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敏
1
初夏,午后。進入養(yǎng)馬島的跨海大橋?qū)庫o安詳。車輛少,路面潔凈無塵。兩旁是沉靜的海面,船只精巧,如棕色的狹長樹葉,正收攏身體進入睡眠。日光是初夏應有的熱度——溫煦,稍帶那么一丁點的灼炙,但絕不暴烈逼人,是柔軟和生命力的恰切糅合。
前方是蔥郁的海島,如精致安靜的巨大盆景。在橋上,聽不到馬的嘶鳴——那最能代表動物活力的猛烈狀態(tài),恰恰被一種寧靜的形象世界所呈現(xiàn)。瑰麗的想象世界,因此更為富饒,令眼光伸展,投向更為闊寬的事物。比如傳說。假如秦始皇真的曾把這里作為皇家養(yǎng)馬島來經(jīng)營,那,再沒有什么傳說,比秦始皇東巡、徐福東渡更為神秘的了。方士、仙藥、神山、生命永恒不逝的召喚,這是多么強大的悲觀主義!類似迷狂荒謬的信仰,濃烈執(zhí)著,帶著不可一世的難言的痛楚。
我們已習慣于創(chuàng)造人物。在小說中,給人物創(chuàng)造看似活生生的性格。同樣,那些關于秦始皇的影像——《英雄》《荊軻刺秦王》《楚漢傳奇》……我們看到陳道明、于和偉等各種版本的秦始皇。演員無不在努力塑造這位不可一世者的性格。影視作品妄圖通過形象、小說妄圖通過言詞,令一個虛幻的人物在現(xiàn)實中不朽。而事實是,當你為他傾盡所有的才情,藝術(shù)作品完成后,秦始皇抽身而去。這時你才發(fā)現(xiàn),你對他知之甚少。
你如何能完滿地描述這樣一個人?他是強力、飆狂的颶風,是騎在世界背上奔馳的人。他是一個荒謬的存在。
是的,藝術(shù)的美,有時恰恰源于它的荒謬性。徐福東渡,為的是給秦始皇尋找長生之藥。秦始皇為此數(shù)次東巡,失望與希望并生互繞。當他遙望大海中央這座蔥翠茂盛的海島,并萌生在此養(yǎng)馬的念頭時,海島進入了與君王互繞的歷史。直至今日,島與君王的相遇,仍在互相照亮與釋說,帶著不可避免的荒謬之美。
多么神秘,偉大的相遇,一種荒誕!卻富饒高貴,內(nèi)里充滿了原始的、動物的、本能的激情、幻想和生命力。精巧的海島,就這么宿命地成為歷史的深遠背景。幾千年來,它擁有多么深刻、廣博、奇異的經(jīng)歷和體驗,我們無法想象!任何關于它的文字,都無法用經(jīng)驗中那些藝術(shù)的想象來處理。小說家的靈感和天賦,也無法與它的千年體驗一較高下。
2
這是一種奇異的進入方式。
——橋。
橋,它的異常伸展,是一類我們不熟悉的、無限強勁的運動,奧運會所有運動項目都無法與之媲美。行在橋上,它既絕塵而去,又迎面而來,如巖漿和涌流奔淌。它來去之處無頭無尾,引人猜想。因為它天衣無縫地跟更廣遠的事物綴接。
它的存在也是奇跡。曠野、大水——它于它們之上滋長,然后凌空伸展。它是如此地賦予自己一種魔力,把近景光學拉長為遠景聯(lián)想。
我于這種讓我迷醉的事物之上緩慢行駛,進入養(yǎng)馬島。這種奇異的進入方式,是我對美、詩意、傳說的投入,也是它對我的投入的迎合。這就是美的藝術(shù)的交互繞結(jié),彼此賦予。是生命力,是好奇,是敏感——這關乎藝術(shù)的一切強健有力的要素,需要我和它共同給予。
由于這種奇異的進入,海島在一寸寸地還原,朝歷史遠處收縮。多么富有彈性的收縮啊,它面對一個敏感的人,向此人呈現(xiàn)出的有力暗示,使自己充滿了時間性,同時又失去了時間性。
酒店落地玻璃窗外,黃土皚皚的賽馬場詭異地沉默著。恰是因為這沉默,它同樣地充滿了時間性,又失去了時間性。一個敏感的人,可以輕易地看到,馬匹在駿捷地突奔,鬃毛凜冽如幟,馬的目光被柵欄圍繞。痛苦而放縱的嘶鳴,那奪冠的野心和熾熱欲望,令一切平凡之物目瞪口呆,簌簌發(fā)抖。
這個站在落地玻璃窗內(nèi)的人,內(nèi)心里也被奪冠的野心和熾熱欲望所燒灼,焚烤之痛讓其悲傷得無法自抑。
我試圖推開一扇門。它就在我的手邊,沒有鎖,像古代某扇虛掩的木門。門外一排排的座椅虛席以待。倘若坐在座椅上,面對空曠的賽馬場,觀賞一場想象中的賽馬——這一定是對抗筋疲力盡、枯竭、衰微、貧乏的一場激烈旺盛的沖撞和洗滌。門被我打開了一條縫,然而,外面有風。激烈的風,壓迫著門扇,我感覺到了強勁的力量,那種內(nèi)在的豐富的傳遞。我收到了,那些傳遞,來自時間之外。因此,最終我關上了門,退居在時間以內(nèi)。
風聲。海島的風,幾天里持續(xù)地奔突和嘶鳴。這是不竭的充溢和生機,毫不浮夸和過分。
3
時間蠻橫地存在,又虛幻地懸浮著。
每遇到這種感覺,我就要想起我的槐花洲。這個虛構(gòu)之地,恰如海島,跟世界只有一條奇異的通道。進入既是終點和迷失,也是目的和回歸。《大雪》《去槐花洲》《再去槐花洲》《浮世筑》《見識冰塊的下午》《浮世音》《一九三八年的鐵》,這些小說中,都有槐花洲的存在。它是堅實的根基,又是凌駕于內(nèi)容之上的懸浮之物,是某種類似于靈感的不確切的、漫無節(jié)制的、安放于靜靜歲月背后的……革命、咆哮、怒意。它與我的創(chuàng)作、沉默、勤耕苦讀相互平衡。
是的,槐花洲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它一經(jīng)誕生,就強勁地脫離了我。它一次次地引誘我皈依于它,附著于它。它管轄著我的小說、我脆弱而敏感的神經(jīng)、我的藝術(shù)邏輯和一切想象。它是博大的方寸之地。
我曾像游子一樣披露,槐花洲的誕生,源于我故鄉(xiāng)附近的一個村名,及故鄉(xiāng)無處不在的槐樹?;比鐪刂t君子,在我的藝術(shù)生活中承擔著關于故鄉(xiāng)的所有暗示意義。它來自虛構(gòu),卻概括了我的整個故鄉(xiāng),這大約是我潛意識中賦予故鄉(xiāng)的一種不朽。
當然!這種不朽,來自對賦予生命的母體的感激和愛。于我而言,不僅如此,它還提示著我藝術(shù)生命的所有特質(zhì)和渴慕。
我們陌路途經(jīng)的時日,
決意在將來成為贈禮。
誰在計算我們的收成?誰將我們
從舊的、消逝的歲月中分離?
里爾克的詩。我經(jīng)常默念的部分。
對于養(yǎng)馬島,我沒有旅行感。那是因為,我就生活在它的近旁。但我為何會時時想起里爾克的詩——我們陌路途經(jīng)的時日?大約仍是因為,這海島跟那么強悍的歷史相依互繞。它在塵世之中,又在塵世之外。如我小說中的槐花洲,它存在,又不存在。
在島上兩日。黃昏,離開海島。依然是初夏的溫度,比來時的午后稍顯清涼??绾4髽蛞廊话察o,車輛極少??斓綐蝾^時,停在路邊接聽電話,暮色悄悄蓋下。再上路時,感覺已是恍惚數(shù)年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