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爾豪
母親去世的這天,正在床前哭得昏天黑地的明月接到一個電話,她拿著電話愣了好一陣才說,良木是你嗎,你真的回來了?電話里響了一陣就掛了,明月仍呆呆地站著,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剛剛傷心的眼淚還掛在臉上,但因為缺乏后援,難以形成一條線,就那樣散亂地掛著。正在忙碌的弟弟明星有些訝異地看著姐姐,問,怎么了?明月回過神,說,沒事,單位打來電話。明星說,你不是請假了嗎?明月說,單位要查一個東西,只有我知道放在哪。明星說,你們單位也真是,咱家出了這么大的事,還要找你去,有沒有一點同情心。明月說,快去聯(lián)系殯儀館吧,我耽誤不了多長時間的。
支走了弟弟,明月又在床前站了會。母親是在早上去世的,早上明月洗漱完畢要去上班,走前照例去母親房間一趟,母親還像以前那樣側(cè)身躺著,只是這次面向里側(cè),明月說我走了,床上沒有聲音,明月就往外走,可她走到門口,突然站住了,冥冥中有種不祥的感覺,急忙返回身,把母親扳過來看,母親眼睛仍然睜著,手放在額頭上,已經(jīng)冰冷了,再探鼻息,也沒一點呼吸的樣子。明月驚叫起來,突然的變故使她亂了分寸,她趴在母親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上只知道哭,很久才想到給弟弟打電話。明星過來后,看了看母親,把明月拉到一邊,說,你不能這樣伏在媽媽身上哭,兒女的眼淚不能滴到去世老人臉上的。明月呆呆地看著弟弟,很久才說了句,媽媽真的死了!明星把明月拉到懷里,明月哭著說,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我還給她喂了一碗粥,咋說死就死了呢?明星說,遲早都有這一天的。明月說,可她咋不跟我打聲招呼,一聲不吭就走了呢!明星把姐姐拉出屋子,自己打了一通電話,很快親戚朋友都來了,屋子里熱鬧起來,明星跟親戚們商量喪禮的事,只偶爾過來勸說明月幾句,可明月還是止不住地哭。
窗外寒風凜冽,靠渠邊幾棵柳樹的枝條被風吹得漫天飛舞,就像一個悲傷過度的老婦披散的亂發(fā)。天空陰暗低垂,幾乎能擰出水來。明月關(guān)上窗子,目光又投在母親的臉上,看久了,卻仿佛看見母親的眼睛睜開了,眼睛笑笑的,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月?lián)u搖頭,再去看母親,知道是自己眼花了。她又想哭,卻被一個歲數(shù)大的親戚拉到一邊,然后用一條白布蓋在了她母親臉上。明月知道,從此她將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卻被鏡子里面的自己嚇了一跳,散亂的頭發(fā),因為悲傷過度而有些浮腫的眼睛,面容枯黃,額頭上的皺紋堆積起來,看上去跟一個中年婦女差不多。自己這個樣子怎么去見良木呢。明月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又哭起來。
明月傷心的間隙,明星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殯儀館,等車輛時,明月不住看表,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最后仿佛下了決心,對明星說,我出去一下,說著取下黑紗,匆匆向外走去。
那場預(yù)報十多天的雪終于下來了。進了房間,明月拍著身上的雪粒子,房間的溫暖使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那些還沒有被拍掉的雪粒子很快融化,從明月的頭上臉上流下來,像是一道道淚痕。良木遞過手巾,明月擦著臉上的水,說,下雪了。良木朝窗外看一眼,原來很小的雪粒正變成漫天飛舞的雪花,地上很快就鋪上一層白,原來灰蒙蒙的天也明亮起來。
你怎么就來了,事先也不打個電話。明月說。
也是突然決定的,公司休假,就回來了。良木說。
我還以為,明月看著良木,自從上次你說那樣的話后就不會再回來了。
良木有些尷尬地搓著手,說,上次是在氣頭上,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還真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明月說著,抓住良木的手放在臉上。又說,我想洗個澡,這幾天把我累壞了。
良木放好水出來,卻發(fā)現(xiàn)明月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明月做了一個夢,夢中她掉進一個小池塘,她在水里掙扎,母親卻在岸邊看著她,她幾次伸出手,可母親卻沒有拉她,母親淡然的目光使她恐懼,停了一陣,母親做出一個可怕的舉動,她跳下來,緊緊抱住她,往池塘的深處走去。她從母親眼中看出她的企圖,她害怕極了,哭叫著,拼命掙扎,想從母親的懷里掙出來。她醒了,看到一張關(guān)切的臉。良木說,你做噩夢了?明月發(fā)了一會呆,說可能是太累了。良木說,都在忙些什么,看你臉色這么差。明月想了想說,單位加班,熬了一個通宵。良木說,早上跟你打電話,聽到里面鬧哄哄的,似乎還有哭聲,是有什么事嗎?明月說,一個同事的母親去世了,那時我正好去吊唁。良木哦了一聲,說,水放好了,你去洗澡吧。
明月一邊洗澡,一邊和良木說話。明月說,突然聽到你的電話嚇了我一跳。怎么了?良木問。我根本沒想到你還會打電話, 明月說。我怎么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我也不知道,可我總覺得,你不會再給我打電話了,我一直就是這樣想的,所以你突然回來,著實讓我吃驚不小,明月說。良木說,你喜歡胡思亂想的毛病還是改不掉。說著探進頭,隔著毛玻璃看被水霧包裹著的明月的身子,輕輕敲幾下。明月回頭,看見良木正看她,捧了一把水灑在玻璃上面,說,準備待幾天?也就一個星期吧。良木說著,去推玻璃門,明月卻在里面閂上了。良木敲了幾下玻璃門,明月說,我就出去了。
穿好衣服,明月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著外面飛揚的大雪。電話響了,她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良木說,沒想到國內(nèi)現(xiàn)在還這么冷,那邊熱得都穿短袖了。明月看了良木一眼。良木說,不過那邊一年四季見不到雪,回來就看到這么大的雪,真是挺幸運的。他說著扳過明月的身子,撫摸她的頭發(fā),說,你的頭發(fā)多光亮啊,比過去好多了,你的心情看上去不錯?。∶髟抡f為什么。他說,只有心情好,頭發(fā)才不會枯萎,跟植物是一樣的,心情是植物的雨水,有雨水了植物自然會長得繁茂。他說著目光盯著她,呼吸里發(fā)出溫熱的氣息,她能感覺出他身上的溫度在急劇升高。她從他的懷里掙脫開,親了下他的額頭,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靈桌正中央放著母親的24英寸遺像,邊上擺放著黃白花,供果、供菜等。明月看著鏡框中的母親,慈眉善目,雍容大方,只是微微下垂的嘴角泄露了她的秘密,一輩子的苦和委屈正從嘴角汩汩流出來,幾乎要把這個世界給淹沒了。母親一生命運多舛,自從父親有了外遇離她而去后,就再沒見她笑過。她拉扯著他們,在受苦受難的同時,脾氣也變得越來越暴躁,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給他們招來一頓痛打。她教他們剛強,她也是這樣做的,自從離婚后她沒有再流過一次眼淚,苦和委屈都藏在心里,拼命把它們遮蓋得嚴嚴實實。但總有疏漏的時候,實在忍受不住,她的嘴角就會下拉,像是一個漏斗,那些苦和委屈就會遺漏出來,散得地上到處都是。明月把母親的遺像擺正了些,說,想哭你就哭一場,痛快地哭一場,我知道你心里苦,苦得連哭的心思都沒有了,說著自己卻哭起來。
喪禮的事很復(fù)雜,幸虧有明星撐著。明星找了他的一些朋友幫忙打理,明星只比她小兩歲,遇事卻比她沉著得多。明星的沉著應(yīng)該和母親近乎法西斯的教育有關(guān),她記不清明星曾挨過母親多少打,離婚的母親性格變得越來越乖戾,生性頑皮的弟弟成了她教育,亦或是發(fā)泄的對象,任何一點小事都惹得她暴跳如雷,這種教育一直持續(xù)到她打不動為止。即使明星結(jié)婚后,這種暴力的手段也沒有停止,她拿在手里的拐杖隨時會落在明星的身上,很多時候還是當著他媳婦的面,這種近乎家暴的教育方式使明星從小就對母親懷著深深的敵意,羽翼漸豐的明星開始抗拒這種教育,母子之間的戰(zhàn)爭從沒有停止過。稍微有點積蓄明星就在外面買了房子,搬出去住,母親的拐杖再長也難以夠到他了。于是母親鷹隼般的目光開始轉(zhuǎn)向她,她知道她的噩夢般的生活開始了。
但母親教育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在母親的嚴厲教育下,他們變得剛強起來,至少表面看起來是這樣。她教給他們生活的基本道理和技能,這種教育使她受益匪淺,她六歲就能自己照顧自己,高中和大學(xué)靠自己勤工儉學(xué)完成學(xué)業(yè),憑著自己的頑強,擁有一份不錯的職業(yè)。二十三歲那年她帶回自己的第一個男友,說他對自己怎么的好,母親只是看了那個男孩子幾眼,就說,你跟他斷了吧。她問為什么?母親說,看他那閃爍的眼神,就不是一個靠得住的人。她不太相信母親近乎女巫的決斷,可母親的強勢是她不能違逆的。然實踐證明,母親說的是對的,在以后的不到十年間,這個男人已經(jīng)四次離婚??蓡栴}是,她每次找到的男朋友,母親鷹隼般尖利的眼神都能從中發(fā)現(xiàn)缺陷,然后把他們掃地出門。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不要相信男人,相信男人,就像相信老母豬會上樹,男人都是公狗,他盯著你只是想跟你交配。母親說這話時盯著她看,女巫一樣的眼睛里露出瘆人的眼神。她不相信母親的話,她想母親這樣偏激可能跟她的遭遇有關(guān),父親的離開使她傷透了心,也使她對所有的男人失去了信任。她不再相信男人,有人曾勸母親新組建一個家庭,被她一口回絕??伤@種對待所有男人的態(tài)度使明月痛苦不堪,她領(lǐng)回來的男人都被她無情地打入另冊。為了女兒的貞潔,她一遍又一遍地追問是否跟男人有了那些事。她對明月的承諾一點也不相信,半夜起來趁她熟睡時查看她的乳暈,她固執(zhí)地相信,被男人親過的乳頭會變顏色。當明月知道她的這些勾當后,惡心得都要吐出來,可她卻不以為然。不能說這種嚴管沒一點效果,至少在三十歲以前她一直保持著她的處女之身。而這種嚴管帶來的另一個惡果是,明月到了三十多歲仍然孤身一人。當別的女人和心儀的男人卿卿我我時,她卻在一雙眼睛的注視下發(fā)呆,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幾乎要瘋了。
接下來,他們商量葬禮上的一些事情,與殯儀館洽談有關(guān)治喪事宜,向親友們告知吊喪時間地點等,做了簡單分工。明月負責向親戚朋友告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她挨著號碼打,到了最后一個號碼,她猶豫了,那是父親的號碼,她猶豫了一陣,還是把號碼撥通了,電話里傳來父親蒼老的聲音。父親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但是否前來吊唁,父親頓了頓,沒說個決斷話。
又處理了幾個小事,明月總算安靜下來,這時她才想到自己還沒有吃飯??伤稽c也沒胃口,也不想動,就那樣軟軟地靠著。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布置靈堂,靈堂里香火繚繞,祭桌上點燃著一對可燃三天的蠟燭,燃燭中間是一只插著三根焚香的香爐。祭桌下放著一盞油燈,晝夜不息,明月知道那叫長明燈,邊上擺放著一疊疊黃色紙錢和一只用于燒紙錢的瓦盆。明星在靈堂內(nèi)外跑來跑去,安排人放置花圈和花籃,門口的座椅,香煙茶水,接禮和簽名的長桌等。
有時她會想,自己在哭什么,為什么那樣傷心,她的哭聲里是否包含著別的東西,譬如說慶幸,她不容許自己這樣想,可她固執(zhí)得如同母親一樣的思維告訴她,她就是在慶幸,她甚至從靈位上母親看她的眼神中也能感覺出來。她有些心虛地把目光投向門外,外面的雪小了些,但風卻大,帶著尖利的哨音,有樹枝被積雪壓斷的咔吧聲,有多少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為什么今年會下這么大的雪呢!
窗上的玻璃掛滿了水珠,有的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冰,手摸上去,冰冷濕滑。明月站在窗前,手指在窗玻璃上劃道道,等所有的道道都明晰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幾個字,她看了看,劃掉,重新寫,但寫來寫去還是那幾個字。
明月說她是偷偷跑出來的,一會還要回去上班。
屋子里很暖和,明月把大衣脫下來,仍然站在窗邊。良木放下手中的書,說,你都這么忙嗎?話語里似乎帶著一股怨氣。明月說,可不是,單位里很多事,請假也不準,不過,再過兩天就好了,就有時間陪你了。良木說,也許我就不該來,耽誤你的事。明月看著良木說,是不是本就不想來啊。良木說,也不是的,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明月說,我知道,可知不知道又怎么樣呢!她的話里有股傷感的味道,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都去看外面的雪。
從什么時間開始認識的呢?明月想,應(yīng)該是三年前吧。良木是搞培訓(xùn)的,明月所在的公司曾邀請他做過幾次培訓(xùn),負責接待的就是明月。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兩人都有了意,那時正是明月生活最慘淡的時候,一個還算中意的男朋友被母親毫不留情地抹掉了,明月的精神幾近崩潰。良木的出現(xiàn)多少緩解了她的痛苦,她至今無法明白當初和良木的接觸是出于愛還是報復(fù)。但結(jié)果是他們走到了一起,她知道他有家室,他曾說過,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他會離婚的。抱著這根稻草她等了兩年,后來他就不說這樣的話了,再后來,他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十個月前的最后一次見面,他們吵了一架,因為良木隱約告訴他,公司要派他出國了。雖然他的話說得很閃爍,但明月從他閃爍不定的眼神里讀懂了他的含義。那她怎么辦,明月感覺自己的世界再次塌陷了,但她的眼淚并沒有留住良木的步伐??墒?,今天他回來了,是為了她嗎?她的內(nèi)心再次萌發(fā)出一絲希望之光。
在上面寫些什么?良木探過身子。
明月把字跡劃掉,說,隨便劃的。但有些還沒有劃掉,上面影綽顯示良木的字樣,這讓良木有些感動。
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明月的手機又響了一次,良木說,如果你有事就去忙自己的事吧。明月說,天都黑了,我請你吃飯吧。
開始明月說帶良木去一個有名氣的地方吃小吃,但到了一樓又改變了主意,說就在酒店里吃吧,這里的晚餐也不錯。良木本沒什么胃口,也就隨了明月。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找了個位置,點了幾個菜。明月說,喝酒嗎?良木搖搖頭。明月說,就喝一杯吧。說著要來一小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口。良木說,你不會有什么事吧?明月說,能有什么事。良木說,你以前從不喝酒的。明月笑起來,說,以前?是一個星期以前,還是一年以前,我們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明月說著伸出十個指頭,十個月,幾乎就是一年了,十個月是個啥概念,孩子都生下來了。良木沒有說話。明月又說,我現(xiàn)在能喝半斤,你信不信。良木勸她還是少喝點,可明月還是把瓶里剩下的酒倒進了嘴巴里。
吃過飯,明月說要去看雪,她說,你見過這么大的雪嗎?良木搖頭。明月說,這個冬天不知又有多少人死去。良木看著她。明月說,人跟草木一樣,春夏繁茂,秋冬枯萎,歲數(shù)大的人很難熬過冬天的,何況是這么大的雪。良木說,為什么說起這些?明月說,我也不知道,只是看見這雪就突然想起來了。良木說,你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明月說,哪里不一樣?良木說,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有種感覺。
回到酒店,洗了澡,兩人抱著坐了會,明月說,我要走了。良木的手還在她的身上摸索,一只手去解她的扣子,仿佛沒有聽到她說的話。她又說一遍,擋開他的手。他驚訝地看著她。她的嘴里噴著酒氣,說,我不能做!他說,為什么?明月只是一個勁地搖頭。良木有些煩躁地挪開身子,在屋子里走了幾圈。明月的目光追隨著他,想說幾句歉意的話,良木卻倏地轉(zhuǎn)過身,把她撲倒在身下,明月扭動了幾下,就不動了。
事后,良木去摸明月的臉,卻摸到一臉的淚水,他有些不安地看著她,問,怎么了?明月擦了擦臉,說沒事,就是突然有些難受。良木說,是因為剛才的事?明月?lián)u頭。那是為了什么?良木問。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有些難受,可能是喝多了。良木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明月說,真的沒事,就是喝多了心里難受。她說著一陣干嘔,急忙跑到衛(wèi)生間,吐起來。
把自己拾掇干凈,明月蜷縮在床上,就像一堆物件。良木端來一杯茶,問她是不是好了些。明月說,還是有些難受。良木說,說過不讓你喝那么多的。明月說,是高興吧,你回來了,總該有所表示才是。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
那就好。
她說,問你個事。
她說,是這樣,她想了一下,是一個朋友問我的,她的父親死了,可正好那兩天她外地的男朋友回來了,她去朋友住的賓館看他,她的朋友要跟她做愛,雖然很糾結(jié),但她還是沒有拒絕他。你說,她這樣做對嗎?
良木說,肯定不合適,自己的親人不在了,傷心都來不及,怎么還能去干那樣的事情。明月說,可她擔心那個男人會離開自己。即使那樣也不能啊,良木說著,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說,怎么說這樣一個事?明月說,朋友因這得了抑郁癥,我也不知道怎樣勸她。良木說,還是怪她自己,在那樣的時間干那樣的事,對誰來說都是一件不能原諒的事。
明月的臉色蒼白,轉(zhuǎn)身去找自己的大衣。
你要走了嗎?良木說。
她看了眼時間,說,九點了,真的該走了。
良木說,那我送送你吧。明月說著不用,低著頭,人已經(jīng)走了出去。
每個客人前來吊唁,明月都要哭著出來迎接。靈堂里,只有她和弟媳,侄子只有五歲,還不明白死亡的含義,更多的是把這當作一種熱鬧。弟媳的哭是不能當真的,能夠啊幾聲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連續(xù)的折騰和心事的掛牽,讓明月身心疲憊,開初痛徹心扉的傷心到了最后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儀式。客人少時,她呆呆地望著門外,手機振動了一下,她急忙拿出來,一遍遍地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晚上,明星也過來守靈,但他的事總是很多,能呆上一陣就很不錯了。弟媳守了一會,借口兒子睡覺必須有她陪著,也回家了。靈堂里只剩下明月一個人,明星說一會就過來陪她,還交代說一定不能離開,靈位前的長明燈是不能滅的。說到這里,明星疑惑地看著姐姐,說,昨天晚上你去哪了,靈堂里沒有一個人,到處找不著你,打電話又關(guān)機。明月說,去了單位一下,正好手機沒電了。明星嘟噥著說,你們單位也太他媽扯蛋了,怎么沒一點人性。明月沒說話。
靈堂里安靜下來,門外的積雪泛著白光,冷風從洞開的大門灌進來,幾乎要把人推個趔趄。明月把被子裹在身上還嫌冷,她站起來不住走動,然后目光落在母親的遺像上。遺像上的母親也看著她,卻滿含深意,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你說我去干什么了?明月說,你把我們像貓狗一樣養(yǎng)著,什么事都要管,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滿意了吧。母親的嘴角往下拉了拉,有些諷刺的意味。明月有些生氣,說,你讓我遠離男人,是要我像你那樣過一輩子嗎,世上哪有這樣當母親的。母親的眼中似乎滿含悲傷。明月也哭了,她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我吃虧,怕我受傷,可我現(xiàn)在這樣就不受傷了嗎,活個女人咋就這樣難哪!遺像前的蠟燭閃了閃,冥冥中仿佛聽到了一聲嘆息。
這聲嘆息把明月的思緒拉得很遠,她想起父親離開她們的那些日子,那時她還小,晚上,母親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把她摟得緊緊的,兩條腿緊緊夾著她。她除了從母親身上嗅到熟悉的體味外,似乎還嗅到別的味道,是什么,她說不上來。有天晚上,她從迷糊中醒來,看見母親手里拿著一把錐子,正一下一下地往大腿上扎,有隱隱的血從她的大腿上流下來。她嚇壞了,以為母親要自殺,抓住母親的手,拼命哭起來。母親抱著她,也是哭。那個晚上在她的記憶里始終揮之不去,也始終無法理解。直到多年后,她才意識到,對于一個獨居多年的女人來說,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明星回來了,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雪,一邊罵著這該死的天氣。他看著空蕩蕩的靈堂,和水晶棺里的母親,說,一個人還真有些害怕。明月說,有什么害怕的,是自己的母親。明星說,換了別人我還不害怕,你看,她現(xiàn)在還盯著我看,到了那邊,沒有人可管,她的日子還不知道該怎么過。明月說,不要胡說。又坐了會,明月看了看手機,說,我出去一會。明星說,這么晚了還出去。明月說,我有些悶,出去透下氣。明星說,那你可不要時間太長,一個人我受不了。
良木正要睡覺,打開門,看見是明月,驚訝地說,這么晚了……明月笑笑說,從這路過,順便來看看你。是嗎?良木問了一句。明月又說,就待一會,一會就走。
明月說著在椅子上坐下來,不住打著哈欠。良木倒了一杯熱巧克力,明月一口喝了,說,就是怕你寂寞,這么遠跑來,把你丟在酒店里,怎么想著也不是那回事。良木說,真是那么想的?可不是,明月說。良木說,那干脆晚上住下來吧。明月說,那可不行,一會回去還有活要干,早上又要起早,所以只能陪你一會。良木伸手攬住她,明月笑著掙脫了身子,說,還是洗洗澡吧,身上像是爬滿了小蟲子,渾身不舒服。
一會兒,洗澡間里傳出來洗漱的聲音。良木點了支煙,若有所思的樣子。
洗漱聲停止了,但沒見明月出來,良木走過去,卻隱約聽到啜泣的聲音。良木問,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嗎?那種近乎啜泣的聲音戛然而止,明月說,我很快就出來。
明月重新在床邊坐下,浴袍的一角開著,頭發(fā)濕漉漉的,幾綹搭在額頭上,良木去看她的臉,可上面什么也沒有,難道是自己聽錯了,他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
怎么了?她用毛巾擦拭頭發(fā)。
沒什么。良木搖搖頭,可能是我聽錯了。
明月滿屋子找衣服,手卻被良木抓住了,他親她的臉,她想掙開身子,但卻被緊緊壓著,掙了幾下,也就不動了。
良木說,你不愿意嗎?
明月?lián)u搖頭。
那你的意思是?
明月還是搖頭。
良木說,真是越來越弄不懂你了。
他看著她,她把身子蜷縮在一起,嬰兒一般,潔白的身子發(fā)出誘人的光澤。開始她的身子僵硬,就像一條凍僵的蛇,隨著他的愛撫,她的身子柔軟起來。
多美妙的時光啊!良木撫摸著她柔軟的身子說,真想就這樣一直呆下去。
事畢,他們緊緊抱著,她的頭抵在他的胸脯上,像是睡著的樣子。他靠在床上抽煙,外面走廊里傳來服務(wù)員滿腹牢騷的說話聲,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去看她,明月的眼睛閉著,身子卻不時悸動。他拉過被子給她蓋上,目光卻被她小包露出的一樣?xùn)|西吸引住了,他抽出來,是一面黑紗,他想了想,又翻了翻里面的東西,發(fā)現(xiàn)一張治喪通知單和親友答謝詞,想起這幾天的魂不守舍,以及她說的話,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推了下迷糊中的明月,問她是怎么回事。
明月怔了怔,突然說,我媽死了!說著嗚嗚哭起來。
良木呆呆坐著,腦袋仿佛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有什么用嗎,你剛來就告訴你這樣的晦事。
明月說的倒也是,告訴他有什么用呢!
良木的心情一下子沮喪起來,突然的變故似乎讓他不知所措,他哭喪著臉,眉頭結(jié)成了疙瘩。他的樣子,反而使明月有些不安。明月說,算了,不管她了,人總是要死的,說不定什么時間我們也會死了。接下來她說了很多有關(guān)母親的事。你知道如果我犯錯,母親會怎樣懲罰我,明月說,她有一把錐子,以前人們用來納鞋墊子的那種,如果她認為我做了錯事,就用錐子扎我,手背,胳膊,甚至大腿,她一邊扎一邊哭,血就那樣汩汩流出來,直到我認錯為止。奇怪的是,那些血,并不使我恐懼,反而讓我有一種興奮,尤其是看到她那驚懼的樣子。明月說著笑了,突然撲到他的身上,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干什么?她的話語里有一種狂熱的情緒。
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裸體。
你瘋了!
我就是瘋了。她說著去扒他的睡衣,他用力抵擋,說,你瘋了,還不住手!
明月不說話,他的拒絕終究抵不住她的狂熱,他的睡衣被剝下來,就像一只剝了皮的兔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兩手掩住私處。
天哪,多丑陋啊,為什么要把男人造成這個樣子,她嘻嘻笑起來,撥動他的物件。此刻它像一個小老頭,無精打采的樣子??纯催@個小東西,要給女人帶來多少苦難啊,比魔鬼還要壞,干脆把它割了算了。她說著手里真的出現(xiàn)了一把小刀,他驚叫起來。
她卻笑起來。
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陰間嗎?
良木沒有說話。
應(yīng)該有吧,大家都這樣說,明月自言自語地說,母親一定不會原諒我。
可她很快又用一種異常堅定的聲音說,算了,不管了,已經(jīng)這樣了,就怨我吧!
他摸了下她的臉,她的臉上滿是淚水。
在火化的時間上明月和明星起了爭執(zhí),按明星的意思是再等一天,原因是母親唯一的一個妹妹距離遠,又因為聯(lián)系困難,到來已在三天之后了??擅髟抡f,那怎么成,讓母親躺在這里算什么事,還是早些火化,讓母親入土為安。再說,天這么冷,親戚們就這樣待著,受冷受餓,母親也會感到不安。明月的情緒有些激動,揮舞著手,指頭幾乎要戳到明星的臉上,這倒讓明星有些奇怪,說,姐你怎么了?明月茫然地說,怎么了?明星說,從沒有見過你這樣。明月呆呆地站著,哭喪著臉,仿佛靈魂剛剛回到身上。站在邊上的姑姑說,你姐姐太傷心了,她說的有道理,這著急忙慌的,還下著這么大的雪,還是早些火化了吧。明星說,那好吧,就定在明天火化。
在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親朋向遺像默哀三分鐘,明星致答謝詞;然后是親戚瞻仰遺容,向遺體告別。所有的程序都進行完了,可運遺體的車還沒來。明星去問,才知道火葬廠的爐子出了點小事故,正在檢修,火化恐怕要等到下午了。
良木正在看書,明月進來了,哈著雙手,良木奇怪地看著她,說,怎么——來了?
我是偷著跑過來的,明月說,那里的氣氛太壓抑了,天天哭,我的嗓子都哭啞了,臉上都要哭出皺紋了。她說著拿出一面小鏡子看。
葬禮進展到哪了?
要送去火化,可火葬廠的爐子出了問題,就只能等了,反正閑著也是沒事,殯儀館離這里也不遠,就過來了。
那邊不見了你會怎樣?良木說。
有明星在,我跟你說過,他比我能辦事得多。
她說著,依偎過來,低下頭,伸出嘴巴,咬住他的嘴唇。
他們這樣抱著坐了很長時間。
他伸手去解她的扣子,可被她擋住了,說,我們今天就抱抱。
就抱抱嗎?良木說。
我要過去,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在這里就麻煩了。接著她說起殯儀館的事,混亂得很,同一天竟然有四五家辦喪事,死的人也不一樣,有老的,也有年輕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人影憧憧,哭的,說笑的,喊叫聲,鞭炮聲,殯儀館里煙火繚繞,哀聲四起,就像世界末日。你說,這人為什么會死呢?
人都會死的。他說。
可有些人連死都不能安心,像媽媽,死時眼睛都沒閉上。
那你就跟她好好說說,我們那有種說法,如果老人有心事,眼睛是不會閉上的,但親人跟他好好說說,他就會把眼睛閉上,安心地走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想了想,卻說,算了,像我現(xiàn)在這樣,媽媽怎能安心吶。她說著起身,靠在窗臺上。
說說你的事。
什么事?
回家了嗎?
沒有。
是不是在騙我?。?/p>
真的。他起身去拉窗簾,厚厚的絲絨窗簾把房間遮得一片黑暗,連他的臉都看不清楚了。
算了,不說了,跟你說件有意思的事,你猜剛才我進來時怎么著,一個服務(wù)員攔住問我找誰,我說了房間號,可她仍然不放我走,問我是干什么的。我當時就火了,說干什么你管得著嗎。我們的爭吵引來很多人看,奇怪的是他們看我的眼神,直到現(xiàn)在我才想起來,你猜他們把我當什么了?
當什么了?
他們一定把我當妓女了。明月說著笑起來,笑得眼淚都下來了。
他們真是瞎了眼了,真該去找他們的經(jīng)理去。良木說。
明月止住了笑,卻說,其實他們也沒有錯,我這樣跟妓女又有什么區(qū)別。她緊緊捂著臉,打開了門。
人就要上車了,還沒見到明月的影子,打電話,明月說馬上就回來。明星看見明月,就埋怨說,人都在等你呢。明月在臉上抹了一把,說,我想去給媽媽買樣?xùn)|西。說著就要轉(zhuǎn)身,卻被明星喊住了,明星咦了一聲,說,你怎么穿這樣的衣服!明月看了眼自己,身子也緊了下,去酒店的衣服竟然忘記換了,紅色的衣服在一群黑衣人之間顯得非常扎眼,很多人都盯著她看。明星埋怨說,去個商店還要把衣服換了。明月說,我這就去換。明星說,你這些天魂不守舍的,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明月捂著臉哭起來,明星就沒再說什么。
火化時,明月抱著母親的遺體,哭得喘不過氣。就這樣離別了嗎,明月看著工作人員打開爐門,那個一輩子受盡苦難又把苦難加諸到她身上的親人就要走了,從此陰陽兩隔,以后誰會再管她的事。明月越想越傷心,不是明星拉著,連自己都要被送到火化爐里。
從火葬場出來,把母親送到公墓,請親友們吃了豆腐席,親朋們陸續(xù)散去。明星問明月一個人住習(xí)不習(xí)慣,不習(xí)慣就先到他家里去住段時間。明月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明星說,過四天母親要過頭七,到時別忘了。明月說,我知道了。
雪小了些,細小的雪花飄飄悠悠落下來,她捻了一朵在手上,看上去是透明的,慢慢地,就融化了。城市的房頂上積起了一層厚雪,站在高樓的平頂上望出去,就像連綿起伏的雪山。
明月推開門,嘴里嚷嚷著累死了,歪扭著躺在床上就沒有起來。良木勸她洗澡,可她嘟噥著說,讓我睡一會嘛,就一會。說完話,已經(jīng)沒了聲息。
洗了澡,身子感覺輕松多了,良木問她母親的事,她說都結(jié)束了,話語中有種輕松的意味。很快她就感覺出自己語言的輕佻,直了直身子,說,母親的事圓滿了。圓滿了嗎,良木重復(fù)了一句,聽上去跟佛家的話語似的。
房間的暖氣開得很足,明月的顏色很快活泛起來。她卻把臉貼近窗玻璃,冰冷的感覺使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明月說,你知道在我心中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嗎?
什么?良木問。
外面苦風愁雨,下雪更好,我呆在一個溫暖的房間里,一杯茶,一個男人,兩人說著話。明月說著看著窗外飄揚的雪花。
良木笑著說,如果是在被窩里,有一個男人摟著,又怎樣?說著手伸過來。明月躲了躲,說,真不要臉!
良木恬著臉,說,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告訴我。
明月說,當然更好了。她說著把身子依過來,緊緊抱著他。
一個晚上,他們就這樣緊緊摟在一起。良木說,還回去嗎?
不回了。就這樣跟你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她的話里有股狂熱的意味。
人死了會是什么樣子?她突然說。
還能是什么樣子,應(yīng)該是升天了。
人死了會做什么,到陰間還會做愛嗎?
怎么會想到這些?
我也就是好奇,你說呢?她又問了一句。
應(yīng)該不會吧,肉體都沒有了。
那多寂寞??!她說,那人們?yōu)槭裁炊紶幭瓤趾蟮厝ツ沁吥亍?/p>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話。
她突然撤離了身子,說,媽媽躺在棺材里,我們在這里尋歡作樂,對不對???
良木的身子緊了下,也把身子抽開了。
她說,嚇著你了。
也不是的。
一定是嚇著你了。她突然笑了起來。
下這么大的雪,媽一個人躺在那里不知道冷不冷。
死了應(yīng)該不會感覺冷吧,人都沒有了。
可有靈魂的,靈魂也會感覺冷的。
她說著把窗子開了一道縫,他問她在干什么。
明月說,讓媽媽進來暖和一下。
良木皺著眉頭。
不會這么小氣吧,明月看著良木說。
也不是的。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媽媽,明月說,她穿著那件琴曼毛衣,那是她最奢侈的一件衣服,我記得自從我買給她后,她就很少穿。她站在家門前,卻不進去,我撲過去跪在她面前,抱著她的腿痛哭,她俯下身子用手撫摩我的頭,也哭了。她說她回來看看我,她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們說了很多話,然后她說了一句我走了,就不見她人了。霎時我就驚醒了,愣了一會,去看表,夢到她的那會正好是她去世的時辰,一點不差。你說,那是真的嗎?
應(yīng)該是吧,我也聽說過,人過世后都會回來看自己最疼的那個人。
可我一直給她的心里添堵,走了也不讓她安生,我這樣的人是不是該死??!她說著一個勁地掐著自己的手指。
在房間里坐了會,他們商量去什么地方玩,外面的雪還在下,這樣的天去什么地方都顯得有些做作,良木就說,隨便出去走走吧,在賓館里待了這么多天,連路都不會走了。
房子的屋檐下,懸掛著一溜的冰柱。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掃路上的雪。幾個小孩子不知從什么地方搬來一些冰塊,摔在馬路上,路人不小心踩在上面,差點摔倒在地,罵罵咧咧地回頭找那些毛孩子,卻已經(jīng)沒影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良木說。
會有什么打算呢。她重復(fù)了一句,你說呢?
良木把頭扭向別處。
一切都解脫了,她說,也許我該換一種活法,把過去的東西都忘掉,然后重新開始。你說,我能忘掉嗎?
那就好,良木模棱兩可地說。
我想給自己放個假,去旅游,一個人到西藏去,該結(jié)束的都結(jié)束了。
良木沒有說話。
迎面兩個人走過來,明月急忙躲到邊上的梧桐樹下,人都走很遠了,才從樹后轉(zhuǎn)出來,臉色蒼白。
怎么了?良木問。
兩個認識的人。明月說。
又走了幾步,她停住了,說,他們一定看到我了,而且他們都去參加過吊唁的,天哪,如果他們知道我剛死了母親,就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們會怎么看,他們一定會逢人便說,這樣,所有的熟人都會知道這件事,連我公司的人都會知道。她一連串地說出這些話,捂著臉靠在梧桐樹上,身子輕微地抖著。
也許他們沒有看到呢。良木安慰說。
不,他們一定看到我了,我看到他們走過去后還扭回頭看,就像求證似的。
良木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陪著她站在邊上。街道空曠,路上很少行人,偶爾有車輛經(jīng)過,都是小心翼翼的。前面不遠的地方,一輛車撞在樹上,一個人跌跌撞撞從車里鉆出來,罵著該死的鬼天氣。
算了,不去了,明月說,真是不該出來,怎么會想著出來呢。
良木訕訕的,仿佛做了錯事一樣。回頭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只烏鴉在樹上鳴叫,其它的鳥兒仿佛都消失了似的。明月說,你生氣了!良木說,沒有。明月說,我那話不是說你的,是說我自己的,我自己咋就這么沒腦子呢,所以媽媽生前不放心我,才整日管著我,看來我真是一個沒腦子的女人,是不是?良木只好說,那是我的主意,和你無關(guān)。她抬頭看他,說,你這樣說一定是怪我了,那不關(guān)你的事,我只是在怪我自己。良木有些厭煩,他不知道這樣的談話還要持續(xù)多久。他抬頭看天,竟然看到太陽出來的跡象。天晴了么,他暗暗地思忖著。
父親來看她,電話里她謊稱不在家,可父親說我看到你進屋的。明月只好把門打開,身子卻依在門框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父親說,葬禮那天我原本要去的,可考慮到那么多熟人,你媽媽又是那樣恨我,怕去了再引起她的不快,讓她在那邊都不快活,我就沒去。老人說著不斷揉眼睛,枯皺的面皮上沾滿了淚水。父親說,我知道你媽媽恨我,你們也恨我?,F(xiàn)在我也恨我自己,人只有到老了,才知道年輕時做的那些事的荒唐,說這話不是祈求你們原諒,只是想把自己這些年壓在心底的話說給你們聽。這些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們,你,還有你弟弟,可你媽不讓我見你們,給的錢也被她退回來,見你們一面,你們就會挨頓打,看你們這樣,我就跟你們聯(lián)系少了,可你們知道我這心啊,尤其是這些年,一直在疼。父親說著哭起來。明月也哭了,她抱著父親,父親老了,瘦得幾乎成一把骨頭。父親繼續(xù)說,我近來很不好,知道你媽媽走了后,我也有種很不好的感覺,我想把心里的話跟你們說說,恐怕以后就沒有機會了。明月哭著說,爸爸,你不要這樣說,以后我去看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父親說,那不對的,我又沒有養(yǎng)你們,沒有資格讓你們養(yǎng)活,就是死在荒郊野外也沒有理由要你們養(yǎng)活。明月哭得幾乎說不出話。
跟著父親去墳?zāi)股蠠?,父親顫巍巍跪下來,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又說,都是我造的孽,現(xiàn)在都報應(yīng)在我身上了,你死了還有人給你送終,我死了就簡單了,席片一卷扔到山上就是。明月聽得心酸,背過臉,已是一臉的淚水。
又坐了會,明月說,走吧,天太冷了,會感冒的。父親說再坐會吧,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她看著父親,父親真的老了,今年應(yīng)該七十了吧,但她知道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做過兩次大的手術(shù),那兩次,她悄悄寄了點錢,但沒有去看他,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去看看他的,人老了,還去追究過去的事干什么。她的內(nèi)心對自己充滿了譴責。
父親要回去了,明月看著父親艱難轉(zhuǎn)過身,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她。她說,我送你回去吧。父親搖頭,說,我是想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去給我燒個紙嗎?明月說,我會經(jīng)常去看你的。父親擺手,那倒不用了,只要能去燒個紙就行了。說著臉上露出了笑容。
明月看著父親的身影蹣跚著在人流中消失,想著父親和母親的一生,這世上的男人和女人,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良木打開門,房間里黑著,打開燈,卻看見明月在椅子上坐著,就像一座雕塑。
你是怎么進來的?良木驚奇地說。
那個和我吵架的服務(wù)員,我們成朋友了。明月說著笑了。我和她說了會話,說了我們的事,說我們?nèi)甑膽偾椋莻€小姑娘,居然給感動得哭了,她就給我開了門。
那怎么可能!
那有什么,最關(guān)鍵的是,她不會再把我當成一個妓女了。
她跟他說了帶父親去墓園的事,也說了父親和母親一生的糾葛,她說,男人和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良木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不厭其煩地說她下午做的事,陪父親去了公墓,去白事的店鋪買了包封,去商店買了水果蔬菜,然后去了西山寺,頭七要給母親念經(jīng)超度的。那些和尚也真是,她說著笑起來,同去的還有一個人家,死的是一個姑娘,好像是因了男人割了手腕的,當知道我家是一個老太太時,那些和尚就同意了人家,可我是先去的呀,我就跟他們爭,因為理虧,最終還是同意先來我家,連那些和尚也是好色的呀!
可能是人家給的錢多吧。
什么呀,明月反駁說,給的都是一個價。
按說是不應(yīng)該的,和尚嗎,都出家了。
人都是一樣的嗎,只有活著,只要東西在,誰都會想的,是不是。她說著看著他,卻突然笑起來。
笑什么?
問你一個問題,她說,接吻為什么要閉上眼,做愛也是。
他考慮了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讓我睜開眼試試,她說著把嘴巴湊過來。
怎么樣?
真怪呀,她說,我知道原因了。
什么?
睜著眼,一下子就看到對方心里了,朋友都沒得做了,人總是喜歡自己騙自己,明知是件無望的事,還要緊緊抓住不放。
整個晚上她都不睡覺,一個勁地纏著他,良木卻有些障礙,說,算了吧,內(nèi)心里總感覺有些不安。
又不關(guān)你的事,她說,這世界每天都會死人的,世界一天要死多少人,中國要死多少人,又怎么樣?
可總是覺得別扭,我是不是也該去燒個紙?
你算我家的什么人,你說。她盯著他看。
她這樣說,他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房間里彌漫著溫暖和情欲的味道,她喘著氣說,真想就這樣,不干別的,就這樣一直做呀做呀直到老死。
他們緊緊摟抱著,充滿激情的身子相互纏繞著,散發(fā)著欲望的光芒。
讓我看看你這小身子究竟藏著多少欲望,他撫摸著她的身子,這欲望要把多少男人給淹沒了。
可仍無法拴住男人的心,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能是累了,她終于安靜下來。他看著她的臉,被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臉上,嘴角微微下彎,仿佛被幸福和苦愁塞滿了。
睡了一會,她突然驚叫起來。
怎么了?
她渾身發(fā)抖,仿佛遭了電擊一樣。我好像看見了母親,她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
你可能是憂傷過度了。
她走向窗戶,趴在窗臺上往外看,夜晚沉寂一片,只有少數(shù)的窗戶還亮著燈。星星出來了,卻有些羞于見人似的躲躲閃閃。風仍然冷,她卻張大嘴巴,把它們吞進腹內(nèi)。
良木的電話響起來,良木嘟噥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回過身,明月正看著他。
我知道是誰的電話,明月說,你不該這樣的,在我這尋歡作樂,卻和另一個女人勾搭。
不是你想的那樣。良木辯解說。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十個月都沒聯(lián)系,你卻突然來了,你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呀!
良木的臉紅了,還想爭辯幾句,明月卻倏地轉(zhuǎn)過身,說,算了,我走了。
良木站了一會,看了看天,也許真的該走了。
頭七這天,上午全家去了公墓,上香,磕頭,燒了包封,放了鞭炮。公墓里煙火繚繞,很多人都在做跟他們相同的事,很多是剛進來,或者是正在進來的,親人們還沒有從苦痛中解脫出來,哭聲真摯,扯人心扉。明月想,這世界上每天要死多少人啊,人為什么就不能像其它動物一樣,活著就簡單地活著,死了就死了,這樣活著受罪,死了也受罪,看來真的還不如動物呢。明月把花放在母親的墓前,說,有這么多人陪著你,就安心地去吧。
到了賓館,良木正在收拾東西,她看到他放在地上的包,說,就要走了嗎?
可不是,在這一呆就是七天,還沒有過這樣的事。他說著看了看外面的天,天雖然還陰沉著,但明亮多了,路上的積雪早已化凈,只有路邊還能看到堆起來的雪,但早已沒了剛堆起來時的氣勢,成了一堆爛泥。
一定要走嗎?
他沒有說話。
她看了看時間,說,其實我們還可以再做一次的。
他抬起頭,她的目光壞壞地看著他。
他想做個什么動作,但沒有做出來,手軟軟地垂下來,然后用一種近乎呢喃的聲音說,你不要這樣!
那你要我怎樣,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你說我該怎樣做!明月抓著頭發(fā)。
你就不會說句話,哪怕是騙我的,讓我高興一下。
他的嘴角難看地咧了咧,可什么話也沒說。
真他媽的!她說,把頭套拽了下來,扔在地上,一下一下地踩。
他看著她去除假發(fā)后的頭發(fā),很多已經(jīng)白了,白得讓他心驚。
東西都收拾好了,她要送他,他不讓。
她說,又不會拉住你不放,擔心什么!
她這樣說,他也只能隨了她了。
進了機場,他去取票,放置行李。她站在邊上看著。
他回頭,看見她仍在看他,就揮揮手。
她突然說,這次來是告別的嗎?你不說我也知道,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良木沒有說話。
她說,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來就是為了和我睡覺的嗎?
良木的臉色變了,仿佛受了什么襲擊似的,縮了下腦袋,再也沒有往后看一眼,匆忙進了檢票口。
她兩只手用力絞著,說,那就再見了……
她說著抬頭看了看天,天真的晴了,陽光直直地射下來,她伸出手,陽光的斑點在她的手上跳躍,純凈得能看清里面的微塵。她靜靜站了會,拎起地上的包,向另一個檢票口走去。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