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肉大娘
——一個善良小人物的故事

王芳

寫此文不是為了懷舊，而是為了紀念。這些可愛的小人物往往喚起我對故鄉(xiāng)溫暖的記憶，對故鄉(xiāng)那些平凡甚至卑微的人們產生一份深深的敬意，更為那個年代人們的簡單善良，對苦難的承受力量而感動！

肉大娘，是我姥姥交下的一個最窮的，也是最忠誠的朋友，和姥姥同住在豐鎮(zhèn)一條巷子里，她在世的時候在那片街區(qū)也算小有名氣。肉大娘個兒不高，其實人也不怎么胖，只是長著一副娃娃臉，紅撲撲的，肉嘟嘟的，老掛著笑容，可能眼睛有點近視，老瞇著眼睛，笑瞇瞇的樣子，人們似乎忘記她的真名叫什么，通常稱呼她為肉娣子，舅舅和姨姨們尊稱她存厚大娘，私下也親切地叫她肉大娘，我叫她存厚姥姥。肉大娘把姥姥稱為張嫂兒。肉大娘出生于大戶人家，從小也過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后家道中落，第一任丈夫不知是哪等階層，留下個兒子潤奎，后來嫁給一個叫存厚的老實男人為妻，肉大娘不知怎么地成為了蔬菜社的農民，而且是徹底的貧下中農，成為人民公社社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家的日子都好不到哪里去，肉大娘自己不太會種地，干農活兒，也不太會操持家，更不會做針線活兒，日子過得似乎有點稀荒，家里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但和老實厚道的存厚大爺過的日子雖然苦卻沒有互相嫌棄過，埋怨過，沒有人聽說過肉大娘在家里吵過架。大娘給人印象似乎有點兒憨傻，但人樂觀，簡單，善良，傻得純真，傻得實在，傻得心地透明敞亮。雖然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大熱天還沒有單鞋，穿著爛棉鞋，頭上系著藍圍巾，穿著大襟襖，額頭上時不時有拔火罐的印記，沒有錢買藥，頭疼腦熱拔個罐子，但臉上不見愁容。肉大娘愛串門兒，在小巷里極有人緣，處人極有眼力，能分辨好賴人，愛憎分明。在“文革”期間，別人都躲著所謂的黑幫分子，肉大娘以前和誰相好，照樣不斷往來。姥姥姥爺被打成內人黨，肉大娘依然每天來姥姥的家一趟，甚至幾趟！姥姥住在大門院兒，平日里對肉大娘熱情相待，從未嫌棄過穿著破衣爛衫，貧困的肉大娘，肉大娘到姥姥家趕上飯點，能坐在炕沿上桌吃飯，姥姥通常給肉大娘接濟一些舊衣物什么的，春季鬧春荒時，給肉大娘一些糧食，有什么好吃的，也要讓肉大娘嘗嘗，有什么好事兒也要第一時間告訴肉大娘。肉大娘聽到我們家有什么好事，總是說，呀，呀，呀，張嫂兒真有福氣！肉大娘嗓子略帶沙啞，因為有哮喘病，說話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反而顯得真誠而又有激情。肉大娘幾乎每天去姥姥家至少兩次，早晚各一次！在缺糧時期，肉大娘每年春季都是靠借糧食度春荒，由于她人緣兒好講信譽，前街后巷左鄰右舍只要她張口沒有被拒絕過，到秋后她再逐家逐戶的還，還時總要比借時多個一二兩。借誰的糧食都記在腦子里，還時一戶都落不下。肉大娘很懂得感恩，從菜地里拔兩個蘿卜和西紅柿也要藏在大襟襖里，給姥姥送去！和姥姥念叨念叨前后街坊的趣聞，說些寬心話。偶爾也會說聽來的具有諷刺意味的串話兒，“隊長吃的七兩糧，又娶媳婦又蓋房；會計保管七兩糧，肥頭大耳雙脊梁；社員吃的七兩糧，拄個鐵鍬靠個墻”，幽默風趣。肉大娘經常和姥姥相跟上街，幫小腳的姥姥拎個菜什么的。冬天的時候肉大娘有時也幫著姥姥打打炭，給拾些柴火，掛棉窗簾。姥姥很在乎肉大娘，我上大學回去給姥姥帶了一種糕點，樣子挺精致，肉大娘來了，姥姥拿給肉大娘吃，肉大娘說這么好看的糕點，我舍不得吃，我擺在柜頂上看呀！其實她是拿回去給女兒吃。我親眼見肉大娘講她鬧的一出笑話。北山下蓋起豐鎮(zhèn)最早的居民樓，肉大娘去參觀了，在姥姥家邊說邊笑得喘不過氣來，她聽人家說進樓房得爬樓梯，她爬著上了五樓，不敢下樓梯，大喊大叫，讓人攙著下來！肉大娘一輩子沒進澡堂子洗過澡，自己在家里擦洗，還嘲笑洗澡的人不怕淹死。我三姨和她說在洗澡池子洗澡有多好多好，哪天我領你去洗，她說怕淹死，不洗！其實是肉大娘舍不得花錢去洗澡。肉大娘遇到尷尬也當作一件快樂的事，逗得大家開心！

肉大娘有一兒一女，兒子潤奎是肉大娘的驕傲，長得一表人才，從知青抽調到包鋼當了工人，她通常會拿著潤奎的信讓小舅舅念給她聽。兒不嫌家貧，每年過年都回家看母親和繼父。潤奎結婚后帶媳婦回家看母親的前一天，肉大娘去姥姥家進門只笑不說話。姥姥問你傻笑啥呢？肉大娘才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借穿一天你的襖兒，潤奎領媳婦回來呀。姥姥說這么好的事，我給你洗一洗，拿烙鐵好好烙一烙穿去吧。兒子娶了媳婦，成了家，肉大娘當了奶奶。那年肉大娘生病給兒子拍了電報，兒子準備請假回老家看娘，可就在當天潤奎在工作時出了意外事故，被吊車擊中頭部，死了。肉大娘的姑娘去料理的后事，沒有讓病中的肉大娘知道這噩耗。單位給的撫恤金，姑娘每個月給肉大娘按潤奎生前的數交代給她，說是哥寄來的，肉大娘不識字，也不過問匯款單，兒子寄錢來都要到姥姥家說道說道，那份滿足與幸福讓知情的姥姥心如刀割。女兒到了出嫁的年齡，肉大娘和姥姥說要給女兒找個好人家，她說的好人家就是可靠。結果女兒的婆家就在同一條巷子，肉大娘說她放心，知根知底。未過門的女婿給他挑水，送飯，是個好后生。女兒結婚時，肉大娘第二次和姥姥借了衣服。借衣服時姥姥問，人家娶媳婦辦婚宴，你怎么辦回門宴？肉大娘笑著說，親家說不用辦回門了，讓我娶親那天也去吃席面就行了。姑娘出嫁那天肉大娘吃完喜宴直接到了姥姥家，說女兒的婚宴辦得好，她第一次吃那么好的席面，親家母熱情地給她夾菜夾肉，扒肉蹄尤其香。肉大娘沒有任何彩禮、禮節(jié)上的講究，女兒后來的生活過得安寧而又踏實，現在也已步入小康。姥姥后來去了呼市很長時間，姥姥和我經常聊起肉大娘，吃點稀罕的就說要肉大娘在跟前，一定讓她嘗嘗。當回豐鎮(zhèn)后肉大娘第一時間上門看望，不斷地說道：“我就想你，就夢你?！备袆拥美牙蜒鄹C都濕潤了。后來姥姥在呼市聽說肉大娘生病了，委托小舅舅去探望，聽說肉大娘死了，姥姥難受了好一陣子，甚至說不想回豐鎮(zhèn)了，她已經習慣了踏破門檻的肉娣子了。因為肉大娘跟姥姥說好人同活著，壞人同死掉。等壞人們同死了咱們倆也同活著。肉大娘臨死前的兩個愿望，一是念叨她的兒子潤奎，一是想見張嫂兒一面！肉大娘一生命運坷坎，但從未見過她哀嘆自己命不好，到死人們都沒有告訴她兒子的事兒，人們不愿意看到肉大娘悲傷的樣子，不忍心讓她臉上沒有了笑容，因為人們心中的肉大娘總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悲劇對她太殘忍！肉大娘到死，臉還是肉嘟嘟，笑瞇瞇的！

（責任編輯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