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孫 林（南京大學）

【編者按】本期專題以張伯苓的人生求索開頭，那么作為結尾，重溫晏陽初則再合適不過。雖然一個專注于精英教育，一個則對農(nóng)民更感興趣，但他們對國家貧弱原因的深刻理解，以及教育的實踐，都有很多異曲同工之處。也許，不同時理解張伯苓和晏陽初，便不能算是全面理解了他們這一代的教育和教育家。

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晏陽初無疑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本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他致力于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以“除文盲、作新民”為宗旨的平民教育運動，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他的平民教育理論和實踐，對中國現(xiàn)代教育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對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建設與改造做出了有益的貢獻。

一

晏陽初，1893年出生于四川巴中縣的一個城市平民家庭。早年留學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法國從中國招募去大批華工。1918年夏，剛從美國耶魯大學畢業(yè)的晏陽初應募到法國為華工服務。在法國，晏陽初目睹了華工的苦難，發(fā)現(xiàn)這些被洋人輕侮和蹂躪的“苦力”并不愚笨，只是由于貧窮和缺乏讀書機會而不識字。為了解除苦力的“苦”，開發(fā)苦力的量“力”，晏陽初創(chuàng)辦了華工識字班，推廣識字運動，并創(chuàng)辦了《華工周報》。這就是晏陽初倡導平民教育的開始。

晏陽初由法國華工的情形，聯(lián)想到“國內一定也有幾萬萬過著牛馬般生活的男女，急需要教育”。于是他下定決心，回國后要為苦難同胞服務，教他們讀書識字，使他們有揚眉吐氣、發(fā)揚才智的機會。1920年8月，晏陽初回到中國。他目睹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深感國內文盲眾多，國民素質低劣，官僚政體貪污腐敗，社會經(jīng)濟沒能改善，這些皆是內亂外患的根源。因此，他認為在國內推行平民教育，啟發(fā)民眾的民主意識和國家觀念，乃是當務之急，必須迅速發(fā)動。1922年，晏陽初在長沙興辦平民學校，開展平民教育實驗，并取得初步成功。1923年，晏陽初聯(lián)絡朱其慧、陶行知等人在北京成立“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簡稱“平教會”)，開始有組織、有計劃、大規(guī)模地推進平民教育。

1924年以前，平教會的工作重點是在城市里提倡識字教育。后來，晏陽初認識到中國是個以農(nóng)立國的國家，85量%以上的人口居住在農(nóng)村，平民的絕大多數(shù)是農(nóng)民，因此不顧及農(nóng)民的平民教育算不上是整個的平民教育。由此，平民教育運動開始由以城市為重點轉向以農(nóng)村為重點。這是平教運動的第一次重大轉變。

1929年，晏陽初在河北省政府協(xié)助下，到本世紀初曾開展過“新村運動”的定縣從事平民教育，開展“實驗縣”工作。隨后,量晏陽初舉家遷居定縣，平教會總機關與全體成員及家屬也同時遷往定縣。于是，以農(nóng)民為對象的富有新意的平民教育在定縣全面展開。晏陽初在對定縣情況進行全面調查的基礎止，認為農(nóng)村問題的最大病根在“愚、窮、弱、私”。針對這四種病癥，他提出須施行四大教育：以文藝教育治愚，以生計教育治窮，以衛(wèi)生教育治弱，以公民教育治私。為保證四項教育的實施，晏陽初采取了學校式、社會式、家庭式三種教育方式，連環(huán)進行，整體推進。平教會還確立以“除文盲、量作新民”為平民教育的宗旨。“除文盲”是整個平民教育的基礎工作，量它以人人識字、人人取得基本教育為目標，“作新民”則是平民教育的最高目標，目的在培養(yǎng)適應20世紀中國所需要的具有知識力、生產(chǎn)力、強健力與團結力的“完整的人”。

晏陽初在定縣實驗的基礎上，認識到只注重平民的識字教育還不夠，必須徹底改造他們的人文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以及生產(chǎn)和生活方式。要實現(xiàn)這些改造，就必須將平民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結合起來，實施綜合整體的社會基層改造。這樣，平民教育運動開始由識字運動逐步轉變到平民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相結合。這是平教運動的第二次重大轉折。

定縣的平民教育實驗取得了相當?shù)膶嵖?，很快在全國范圍內引起了較大的反響。從1929年到1936年間，前往定縣參觀平民教育的人士絡繹不絕，形成了定縣參觀熱。在這些參觀者量中，既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既有專家和學者，也有新聞記者及軍政界人士。此外，各省的大專院校、國內的學術團體或社會團體，也都組織參觀團前往參觀考察。

晏陽初在定縣的活動，也引起了南京國民政府的重視。1930年蔣介石就派人前往定縣考察，感到頗為滿意。1931年蔣介石電召晏陽初到南京面談，與之討論有關民眾的組織訓練問題，還請晏陽初到中央軍校講演，蔣對軍校的學生說：“我們所談三民主義都是理論，要具體實現(xiàn)三民主義的方法，那就是晏先生所講的。將來我要把你們送到定縣去留學，去學習真正的實際建設工作?！笨梢娛Y介石十分贊賞晏陽初的平民教育運動。1932年，晏陽初為蔣介石擬定了一個“縣政改革方案”，同年，國民政府召開第二次全國內政會議，晏陽初以“特聘專家”的資格出席。這次會議決定實施晏陽初提出的改革方案，在各省設“縣政建設實驗區(qū)”。

1933年，晏陽初拋棄了平教會超越于政治黨派之上的初衷，與河北省政府合作，在定縣設立“河北省縣政建設研究院”，由晏陽初任院長。同時還成立了“定縣實驗縣”，自縣長以下的一切公務員均由研究院實驗部的職員擔任，并把實驗區(qū)的許多工作(如生計、衛(wèi)生等)量納入縣政的軌道。對于這種改變，晏陽初后來曾作過這樣的解釋：“我們的力量是很有限的?，F(xiàn)在全國的大權掌握在蔣介石的手里，全國的財權也在他手里，必須與政府合作，我們才有出路。我們一定要做到‘政教合一’，先辦幾個實驗縣,量辦出了成績,量再向全國推廣?！?/p>

晏陽初把平民教育推向全國的愿望，得到了南京國民政府的確認。1935年，內政部通令全國各省實行縣政改革，設立實驗縣。在地方上，一些政治投機者認為辦實驗縣容易出成績，可以借此撈取政治資本，于是紛紛電邀晏陽初去主持辦實驗縣。其中湖南、貴州、四川三省的主席最為積極。晏陽初接到邀請后，即刻部署工作人員前往各地去辦定縣式的實驗縣，以擴展他的平民教育的成果。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晏陽初把定縣平教會主要部分撤往長沙。1940年又搬遷到四川北磅的歇馬場，并在這里創(chuàng)辦了“中國鄉(xiāng)村建設育才院”，致力于培養(yǎng)農(nóng)村建設人才,量繼續(xù)推進平民教育運動的開展。

到40年代中期，平民教育不僅在中國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而且在世界范圍內贏得了聲譽。1943年5月24日，為紀念哥白尼逝世40周年，美國舉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紀念活動，晏陽初被推選為“現(xiàn)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貢獻十大偉人”之一。

抗戰(zhàn)勝利后，晏陽初繼續(xù)為平民教育事業(yè)而奔忙。他設想通過培養(yǎng)大批建設人才，把中國建成理想社會的典范。1949年底，晏陽初由香港赴美國，繼續(xù)在海外從事平民教育活動。

二

晏陽初致力于平民教育事業(yè)，是基于他對中國社會問題的認識為前提的。他通過自己的觀察和體驗，認為中國問題的核心在于四萬萬國民絕大多數(shù)未受教育，因此產(chǎn)業(yè)不興、生活艱窘，甚至窮民饑革，遍地皆是，根本談不上生產(chǎn)力。另一方面，國人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戰(zhàn)，輕視公義而重視私情，根本缺乏團結力與公共心。晏陽初感嘆地說：“以如是的國民，來建設20世紀的共和國家，無論采用何種主義，施行何種政策，一若植樹林于波濤之上，如何可以安定得根！”他“四顧茫茫，終夜徘徊，覺舍抱定‘除文盲，作新民’的宗旨，從事于平民教育外，無根本的事業(yè)，無偉大的使命，無最有價值的生活?！闭沁@種信念，使晏陽初毅然放棄升官發(fā)財?shù)牡缆?，投身于平民教育，并將其作為自己矢志追求并獻身的事業(yè)。

晏陽初的平民教育理論，是在社會實踐中不斷形成的經(jīng)驗總結，是一套極具創(chuàng)意的思想，它有如下幾個主要特點：

1.把“人”作為根本的思想。晏陽初平民教育的理論核心是中國傳統(tǒng)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他認為中國近代之所以貧窮落后、任人宰割，“就是因為我們丟了本，沒有從根本上去重視建民、強民、富民的工作，本不固，國家自然不會強盛”。平民教育“用意就是在固本上著力”，目的在于造“人”。晏陽初堅信：“欲從根本上拯救和建設中國，只有從‘民本’上求一個解決方法?！敝袊膯栴}雖然復雜，但必須先從發(fā)生問題的“人”身上，從四萬萬民眾的身上去求解決的辦法，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這種把“人”看作根本的思想，貫穿于平民教育的全過程。

2.從教育人手改造中國的主張。晏陽初認為：“愚、窮、弱、私”是中國人的四大病癥，是中國社會的根本問題,量而其根源則在于“中國教育不能普及”，特別是廣大農(nóng)民沒有受教育的機會。他認識到20世紀的世界是民族智識的戰(zhàn)場。中國雖號稱有四萬萬人民,量但其中三萬萬以上是文盲，這些同胞名為國家的主人，實際上如“中世紀專制國家的老愚民”?！跋襁@樣有眼不識字的瞎民,量怎能做健全的國民而監(jiān)督政府呢？怎會不受一般政客官僚野心家的摧殘蹂瞞呢？”他認為救治這種病癥的辦法就是“多在平民教育上做工夫”，“萬靈丹就是在讀書識字”。但是，“中國幾千年來,量民眾教育根本沒有人注意，中國過去的教育完全是士大夫的教育，這整個民眾偉大的力量，從來就沒有人發(fā)現(xiàn)過，也沒有運用過。中國民眾不是不可教，而是無教”。因此，他主張通過平民教育的手段來改造中國社會，“復興農(nóng)村”、“復興中國”。他指出：“這個責任完全在教育界”。實現(xiàn)“民族再造”的使命，必須依靠教育來完成。他期望能盡快在全國普及識字教育，否則國家將會“主權旁落”。他說：“中國不必亡，亡不亡全在教育界。教育界可以支配中國，支配前途，改造社會?！币虼怂J為，從事“人的改造”的教育工作是解決整個社會問題的關鍵。

3.對社會進行整體改善的思想。晏陽初認為，社會是一個由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各方面因素構成的動態(tài)系統(tǒng)，“在農(nóng)村辦教育，固然是重要的,量可是破產(chǎn)的農(nóng)村，非同時謀整個的建設不可”，“不謀建設的教育，是會落空的，是無補于目前中國農(nóng)村社會的”。因此，平民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是相依并進的關系，二者互相影響、互相促進。如果平民教育僅僅停留在教農(nóng)民認識文字、取得求知的工具上，而不去提高他們的覺悟，不激發(fā)他們改造社會、改造生活的信心，那么平民教育對于農(nóng)民與農(nóng)村就是毫無意義的了。因此，晏陽初提出，要從整個鄉(xiāng)村社會所存在的各項重大問題出發(fā)，進行綜合治理、整體改造和建設。他說：“鄉(xiāng)村建設是整個新社會結構的建設，并非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事，而是從根本上謀整個的建設事業(yè)，所有文化、教育、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自衛(wèi)等各方面工作都是互查連貫的?！?/p>

4.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思想。晏陽初認為，任何理論離開了實踐就沒有實際價值和發(fā)展的源泉。他批評“中國從前的讀書人只是讀書寫文章而已，一向的風尚都是不注重實際工作的。實際的工作只讓農(nóng)、工、商各界的人去做，與讀書人不發(fā)生密切關系，于是中國的讀書人就成為一種特殊階級”。晏陽初強調平民教育和鄉(xiāng)村改造都要以實踐為基礎，主張“一切的教育工作與社會建設必須有事實的根據(jù)，才能根據(jù)事實規(guī)劃實際方案”。他要求從事平民教育的人要深入鄉(xiāng)間，從農(nóng)民實際生活里去找問題、找材料、求方法，而不能待在大都市里蹲圖書館去講農(nóng)村教育。脫離農(nóng)村實際的農(nóng)村教育等于閉門造車，隔靴搔癢，無補于中國問題的解決。在他的帶領下，一大批學有專長的知識分子深入到民間從事平民教育，并做出了一些卓有成效的業(yè)績。

此外，晏陽初的平民教育理論還深受近代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的影響，他強調民主的精神，主張平民教育要培養(yǎng)農(nóng)民的現(xiàn)代意識，試圖自下而上為中國民主政治建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