堪，“人對自然的(壓迫)關(guān)系使得人對人的壓迫長存——而不是人對自然的(壓迫)關(guān)系通過人對人的壓迫被永久保持。如果人對自然的關(guān)系宣布放棄壓迫特征，那么丑陋才將消失”。[2](P47)這樣，阿多爾諾將人的自由規(guī)定為純真地獻身于自然的能力，人的解放依托于人和自然的和解，從而將主體的未來訴諸審美的人格模型。

三

在對阿多爾諾的不同解讀中，維爾默和霍耐特都突出強調(diào)《啟蒙辯證法》、《否定的辯證法》和《美學理論》三者中阿多爾諾思想的連續(xù)性?；裟吞卦赋觯鲎浴秵⒚赊q證法》的“中介的終結(jié)”成為阿多爾諾在二戰(zhàn)后尤其是20世紀60年代社會學著作的主題。哈貝馬斯和霍耐特都試圖擺脫黑格爾-馬克思式的理論坐標對批判理論的束縛，認為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的思想進路本質(zhì)上是成問題的，他們一直受縛于馬克思主義的生產(chǎn)主義歷史哲學，把人類歷史工具性地化約為社會性地加工自然的發(fā)展過程，社會以盲目完成功能命令的形式來實現(xiàn)自身的再生產(chǎn)?！鞍⒍酄栔Z對現(xiàn)代主體的批判可以被理解為從歷史哲學角度對人的主體性的工具性組織形式提出質(zhì)疑?！盵8](P77)主體的可制約性被阿多爾諾看作是一直可以回溯到人類歷史的早期階段的文明化過程的歷史產(chǎn)物。為此，霍耐特分析了阿多爾諾歷史哲學對現(xiàn)代主體性批判的兩個層次。第一層次認為，在人類學趨向的文明理論框架中，現(xiàn)代主體的形成過程可被解釋為壓抑性身份的形成過程。第二層次認為，在社會心理學層次上，主體在文明歷史的進程中以審美能力為代價所獲得的“自我能力”由于操縱技術(shù)的操控而在經(jīng)驗上重新喪失了。阿多爾諾能夠從精神病人或精神分裂的人的心理痛苦中發(fā)現(xiàn)人體受傷害的表達需求，展示主體與在文明中被撕裂了的那些本能、幻想之間進行調(diào)和性自我拯救的烏托邦沖動?！爸挥性谥黧w把外在的感覺印象與內(nèi)在的經(jīng)驗體會加以自由交流這一范圍內(nèi)，人的身份的建構(gòu)才能導致一個免于強制的自身統(tǒng)一的自我的(目標)。只有在人類個體把自己的本能和想象向來自自然的多種感覺印象自由開放這一限度內(nèi)，他才能獲得自由。當阿多爾諾在《否定的辯證法》中談到‘未被犧牲的主體性’的時候，他的意思就是如此?！盵8](P78)阿多爾諾對后期資本主義的分析和對現(xiàn)代性的否定性建構(gòu)生硬地套用了《啟蒙辯證法》創(chuàng)立的自然支配的社會模式，并夸張性地強加上本該劃上句號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特征，而不考慮其政治自由的范圍和社會民主化的特定程度。因此，哈貝馬斯和霍耐特放棄了阿多爾諾的主體哲學、心靈與自然相互和諧的烏托邦，分別從主體間商談交往與承認交往的新角度看待社會和歷史。

雖然作為法蘭克福學派核心成員的洛文塔爾晚年時自我反思說，“我們沒有拋棄實踐，實踐已經(jīng)拋棄了我們；如果我可以自大地表達，即我從沒有拋棄政治和革命；相反，革命拋棄了我”，[10]( P10-11)但是整個早期法蘭克福學派尤其是霍克海默和阿多爾諾一直試圖努力克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危機卻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上，即使阿多爾諾割斷了和馬克思逝世后的各種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聯(lián)系，他也從未放棄過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的社會的理想。人們同樣能夠說，他的全部作品，哪怕是美學色彩最為濃烈的作品，其核心思想也都是為了在工人運動經(jīng)歷各種歷史的挫折后，探索解放和擺脫壓迫的恰當手段?！盵10](P385)無疑，阿多爾諾在其生活的時代始終扮演著堅定而非教條的矯正者的角色，“他從來不使扭曲的現(xiàn)實和烏托邦思想相對抗，他也未曾表露破壞烏托邦概念的絲毫渴望。在他的思想中，烏托邦這一彌賽亞的蹤跡具有他所稱謂的‘具體物的特色’而不具有抽象可能性的特色。”[1](Pxvii)但就整體而言，阿多爾諾的思想缺乏馬克思對反抗資本主義所寄予的希望和樂觀，雖然他認為馬克思對哲學的批判也經(jīng)歷了向非同一性的轉(zhuǎn)向。

阿多爾諾將烏托邦思想視為從現(xiàn)存的東西中覺察出差異的非同一性思想。“阿多爾諾之所以對未來的建設保持沉默，乃是因為他認為，西方民主的脆弱、納粹主義復活的可能性，已泯滅了所有的希望。他不能洞穿蘇聯(lián)堅如磐石的表面，理解那里發(fā)生的事情，所以，他也看不到能被用做建構(gòu)一種全新的政治觀念的所有正面因素或消極因素。實際上，他還認為，世界趨同化(I’uniformation)的因素過于繁多，各種社會關(guān)系之間的界限也會漸趨模糊。因此，他對資本主義的分析難免會有一些含糊和猶豫。盡管阿多爾諾深知剝削與壓迫的產(chǎn)生由來已久，但他還是在追問，歷史上的災難延續(xù)性(本雅明的說法)是否得到了控制，或者說，歷史是否不再會出現(xiàn)重大的斷裂?！盵10](P397)在阿多爾諾與波普爾關(guān)于社會學的爭論中，自信已然生活在最好的世界中的波普爾曾說，“阿多爾諾表示各種社會的罪惡一直難以判斷，他也反感‘立場鮮明’的理論，但他承認，他很難想當然地認為沒有哪個時代比孕育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時代更好?！盵11](P81小注③)于是，當1968年“五月風暴”來臨時，阿多爾諾卻始終沒有跳出“戰(zhàn)壕”，批判理論也一時被青年大學生當作學生運動失敗的替罪羊。個中緣由是復雜難言的，但他斷定脫離正確理論指導的大學生運動難以在事實上真正起到干預現(xiàn)實的作用。因此，正是阿多爾諾的哲學非同一性立場決定了其政治非同一性立場。我們單從他將自己的哲學任務鎖定在認識世界而非改變世界這一點上亦可以見證其“不要參與”和抗拒社會強權(quán)的政治信念。正如洛文塔爾所總結(jié)的，批判思想本身就是一種充足的實踐。

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內(nèi)部圈子(霍克海默、波洛克、阿多爾諾、洛文塔爾)主張一種否定意義上的、批判的“歷史趨同論”。因為不同于《傳統(tǒng)理論與批判理論》，《啟蒙辯證法》中的霍克海默看到，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確立，集權(quán)國家制度在全球范圍的建立，獨立的小企業(yè)主的權(quán)威受到削弱，社會化的個人走向人格喪失、個性終結(jié)。阿多爾諾也從歷史哲學的角度向世界歷史由統(tǒng)治走向集權(quán)的歷史趨同(從斯大林主義的蘇聯(lián)、法西斯主義的德國直到國家資本主義的美國的政治權(quán)力系統(tǒng)成為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統(tǒng)一體)進行發(fā)問，據(jù)霍耐特分析，這是阿多爾諾的社會理論的動機。對于阿多爾諾來說，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當代是一場社會文化災難。“阿多諾如此嚴格地把種種不同的集權(quán)統(tǒng)治的同時建立作為他的理論的歷史出發(fā)點，以至于使它們成為歷史建構(gòu)的主題性的境域?！盵12](P35)阿多爾諾非同一性思想在資本主義民主、現(xiàn)實社會主義民主皆然無望的前提下旨在呼喚一種全新型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民主和解樣態(tài)，一種主客體間、主體間、自我與他者間對等和解、互不損害犧牲的民主。這種民主不是交往行動和承認理論社會性構(gòu)想所能實現(xiàn)的結(jié)果，而是它的思想預設前提本身就保障了民主，亦是其題中之意，它的民主徹底性斬斷了之前兩類民主的缺陷。因此，霍耐特對阿多爾諾歷史哲學中所謂社會性缺失的指責并未真正擊中其要害，因為在阿多爾諾的時代社會自由被強行擠壓掉了，他當然清楚社會性所占的規(guī)范操作意義，但其思考重心在于啟示未來真正的民主之實現(xiàn)，絕非僅僅通過交往行動、相互承認等的理論轉(zhuǎn)換所能規(guī)劃與實現(xiàn)。他必須用非同一性思想動態(tài)地擊垮人們頭腦中觀念不民主與現(xiàn)實中制度不民主的各自前提。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真正民主的同時也是真正自由的開啟者與守望者，而不是其掌舵者或操控人。

阿多爾諾自稱他向世人擲出的是瞄向頭部的石塊而不是瞄向口部的面包，它力圖擊中人們思想中的缺陷。第一自然總是同“第二自然”即社會盲目統(tǒng)治的無自由狀態(tài)相互交織。人類控制自然、統(tǒng)治社會與壓抑人的自然本性三者之間是如此緊密地扭結(jié)在一起，現(xiàn)代主體的軟弱無力最終使得爭取人的社會自由的困境必然地同人與自然的和解難題一起解決。即使阿多爾諾否定的烏托邦中沒有給出答案，否定辯證法的當代意義也體現(xiàn)于：在當代生態(tài)惡化、社會和人異化的狀態(tài)下，我們被迫發(fā)掘人與自然的非工具性統(tǒng)治關(guān)系，反思全球化時代同一性與非同一性的對抗趨勢，從而瞥見個體自由和社會自由的未來的真正曙光。

[1]Theodor W.Adorno.Histor yand Freedom[M].Trans.Rodney Livingstone.Polity Press,2008.

[2]Theodor W.Adorno.Aesthetic Theory[M].Trans.Robert Hullot-Kentor,Regent sof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97.

[3]Theodor W.Adorno.Negative Dialectics[M].Trans.E.B.Ashton, Taylor&Francis Group,2004.

[4]M.Horkheimer&Theodor W.Adorno.Dialecticof Enlightenment:Philosophical Fragments[M].Trans.Edmund Jephcott.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

[5][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在自然主義與宗教之間[M].郁喆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6][德]西奧多·阿多爾諾.克爾凱郭爾：審美對象的建構(gòu)[M].李理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7][德]西奧多·阿多爾諾，雅克·德里達等.論瓦爾特·本雅明——現(xiàn)代性、寓言和語言的種子[M].郭軍，曹雷雨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

[8][德]霍耐特.分裂的社會世界[M].王曉升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9]Leo Lowenthal，Martin Jay.An Unmastered Past:The Autobiographical Reflections of Leo Lowenthal[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7.

[10][法]雅克·比岱，厄斯塔什·庫維拉基斯.當代馬克思辭典[M].許國艷，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11][英]瑟伯恩.從馬克思主義到后馬克思主義[M].孟建華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

[12][德]霍耐特.權(quán)力的批判——批判社會理論反思的幾個階段[M].童建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袁亞軍

□欄目視點：靈魂的理性界說

□特約主持：北京大學哲學系徐龍飛教授

□主持人弁言：究竟什么是靈魂？究竟什么是靈魂的本性、樣式、功能及其呈現(xiàn)？靈魂僅僅存在于人的生命中嗎？是否存在生命之外的靈魂？這不僅是文學、心理學、教育學、人類學以及宗教學的基本質(zhì)詢，而且更是自然科學(譬如醫(yī)學)、哲學以及神學的核心概念，是許多在此未遑提及的學科所同樣面臨的初始問題；至少自古希臘哲學以降，不僅不同學者、流派以及學科對于諸如此類的問題探討和回答迥然不同，而且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也按照各自的準則和信義而設置和研討它們，以至于我們至今都沒能找到一個終極答案，固然，似乎也不必有什么一勞永逸的界說。

而靈魂與神話之間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呢？柏拉圖在不同的邏輯關(guān)系中探討靈魂問題；李學梅在邏各斯與神話的關(guān)系中、在言辭與認知的關(guān)系中探討柏拉圖的神話和靈魂說，以及靈魂中真實與虛假的認知。盡管一方面，言辭中的真實與虛假，與其在靈魂中的真實與虛假是同步的；而另一方面，言辭的虛假亦有可能僅僅是表面的，靈魂的理性品性能夠借助邏各斯而批判言辭的虛假，使之歸于思維的真實。表述時間和空間的神話就是這樣，盡管它在言辭的表述上、在與事實的一一對應上并非能夠如泥隨印、如草從風，但它卻是每個民族無可或缺的集體意識，是奠定在每一個體靈魂中的深層回憶，是他們認識世界和自身的思維方式；于是，消除了言辭中的虛假、經(jīng)過批判的神話就成為靈魂中的真實存在。

既然神話是靈魂中的真實存在，那么靈魂與時間又是何種關(guān)系呢？前蘇格拉底的一些哲學家就已經(jīng)嘗試分別界說靈魂與精神問題，繼承古典的傳統(tǒng)而又有所發(fā)展的是，奧古斯丁既區(qū)分了靈魂與精神、又將其視為可互換的概念，靈魂表述自身之中生命性和植物性(甚或無性)的因素，精神表述靈魂的理性權(quán)能和質(zhì)量；在這個意義上，奧古斯丁切中玄樞，以奠定在靈魂中的時間概念探討上帝與人的關(guān)系。在時間概念的內(nèi)在邏輯中，靈魂是其出發(fā)點，是追求真理的基礎，時間在靈魂中存在，靈魂借助在時間中的回憶將人展示為整體的人、整體的生命，時間是神人關(guān)系在靈魂中的思維建構(gòu)的基石，甚或是靈魂的自我認知和自我理解，而靈魂的權(quán)重則在于人在時間中以全部身心追求這一圣潔的關(guān)系，這是人格意義上靈魂的自由行為，時間由此而成為倫理宗教的本質(zhì)；而時間問題的邏輯收束依舊是一個質(zhì)詢：究竟是時間存在、抑或是靈魂(或精神)有其延展性？這一質(zhì)詢既是本體形上的、亦是認知論的考量。

如果靈魂認知時間的話，那么它能識得共相嗎？中世紀的阿拉伯哲學家伊本·西那(又稱阿維森納)也在古典的、特別是亞里士多德的意義上探討形而上學以及共相、殊相理論；張?zhí)煲粡陌⒗脑嘉墨I出發(fā)，探討了這一攪擾中世紀哲學家們的邏輯問題。共相理論所關(guān)注的對象乃是屬種問題，而伊本·西那則在批判柏拉圖和自我批判的基礎上更區(qū)分了三種意義上的共相，亦即“邏輯學中被使用的共相”、“就其為一個共相性附加于它之物而言的共相”以及“理智中的共相”，他并且分別定義和研討了這三種共相；于是，當質(zhì)詢思維中的“相”甚或“共相”時，就是在探討人類思維中的事物與現(xiàn)實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就第三種而言，雖然它不一定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而只是存在于理智之中，但是討論它的意義一方面在于討論本身呈現(xiàn)了古典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在于能夠更好地理解甚或重構(gòu)伊本·西那的思維理論；在伊本·西那看來，“本性”首先存在于“至上之神的意向”中，擁有“神圣存在”，通過與質(zhì)料和諸偶性復合的方式存在于現(xiàn)實中而獲有“自然存在”，并且能夠生發(fā)于人類理智中，人的理智能夠正確理解本性，被理解出的形式就是被理解的那個本性的形式本身，而在靈魂之中已經(jīng)純凈于質(zhì)料和諸偶性的那個本性的形式本身，被他稱為“理性形式”，于是“理性形式”作為對于“神圣存在”的理解就立于靈魂之中了。

而靈魂究竟是什么呢？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亦秉承古典的傳統(tǒng)、在批判柏拉圖和伊本·西那靈魂論和認知論的基礎上，將靈魂區(qū)分為“生魂”、“覺魂”與“靈魂”三種，并且在這個意義上探討了其結(jié)構(gòu)與功能，劉素民教授對此作了心理學的闡釋；就機能而言，靈魂乃生命機體之實現(xiàn)，不僅具有“欲望機能”，而且具有“理性機能”，上帝作為純粹現(xiàn)實，作為動因和目的，既是這一理性機能的先在基礎，同時又是其試圖理解的對象，這一方面既是靈魂的理智品性和意志能力，又是其自愿的行動，另一方面既是人的自由意志，又是與被認知者相稱的具體表現(xiàn)。

總先哲之論而言之：靈魂者，虛無形質(zhì)、空無障礙，卻乃生命之實體形式；理性者，非形非象、窮真盡惑，實則生命之圓滿具足；論何深焉！

2014-01-23

趙長偉，男，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常州機電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講師。

B5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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