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友蘭
何謂“意義”?意義發(fā)生于自覺及了解;任何事物,如果我們對它能夠了解,便有意義, 了解越多,越有意義,了解得少,便沒有多大的意義。何謂“自覺”?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一種事情,便是自覺。人類與禽獸所不同的地方,就是人類能夠了解,能夠自覺,而禽獸則否。
假如我們能夠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義。各個人對于人生的了解多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存分別。境界的不同,是由于認(rèn)識的互異;這,有如旅行游山一樣,地質(zhì)學(xué)家與詩人雖同往游山,可是地質(zhì)學(xué)家的觀感和詩人的觀感,卻大不相同。
人生的境界,大體上可分為四類:
(一)自然境界——最低級的,了解的程度最少這一類人,大半是“順才”或“順習(xí)”。
(二)功利境界——較高級的,需要進一層的了解。
(三)道德境界——更高級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
(四)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徹底的了解。
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論干什么事情,只是依照其本性去做,他們從來未曾了解做某種事情的意義。往好處說,這就是“天真爛漫”,往差處說便是“糊里糊涂”。這一類人,對于“生”“死”皆不了解,而且亦沒有“我”的觀念。
功利境界中的人,對于人生的了解,比較進了一步,他們有“我”的觀念,這一批人,大抵貪生怕死。有時他們亦會為社會服務(wù),為國家做點事,可是他們做事的動機,是想換取更高的代價,表面上,他們雖在服務(wù),但其最后的目的還是為著小我。
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不論所做何事,皆以服務(wù)社會為目的。這一類人既不貪生,又不怕死;他們曉得除“我”以外,上面還有一個社會,一個全體。他們了解個人是社會的一部分,個人與社會是部分與全體的關(guān)系。就普通常識來說,部分的存在似乎先于全體,可是從哲學(xué)來說,應(yīng)該先有全體,然后有個體。
道德境界中的人,很清楚的了解這一點。天地境界中的人,一切皆以服務(wù)宇宙為目的。他們生死的見解,既無所謂生,復(fù)無所謂死;他們認(rèn)為在社會之上,尚有一個更高的全體——宇宙??茖W(xué)家的所謂宇宙,系指天體,太陽系及天河等,哲學(xué)家的所謂宇宙,指一切,所以宇宙之外,不會有其他的東西。天地境界的人能夠徹底了解這些道理,所以他們所做的事,便是為宇宙服務(wù)。
中國的所謂“圣賢”,應(yīng)該有一個分別,“賢”是指道德境界的人,“圣”是指天地界的人。至于一般的蕓蕓眾生,不是屬于自然境界,便是屬于功利境界。要達(dá)到自然境界或功利境界非常容易,要想進入道德境界或天地境界卻需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了解。
究竟要怎樣做,才算是為宇宙服務(wù)呢?為宇宙服務(wù)所做的事,絕對不是什么離奇特別的事,與為社會服務(wù)而做的事,并無二致。不過所做的事雖然一樣,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就不同了。我曾經(jīng)看見一個文字學(xué)的教授,在指責(zé)一個粗識文字的老百姓,說他寫了一個別字。那一個別字,本來可以當(dāng)作古字的假借,所以當(dāng)時我代那寫字的人辯護。結(jié)果,那位文字學(xué)教授這樣的回答我:“這一個字如果是我寫的就是假借,出自一個粗識文字的人的手筆,便是別字。”這一段話很值得尋味,這就說,做同樣的事情,因為了解程度互異,可以有不同的境界。
再舉一例:同樣是大學(xué)教授,因為了解不同,亦有幾種不同的境界:屬于自然境界的,他們留學(xué)回來以后,有人請他教課,他便莫名其妙的當(dāng)起教授來,什么叫作教育,他毫不理會;有些教授則屬于功利境界,他們所以跑去當(dāng)教授,是為著提高聲望,以便將來做官,可以得到較高的職位;另外有些教授則屬于道德境界,因為他們具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懷抱;有些教授則系天地境界,他們執(zhí)教的目的,是為欲“得宇宙天才而教育之”。在客觀上,這四種教授所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可是因為了解的程度不同,其境界自有差別。
《中庸》有兩句話:“圣人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與天地參矣。”所謂“贊天地之化育”并不是幫助天地刮風(fēng)或下雨,“化育”是什么?能夠在天地間生長的都是化育,能夠了解這一點,則我們的生活行動,都可以說是“贊天地之化育”,如果不明白這一點,那么我們的生活行動,只能說是“為天地所化育”。所謂圣人,他能夠了解天地的化育,所以始能頂天立地,與天地參。草木無知(不懂化育的原理),所以草木只能為天地所化育。
由此看來,做圣人可以說很容易,亦可以說很難。圣人固然可以干出特別的事來,但并不是干出特別的事,始能成為圣人。所謂“迷則為凡,悟則為圣”,就是指做圣人的容易,人人可為圣賢,其原因亦在于此。
所謂人生的意義,全憑我們對于人生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