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偉

[中國人民大學(xué)，北京 100872]

“千禧年主義”視野中的太平天國運動*

陳 偉

[中國人民大學(xué)，北京 100872]

千禧年主義;太平天國;拜上帝教

千禧年主義特指一種具有救贖意識的大眾激進運動，它反映了特定的思想與行為模式。太平天國運動的千禧年性質(zhì)體現(xiàn)在太平理想與天國的想象、救世主及救贖意識、運動的人民性、暴力殺妖、宣揚醒悟時刻已經(jīng)到來諸方面。太平天國的千禧年主義并非西方基督教千禧年主義中傳的結(jié)果，它源于洪秀全結(jié)合中國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對基督教進行創(chuàng)造性改造而形成的獨特神學(xué)。筆者通過對19世紀世界范圍內(nèi)千禧年運動的比較考察，表明太平天國運動實為傳統(tǒng)中國人面臨現(xiàn)代性壓力所作出的獨特回應(yīng)。

千禧年主義通常被認為源于猶太人與早期基督教的預(yù)言傳統(tǒng)，原指某種特定類型的宗教狂熱派，它包含先知、對一個極樂世界的期待以及關(guān)于這個世界即將來臨的預(yù)言等要素。千禧年只是個模糊說法，意指等待已久終于到來，實際上并無時間限制。在社會政治理論中，千禧年主義已被視為某種特定的思潮。筆者認為，千禧年主義之要義，概括起來至少包括如下幾條：(1)完美至善極樂世界的期許；(2)這種完美的世界是人類所要達到的最終狀態(tài)，它處于人類歷史的終點處；(3)它常常被許諾在人間實現(xiàn)；(4)它極具號召力，常能帶來激進的社會運動；(5)它具有大眾性，是一種參與者甚眾的大眾運動；(6)其運動特性是，它會對一切既有的靜態(tài)制度與結(jié)構(gòu)造成沖擊；(7)先知預(yù)言了千禧年的到來，且常常成為實際運動的領(lǐng)袖。不過如諾曼·柯恩(Norman Cohn)所言，千禧年主義并不必然是“人間天堂”的唯物主義計劃，它也有高度唯心主義的形式，只關(guān)注于完美的精神世界；也不必然是暴力論的，它也有溫和的和平主義的類型。千禧年主義的具體類型多樣，不過它們共享最基本的行為與具體的思想模式。[1](Pxiv)

20世紀以來，不少學(xué)者從千禧年運動的角度解讀現(xiàn)代性，特別是20世紀的納粹主義。諾曼·柯恩在千禧年運動方面的研究頗為突出。盡管他的著作討論的是歐洲11至16世紀之間的千禧年運動，但他也指出這種行動類型可以在現(xiàn)代很多歷史事件比如納粹運動中看出。[1](Pxiii)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lin)在論菲爾熱的約阿希姆(Joachim of Fiore)時指出，約阿希姆打破了奧古斯丁關(guān)于基督教社會的觀念，把三位一體分為歷史發(fā)展的三個階段，認為他正處于第二個階段與第三個階段之間，新時代的領(lǐng)袖即將來臨。沃格林說，約阿希姆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支配著現(xiàn)代政治社會自我解釋的符號，包括分階段相繼發(fā)展的歷史之觀念、新時代的先知、領(lǐng)袖、自主人的兄弟關(guān)系(the brotherhood of autonomous person)。希特勒的千禧年預(yù)言仍從屬于此種約阿希姆式的想法。[2](P139)沃格林的弟子羅德之(James Rhodes)沿其師的方向，曾由此對納粹運動進行過專門的研究，認為納粹主義本質(zhì)上即為千禧年運動。[3](P29)史學(xué)家霍布斯鮑姆對千禧年運動亦有探討?；舨妓辊U姆曾研究過意大利南托斯卡納的拉扎雷蒂宗派運動、西班牙安達盧西亞的無政府主義運動以及西西里的“法西斯”農(nóng)民共產(chǎn)主義三場千禧年運動，他批評柯恩混淆了千禧年運動與現(xiàn)代革命運動，強調(diào)千禧年運動有其原始性?；舨妓辊U姆承認，每一場現(xiàn)代革命運動都包含千禧年因素，并且，千禧年運動追求的是革命而非改良，但在純粹的千禧年運動與純粹的政治革命之間，存在著多種中間形式。[4](P67-69)

視太平天國運動為中國的千禧年運動，由來已久。政治科學(xué)家邁克爾·巴昆(Michael Barkun)在他關(guān)于千禧年運動的跨文化研究中比較了中世紀歐洲的宗教狂熱派、美洲印第安人的鬼舞者、美拉尼西亞的貨物崇拜(the Melanesian cargo cults)以及太平天國起義。他認為這些團體有著相似的意識與期望，而千禧年運動的爆發(fā)總是與災(zāi)難相連。[5](P17)魯?shù)罓柗颉ね吒窦{(Rudolf G. Wagner)的研究重視太平天國運動的宗教維度，他曾言及洪秀全接受的基督教本身即具千禧年主義色彩，乃是福音派基督教情感主義的一支。[6](P17)美國學(xué)者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認為，洪秀全持一種千禧年式的信念，拜上帝教有狂熱的救世成分，洪秀全及其信徒擁有天啟式的愿景。這既有西方基督教的淵源，也有中國傳統(tǒng)如《易經(jīng)》、《老子》的淵源。[7](P1-5)另一位美國學(xué)者魏斐德則認為，在洪秀全接受基督教千禧年主義之前，他的價值觀念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受公羊?qū)W派的影響，洪秀全擷取了大同、太平的理論，創(chuàng)建了他的，也是中國的烏托邦?！盵8]臺灣學(xué)者盧瑞鐘也十分肯定地視太平天國運動為千禧年主義運動，并認為其淵源在于基督教的千禧年傳統(tǒng)。[9](P326)大陸學(xué)者蔡少卿曾撰文提出從千禧年主義(千年王國論)的角度來考察太平天國，他提到圣經(jīng)啟示錄的千年王國思想對洪秀全革命造反意識的形成發(fā)生了重要的作用，認為洪秀全定都南京就是建立千年王國，并稱《天朝田畝制度》是太平天國的千年王國方案，是中國舊式農(nóng)民思想的產(chǎn)物，反映了小農(nóng)的平均主義愿望。[10]周偉馳近著亦從千禧年主義的角度來考察太平天國運動，他認為洪秀全的天國理想展望的是一個只有圣徒才準入內(nèi)的基督教千禧年主義社會，這源于洪秀全從來華傳教士那里接受的是千禧年主義新教。由此，“洪秀全的‘天國’，不過是當時英美千禧年主義在中國激起的一個大浪潮而已?！盵11](P122)

可見，視太平天國運動為千禧年主義運動，已是不少學(xué)者的觀點。然而，我們在何種意義上說太平天國運動是千禧年運動？太平天國千禧年主義的淵源何在？這場運動對于中國現(xiàn)代革命的興起有哪些意義？這些問題仍須進一步探討。

一、太平天國運動的千禧年性質(zhì)

太平天國運動并非因均貧富等貴賤的目標而起，也不能用“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皇帝輪流做”這樣的改朝換代的心態(tài)去解釋，它包含了一套全面的社會政治理想，源于對美好未來的展望。它否定了滿清王朝的統(tǒng)治，以拜上帝、除偶像、信真道、脫凡情為名，動員廣大民眾積極參與，結(jié)合一系列與清政府的戰(zhàn)爭，攻城略地，定都金陵，建立太平天國政權(quán)。堅持十余年，聲勢浩大，波瀾壯闊。宗教給這場運動注入了活力，信仰使這場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擺脫羈絆。他們相信他們的事業(yè)必得神佑，注定會成功。太平天國運動的千禧年性質(zhì)，可從下面幾點來看：

1.太平理想與天國的想象。對于美好世界的想象是千禧年主義的必備要素。太平軍致力于建設(shè)一個亙古未有的一統(tǒng)光明的太平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飯同食，有衣同穿，有錢同使，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12](P168)它根除了人與人之間的壓迫，把人從苦難中解放出來。人與人之間以一種兄弟姐妹關(guān)系而存在，“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爾吞我并之念。”[13](P12)

“太平”意指偉大的和平(Great Peace)，它描繪了一幅安定、幸福、無戰(zhàn)亂的圖景。也有“極大公平”之意，漢代《太平經(jīng)》說：“太者，大也，平者，正也?！睎|漢末年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張角創(chuàng)太平道，即取此意。洪秀全在1837年的詩作里寫道：“太平一統(tǒng)光世界，威風快樂萬千年?！盵14](P4)1848年洪秀全因馮云山有難而感慨作歌，中有“同享宇宙于太平”[15(P9)]一句。深刻影響了洪秀全的小冊子《勸世良言》里也有“永享太平之福，將見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清平好世界”[16](P100)的說法。

太平理想經(jīng)常被說成具有烏托邦主義的性質(zhì)，這是因為太平天國抱有對“天堂”的憧憬。說太平理想是烏托邦，極言它實現(xiàn)的可能性為零。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太平天國的天堂理想，從根本上區(qū)別于納粹主義等極權(quán)主義所描述的人間天堂。太平天國對世俗秩序的理解從屬于其宗教信仰，天國(神之國)仍是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的一個部分。洪秀全解釋圣經(jīng)“天國邇來”一句時說，這是“太兄”基督的“預(yù)詔”，太平天國即是圣經(jīng)所講的天國。[17](P117)為了強調(diào)對天父上帝的信仰，洪秀全后來甚至下詔把太平天國改為上帝天國。*《改太平天國為上帝天國詔》中說：“朕今細思上帝、基督下凡帶朕、幼作主，天朝號為太平天國，雖爺乃太平天帝父，哥乃太平天主兄，到底爺為獨尊，全敬上帝，改太平天國為上帝天國，更合真理?！盵18](P209)拜上帝教宣稱信徒死后靈魂能上天堂，這原本是基督教的本義。稱南京是“小天堂”，不過是一種修辭，并非說它是人間的極樂世界。洪秀全認為，“天上大天堂是靈魂歸榮上帝享福之天堂，凡間小天堂是肉身歸榮上帝榮光之天堂?！盵17](P274)簡言之，它沒有拋棄上帝、期望靠人的能力進行自我拯救、把天堂搬到人間的那種“諾斯替主義”的狂妄想法，[19](P20)*Eric Voegelin, Gnosticism: the Nature of Modernity, in Eric Voegelin, The New Science of Politics, The Collected Works of Eric Voegelin, vol. 5. edited by Manfred Henningsen, Columbi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 2000.也沒有改造人性的計劃，他們在移風易俗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并不涉及強制性的思想改造。事實上，禮拜的儀式很簡單；很多太平軍除了最基本的教義外，對基督教所知甚少。[20](P262)對死后上天堂的期待，對上帝的敬拜，不僅體現(xiàn)在宗教儀式上，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在以行動為太平天國事業(yè)做貢獻。它主要不是個人信仰之事，而是事關(guān)政治的大事。以務(wù)實著稱的東王楊秀清就說：“敬爾二兄(即洪秀全)，便見高老(即上帝)。”[21](P48)又說：“天王是天父第二子也，報效天王即是誠心敬天父與天兄也?！盵22]太平天國開辟了一條靈魂上天的中國式的道路。由此，太平天國的理想，如果說具有烏托邦色彩，那么這種色彩也是極其淡薄的。

2. 救世主及救贖意識。體現(xiàn)太平天國千禧年主義品格的第二個方面，在于運動所包含的救世主觀念及救贖意識。金田起義前，洪秀全即以“洪先生”的身份聞名遐邇。起義后，洪秀全為太平王、天王，作為上帝次子、耶穌之弟，已是使中國人脫離苦海、免于沉淪的救世主，是“把國家從滿人的枷鎖下解放出來的救星”。[23](P41)千禧年的預(yù)言，在太平天國事業(yè)中，一方面見于洪秀全丁酉年病中的那個升天異夢；另一方面，它也源于洪秀全對新舊遺詔圣書(《圣經(jīng)》新約與舊約)的解讀。洪秀全堅信，夢中奇象宣布了他作為救世主的地位及救世的使命，圣經(jīng)包含了他事業(yè)的全部預(yù)言。洪秀全是上帝派到凡間的，如同當初耶穌一樣。在西方活動的是耶穌，派往中國的是耶穌之弟洪秀全。他原名洪火秀，因犯耶火華之諱，被上帝要求改名為洪全或洪秀全?！叭庇钟腥酥兄醯囊馑?。他的使命是殺妖，是讓人們重新回歸對上帝的敬拜。洪秀全上天后，并不想下凡殺妖，但上帝強迫他下凡。[24]《太平天日》一書的敘述提示洪秀全并非出于貪戀權(quán)力要建太平天國，而是為了履行上帝交給他的使命。洪秀全在世間的統(tǒng)治權(quán)力，源于上帝的授予，所謂“璽劍光榮承帝賜”。[14](P4)不僅其權(quán)力源自上帝，使命源于上帝，而且其事業(yè)也得到上帝及天兄耶穌的幫助，所謂“天父天兄帶作主”。[25](P7)不過，稱洪秀全有意神化自己，愚弄群眾，并不恰當。洪秀全并不搞個人崇拜。太平軍效忠天王，并非出于對天王本人的崇拜，拜神的儀式與朝廷禮儀截然不同，天王并不接受拜神的儀式，[20](P263)在太平軍心目中，值得或者被允許崇拜的只有獨一真神皇上帝。太平戰(zhàn)士說：“我們的領(lǐng)袖雖然偉大，但是也象我們一樣，只是一個人?！盵26](P66)

3.運動的人民性。千禧年運動的特點之一是其人民性，即它是由廣大人民參與的運動。人數(shù)眾多，涉及面廣，是其顯著特征。它將一個社會的男女老少均卷入其中，沖破了既有的等級階層，沖破了家族束縛，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歷來只有君主才可以祭天的禁忌，宣稱“自古上帝人人共，何得君王私自專；君王拜得，庶民亦拜得”。[27]按法國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的說法，“民主意指身份的平等”，[28](P4)則太平天國起義當是中國近代最早的“民主”運動。親歷太平天國革命的英國人呤唎稱太平軍為“人民真正的解放者”。[26](P128)太平天國運動通過拜天下唯一真神、世間大共之父，以兄弟姐妹關(guān)系代替了傳統(tǒng)的血緣宗親關(guān)系。“中國人民”的概念，清晰地見于太平天國的安民告示。*如“況爾四民人等原是中國人民”，“約同中國人民擒斬妖胡頭目首級”[38](P160，166)理解太平天國的人民性，有如下幾點尚須注意：(1)太平天國運動并不是只有窮人參與。盡管多數(shù)人是窮人，但把它說成是窮人運動，則是一種歪曲。石達開、韋昌輝等在加入太平軍時均十分富有，楊秀清、蕭朝貴是窮人，但洪秀全、洪仁玕等均不能說是窮人。(2)太平軍不同于義和團，它并無反智主義的傾向，清方文人說“賊中最喜粗鄙無知識人，為其易于愚弄”，[29](P293)不過是說太平軍中很多人是不識字的勞動人民，讀書人少。其實，太平軍從不認為“知識越多越反動”，相反，他們十分善待文人?？私鹆旰筇杰姷奈母婕捶Q“士庶勿恐，專殺貪官污吏”。[30](P94)有知識者加入太平軍，“稱先生，司筆札”,[31](P768)“供給豐厚，與偽職位，然邏察甚嚴，深居簡出”，[29](P294)普通太平戰(zhàn)士行軍，這些先生則享受坐轎的優(yōu)待。原來各州縣的官員，有的也被錄用以處理公文?！霸O(shè)六部稱掌書，所擄各府州縣官皆使充掌書?！盵32](P709)太平軍希望得到士人的支持，在其轄區(qū)內(nèi)開科取士。盡管試題多與拜上帝教聯(lián)系在一起，但對考生資格的限制被取消了，各種職業(yè)者皆可報考，錄取的比例也遠高于清政府的科舉，有時甚至報考者只要大致完成考試，悉數(shù)錄取。(3)太平軍不同于清兵的雇傭及職業(yè)性質(zhì)，它是一種軍民一體的人民軍隊。能打仗者著“將士”號衣，不能打仗者，著“圣兵”號衣，在交戰(zhàn)時扛旗吶喊助威。太平軍中不發(fā)軍餉，他們生活在一種有計劃的產(chǎn)品分配制度中，其家人分別生活在軍營各館。(4)這種人民性，自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逐漸蛻化。太平軍與江浙地區(qū)居民間的關(guān)系，變成了一種統(tǒng)治階層與被統(tǒng)治階層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的狀況是，即便是江浙本地的窮人，也不認為太平軍是他們自己的軍隊。與運動初期太平軍靠宣傳吸引人民自愿參加不同，迫于戰(zhàn)爭壓力，后來不少人是被擄強行入太平軍，為太平軍提供勞役，不服從者往往意味著被處死。做“長毛”，成為戰(zhàn)亂時代的一種謀生手段；接受其統(tǒng)治，完稅納貢，也是緣于情非得已。

4. 暴力殺妖。通過暴力征戰(zhàn)，而非僅僅依靠傳教，建立政權(quán)，是太平天國革命也是其后歷次中國革命的特點。洪秀全、馮云山一開始只是致力于傳教活動，爾后萌生起義的想法，通常的說法是形勢所迫，即清政府的宗教迫害政策以及信眾被關(guān)押死在獄中等事件激發(fā)。[31](P827)在太平天國官書《洪秀全來歷》稱洪秀全“本不欲反，無奈官兵侵害，不得已而相抗也”。[33](P689)洪仁玕亦說：“初時并無舉行革命的計劃，但因官與兵之壓迫及殘害為吾人所不能屈伏，并無別路可走故耳。”[31](P822)不過，洪秀全面對此種逆境，并不一定非要起義。以一種地下的方式活動，或忍受一些小的屈辱，是中國民間幫會生存的一種方式。關(guān)鍵在于洪秀全“升天異夢”中上帝的指示以及他自己的反叛意識。他的詩句“手握乾坤殺伐權(quán)，斬邪留正解民懸”(《斬邪留正詩》)“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擒盡妖邪投地網(wǎng)，收殘奸宄落天羅”(《吟劍詩》)，表明他早有武裝斗爭的想法。而有資料顯示這一想法還可以溯及洪秀全在蓮花塘教書時。洪秀全故里的村民李芳群說：“洪秀全在蓮花塘漢生李公祠那里教書時，據(jù)老一輩的人說，他是以教書為名，練武為實，白天學(xué)文，晚上練武，原來練武的地方，現(xiàn)在已建成牛棚。洪秀全本來不懂武術(shù)，叫我們的太公李帶仔去教的。秀全晚上組織學(xué)生練武，鄰村的人也有來參加的。晚上秀全還與學(xué)生在祠內(nèi)天井旁談心。他曾對其密友和要好的學(xué)生說：‘人發(fā)我不發(fā)，我發(fā)就大殺?！盵34](P240)李明陽、李成森也說：“洪秀全在蓮花塘教書時曾經(jīng)說過：‘人發(fā)我不發(fā)，我發(fā)就大殺’這句話。那時他想造反，但沒有力量，只有等待力量雄厚時，就大殺邪妖(官吏)?！盵34](P240)拜上帝教由教而“政”，正是此種武裝起義思想的結(jié)果。暴力之被允許，因為上帝的授權(quán)，其目的在于斬邪殺妖。洪秀全并非不知道基督教的仁愛觀。太平天國的十天條書包含了“不好殺人害人”的律法?！暗诹鞐l不好殺人害人：殺人即是殺自己，害人即是害自己。凡殺人害人者是犯天條。詩曰：天下一家盡兄弟，奚容殘殺害群生。成形賦性皆天授，各自相安享太平。”[35](P6)然而，正如西方基督教一面宣揚博愛，一面并不否定對敵人的斗爭與殺戮一樣，洪秀全及其追隨者也不把這一條運用于敵人。*論者或譏太平天國言行不一，不知公敵與私敵之區(qū)分?；浇趟詯勰愕某饠?，仇敵指的是私敵，而不是公敵。洪秀全在批閱洪仁玕的《資政新篇》時曾說：“爺今圣旨斬邪留正，殺妖殺有罪，不能免也。爺誡勿殺，是誡人不好謀害妄殺，非謂天法之殺人也。”[36](P75)一名太平軍戰(zhàn)士說：“一個堅決拒絕向上帝祈禱的人是頑子，不配被視為兄弟；不過，在戰(zhàn)場之外，如果他毀掉偶像，我們一般對他不太苛求?！盵37](P112)暴力殺妖，不過是“恭行天罰”。[38](P163)

太平天國號召“拜真神，丟邪神，復(fù)人類，脫妖類”。[39](P133)太平天國所說的“妖”，在宗教中指魔鬼，指紅眼睛老蛇(源于圣經(jīng))，民間所拜的泥塑木雕，被稱作“死妖”，在政治上則專指滿清官員?！把?，官也?！盵31](P790)韋昌輝對部下的誡諭中說：“遇妖即誅，見民必救，務(wù)斯掃盡妖氛，不留余孽?！盵29](P195)太平軍對清妖，以嚴厲鎮(zhèn)壓為原則，“一旦攻占城鎮(zhèn)，所有清軍無一例外地被殺死，滿族官吏斷不能免一死。”[40](P37)“賊匪見頂帽則以為妖，必殺死?！盵41](P22)尸體戴頂帽殮，為遇見亦割其頭。不過，太平天國對于歸順、投降的滿清官吏，多有錄用，亦是事實。

5.醒悟時刻已經(jīng)到來。太平天國宣稱得救不在來世，不在未來，而在當下，號召民眾立刻覺悟與行動，宣稱“脫鬼成人，須由醒悟”[38](P356)，“靈魂本是由天父，今時不醒做何民”[38](P392)，把革命與內(nèi)在的覺悟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太平軍的口號稱：“人人拜上帝，個個上天堂，快來快來拜上帝?！盵32](P695)太平天國的頒行詔書中說：“戊申歲皇上帝恩憐世人之陷溺，被妖魔之迷纏，三月上主皇上帝降凡，九月救世主耶穌降凡，顯出無數(shù)權(quán)能，誅盡幾多魔鬼。場場大戰(zhàn)，妖魔何能斗得天過？且問皇上帝何怒？乃怒世人拜邪神，行邪事，大犯天條者也。爾世人還未醒乎？生逢其日，得見皇上帝榮光，爾世人何其大幸？生遇其時，得見太平天日，而世人何其大幸？好醒矣，好醒矣！”[38](P159-160)生逢其日，生逢其時，立刻覺悟，馬上行動，“速悔速改速果然”,[38](P381)此種觀念是致力于在人間建立新世界的千禧年主義的必備要素。

上述五個方面，使得太平天國運動可以被恰當?shù)胤Q為千禧年運動。然而以下幾點仍需強調(diào)：第一，這場運動給神留下了位置；第二，它屬于暴力建立新世界的千禧年主義，而非和平期待的那種類型，在實際進程中，因其與清王朝長年處于交戰(zhàn)狀況，故而建立新世界的理想一直缺乏實施條件；第三，它具有政治性，而不僅只具有宗教性。

二、太平天國千禧年主義的來源

太平天國宣稱，太平王業(yè)已下凡，將帶領(lǐng)人民武裝推翻妖清胡奴的統(tǒng)治，恢復(fù)對神天上帝的敬拜，進入一個人人平等而富足的新世界，生前享天福，死后靈魂轉(zhuǎn)高天，天下江山一統(tǒng)，人民永享極樂。這是一種以暴力的方式在社會、文化、政治、經(jīng)濟諸領(lǐng)域展開的千禧年運動。其要義，如前文所述，實有以下幾個因素：(1)完美主義的極樂世界圖景；(2)救世主下凡救世的觀念；(3)這一理想將勞苦大眾包括在內(nèi)；(4)暴力殺妖，武裝斗爭；(5)當下的覺悟。對照這五個要素，我們來看看太平天國運動的千禧年主義品格究竟從何而來。

洪秀全的思想來源，通常被概括為如下四個方面：(1)中國古代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思想；(2)天地會的思想；(3)儒家思想，特別是《禮記·禮運》中的大同思想;*洪秀全的《原道醒世訓(xùn)》中寫道：“是故孔丘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奸邪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盵18](P12)(4)基督教思想。[42]在這四個來源中，農(nóng)民起義的傳統(tǒng)帶來的是改朝換代，它并不包含終結(jié)一個時代的奢望。均貧富、等貴賤的平均主義分配方案，雖體現(xiàn)了農(nóng)民追求公正的沖動，但并未否定整個社會的政治結(jié)構(gòu)。大同思想是一種儒家烏托邦主義，卻不是激進的千禧年主義。儒家無法想象救世主下凡，實際上儒家只關(guān)心個人品德的修煉及家國天下的理想。天地會聲稱致力于“反清復(fù)明”，但它缺乏對完美主義未來世界的想象，“這些南方會社的思想意識中沒有什么東西表明要推翻現(xiàn)存的社會和政治制度。它們的觀點不僅是復(fù)辟派的，而且還有些保守派的色彩?！盵43](P143)雖然天地會也習(xí)用“太平”二字，[42](P6)但二者畢竟不同。有學(xué)者認為太平天國“皆以兄弟相稱，非是本于耶穌，而實際有根于洪門而然也?！盵44](P7)這種觀點錯在沒有意識到中國幫會江湖結(jié)義的“兄弟”關(guān)系與太平天國所說的“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并不相同，因為前者僅限于關(guān)系親密的人，而后者適用于一切個體，體現(xiàn)了博愛之精神。故而，從天地會那里也殊難發(fā)展出太平天國的千禧年主義。

洪秀全受西方基督教的影響很深，他從梁發(fā)的《勸世良言》開始接觸基督教，后又在廣州南關(guān)東石角基督教堂跟隨美國牧師羅孝全(Issachar Jacob Roberts)習(xí)圣經(jīng)三個月，期間他閱讀了德國傳教士郭實臘、英國傳教士麥都思等人合譯的圣經(jīng)中譯本。拜上帝教是洪秀全、馮云山基于基督教而創(chuàng)。洪秀全知道拜上帝教與西方傳教士理解的基督教不盡相同，但破除偶像崇拜、拜唯一真神，企求靈魂轉(zhuǎn)天以及入教的洗禮、祈禱等方面，太平天國的宗教與西方基督新教是一致的。這種一致，使得一些論者把太平天國運動的千禧年主義品格歸結(jié)于西方傳教士，認為早期來華的傳教士均持千禧年主義的觀點，故而拜上帝教實為西方千禧年主義中傳的結(jié)果。[45](P122)然而，這種觀點并不能成立。首先，梁發(fā)的《勸世良言》以及羅孝全的圣經(jīng)解釋并不包括千禧年主義的教義。傳教士傳福音的熱情，與千禧年主義實為兩種不同的東西。實際上，梁發(fā)的《勸世良言》包含很多叫人安分守己的說教，[16](P100，137)其中心在于勸人修身、為善，樹立對唯一真神的信仰，并不包含建立天國的暗示。梁發(fā)對“天國”(即神之國)的解釋是：“‘天國’二字，有兩樣解法。一樣，指天堂永樂之福，系善人肉身死后，其靈魂享受之真福也。一樣，指地上凡敬信救世主耶穌眾人，聚集拜神天上帝之公會也?！盵16](P21)這種解釋并無特別之處。洪秀全的老師羅孝全也不贊同洪秀全的觀點，盡管他給洪秀全和洪仁玕講解過圣經(jīng)，但他始終拒絕給洪秀全施洗，后來訪問天京數(shù)日后，竟不顧洪秀全的優(yōu)待，不念師生之誼，在報紙上以惡毒的語言公開譴責洪秀全。*《北華捷報》1862年2月4日刊登了羅孝全牧師的一封信。羅孝全在天京生活了15個月后，改變了過去對太平天國的支持。他說“我并非單純從個人的角度反對洪秀全，他一致對我非常友善”，他認為洪秀全是一個“狂人”，太平天國諸王沒有能力組建一個政府，在維護人民利益方面還不如衰老的清政府；他們的宗教“充其量不過是用來推廣和傳播他(洪秀全)自己的政治宗教的擺設(shè)”，等等。[37](P304)不僅羅孝全，洪仁玕自香港到天京后也向洪秀全指出拜上帝教背離基督教的正統(tǒng)解釋之處，但洪秀全堅決拒絕改變自己的想法。實際上，從當時的傳教手冊與西方傳教士那里，均發(fā)展不出要在中國建立一個新耶路撒冷的思想來。并且，洪秀全并非那個時代接觸基督教的唯一一個華人。其他人信基督教，并不期待有一個天國要降臨在中國。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洪秀全的拜上帝教，與西方基督教的差別在于，洪秀全要用暴力的方式在中國建立一個敬拜上帝的王國。而無論是暴力手段的采用，還是建立信徒自己的政權(quán)，均不為西方傳教士所贊同。

筆者認為，太平天國的千禧年主義，實為洪秀全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修改基督教，使外來宗教與中國本土文化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也是洪秀全等人對落后貧弱的中國面臨現(xiàn)代性壓力所做出的回應(yīng)。這種千禧年主義尤見于太平天國官書關(guān)于洪秀全丁酉“升天異夢”的敘述。洪秀全的升天異夢，并非是編造出的神話。洪秀全在科考失敗后備受打擊，生病臥床不起月余，其中夢見自己上天，見到了天媽天父天兄天嫂，還見到孔子受鞭，最后天父迫使洪秀全下凡，賜其封號“太平大道君王全”。太平天國后來的官書曾幾次描述過這場夢，*見《太平天日》。天父天兄“下凡”與天王的對話中，也幾次提及洪秀全上天的經(jīng)歷。王慶成編：《天父天兄圣旨》，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頁；第7頁；第11頁?！队魄ё衷t》中說：“丁酉年歲，季春和舒，蒙接升堂，指示根株。命鋤務(wù)本，芟剔殲除。繼或些味，賜對部書，癸卯斯載，如晦才曙?；ハ嘁C，功合璽符。乃始周游，喚醒英雄?！薄逗樾闳罚瑥V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頁。李秀成的敘述細節(jié)上有異，“有一日天王忽病，此是丁酉年之病，死去七日還魂。自還魂之后，俱講天話，凡間之話少言，勸世人敬拜上帝，勸人修善。”廣西僮族自治區(qū)通志館編：《忠王李秀成自述校補本》，南寧：廣西僮族自治區(qū)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1-2頁。，正是這場夢，使太平天國具備了千禧年主義的所有必備特征，它包含了對斗爭的對象“妖”的界定，包含了救贖意識，指定了救世主是誰，并由上帝賜劍與印，允許他在凡間暴力殺妖。洪秀全一開始并不理解這個夢的含義。過了6年后，他的表親李敬芳借走了洪秀全那里閑置的《勸世良言》，還回來時對洪秀全說，此書甚好，你仔細看看。洪秀全看后，恍然大悟，覺得書中所言與他的夢若合符契。他相信自己得到了某種啟示，負有神圣使命。自此，他的升天異夢與基督教圣經(jīng)一直處于一種互參互滲的過程之中，而他的這個夢處于比圣經(jīng)更高的位置，洪秀全參透這個夢的所有涵義，一直到太平天國事業(yè)末期他病逝以前，他對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什么仍舊念念不忘，并不斷以新近做的夢來解釋他的事業(yè)。[48](P74，77)當圣經(jīng)文本或者基督教精通者的解釋與他的夢境發(fā)生沖突時，洪秀全總是堅持他的升天異夢，而非按圣經(jīng)來修改之。*例如關(guān)于“三位一體”的解釋，關(guān)于上帝模樣的描述以及上帝家庭成員的說法，洪秀全堅持說“朕親上高天，見過天父多少，見過天媽多少，見過太兄多少，見過太嫂多少，有憑有據(jù)正為多，上天下凡總是一樣，耳聞不如目見也。”[17](P346)拜上帝教當然離不開基督教，但它之不同，并且表現(xiàn)出千禧年運動的力量，正在于洪秀全自己獨特的神學(xué)。無論是洪秀全，還是其追隨者，都相信這是上帝給他的啟示。一位太平戰(zhàn)士說，天王的啟示比較新近，因而比西方人得到的舊啟示更具權(quán)威性。[46](P122)

三、小結(jié)

太平天國運動是一場具有救贖意識的大眾激進運動。然而，這場運動的千禧年主義特征并未達到極充分的程度，與流行的意見相反，儒家思想及基督教不僅沒有促成其發(fā)展成千禧年運動，反而制約了它，使它沒有成為一種典型的千禧年運動。儒家思想內(nèi)在的保守性、世俗性使太平天國革命對既有體制與觀念的損毀大打折扣，基督教則使之免于成為一種以領(lǐng)袖為中心、以意識形態(tài)為原則致力于改造人的現(xiàn)代極權(quán)主義。另外，自太平天國定都南京后，日常行政管理的需要及制度化的要求，也多少抑制了初始運動的本能。

洪秀全說，中國古代原來也拜上帝，與世界諸國一樣，但自秦以后，中國人未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因此落到今天為妖胡所統(tǒng)治，“惘然不識皇上帝，悍然不畏皇上帝”。[47]這種說法固然是出于傳教的需要，目的是為了使拜上帝教不被百姓視為洋教而加以排斥。實際上，基督教本身作為普世宗教，即使是19世紀的中國人，尤其是底層人民，要接受對唯一真神的崇拜也并不困難。然而洪秀全要做的并不只是傳播基督教，而是要建立一個人心純正、對上帝有敬畏、中國人自己統(tǒng)治自己的新世界。

太平天國是中國現(xiàn)代性道路上的最早探索，因此，考察19世紀中期發(fā)生的太平天國運動，需要放到現(xiàn)代性的大背景中去。當時資本主義已在全球擴張，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逐步解體，舊式的王朝統(tǒng)治結(jié)構(gòu)面臨挑戰(zhàn)。大眾的覺醒，是那個時代的標記，當時全世界范圍內(nèi)均可見不同形式的千禧年運動。這些運動的特點是使大眾登上歷史舞臺，并期許一個至善的世界，它們奉行不同的宗教或意識形態(tài)，如新教、無政府主義等，卻共享基本的思想與行為模式。我們可以說太平天國運動宗教的千禧年主義品格是基督教中國化的結(jié)果，卻不能說它是西方千禧年主義中傳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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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雨 桃

2014-09-20

陳偉，男，政治學(xué)博士，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政治系副教授。

*本論文得以完成，得益于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xué)國際人文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es Kolleg für Geisteswissenschaftliche Forschung)“命運，自由與預(yù)測：東亞與歐洲應(yīng)對未來的戰(zhàn)略”項目(德國聯(lián)邦科教部支持)的資助。同時感謝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xué)于爾根·格布哈特(Jürgen Gebhardt)教授和朗宓榭(Michael Lackner)教授的指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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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7511(2015)03-007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