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從《土地,土地》到《人民,人民》(刊于2015年《北京文學》第七期),充分看出作家、詩人厲彥林思想的高度和深度、視野的宏闊和明晰、提煉題材的從容與精度,以及駕馭這種“大散文”必備的語言文字功力。
我稱其為“大散文”,與曾經(jīng)聽說的所謂“大散文”有所不同:它不重在幅制之大,動輒幾萬字甚至幾十萬字,也不在于作者口氣之大,有咄咄逼人、我說你聽之勢;而是題材非輕又不那么具象,內(nèi)涵深重很容易大而無當或流于空泛。作者何嘗不曾想到類此難度,然而他卻并未知難而止。對于一位富有責任感的精神文明建設者和人民群眾的公仆,鐘情并駕馭這一題材是繞不過的使命,豈能不對世世代代生活勞作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作出清晰無誤、熱切而敬誠的答案?
對作者而言,這答案的最佳也是比較得心應手的形式就是充滿哲思而又詩化的氣韻非凡的“大散文”。可見言其“大”主要在內(nèi)質(zhì),而不重在表面的“龐然大物”。
論篇幅,與其題材和涵蓋的思想內(nèi)容相較,真的不算太長。品其“奧秘”,皆因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做了高度的凝縮,語言文字組織綿密,讀之有一種“瓷實”的質(zhì)感。然而,另一方面,卻又豐滿而圓潤,勁峭而有張力。這得益于作者重詩性的哲思而力避純抽象的概念,關鍵的節(jié)段盡量讓富有典型性的事例和細節(jié)來說話。如對“人民”這一概念基本內(nèi)涵的詮釋,從歷史到當今,都精選最具說服力、最具感情的事例,使人豁然領悟。說到過去,“(淮海戰(zhàn)役)開戰(zhàn)時,正值山東解放區(qū)迎來了土改完成后第一個豐收年,廣大農(nóng)民興奮地收割完自家的秋季糧食,便扛起扁擔,推起獨輪車,頂著敵機的狂轟濫炸,毅然加入支前隊伍,540多萬支前農(nóng)工高喊著:‘隊伍打到哪里,支前就跟到哪里!陳毅元帥說,淮海戰(zhàn)役的勝利是人民群眾用小車推出來的?!边@就是人民的力量!“這種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隨處可見。井岡山革命斗爭時期,為了不讓紅色蘇維埃政權(quán)的一枚公章落入敵手,蘇區(qū)人民甘愿付出生命的代價!沂蒙紅嫂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不只是一位戰(zhàn)士,她哺育的是黨的一個希望?!边@就是人民的大愛!
我讀到這里,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極大的共鳴。我與作者彥林同志同屬山東,他的家鄉(xiāng)在沂蒙山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在膠東半島;我比他年長一個時間節(jié)段,少年時代親歷了敵我的殘酷斗爭,深悟敵雖強大但最終失敗,我方最初雖弱小但最終勝利的轉(zhuǎn)化至理。1947年秋天,蔣軍(其中不乏全副美械裝備的部隊)以優(yōu)勢兵力大舉進攻膠東解放區(qū)。一時氣勢洶洶,燒殺奸搶,令人發(fā)指;尤其是他們豢養(yǎng)縱容的“還鄉(xiāng)團”更是無惡不作。解放區(qū)人民群眾在痛恨蔣軍暴行的同時,更加盼望人民子弟兵早日打回來。本來,在我們老家,人民群眾大都非常希望子弟兵在自己村乃至自己家里駐防。在哪個村里駐兵,哪個村子連盜賊小偷也“沒”了;在誰家里駐兵,誰家的活兒全由同志們“包”了。以致這家的老大娘不得不和同志們爭活兒,笑說:“再這樣下去都叫俺變懶了。”在我村,我的啟蒙教師、清末老秀才李老師在抗戰(zhàn)中盼“中央軍”如望甘霖,對“蔣委員長”也崇敬有加,但當他親身嘗到蔣軍占領本縣軍紀敗壞的劣行后,痛心疾首地說:“蔣先生不敗天理難容?!笨梢娙诵闹虮?。所以根據(jù)我本人與鄉(xiāng)親們的親歷和體驗:在決定中國命運之大決戰(zhàn)中,雙方軍紀的鮮明對比也是決定敵敗我勝的重要因素之一。
全國解放后,中國共產(chǎn)黨作為執(zhí)政黨,始終牢記“兩個務必”,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真正達到了合人心、順民意,時刻關懷群眾的疾苦;無論在順利和困難的時候都不改初衷。因此,人們的深深感念之情仍涌自心底。作者以一個動人的情節(jié)真實地記錄了“民心”:“2013年5月我攜妻兒陪同種了一輩子地的爹娘坐高鐵去游覽天安門,老父親凝望著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像說:‘自從有了毛主席,中國人才不挨打,才直起腰桿子呀!”
當前,面臨著改革開放進入新的階段,中國共產(chǎn)黨人帶領廣大人民群眾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斗,燦爛的朝陽映著充滿信心的面容,我們從作者的記敘中看到了習近平總書記與基層群眾親切對話的場景??倳泴ι綎|臨沂“沂蒙母親”王換于的孫女于愛梅等模范人物語重心長地指出:革命勝利來之不易,主要是黨和人民水乳交融,黨把人民利益放在第一位,為人民謀解放,人民跟黨走,無私奉獻,可歌可泣??!
所有這一切之所以讀起來都相當感人,除了作者善于選擇運用具象的情節(jié)和典型的細節(jié)精當儉省地以質(zhì)取勝而外,還在于他始終飽含真情浸潤全篇。如果說寫好文章有所謂“奧秘”的話,那這也可以算作是又一“奧秘”吧。否則,何以能有驅(qū)策作者挑戰(zhàn)如此“大題材”的強烈動力?這也可以說是不言而喻的常識。
古今中外,凡真正與文學沾邊的文章,均應屬“情文”之列。三國時諸葛亮之《前出師表》如是,西晉李密之《陳情表》亦如是。凡情自內(nèi)涌,而非違心勉強之文,發(fā)乎其意,而非滯澀造作之文,讀者都不難由其字里行間感受其情之流露。因此,無論是彥林同志的《土地,土地》,還是《人民,人民》,都是他長時蓄蘊而終于披載成文。
而不可忽略的是,作者同時是一位詩人,前些年他寫沂蒙老區(qū),寫民情鄉(xiāng)風的新詩有其鮮明特色,在淳樸真摯情感的體驗上非常到位。如此當不難理解這《人民,人民》何以寫得表面不爭張揚,內(nèi)在詩情純濃,耐得反復品咂。且看開篇的小序中語:“一撇一捺,腳踏大地,互為支撐為‘人。人民,普通得像大地上一株株的小草,平常得像大海里一朵朵的浪花,平凡得像天上一顆顆無名的星辰……“每每寫下‘人民這兩個字,我頓感神圣凝重!每每讀到‘人民這兩個字,我立刻肅然起敬!”我讀這段文字也頓生共感,深知這每個字、每一句話,只有被一腔熱血浸潤過,才能晾曬在陽光下而不失光彩。
一般情況下大都認為:唯頗感抒情而又絢麗的文字方能飽含激情,也方能一詠三嘆而感染眾人。其實并不盡然,有時看似一段段的敘事文字,讀之也頗能被其感染。原因是其事固然非同平俗,而關鍵是作者已被深深打動,由客體漸及主體,由他聲而化為己聲,這樣的文字無論以何種形式出現(xiàn),自然都是“帶感情”的了。隨手摘取幾段文字,都是寫“事”的,可誰又能說它不帶感情、不同色調(diào)的感情呢?“中國人民可敬可愛!三年餓肚子的歲月……河南林縣人民忍饑挨餓,硬是在懸崖絕壁上鑿修出被譽為‘人工天河的紅旗渠?!薄拔业耐?,幾乎是在‘戰(zhàn)斗中度過的:課本學的是戰(zhàn)斗故事,課余玩的是戰(zhàn)斗游戲,晚上看的是戰(zhàn)斗影片……那時文化生活單調(diào),常常追著看電影放映隊‘跑片,從前村追到后村,從鄉(xiāng)下追到城鎮(zhèn)。銀幕正面人多看不著,便轉(zhuǎn)到銀幕背面,《小兵張嘎》《雞毛信》《八女投江》等電影不知看了多少遍,小偵察員嘎子、兒童團團長海娃、視死如歸的劉胡蘭都是我們羨慕崇拜的英雄。” “一個文化墮落的民族,注定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民族!文化,可以讓一個民族麻痹、失鈣,也可以為一個民族保健、療傷和警醒。日本人正熱火朝天涂改罪惡歷史,我們卻急于把《狼牙山五壯士》從語文課本中撤掉。上海雕塑家竟然為秦檜和王氏塑像,認為跪像無助普及‘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豈不怪哉!”幾段文字,都是“說事兒”,而情感的愛憎臧否一清二白。
當然,作為題材如此重大的散文,如不具備足夠的語言文字功力是很難完成得好的。猶如發(fā)射衛(wèi)星,必須有強大的火箭推力才能準確無誤地送上軌道。過去有說法是:語言即思維。所謂“內(nèi)部語言”已在大腦中形成,即作者的思想,付諸文字的只是思想的外顯而已。這種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但作為文章,尤其是有相當文學性的文章,相應的表達方式仍是必須具有的功力。而《人民,人民》的作者是具有這樣足夠操控力的。而且我注意到:為防文字的單一化,他在不同場合,不同節(jié)段文字風格也是有變化的:有時酣暢淋漓,氣韻激揚;有時深沉厚重,似吟似訴;有的節(jié)段比較典雅,有的話語盡求質(zhì)樸。皆依不同內(nèi)容,不同情致色調(diào)而定。在語言文字的運用上,能有所變化者無疑也是一種修養(yǎng),一種能力,不能從容變化,行文便不活絡,又談何駕馭自如?當然,我們這里所說的“自如”,不是過分隨意。相反,彥林的文字是非常嚴謹非??季康摹V徊贿^他能夠?qū)⑦@些似乎矛盾的不同側(cè)面都調(diào)整得相當適中:嚴謹中有變化,考究而忌板滯,凝練而不使其干瘠,豐厚時而不生贅肉。注意剪裁是絕不可缺的功夫。看得出,此篇是精工細活而絕非一揮而就的產(chǎn)物。
人民既然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動力,那么也就有著寫不盡的文章。本文中曾提到了《愚公移山》,彥林同志以他的才智與膽魄首先開掘了“人民”這個命題,相信會有更多后繼者“挖山不止”,迭出佳作。
(作者為著名作家、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離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