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蘇
天窗的憂傷
■蘇 蘇
童翠娣是我童年記憶中面目模糊的一個人,但她的故事大概會是我這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冬日下午,積雪化光了,姨婆帶著我到街上曬太陽,我們看見二十出頭的翠娣,在姐姐彤彤的攙扶下,慢慢走向我們,她穿著灰棉襖,渾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卻仍看得出很瘦,個頭和彤彤差不多,但不像彤彤那樣,有著小酒窩并紅蘋果似的圓臉盤,她整個像團就要散去的烏云,是一張灰黃的窄臉,她有氣無力地跟著姐姐一塊,朝姨婆喊了聲“馮校長好”。
那是1976年底,翠娣剛從內(nèi)蒙古病退回上海,在此之前,我常跟著老姨婆到她家去玩,她家里是一間吊著閣樓、又被板壁間隔了的擁擠的房間,最里頭扁扁的小間便是她母親—三舅母的小房間:迎面一扇窗戶,窗前一張圓桌,右邊挨一張小床,床邊剛夠放一只夜壺箱,墻上糊著墨綠色墻紙,舊得發(fā)黃。
三舅母并不是我家的親戚,只是姨婆的一位老朋友的稱謂。三舅母自己不會生養(yǎng),過繼了丈夫妹妹的一個女兒,這便是童翠娣。文革前三舅母的丈夫病逝了,翠娣的親生哥哥姐姐們由于成年成家后家里住不下,便也一個一個陸續(xù)地擠進了她家。
我小時候每次到三舅母家去,總碰見她家樓下的胖大媽在一只臉盆里洗豬肺,聽說她丈夫生著肺病,三舅母會在二樓開好燈,笑嘻嘻地等我和姨婆上去,在老人們談話的時候,我或者跪在窗邊的凳子上往窗外瞎望,或者在一張舊日歷紙背面亂涂亂畫,更多的時候,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跑到樓梯間,爬騎上粗溜溜的木樓梯扶手當滑梯滑。
因為住在同一個大弄堂里,三舅母家的樓梯間和外祖父家的樓梯間幾乎一模一樣,在三樓頂上都鑲有一方玻璃天窗。我寄養(yǎng)在外祖父家時,最喜歡待的地方便是樓梯間,那兒是我的游樂場,我喜歡趴隨著扶手慢慢下滑、拐彎,有時候也喜歡趴在上面一動不動,只仰頭呆視著頭頂?shù)奶齑埃巴獾奶炜眨瑫r晴時陰,時而空無一物,時而云浪滾滾,讓我對這世界有種神秘的遐想。
這一年剛?cè)攵瑫r,三舅母的腿開始不行了,我記得那天獨自一人先跑上她家時,她正逆光停在窄促的過道中,有些凄惶地笑望著我,她的手扶著墻壁,慢吞吞地側(cè)過身給我讓路。
三舅母告訴姨婆:“最近腿麻得更厲害了,中午翠娣來了封電報,還虧得胖大嫂給我送上來蓋的章?!?/p>
姨婆問她翠娣在內(nèi)蒙古還好吧?三舅母開了夜壺箱上層的抽屜,拿出一包煙,遞了支給姨婆,又擦著根火柴幫她和自己點著了,搖滅著焰火嘆道:“能好到哪去,人本來就瘦,現(xiàn)在得了腎病,更瘦得像只猴子了,上回來信說只剩下六十來斤了,今天打電報來,說是辦了病退,死也要回上海來死?!?/p>
她悶悶地抽了口煙,又說:“可她兩個哥哥還是不準她回來,唉,也是沒地方插腳,老二老婆的肚子又大了,翠娣寫信求我,說是再怎么說,房子總是童家的房子,可我說不過她那兩個哥哥呀,虧得彤彤暫時幫我解了圍,她那個小董的工友,剛巧要生孩子,在虹橋有套房子空出一、兩個月來,不然翠娣這一回來,還不曉得讓不讓她進門呢?!?/p>
“還是彤彤懂事。”姨婆說。三舅母連連點頭:“彤丫頭良心好?!币唐艈柾托《旖Y(jié)婚了吧?三舅母說:“她不著急,反正董家有房子?!?/p>
那年一場大雪后,有天在路上,胖大媽拉住姨婆,低聲告訴她說,翠娣回來了,童家鬧得好厲害。
過年后有天下午,我跟著姨婆又到了三舅母家,她家房門難得地關(guān)著,姨婆敲了門,一個三十歲左右頭發(fā)亂糟糟的男子開了門,他穿著件有些邋遢的米黃色毛衣,戴著黃框眼鏡,是彤彤的二哥,姨婆笑說:“二弟在家啊?!辈⒆屛液啊岸芫司恕?,但彤彤的二哥只略笑笑地示意我們進去。姨婆曾和三舅母說過,自從她戴上“右派”的帽子后,二弟見了她就再不喊人了。
我們看見三舅母時,她像是病了,正躺著,一見我們便艱難地要從被子里翻坐起來,姨婆近前制止她,忽聽得隔壁彤彤二哥和老婆在嗡嗡地爭執(zhí)什么,三舅母對姨婆指指隔壁,不勝其煩般地搖搖頭,邊坐起邊擺手說:“不要緊,死還死不了?!?/p>
過一會兒,彤彤的二哥探頭進來說:“三舅母,我們上班去了?!比四浮班浮绷艘宦?,頓了,又加句:“泗珍啊,走路當心點。”
外面只“砰”地一下關(guān)門聲,大概把答應(yīng)的聲音淹沒了。
姨婆對三舅母說:“前些天看見翠娣了,是瘦得厲害,臉色不好,她那病怎么樣了?”
三舅母照例先遞煙給姨婆,面無表情地說:“富貴病,靠養(yǎng)唄?!秉c著了煙又說:“我告訴你,她這一回來,又不得安生了,回來就說死也不回去了,她哥哥們一聽又鬧起來了,哥嫂都是一邊的,你不曉得鬧得有多兇,翠娣說你們王家人,住著童家的房子,還要趕童家人,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她二哥就譏笑她,說你騙騙外人算了,六零年你五歲時一場急病,要不是王家人每人嘴里摳出一口飯,不病死你也餓死你了,當著三舅母的面你問問她,王家對你怎樣,你的命全是王家給的,現(xiàn)在分什么姓童姓王的了,忘恩負義的東西!”
“她大哥大嫂在一邊勸翠娣住個把月還是回內(nèi)蒙古去,說現(xiàn)成放著工作不去干,賴在上海給大家都添負擔,翠娣犟起來,說又不花他們的錢,她就不回去,她二哥一聽,上去就抽了她兩個嘴巴子?!?/p>
姨婆詫異得挑起了眉毛,三舅母吸了兩口煙,繼續(xù)說:“逼急了,翠娣也是個烈性子,外面下著雪,當場就把棉襖棉褲脫了,穿著個短褲背心要往外頭去,說既然有家回不得,現(xiàn)在死也不遲,病不死,凍死算了。只有彤彤死命拉著,她那些哥哥嫂嫂們就一旁冷眼看著,她二嫂還說她好意思脫衣服,要不要臉!唉,你是沒看見,翠娣那一身骨頭,骷髏快了,后來還是彤彤哭起來,說不要吵了,不都是親生兄妹嗎,擠也擠得出翠娣容身的地方來,她二嫂就不陰不陽地說了句:‘說的容易,她自詡是童家的人,現(xiàn)在讓她進來,到時候有了人了,還不知道怎么趕我們呢?!憧纯?,這還算人話嗎……”
冬天緩緩地終于過去了,姨婆再沒帶我去過三舅母家,聽說她家里添了不少人—彤彤二哥最近又得了個兒子,他還有個五歲大的男孩,老婆懷孕時暫寄住外婆家,現(xiàn)在又送了回來。翠娣也總算搬回家住了,三舅母的床上面再吊了個小閣樓,這才有了她的一席之地,只是她二哥拼死沒讓她的戶口再進來,最后怎么解決的也不得而知。
天熱了后,我和姨婆只在路上遇見過三舅母一次,天氣轉(zhuǎn)暖,大概她的腿腳也跟著好轉(zhuǎn)了些,總有孩子跟著她,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是彤彤大哥的女兒,還有個小男孩,想來就是彤彤二哥的大兒子,一律都叫她“舅太太”。
這一年又快到盡頭的時候,就發(fā)生了那件震驚鄰里的事。
那時我的小姨剛從崇明農(nóng)場回到上海,她和翠娣是小學(xué)同學(xué),一個也是她們同學(xué)的人,有天神情詭秘地跑來跟她說:“你還不知道吧?童翠娣在自己親侄子吃的奶糕里下了毒,大家傳說她是因為記恨她二哥,所以想毒死小毛頭報復(fù)。”
小姨訝異地說:“不會吧?我印象里翠娣人很好的啊,總是蠻肯幫人的。”
那人說:“人不可貌相啊,事情是小毛頭的媽媽哭天搶地自己講出來的,怎么會假,據(jù)說那小毛頭還一直在醫(yī)院里搶救吶?!?/p>
“她下了什么毒?”
那人說:“翠娣不是在內(nèi)蒙古得了腎病嗎,她吃的藥里有種叫雷公藤的藥,那個本來是農(nóng)村里用來熬殺蟲藥的,現(xiàn)在也不知怎么可以治療腎病,大概大人吃了還挺得住,小孩吃了就不行了,她給小毛頭奶糕里就下了那個藥粉。”
幾天后的一天上午,弄堂里的人忽然鬧哄哄地往三舅母家方向涌去,我和姨婆、小姨也聞聲而去,果然在三舅母家樓下,看見戴著白帽子的派出所民警,給翠娣銬上手銬帶走了,一個短發(fā)女人在她身后發(fā)瘋般地嚎哭著,在彤彤大哥二哥合力的拖拽下,才把她拖進門里去。
小姨對姨婆說:“那個是泗珍吧,看她那樣子,難道小毛頭死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回頭說:“死倒沒死,聽說腦子被毒壞了,這一輩子也完了?!边吷狭硪粋€人說:“真作孽,這比死了還慘,一輩子拖累家人了,這種壞女人,沒啥說的,肯定要槍斃。”
翠娣沒有被槍斃,只被判了刑,坐了牢,她坐牢的那年,我到了讀書的年齡,離開了上海。年幼的我,曾因為這件事,心靈受到過不小的震動,翠娣的形象,被我蒙上了一層神秘而駭人的面紗。一晃十幾年后,老人們一個個地走了,我們那片弄堂的老房子大多被拆遷了,我聽說那時翠娣才出獄,我想她的故事大抵到此為止了,哪曉得卻僅僅是個開始,時光如梭,在一個十幾年后的2009年清明,我和母親一同回上海為外祖父母掃墓,閑聊中小姨又說到三舅母家,我才知道翠娣幾年前竟已死了,一些未經(jīng)證實的傳言在她死后悄悄地在街坊間流傳,這些傳言又一次深深地震動了我……
那個小毛頭確實成了傻子,他不知道大名叫什么,一直到他長大,外人只知道他家里人喊他“阿二”。當年無論翠娣怎樣死不承認下毒的罪行,醫(yī)院的化驗鑒定上,仍然寫著“經(jīng)化驗嬰兒嘔吐物,診斷為雷公藤急性中毒……”的字樣。她被判了二十年徒刑。
三舅母家在一場大禍之后,漸漸歸于平靜,兩年后的1980年,三舅母七十歲不到,跌一跤就去世了,她走得很及時,因為泗珍又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原先她住的那間小房立刻就被占用了。
然后,十五年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1992年底,翠娣提前五年出了獄,彤彤早已結(jié)婚生子,她那個董姓丈夫的家里在香港有親戚,他自己也頗是個有頭腦的人,改革開放沒多久,便從電線廠辭職,1980年代中,和他香港的親戚一道在深圳蛇口合開了家電子廠,隨著外接的訂單越來越大,后來他干脆把彤彤和孩子都接了過去。在彤彤離開上海前,只有她一人,每年定期到提籃橋監(jiān)獄去探視翠娣,也一直在幫翠娣申請減刑,翠娣在獄中寫信告訴她將提前獲釋時,彤彤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決定把翠娣也接到廣東來。
為此,彤彤專門坐火車回了上海,在監(jiān)獄接了翠娣,把她帶回了董家。翠娣這時已經(jīng)三十七歲,那流逝的十五年,在她頭上降了一場歲月之雪,她滿頭灰發(fā),此外還是憔悴和瘦,只神態(tài)和二十多歲時沒多大分別,仍是不成熟的拘謹、怕羞,再加上一種囚徒式的木然,獄中規(guī)律的生活,倒慢慢養(yǎng)好了她的病。
彤彤也變了,青年時期的豐腴,在生完孩子后便一絲絲地消散,到這時中年,臉盤子縮了水,倒顯得肥瘦恰好,現(xiàn)在她忙著輔助老公的事業(yè),錢賺得盆滿缽滿,精神頭一高昂,做派也干練起來,臉上那對小酒窩被歲月拉得彎長了,仍充滿一股子喜氣。
翠娣同意跟姐姐到廣東去,上海是個不堪回首的地方,三舅母不在了,對于那住著兩個哥哥的家,她根本早絕了任何的念頭。但在離開上海以前,她突然對彤彤說,想看一眼那個孩子。
剛進監(jiān)獄時,她對那小毛頭的健康還抱著希望,每次彤彤來,她總問孩子的情況,彤彤簡單地告訴過她:“眼睛是斜的,對說話沒有反應(yīng)?!敝钡侥呛⒆娱L到五、六歲了,仍舊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智力低下,她才完全絕望。
現(xiàn)在,那孩子應(yīng)該十四歲了。
翠娣記不清回憶過多少次了,反正在入獄的最初幾年里,她養(yǎng)成了睡前怔想,入睡做夢的習(xí)慣。在那些夢里,她無數(shù)次地重新置身在擁擠的家中,一進門那昏暗的光線中,便是那件全家最有用的家具—堆滿各種東西的桌子:報紙、熱水瓶、玻璃杯、粗草紙、煙灰缸、紫藥水瓶、奶糕盒、餅干桶、裝剩菜的碗、小孩的書包、鉛筆盒作業(yè)本、橡皮泥,當然還有她的藥……等等,她從來沒有真正地留意過那些東西,但是在夢里,她能真真切切地看清它們每一樣。
她總夢見自己在吃藥,站在桌邊,用開水送服雷公藤片,那是抗腎臟纖維化的藥,太難吃,開始時剛吞下就嘔了出來,后來她便在一小片紙上,用鐵調(diào)羹將藥片壓成粉末,摻進糖水里喝,她在夢里還聞見煎中藥的味道—煤氣灶在隔壁極窄的廚房里,一扇西窗在冬天里開著一條縫,仍呼呼地進風,樓下胖大媽又在砰砰地拍著衛(wèi)生間的門了,大概住亭子間的老馮,又是半天沒出來,他總是便秘,為此他火氣也大,不知和樓上樓下的人吵過多少次,指責別人不讓他好好大便,但被指責的人也指責他自私,不顧他人,唉,怪來怪去,怪到底還是住得太擠,原先樓上樓下只住她家一家,舅舅死后,便不斷地搬進住戶來,現(xiàn)在已擠進來五戶了,統(tǒng)共就一只抽水馬桶,齟齬是免不了的。
她記起了很多細節(jié),特別是那個禮拜天。午飯后,彤彤兩個同學(xué)來看她,幾個人坐在三舅母的房里聊天,她準備吃藥,看見桌上一瓶奶糕,奶嘴打開著放在那兒散熱,一會兒,泗珍走來拿奶瓶進去,她便低下頭壓她的藥片,自那次吵架后,她和泗珍就一直不說話。
調(diào)勻了糖水,沒喝幾口,聽見衛(wèi)生間里的人出來了,她覷空趕快去小了個便,回來喝完剩下的藥,又往耳朵里塞上棉花,就爬到彤彤的閣樓上睡覺去了,一覺醒來,小毛頭又在哇哇大哭,這一段小毛頭也一直生病,泗珍又在大聲地喊大毛,叫他趕快去隔壁看看他爸爸可是在打撲克,大毛回來說不在,她恨恨地罵了幾句什么,便抱著孩子匆匆地走了出去,一晚上沒回來,第二天中午,二哥駕著她回來了,三舅母問他們小毛頭怎樣了,二哥只說了一句“不大好”,泗珍捂著手絹嗚嗚地哭,過了兩天,泗珍從醫(yī)院回來,進門就到桌子前翻找什么,一看見她那瓶雷公藤片,馬上朝身后的二哥說:“你看,我講得對吧,我就猜到被促狹人搗了鬼!”
她絕沒有把藥摻到小毛頭的奶糕里去,她是有些恨二哥,也怨泗珍講話難聽,但她絕沒有為報復(fù)他們而去害小毛頭,連那樣的念頭都沒有過!并且那藥她每天在吃,又怎么會是毒藥呢?
可是任憑她怎么哭喊叫冤,用性命賭咒發(fā)誓,二哥的拳頭毫不理會地擂向她,泗珍發(fā)狠地將桌上她的藥一股腦地掃到地板上,還抓起那瓶雷公藤片劑朝她臉上摜來,她避開了,藥瓶在墻上砸碎了,二哥用皮鞋把藥片碾個粉碎,跟著抬腳便向她踢來,彤彤和三舅母看到時,都以為要出人命了,她們擁上來死命地拽住二哥,但他狂躁地咆哮著:“鐵證如山,一命還一命,我殺掉她抵命!”泗珍恐怖地嚎哭起來,鄰居們被吸引了來,樓梯板踩得砰砰響,鬧到后來,居委會的人也趕來調(diào)解,用不著一個晚上,人人都知道翠娣要毒死她親哥哥的孩子……
彤彤答應(yīng)翠娣回去試探一下,看能否把阿二帶出來。翌日她便回了家,沒多久從家里折回來,要拉著翠娣一道去,翠娣退縮著不敢去見二哥二嫂,彤彤說:“放心好了,他們一個都不在家,你要看阿二,現(xiàn)在就去看,反正他就拴在樓梯口?!?/p>
翠娣惶惑地問了一句:“拴在樓梯口?”
“是呀,他一天到晚喜歡爬在樓梯扶手上,不拴住能怎樣,被他瞎跑到外頭去還了得?樓下胖大媽說這小孩乖還是蠻乖的,也不吵鬧,二哥他們每月貼二十塊錢給在孫家做保姆的周阿姨,到時就來給他喂點飯,就這樣養(yǎng)著唄?!蓖f完,看了一眼翠娣,見她神情緊張,放緩了聲調(diào)說:“我看你其實也不必去看了,出也出來了,何必呢?!?/p>
良久,翠娣還是聲音很低地說了句:“那你帶我去?!?/p>
翠娣深低著頭,跟在彤彤身后回到了闊別十五年的家里,她走進熟悉的后門口,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十五年前的一切濃縮在一瞬間里,她強忍著一股眩暈感不使自己栽倒。彤彤在樓底拉亮了一只昏暗的黃燈泡,翠娣看著自己的腳,一步一級地走上樓,轉(zhuǎn)了彎,天窗下的樓梯間明亮了些,她忽然聽見彤彤聲音溫柔地叫了聲:“阿二,嬢嬢又來了,你再叫我一聲好嗎?”
翠娣抬頭,天窗透下的光照在一個個頭只有七、八歲大的孩子身上,他穿著件邋遢的羽絨服,蜷著身子伏在樓梯扶手上,一只腳沒穿襪子,腳后跟露著紅腫淤黑的凍瘡。彤彤站在樓梯口彎腰朝著他,那孩子仰著頭,頭發(fā)稀疏發(fā)黃,他斜著眼,張著流涎的嘴,滿面笑容。彤彤說:“再叫聲嬢嬢,嬢、嬢—”那孩子喉嚨里發(fā)出高興的響動。
一個五十多歲圍著圍裙的婦女聞聲從房里走出來,彤彤叫了聲“周阿姨”,問:“阿二吃中飯了嗎?”周阿姨說:“還沒有,在熱呢。”彤彤轉(zhuǎn)頭看了眼翠娣,對她說:“那你去忙,我就在這兒看看阿二?!?/p>
周阿姨進了房,彤彤朝翠娣招招手,那孩子大概發(fā)現(xiàn)后邊還有人,頭一晃一挫地朝后扭著,突然,他喉嚨里大聲地囫圇出一句:“嬢嬢。”彤彤笑說:“噯,乖,阿二真乖,來,”彤彤拉了翠娣一把,把她拉到了孩子面前,“再叫嬢嬢,嬢、嬢—”
那孩子挫晃著頭,歪斜著嘴,又開始費力地醞釀著迸話,翠娣的眼睛霎時蒙上了一層淚影,她用手拭掉,立刻又涌出了一層,彤彤不斷地逗引著孩子,他終于好不容易地又迸出一句“嬢嬢”。彤彤一手撫著他的頭,一手用他胸前系著的手絹給他擦掉鼻涕口水,嘴里仍不斷說著:“阿二頭真乖,真乖,嬢嬢歡喜哦?!?/p>
翠娣什么也說不出來,只站著抹淚,她幾乎連看清孩子的樣子都有些困難。彤彤忽然低頭四處找尋,然后從地上撿起一只襪子,走下幾級樓梯,給那孩子穿上,又摸摸他的腿說:“怎么才穿一條單褲子?!闭f完徑自走進房去問周阿姨。
翠娣好容易抹凈淚,終于看清那孩子歪曲的眉眼間,還略有些泗珍的影子,他不是那種天生愚鈍的白癡相,皮膚白,鼻梁也不塌,要不是表情癡傻、眼睛斜視,會是一個清秀的孩子。
彤彤拿了一條棉褲出來,周阿姨端著個飯碗跟在后頭,彤彤隨口問一句:“阿二就吃這么點飯?。刻倭??!敝馨⒁陶f:“他姆媽交待不好給他多吃的,多吃了拉屎拉得一塌糊涂,喏,剛剛才給他換過尿布,這小孩就這點不乖,不肯穿鞋子、褲子,聽人家說,傻子都不怕冷。”她看見翠娣便收住了話頭,好奇地望著她那一臉的淚痕。
翠娣吸吸鼻子,低頭用手又抹拭著臉,幸而她和周阿姨互不認得,周阿姨倒有些體諒地說:“這小孩可憐嘛也是真可憐,一天到晚沒人管?!?/p>
彤彤讓周阿姨先去抱阿二下來,周阿姨放下碗,走去一下就將阿二鉗抱到走廊地板上,翠娣這才看見一條兩、三米長的粗繩連結(jié)著一根皮帶,綁在孩子瘦瘦的腰里,他的腿大概因為長期不運動,肌肉已有些萎縮,又向內(nèi)畸形著,腳一挨地卻立不穩(wěn),彤彤忙蹲下去哄著給他套上棉褲。
穿好了棉褲,阿二非要再趴到樓梯扶手上,周阿姨便一把又將他抱上去,然后,就站在樓梯邊給他喂飯。
飯很快便喂完了,周阿姨和彤彤打了聲招呼,說等下再來看看,就先走了。
翠娣這時伸出手去,在阿二背上輕輕地撫了撫,誰知阿二忽然跐溜一下溜了下去,卡在轉(zhuǎn)彎柱頭那兒張口傻笑,翠娣先還“啊”地想追下樓去,彤彤攔住她說:“你看呀,他自己會慢慢爬上來的。”果然,那孩子吃了飯有了氣力,抱著扶手夾著腿,自己一點一點吃力地爬了上來。
彤彤看看手表,有些要走的意思,她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紅包,走去掀開阿二的羽絨衫,在里面馬甲口袋里塞放好,又有些傷感地摸著阿二的頭,朝翠娣說:“你看,他哪里像十幾歲啊,不過想想呢,他也不好長大的,地方這么小?!彼冒⒍挠鸾q衫,然后無奈地拉著翠娣走了。
十五年后的回家,翠娣并沒有踏進家里一步,她甚至沒仔細朝門里多望望,不望也知道,那里面仍舊是擁擠不堪的。
在南下的列車上,翠娣仍不解地問彤彤:“姐姐,我想了十五年,怎么也想不明白,阿二本來蠻好的一個小毛頭,怎么就中毒了呢?”彤彤正把給丈夫和兒子買的羊毛衫抖出來看,見翠娣又問起這話,便說:“好了好了,叫你別去看阿二,看了變祥林嫂了,翠娣啊,我拜托你,十五年已經(jīng)過去了,你也重獲新生了,我們從此就不再想,也不許再講這件事了,好不好?”翠娣不做聲了。
到了深圳后,彤彤安排翠娣就在丈夫的廠里幫忙,暫時和廠里那些打工妹們同吃同住,到周末她總叫翠娣到家里來吃頓飯,翠娣一來就搶著幫她干活,又特別會燒菜,這倒讓彤彤有些驚訝,問起來,才知道三舅母以前就夸她菜燒得好。
一晃三年,到了1996年初,這年彤彤丈夫因為廠里訂單緊,年初二就要開工,也就全家留在蛇口過年,廠里三個上海來的技術(shù)員也回不去,年三十那天,彤彤和丈夫就一并請他們到家里來吃年夜飯。
翠娣應(yīng)彤彤的叫,一早便到她家里來幫忙。廚房里,煤氣罐開了一天,一只爐頭上燒菜、蒸八寶飯,另一只爐頭擰到小火,擱上一只抹了豬油的鐵湯勺做蛋餃。窗外一大清早就有人開始燒鞭炮,隔一會兒響一陣,天氣卻不夠喜慶,一整天的濃陰濕冷,像這移民城市無法遣散的鄉(xiāng)愁。
彤彤問翠娣還記得吧,小時候過年,三舅母總把她借去,給她們小姐妹織了同樣的絨線帽,頂上的絨線球,一只紅的,一只綠的,她們一塊在舅舅家,便都喊三舅舅、三舅母爸爸媽媽,等過兩天翠娣跟她回了家,那邊同樣也是喊爸爸媽媽,壓歲錢總比哥哥們多拿一份。
提到三舅母,翠娣黯然地說:“她總是白養(yǎng)了我一場,給人掃地出門,一點用也沒有。”
彤彤說:“唉,其實早曉得,當初三舅舅在時,空蕩蕩的一座房子,就讓親戚搬來住也好了,到后來樓上樓下也不會給房管局收回去,被不相干的人搬進來?!?/p>
翠娣隔了會兒才說:“相干不相干的,還不都一樣,命里注定吧。”
吃晚飯時,彤彤丈夫連開了兩瓶白酒,說今天每人都要喝一點,大家就高高興興地站著祝了幾次酒,吃到一半,彤彤那十三歲的兒子明明,忽然獨自個站起來,小大人似地走一圈,輪流敬眾人酒,一桌人便都笑看著他,過了會兒,大概翠娣也有了幾分酒,也壯著膽通紅著臉站了起來,舉起小酒杯,朝彤彤夫婦說:“姐姐,姐夫,這杯酒我敬你們,感謝你們收留我,我這人命苦,這輩子大概報答不了你們,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她激動地哽咽起來,呆舉著酒,也忘了去喝,彤彤忙打岔地拉她坐下,拿開她的酒杯說:“翠娣,你不要這樣,我們自家姐妹客氣啥,大過年的不說不吉利話?!钡滏芬咽强刂撇蛔〉赝纯蘖魈槠饋?,彤彤怕礙著客人,趕快扶她到房間里去。
翠娣百感交集地哭著和彤彤說了一番感謝的話,說完又要給彤彤下跪,弄得彤彤也跟著她一同悲戚起來,又顧著勸她想開點,就說:“翠娣你放心,只要姐姐有口飯吃,絕對不會撇下你不管的,再說你也才四十歲,將來說不定找著個好人,也就不孤單了,你一定要想開點?!?/p>
翠娣聽了彤彤這話,倒冷靜下來了,對彤彤說:“姐姐,不瞞你說,我在里面十五年,有些東西也想清楚了,當初真就該聽了哥哥們的話,不賴在上海,就什么也不會發(fā)生,最壞不過一死,死和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我不指望這輩子還能怎樣,有些念頭我是早絕了的,只是……”她忽然頓了頓,彤彤握了她的手說:“什么?今天有話你盡管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只要姐姐有能力做的,我一定幫你?!?/p>
翠娣淚影重重地問:“姐姐,我最后一遍問你,你相信我當初沒做害人的事嗎?”彤彤猶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翠娣說:“謝謝你姐姐,其實這十五年里,我心里面誰也不怨了,真的,我全想通了,要怨只能怨我的命,只是,我也不曉得怎么了,一看見阿二,我心里還是覺得難過得很,看他那情形,二哥二嫂肯定是沒工夫理他的,所以姐姐,我有個想法……”翠娣突然一下子又跪到地上,彤彤拉她,她卻只靜靜地說出一句:“姐姐,我想收養(yǎng)阿二。”
彤彤怔住了,過會兒才醒起似的說:“翠娣你起來,不要這樣子,你要收養(yǎng)阿二,可是你怎么養(yǎng)活他呢?”
翠娣這才爬起身坐定,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遞給彤彤,彤彤打開一看,里面存著三千塊錢,翠娣說:“姐姐你看,我想了很久了,這三年的工資我全部都攢下來了,我想如果我收養(yǎng)阿二,廠里就不做了,我想去做鐘點工,我認識個工友比我大兩歲,我們蠻談得來的,她兒子媳婦去年從江西來這里打工,她媳婦頂替了她來我們廠里做活,她在南頭租了房子,在家里帶孫子,我上次去看她,她跟我說,熟人介紹她去做鐘點工,她現(xiàn)在身上綁著孩子就去了,聽說還蠻好賺的?!?/p>
彤彤說:“可是阿二不是小毛頭了,你總不能綁著他去討生活吧?”翠娣說:“我跟那個工友說了,如果阿二來了,我就在她隔壁租間房住,我們可以相互幫忙的,她出去我?guī)退春⒆?,我出去她幫我看阿二?!?/p>
彤彤說:“可是翠娣啊,沒你想得那么容易的,先不談別的,你已經(jīng)用十五年贖了罪了,還不夠嗎?”
翠娣的臉因為喝酒的緣故,還微微紅著,但她顯然是清醒的,她搖搖頭說:“不是那個原因,我就是心里可憐阿二?!?/p>
彤彤默然了片刻,轉(zhuǎn)移話題說:“先不說了,出去吃飯吧?!?/p>
當晚睡覺時,彤彤和丈夫說了翠娣的想法,她丈夫聽了嗤然一笑,說彤彤啊,你妹妹真還是幼稚啊,不對嫁人抱希望倒也情有可原,可要過繼一個傻兒子,靠她那點收入太不現(xiàn)實了吧?在深圳這沒根沒基的地方,我們在,翠娣她還可以靠靠,可將來為了兒子,我們?nèi)家泼竦?,我們一走,你想想要是她收養(yǎng)了阿二,一殘一弱留下來,多殘酷,你還是勸勸她吧,你彤彤再好心總不是菩薩,不能保佑她一輩子啊。
彤彤知道丈夫講得沒錯,然而到了年后,翠娣和她一再地提起這事,提的多了,幾乎又變成了哀求,彤彤心軟,就又跟丈夫商量,說要么就和上海說,接阿二來養(yǎng)一段,大概不會不同意,總歸是減輕了他們的負擔,讓翠娣照顧阿二一兩年,還了她的心愿,過繼這事自然不提。
天氣暖和時,彤彤終于答應(yīng)翠娣寫信到上海去問問看。
上海那邊雖然很意外,倒是預(yù)料中地同意了。信全是彤彤寫給泗珍的,先是簡單說了說翠娣的現(xiàn)狀,說三年前她出獄后,自己帶她去見過阿二一面,現(xiàn)在翠娣有心想把阿二接過來照顧一段。
泗珍回想起那天在阿二口袋里翻出一只紅包來,后來問周阿姨,知道是彤彤來過了,還帶了個人來,房門也沒進,想必就是翠娣了。
泗珍回信列明了一些要保證阿二生活得好的條件,又特別說明了一下,為了避免麻煩,接過去最好養(yǎng)夠一年再送回來。
彤彤把泗珍的意思告訴給翠娣聽,翠娣說:“我接阿二來就是想養(yǎng)他一輩子的,姐姐,你干脆就跟他們說我要過繼阿二好了?!?/p>
彤彤沒按翠娣的意思寫信給泗珍,只說一年是至少的。
泗珍回信,要翠娣寫個保證書來。彤彤把信直接給翠娣看,翠娣很認真地按泗珍的要求寫下了保證書,夾在彤彤的信中寄回了上海。
這件事,就這樣一來二去地議定了,至于為什么翠娣會有這個想法,彤彤和泗珍都相互默契地避而不談。
議定之后,泗珍想到阿二自出生就沒離過家門一步,這一走一年,心里才覺得還是有點不舍,本來她愿意自己送阿二到深圳去,后來忽然又要翠娣來上海接他。彤彤知道翠娣是無論如何不肯去見她的,便回信說等過一段,她正好要回趟上海,到時和翠娣一塊去接阿二。
彤彤把消息告訴了翠娣,她喜得連對彤彤謝謝個不停,又急著立刻去找那個工友先將房子租下來。到八月,彤彤和翠娣就一同回了上海。
為了阿二要走,泗珍特地給他買了幾套新衣服,又請了假,在家專陪了阿二一天。那一晚,彤彤來了,她忽然又吞吞吐吐地說:“彤彤啊,二哥跟我說,既然翠娣想養(yǎng)阿二,干脆就過繼給她算了,大家去公證一下,結(jié)果我想起來,到現(xiàn)在還沒給阿二辦身份證,不過,講到底嘛,總歸是自己兒子,你看翠娣可是有過繼的意思?”彤彤說:“這我沒問過她,不過二嫂,你也幫翠娣想想,她從牢里出來才幾天?收入又不多,現(xiàn)在我還好幫幫她,以后怎樣不好講的,過繼不過繼的,你總是阿二親娘,大家還是不要講這個吧?!便粽溆行擂蔚剡B連點頭,又埋怨丈夫說:“是是,都是你二哥要我開的口,其實一想到阿二,從小多可憐,現(xiàn)在要走了,我心也蠻疼的,我明天帶他去拍幾張照片,我們母子還從沒合過影呢?!?/p>
走的那天,一早泗珍一個人來送阿二,彤彤怕翠娣難堪,叫她拎了行李先去車站。
泗珍在檢票口最后抱了抱兒子,也滴了幾滴眼淚才趕去了上班。彤彤空著兩手,扶著阿二慢慢地走到自動扶梯上。那阿二雖已是十七、八歲的人了,跟三年前比,只個頭長高了一點點,看上去仍像個小孩,頭一晃一挫著,臉上不時仍浮現(xiàn)一派癡傻嘻笑,手卻緊緊地扭著彤彤,大概這平生頭一回離開家,看見人多,心里不免害怕。
翠娣早在候車廳門口張望他們,到進站時,她讓彤彤拖行李,她一轉(zhuǎn)身背起了阿二走。
上了車,只有一張底鋪票,彤彤和對鋪的人商量換票,那人看見阿二的情形,也愿意換,翠娣就換到了底鋪,方便照顧阿二?;疖噭悠饋?,一開始阿二還覺得新鮮,沒多久便暈起車來,嘔吐了一身,床上也弄臟了,翠娣要抱他到盥洗室去,他不肯,死命抓著床欄桿不放,又難受得厲害,嘴里便痙攣地嘶叫起來,不知在喊些什么,弄得一車廂的人都睥睨皺眉。翠娣拿毛巾一次次地給阿二擦掉身上臉上的穢物,哄他喝橘子水,不知她幾時買了個毛絨熊玩具,這時候也拿出來哄他安靜。阿二鬧了好一會兒,鬧得乏了,才消停下來,不肯好好躺下,顧自縮在臥鋪角落頭,頭一歪,正好抵著那毛絨熊就睡著了。翠娣這才將他抱躺好,拿出替換衣服輕手輕腳替他換了。
這一路剩下的時間里,阿二沒再怎么吵鬧,只是他這么大的人,大小便還不能自理,拉屎拉尿還靠尿布,弄得車廂里就不時臭烘烘的,難免引來周遭人的抱怨,翠娣后來索性一直坐在阿二身邊,像照顧一個嬰兒一樣,不時翻看他的尿布,不厭其煩地抱他到廁所去,為了阿二的吃喝拉撒,她在臥鋪和盥洗室之間也不曉得跑了多少趟,根本也沒睡過幾小時。
第二天下午,總算平安到達了深圳?;疖囘M站前,那個換臥鋪的男人對翠娣說:“看你真不容易啊,有這么個小孩?!贝滏繁蝗艘徽f,臉立刻通紅起來,也不知怎么應(yīng)答,還是彤彤接過話頭說:“不容易也沒辦法呀,誰叫是自己的小孩呢?!彼D(zhuǎn)去摸摸阿二的頭,阿二經(jīng)過這一路的暈車顛簸和昏睡,一副細頸晃頭的打蔫相,他腸胃一直不好地拉稀,這時候人看上去像又瘦了一圈似的。
下了火車,看看天快黑了,彤彤就說一塊到家里去吃飯,翠娣又硬不肯,彤彤便叫出租車先繞到她租房的地方放下他們。翠娣在樓下喊工友下來幫忙,她租的房子在五樓,看樣子又要背阿二上去才行,但彤彤要下車幫她,翠娣仍是不讓,直催她快回家去,彤彤拗不過,只得走了,臨時將自己那只傳呼機留給了翠娣,說一呼她就給她回電。
過了幾天,沒等彤彤傳呼,翠娣自己歡天喜地地給她打電話來,告訴她經(jīng)那工友介紹,她已經(jīng)在一個新村的小區(qū)家政中心里找到了鐘點工的活,那小區(qū)里住了不少臺灣人和香港人,一小時收費三塊五,彤彤聽了稍稍放了點心。
到了年底,近半年的日子里,彤彤再沒見過翠娣和阿二,她傳呼過翠娣好幾次,要她帶阿二到家里來吃頓飯,翠娣當時答應(yīng)著,卻一次也沒有成行,總說有活干。近了年前,彤彤坐廠里的車路過南頭,想起翠娣就住附近,便又傳呼她,想順道去望望她,不想翠娣回電仍說在外頭忙,彤彤問阿二可好,她回說一切都好,只是要過年了,忙得更脫不開身。彤彤有些生氣地說,她回上海碰見泗珍問起阿二來,怎好說回了深圳就再沒見過,一定要翠娣帶阿二來家里一次,翠娣這才勉強答應(yīng)了。
翠娣帶著阿二周六傍晚到了彤彤家,開門的是彤彤兒子,看見阿二就好奇地望著,翠娣攙扶著阿二一瘸瘸地走進來,笑對他說:“明明,你還沒見過阿二吧?講起來,你還要叫阿二表哥呢?!?/p>
彤彤出來了,阿二一見她就笑,站住仰了半天頸,竟混沌地叫了聲“嬢嬢”,這讓彤彤著實一驚喜,摸著阿二的頭連說阿二真乖,又驚訝地和翠娣說阿二倒一直記得她,翠娣說:“是呀,他智力只有兩三歲,但記憶力蠻好的,吃過不好吃的菜,碰到死也不吃了?!?/p>
彤彤看看阿二和兒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嘆道:“但你看看,十八歲的比十三歲的還足足矮了一個頭?!?/p>
彤彤叫翠娣坐下,但阿二不肯坐,踉蹌著步子要到處走,翠娣只得隨著他,里里外外房間都走了一遍,重回到客廳,翠娣從隨身背的布袋里掏出樣?xùn)|西放到嘴邊吹,吹出一只藍氣球來,又挪過張凳子,將氣球上的線縛在凳腳上,對阿二說:“來,阿二拍球?!卑⒍⒖涛χ搅说厣希敝?,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起氣球來。
彤彤看翠娣這樣子,忽然像猜到了什么,她問翠娣:“虧你想得出來,你平時到人家家去做鐘點工也這樣?”
翠娣笑說:“就只上個月才帶他出來的,我那工友搬了家,沒人照看他了,我原先想等他睡著了才出去,又怕他萬一醒了東碰西碰地出問題,我不想再綁住他,只好帶他一道出去,開始也將他一個人留在樓下,求保安幫我看一會兒,可有小孩打他,保安一走近他,他又嚇得拼命地叫,叫起來聲音大得嚇人,不得已只好跟雇主說了,領(lǐng)到人家家里去,人家看了不喜歡,就這樣有兩家都去不了了,幸虧另一家人家心腸好,也一直夸我做事情仔細,才同意我?guī)е⒍ジ苫睿髞碛写卧诼飞辖o他買了一只氣球,他一玩起來倒玩半天,就想出這么個辦法來了,那個東家人也好,還送阿二不少舊衣服呢,喏,最近還介紹我去給一個臺灣人做鐘點工,那人一個人住在這邊,見我?guī)е⒍?,說信得過我,把家里鑰匙也給我了,想想世上還是好人多啊?!贝滏窛M足地笑著。
彤彤看她這半年來,明顯地衰老了許多,一雙手貼著膠布,被水泡白了,又粗糙得不像樣子,她穿著好幾件毛衣,外頭罩件寬大的灰西裝,大概都是主顧送的舊衣服,那一頭灰發(fā),顯然在家里自己剪的,參差不齊地堆在頭上,彤彤想她這樣子走在街上,人家肯定以為她是個撿破爛的。她嘆口氣,想了想,試探地問:“翠娣啊,實在不行,就還是送阿二回去吧,我來跟泗珍說,我愿意貼錢給他們,本來我就做好準備……”
她話還沒完,翠娣打斷她說:“不要,姐姐,我跟阿二過得蠻好的,真的,你看,”她走去松了阿二的鞋,掏出他的腳后跟給她看,說,“你看,我每晚給他泡腳,來了半年,他的凍瘡都快好了,結(jié)痂了,”她又捋起阿二的褲子,露出小腿來,“你看他是不是胖了點?深圳天氣暖和,阿二在這里還蠻適應(yīng)的。”
彤彤站起來彎身看了看說:“哎,看起來阿二像是壯了點,只是翠娣啊……”翠娣又截住她話頭說:“姐姐你看到?jīng)]有,他走路也比原先好多了,其實我本來就應(yīng)該多帶他到外面走走、曬曬太陽的,現(xiàn)在上樓慢慢地走,他也不常要我背了,其實阿二很乖的,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累贅,而且自從有了阿二,我們相依為命,我心情也比以前好得多,姐姐,我求求你,”翠娣又一臉哀求地望著彤彤,眼睛在漸漸地變紅,“姐姐,我求求你讓阿二留在我身邊?!?/p>
阿二忽然用手砰砰地敲打那凳子,翠娣伸手抓住他的手,低頭繼續(xù)說:“要么姐姐,我求求你,就讓二哥他們把阿二過繼給我吧,我一定會照顧好他的,說實話,有阿二在,我做人也不像以前那么自卑了,別人看見我們,都很自然就以為阿二是我兒子,我不用編什么話,他們就都很熱心地幫我,我心里也很感動,其實要論起來,阿二還幫了我不少呢……”她說著說著眼淚也下來了。
阿二又敲起凳子來,翠娣替他擦了擦口涎,把手墊在他敲的地方,哄說:“好了好了,嬢嬢不哭了,阿二不打了,手要打痛了?!蓖粗麄?,暗自也抹了下眼睛,然后起身去扯了紙巾筒過來遞給翠娣說:“好好,我不提了,你不要一碰二碰地哭,既然你這么說,我看也不要一口一個嬢嬢了,就讓阿二叫你姆媽算了,來,阿二,叫聲你姆媽?!?/p>
彤彤把阿二的臉轉(zhuǎn)向翠娣,逗引著他說:“喏,阿二記牢,以后就喊她姆媽,來,喊:姆媽—”阿二仰開頭重新嘻皮笑臉起來,翠娣見狀,也就破涕而笑了。
回上海過年時,彤彤帶了幾張阿二的照片去給泗珍看,告訴泗珍阿二在深圳很好,但是關(guān)于過繼的話,她還是沒說。
接下來,一年,兩年,眼看著三年又快要過去了。
自從那次逼著翠娣答應(yīng)以后每隔一兩個月,至少要帶阿二來家里一次后,翠娣就定期和彤彤碰面了,彤彤那年又回了趟上海,買了一兩百平米的大房子。三年過去了,彤彤沒說要送阿二回來,上海那邊自然也一句不問。
翠娣做了幾年鐘點工,手里倒也積攢了一些主顧,有個長情的東家搬了家,再找的鐘點工左右不滿意,便老遠地要翠娣一星期仍去她家里干一次活,后來干脆慫恿翠娣也搬到她家附近去,為此幫她找了房子,還熱心地把她介紹給親戚朋友,翠娣盛情難卻,后來就真跟搬了過去。上海人身份的保姆總極為罕見,翠娣干活也確實又地道又負責任,這樣的保姆越來越難找,所以這些年里,辛苦是真辛苦,倒也一直不愁沒人雇。
和人打交道多了,翠娣學(xué)會講一口白話,雖不太標準,倒比彤彤好得多,老主顧們習(xí)慣了她總領(lǐng)著個傻兒子在身邊,好心的也有送吃送穿的,過年見了也有塞紅包的,到后來阿二反就成了翠娣的一個標志,有認得的講起她稱了“翠姨”,不認得的,只要說那個整日帶著個傻仔在身邊的,也就恍然明白了。
搬家后,翠娣倒離彤彤家近了許多,彤彤把一只舊手機給了她用,聯(lián)系起來也方便了很多。
再過兩年,彤彤的丈夫辦好了全家移民澳洲的手續(xù),走前把深圳的房子賣了,闔家叫上翠娣阿二在酒店里吃了最后一餐團圓飯。
彤彤對翠娣說:“到澳洲去還不是為了兒子,過幾年,等明明出來了,我還是要回上海去住,翠娣啊,到時候你也回來,老了,我們姐妹就住在一起養(yǎng)老。”
翠娣笑說:“你看我這樣子,我們住在一起,人家肯定以為我是你媽了?!蓖f:“快是真快啊,像做夢一樣,我都快五十了,不知不覺日子就過去了,太快了。”她重復(fù)地感嘆著,又說:“也好,前面的風風雨雨都挺過去了,以后只會越來越好的,反正翠娣,我是和你講定了,老了,我們都回上海去,真的,我們住在一起養(yǎng)老?!贝滏仿犃耍劭粲珠_始發(fā)紅。
彤彤又說:“翠娣啊,姐姐從沒求過你事情,現(xiàn)在要求你一件事?!彼龔呐赃叞锬贸鲆槐敬嬲?,塞給翠娣說:“這個是姐姐走前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收下?!?/p>
翠娣一看便堅定地推著不肯拿,嘴里說:“不行的姐姐,你平時已接濟我們很多了,我不能再……”但彤彤更堅定地塞到她手里說:“你不可以這樣的,翠娣,你翻開來看看,上面是阿二的名字,就當和你沒關(guān)系,是我這個當嬢嬢的送給阿二的好了?!?/p>
翠娣翻開手里的存折,看到戶名上寫著“王智杰”三個字,存款是十萬塊,彤彤又將阿二的身份證交給她說:“這是阿二的身份證,泗珍早寄來了,我一直沒給你,我也一直沒跟泗珍和二哥提你想過繼阿二的事情,今后,你自己看著辦吧?!?/p>
彤彤一家買了從香港飛澳洲的機票,翠娣帶著阿二執(zhí)意來送他們過關(guān),翠娣握著每人的手說:“注意身體,多保重?!庇痔貏e地和每個人都擁抱了一下,自然和彤彤抱得最久,只是彤彤絕不會想到,這一別,竟是和翠娣永別。
僅僅兩年后的2003年初,一天上午,彤彤正在悉尼的家里,突然接到深圳市羅湖區(qū)公安分局打來的一個越洋電話,問童翠娣是否是她的妹妹,她說是的,對方告知,童翠娣出車禍死了,希望家屬盡快來處理一下后事。
彤彤一聽便呆住了,嘴里只是下意識地問出幾個詞:“什么?車禍?翠娣?”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之后,她剩下的便只是震驚至極而失語的沉默,話筒里說話的是個北方口音的男人,等待了一會兒,然后非常體諒而緩慢地敘述著:“是兒童的童,翠綠的翠,娣是弟弟的弟加女字旁,童翠娣沒錯吧?是這樣的,前天上午十點十分,有目擊者看見她在過馬路時被一輛貨車撞倒,我們接到報警后立即派人把她送到了附近醫(yī)院搶救,但醫(yī)院證實已當場死亡,她身上只有一張暫住證,我們調(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那上面的住址并不是她目前的住址,我們在她的包里找到一封沒有封口的賀年卡,根據(jù)上面的電話號碼聯(lián)系到了你?!?/p>
彤彤聽完,原本站著的,直接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她的手摸著心臟處,那兒似乎在一下一下沉重地下墜,她深吸了幾口氣,才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問:“她一個人嗎?”
對方說:“哦對了,她兒子在我們收容所里,當時她是跟兒子一同過馬路的,車禍時她推開了他,她兒子沒有受傷,目前我們正在征集有無人看見肇事逃匿車輛的號碼?!?/p>
接著還說了些什么,彤彤不記得了,后來是她丈夫回來看見她,才扶她站了起來,第三天他馬上去買了兩張回國的機票,陪她飛回深圳去。
長途飛行跨越著陸地海洋,也能跨越時間嗎?彤彤不知道,她只是在飛機上不斷地做著跨越時間的夢。在一個夢里,她重回到了那曾經(jīng)擁擠不堪的家里,閣樓、竹梯,堆滿雜物的桌子,她在試換衣服,大概準備去和那還未成為她丈夫的小董約會,翠娣坐在一只小凳子上,一只手撐著臉,看著她說:“這件也蠻好,姐姐你氣色好,穿啥都好看……”
在另一個夢里,她變得年紀很小,好像在過年里,和翠娣一道站在三舅母面前領(lǐng)壓歲錢,三舅母穿著旗袍,一本正經(jīng)地對她們說:“把手伸出來?!彼痛滏范夹χ斐鍪终?,三舅母在她手里放下壓歲錢時,忽然扳著她的手心看了一會兒,看完說:“彤彤啊,你這手相可是有財氣的,將來你是有福的人,記得到時候要顧一顧我們翠娣啊?!彼痛滏范嘉匦ζ饋恚匆姶滏方q線帽上的綠絨球一晃一晃地動著……
還有便是那個她幾乎可以忘卻了的夢,那個冬天的禮拜天,她的兩個舊同學(xué)來看她,她和她們在三舅母房里坐著說話,泗珍在叫大毛,大毛卻不見應(yīng)聲,她去給客人添茶時,順手推開泗珍的房門問她要拿什么,泗珍抱著小毛頭正坐在被窩里,她將奶瓶的奶嘴旋開,笑遞給她說:“彤彤啊,外面桌上那只藍蓋頭的玻璃杯里,我調(diào)了些葡萄糖水,你幫我摻點在奶糕里好吧?”她欣然接過奶瓶,出來一望,桌上果然有只蓋蓋頭盛水的玻璃杯,她大概有些心不在焉,沒留意是不是藍蓋頭,就麻利地學(xué)著泗珍平時的樣子,將玻璃杯里的水滴了一滴在手背上,用舌尖舔了舔溫度,熱的,甜的,她倒了小半杯進奶瓶,將奶瓶先送進去給泗珍,再出來沖茶時,碰見大毛捧著個喝空了的杯子低頭走進來,一聲不吭地擺在桌邊……過了幾天,回來正看見二哥在踢打翠娣,翠娣掙扎著喊:“我發(fā)誓碰也沒碰過奶瓶,假使我做了這種事,出門就被車撞死……”
她一愣,突然就醒悟到那天怕是她搞錯了,大毛喝了葡萄糖水,她拿翠娣摻了藥粉的糖水摻進了奶瓶,那一刻,她奇怪而清晰地感到,不是翠娣,而是她,犯下了無心之錯。
可是天啊,小毛頭已經(jīng)毀了,她要怎么說出口呢,太大的責任啊……她也快要結(jié)婚了……不不,也許不會這么巧的,她是自己嚇自己……可是她的心不再安寧,她安慰了自己十五年。
彤彤驚醒了,她蹭開一點機艙窗戶的遮陽板,外面是一片晴空萬里的云海,一團云浪緩慢地涌上來,凄迷地擋住她的視線。
下飛機后,彤彤丈夫立刻安排所有事情的步驟,第一件便是聯(lián)系給彤彤打電話的那個警察,那人在電話里很愕然地問了句:“哦,你們這么快就到了?”
這個警察領(lǐng)他們到了醫(yī)院的停尸間,在痛苦的驗證與簽字后,他跟著彤彤丈夫到了翠娣的住處,用翠娣的鑰匙開了門,彤彤丈夫很快便翻找出翠娣和阿二的身份證,然后兩人又一同回到局里,辦理了遺物領(lǐng)取,最后他帶彤彤和丈夫到了收容所。
在一間鋪著地鋪的大房間里,彤彤很快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縮在鼓囊囊的羽絨服里,滿口正嚼著東西的阿二,她一上午幾乎出不了一聲,這時候開口一叫“阿二”便淚流滿面。
阿二那永不能聚焦的眼睛似乎瞥見了她,然而他只是若無其事地捧著一包薯條嚼著,彤彤走近他,用手摸摸他的頭,他仰頭依舊嘻笑起來,羽絨服胸前被口涎打濕了一片,沾滿著薯條的碎屑。
彤彤夫婦將阿二帶到酒店里,吃過晚飯,彤彤手里攥著翠娣帶血漬的布袋,獨自要去翠娣的住處一趟,她不要丈夫陪著,她要自己和翠娣最后告別一下。
她艱難地爬上六樓,這兒翠娣幾年前搬來時,因為離她原先的家里不遠,她才來過兩次,要不然還不知道她的住址。她開了門,不大的客廳里還是那套主顧送的舊沙發(fā),走進臥室,兩張小床相對而放,她走去打開床中間墻上的窗戶,殘陽如血,焊鐵架上有盆堅硬灰綠的寶石花。
彤彤頹然地坐在一側(cè)的床邊,將翠娣布袋里的東西倒出來,那只舊手機已摔成了好幾塊,一只錢包里有些零錢和一張暫住證,一封壓折了的賀年卡,一串鑰匙。
她呆望了一會兒,打開那封賀年卡又看著,上面是翠娣一行方方正正的字:“姐姐姐夫,祝你們新年快樂,身體健康!我和阿二一切都好,請你們放心。”
彤彤的目光又移到門口,那兒有張帶抽屜的桌子,上方掛著一幅翠娣和阿二放大的合照,鏡框邊圍了一圈彩色小氣球:翠娣摟著阿二坐在草地上,一個滿足地笑著,一個斜著眼傻傻地笑著,彤彤記得是她幫他們在自家樓下的小區(qū)里拍的。
她走到桌前,試著用鑰匙打開一只鎖著的抽屜,一沓紙的下面,放著一本存折,她拿起翻開,正是那本她出國前送給翠娣的存折,里面十萬塊錢分文未動,下面又多了幾行存款,總共是十萬零兩千一百。
呆望著存折,彤彤干涸的眼眶又汩汩地開始流淚,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她終于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她一直呆到夜幕降臨,大概很晚了,她丈夫不得不來敲門,她才走的。
彤彤帶著阿二回到上海,八年后,她重把阿二交還給泗珍。
泗珍和二哥所在的工廠前幾年因為效益不好,兩人都下了崗,他們?nèi)宰≡诶系胤?,房子前些年也改造過了,原先的三樓變成了六樓,他們和大哥分了家,兩家當初為多爭幾平方米的地方又爭得頭破血流,兄弟絕交,后來大哥的女兒結(jié)了婚,女婿買了大大的新房子,夫婦倆也被女兒接了去住,老房子就出了租,著實叫他們羨慕慪氣了一陣子。
泗珍的三個兒子,只有大毛前年結(jié)了婚,小兩口連借加貸,供著套極小的公寓,剩下兩個雙胞胎,也都到了適婚年齡,可沒有房子的話,也不知道將來怎么結(jié)婚。
彤彤把阿二交還給泗珍時,還交給她那本戶名“王智杰”的存折,泗珍看到上面的數(shù)字時,立刻變得驚恐萬狀,她用手指頭認真地數(shù)著上面的零,還是不敢相信地問彤彤:“怎么?翠娣怎么會有這么多的錢?一百萬???”
彤彤只是淡淡地說:“是呀,她炒股呀,前些年深圳炒股的都發(fā)財了?!?/p>
泗珍用翠娣的錢,給兩個雙胞胎兒子各交了購房的首期,大毛也將自己的小房子換成了大許多的房子,彤彤二哥一等兒子們都搬出去住了,自己也來不及地跟過去輪流住住,他還主動給大哥打了電話以示和解,心里卻復(fù)仇般快意地想:這下你眼珠子都快彈出來了吧!
老房子里只有泗珍固執(zhí)地守著阿二,她決心下半輩子要好好地補償母愛給阿二,外頭的房價這幾年一下子就飆得老高,家里有今天,全虧了阿二呀。
到阿二生日時,她要三個兒子們都回到老家來,一同給阿二做生日,還一定要三個兒子都給阿二鞠個躬,她要他們記得,是阿二給他們帶來了幸福。
阿二有次發(fā)高燒,她焦急著,把他像嬰兒那樣摟在懷里,嘴里不斷地說著:“阿二頭,寶貝兒子啊,快點好起來,姆媽心痛你呀?!彼杷陌⒍?,恍然像又回到了近三十年前,她抱著還是小毛頭的阿二,他在她懷里劇烈地嘔吐、抽搐、翻白眼,她急死了,恨不得一下就飛到醫(yī)院,可惱人的還必須要等車、坐車,她只有緊緊地抱著他,一下車便朝著醫(yī)院跑,等醫(yī)生打開厚厚的襁褓時,孩子被嘔吐的奶液嗆到了氣管里,小臉憋得烏紫,已經(jīng)休克了,醫(yī)生責怪她,又不是第一次當媽媽,怎么嗆奶也不懂得馬上處理一下呢,她早已急昏了頭,哪里還想到這一層,當場便嚎啕大哭起來,經(jīng)過一夜的搶救,阿二總算撿回了一條小命,但醫(yī)生告訴她,窒息時間太長,導(dǎo)致孩子腦部長時間缺氧,好了也是個傻子了,她驚呆了,好在醫(yī)生又告訴她,孩子嘔奶,是因為急性輕微中毒。
中什么毒?
醫(yī)生問她家里可有人服用雷公藤類的藥物?她記起來了,好像在翠娣的藥里看見過這么個名字。她回去翻翠娣的藥,果然被她翻出了這種藥。她在家里大哭大鬧了一場,又跑到醫(yī)院去,逼問著醫(yī)生,小毛頭畢竟是因為中毒引起嘔吐和嗆奶的,是不是?她又大哭大鬧著,一定要醫(yī)生按照她的意愿寫下鑒定報告,她絕不能自己擔起害了孩子的罪名。
她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什么,她也絕不能做錯了什么,在這個殘酷而艱難的人世上,人總在為生存尋找著理由,總要有人付出代價,也總要有人承擔后果。
泗珍的淚一滴兩滴,滴在阿二的臉上,她忙用手給他抹去。如果當初阿二沒有變傻該多好啊……可那樣的話,翠娣不用坐牢,也更不會收養(yǎng)阿二,那么一切是比現(xiàn)在更好還是更壞呢?
沒有如果,有的只是命。
翠娣的故事就此完了,我有一陣使勁地回憶著翠娣的樣子,但總是三十年過去了,似乎根本就想不起來了。
清明節(jié)后三天,上海的天終于轉(zhuǎn)晴了,一大清早,我跟著母親與她的兄弟姐妹們到朱家角一個墓園去給外祖父母祭掃。那天墓園里人并不多,祭拜完了之后,小姨忽然定定地望著稍遠處兩個在燒紙錢的女人,她望了又望,然后就走過去和她們打招呼,回來時,有些新奇地對大家說:“你們曉得是誰?是彤彤和泗珍,來給三舅母和翠娣掃墓的。”母親望著那邊說:“喔,是嗎?那么翠娣也埋在這里了?”
我也立刻望向那兒,可畢竟隔得有些遠,看不太清楚。母親問小姨:“彤彤今年多少歲數(shù)了?”
小姨說:“五十八了,他兒子今年生了小孩,她也做阿奶了,快吧?”
母親又問:“彤彤現(xiàn)在仍在澳大利亞,還是回上海來住了?她老早在上海買的房子現(xiàn)在恐怕翻幾倍了吧。”
小姨說:“那肯定的,那房子以前一直出租,我聽泗珍說是租給了一個韓國人,她有時幫著去看看,現(xiàn)在不知道是不是收回來了呢。”
我們在墓園逗留了近一個小時,離開時,彤彤和泗珍還沒走,她們遠遠地朝我們這邊點了點頭。
翌日下午我一個人出去溜達,四月中旬的上海,是陰而不冷的天氣,走到烏魯木齊路上,我前面有兩個女人,一同牽著個腿有殘疾的孩子慢慢地走著,我猛然有種預(yù)感:會是彤彤和泗珍帶著阿二嗎?
我看著她們走進了一座教堂,過了會兒,我竟也走了進去。教堂里光線很暗,沒到禮拜日,臺上無人布道,臺下也只有寥寥幾人在做禱告,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目標們,我輕輕地走到她們身后兩排的禱告椅上坐下,低頭假裝禱告。
前面的人各自默禱了一陣,然后一個女人說:“我老是記不大牢祈禱詞?!绷硪粋€女人說:“那你跟著我念好了?!蔽衣牫瞿谴_像是彤彤的聲音。
彤彤開始念:“我們天上的父……”泗珍馬上在一旁小聲地跟念:“我們天上的父……”
“……愿您饒恕我們的罪過……如同我們饒恕了別人的罪過……不叫我們靠近試探……救我們脫離邪惡……阿門。”
大概二十分鐘后,前面的人禱告完畢起身了,彤彤忽然輕笑著說:“二嫂你看,阿二頭倒睡著了喏,阿二,醒醒,我們好走了?!?/p>
迎著門口的亮光,我這才看清了彤彤的面容,她應(yīng)該不認得我了,而我也幾乎認不出了她,她老了,原先紅蘋果似的臉龐,變得瘦削干縮,看見她,我反倒覺得依稀想起了誰……是的,此時此刻,我終于想起了翠娣的樣子。
我也看見了那個三十歲的孩子—阿二,他歪曲著臉,毛發(fā)稀疏,額上有幾道深深的抬頭紋。
悄悄地目送她們離開后,我依然坐在教堂里,墻上的高窗射進來一些光線,初春淡青的天空上,灰云在緩緩地移動,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小時候,趴在樓梯間的扶手上仰望天窗的情形。
窗外,仍是一個神秘的世界。 (特約編輯 王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