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之前覺得這個病離自己不遠，但也沒有想到這么近?！?015年6月5日，小葉被確診為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在此之前，“某人感染HIV”，還只是他偶爾在朋友八卦中聽到的傳聞。

3月31日是小葉心里“很多折磨真正開始”的日子。那天，小葉喝了酒，在心情極度低落的時候選擇“放縱一次”。他通過社交軟件約了網友到自己家中，對方“顯得很平常地拿出一些東西”，在酒精和這些“東西”的雙重作用下，小葉感覺有些恍惚，并在當天和這位網友發(fā)生了性關系。后來，小葉感覺到了身體的異樣——“嚴重陽痿”，決定去做檢測。經過了“近30年人生中最難過的時間”，他得到了最終結果——HIV陽性。

小葉在事發(fā)當晚就知道，他使用的“東西”是冰毒。他曾經在一位朋友家中見過同樣的“東西”?！拔潮居玫牟Ａ骶摺鶋?，有點像我們平常看見的水煙，但是體積更小，甚至長得有點‘萌，”小葉回憶，在朋友家第一次接觸冰毒時，被冰壺有點“萌”的外表“騙到”，以為不會有什么危害。

中國艾滋病援助基金會負責人烏辛堃在接到小葉的求助咨詢后發(fā)現(xiàn)，小葉是一個擁有艾滋病基本防治知識，而且日?！靶越佑|不多”、非常注意自我保護的人，但這并沒有讓小葉在偶然一次使用冰毒的“放縱”之后成為被“豁免”的特例。

烏辛堃越來越頻繁地從艾滋病防治的地方NGO那里得到反饋：被檢測出的HIV感染者中，有過冰毒使用經歷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近幾年，艾滋病與冰毒體現(xiàn)了明顯的正相關關系。“這是一個尚未引起足夠重視的問題?！睘跣翀艺f。

瑪麗斯特普國際組織南京中心主任李瀾有著更為嚴重的擔心：被稱為“新精神活性物質”的“新新型毒品”有著遠比冰毒、K粉等合成毒品更為強烈的興奮和致幻作用，對艾滋病防控形成的挑戰(zhàn)無疑更為艱巨。但目前這些“新新型毒品”的公眾認知度非常有限，很多人甚至在并不知曉的情況下就已成為受害者?！靶戮窕钚晕镔|一旦廣泛流行，后果更加不堪設想?！?/p>

興奮致幻劑倍增感染風險

國家禁毒委副主任兼國家禁毒辦主任劉躍進在2015年5月的國家禁毒委全體會議上表示，截至2014年年底，估計實際吸毒人數(shù)超過1400萬名，其中濫用合成毒品人員急劇增多，目前已發(fā)現(xiàn)145.9萬名，年均增長36%，累計登記人數(shù)首次超過濫用傳統(tǒng)毒品人數(shù)，反映出中國毒品濫用結構發(fā)生深刻變化。

從事艾滋病防治的地方NGO也在近幾年發(fā)現(xiàn)，前來進行HIV快速檢測的人群中，越來越多的人透露有使用合成毒品的情況。

成立了13年的蘇州彩虹志愿者工作組從三年前開始發(fā)現(xiàn)有人因為吸食冰毒感染性病或者HIV?！拔覀円呀洶l(fā)現(xiàn)十幾例類似的案例，這對我們的工作來說也是一個比較新的情況，”工作組負責人張人杰表示，工作組近幾年來檢測出的HIV感染者，一直堅持定期檢測，本身對預防艾滋病的知識比較了解，他們都表示在吸食冰毒后發(fā)生過高危性行為，因此認為，自己是在吸食冰毒后感染的。“吸食冰毒會讓人意識模糊，忘記實施保護措施，最終被感染。”

冰毒，又名甲基安非他明、去氧麻黃堿，是一種無味或微有苦味的透明結晶體，純品很像冰糖，形似冰，俗稱冰毒。與傳統(tǒng)毒品使用者主要通過共用針具造成的血液傳播不同，濫用冰毒等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的艾滋病風險主要在于性傳播。

烏辛堃解釋說，傳統(tǒng)毒品主要是“麻醉鎮(zhèn)靜”作用，一般不會產生性沖動，而冰毒等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同屬于“興奮致幻劑”，其藥性之一是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讓人感受到“high”并產生高度的性需求，同時降低吸毒者的自我拘束能力，也就增加了無保護性行為的風險。而且，由于強烈的性渴望，冰毒使用者甚至會有持續(xù)多小時的激烈性行為，進一步增加了感染 HIV的可能。

2014年，余姚市疾控中心和當?shù)乜词厮S機抽取345名最近一年吸食新型毒品的男性進行調查，66.08%的人承認吸食新型毒品后發(fā)生性行為，且性伴多、不固定。在過去一年中，吸食新型毒品后性交的228人中，性伴只有1個者占3.51%，2-3個者占22.81%，4個及以上者占73.68%，但每次性行為均使用安全套者僅占10%左右。

沈陽愛之援助健康咨詢服務中心負責人馬鐵成說：“艾滋病的傳播途徑是母嬰傳播、血液傳播、性傳播，以往國內對艾滋病的干預工作涉及到毒品時，只會考慮到共用針具引發(fā)的感染，但是新型毒品加大艾滋病的風險，是來自于性接觸。毒品和性傳播的結合是艾滋病防控工作面臨的一個新挑戰(zhàn)，目前還沒有明確的干預方法和手段”。

性工作者和同性戀者成高危群體

目前，到底有多少人因使用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而感染HIV，并沒有確切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這種能夠詮釋因果關系的具體數(shù)字是很難統(tǒng)計的”，烏辛堃表示，大部分人都不會對外透露。相關統(tǒng)計只能來自于小范圍的調查。

馬鐵成說：“新型毒品的流行最早是在異性戀人群中，尤其是活躍在夜店的年輕人、性工作者等?！?/p>

一些娛樂場所甚至提供了陪同吸食新型毒品的服務。2015年8月，媒體報道，粵東海豐縣城的一次緝毒行動中，燈紅酒綠的會所包房內，數(shù)十名年輕男女正隨著勁爆音樂“嗨”，近一半是年輕女性。桌上散落著數(shù)十根吸毒用的吸管和盛著毒品K粉的盤子。警方在更衣室里還發(fā)現(xiàn)一本會所在冊的“陪溜妹”名錄，約有二三十人。每人有一個格子存放物品，里面放著高跟鞋、統(tǒng)一的化妝包等。

有冰毒吸食者在戒毒的論壇上稱，“陪溜妹”是近年來隨著新型毒品蔓延在部分地區(qū)興起的一個新型“職業(yè)”。他們援引自己的經歷稱，不同于一般的KTV“公主”，“陪溜妹”還陪吸毒。年輕的女孩子們提供陪吸、販毒、賣淫“一條龍”服務，有時還會慫恿別人吸毒。

早在2009年，清華大學、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公共衛(wèi)生學院、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性病艾滋病預防控制中心、北京大學藥物依賴研究所聯(lián)合對北京某強制戒毒所開展調查，共調查151人。調查顯示，與男性相比，女性更容易感染HIV、梅毒、HSV和HBV等性傳播疾病，這可能與女性的生理特性、女性在吸毒過程中常陪侍吸毒人員而處于被動地位有關。該調查特別提醒，性工作行業(yè)中有一個“專業(yè)陪high”群體正在形成，占KTV 性服務工作者的三分之一。

“但最近的趨勢是在男男性行為人群中越來越多?！痹谕詰偃巳褐械恼{研發(fā)現(xiàn)，冰毒使用者發(fā)生無保護性行為的幾率，比普通同性戀者高出多倍。山東省皮膚病醫(yī)院是衛(wèi)生部指定的性病艾滋病監(jiān)測點，該醫(yī)院泌尿生殖科副主任醫(yī)師劉殿昌綜合引用海外數(shù)據(jù)撰文稱：調查顯示，濫用冰毒的男男性行為者與HIV陰性或不明的性伴發(fā)生非保護性被動肛交的風險，是不使用冰毒者2倍以上；與HIV陽性性伴發(fā)生非保護性被動肛交的風險，是不使用冰毒者的4倍以上。

“冰毒是影響所有人群的，但對‘同志人群更為危險?！睘跣翀艺f。張人杰也承認，“我們的工作對象是‘同志人群，這個現(xiàn)象比較突出?！?/p>

為了研究國內冰毒的使用現(xiàn)狀，一家名為“北京佐佑中心”的NGO在微博、微信上發(fā)布調查問卷，共獲得7000人瀏覽量、183份有效問卷，主要受訪對象為同性戀人群。

在這份統(tǒng)計中，關于受訪者使用冰毒的頻率，一年使用1-2次的占40%，平均每三個月使用一次的占12%，平均每月使用一次的占33%。11%的受訪者承認自己是HIV感染者，30%的受訪者明確自己沒有感染HIV，還有49%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狀況。

“需要注意的是，有25%的人表示使用了冰毒之后，在發(fā)生性行為時沒有使用安全套，因此，實際的感染比例可能更高。”調查人員朱羽表示。

“新新型毒品”認知度有限

小葉決定站出來講自己的故事，以“提醒他人”：不要沉迷藥物，應該去給自己的生活尋找積極的支撐，“無論是‘同志，還是異性戀的年輕人”。

烏辛堃在進行“拒絕使用冰毒”的推廣活動時發(fā)現(xiàn)，冰毒的名字、外觀、傳播方式都是不固定的?！氨揪拖駨浡诳諝庵幸粯樱ゲ蛔　?，烏辛堃稱，冰毒的制作方式簡便，從一些普通家用的化學品中就可以提煉，例如感冒藥、抗過敏藥、水渠清理液、指甲油清除劑、電池酸、汽油添加劑、鹽酸、貓砂等；并且，冰毒呈現(xiàn)的樣子也是千變萬化，并不一定是白色透明的“冰塊”，也可能是其他顏色的晶體，并化名為“綠牙簽”、“水晶”、“大牙”等各種叫法，“這些名字讓你都意識不到這就是毒品”，烏辛堃說。

新精神活性物質通過修改現(xiàn)有毒品的化學結構，從而變成新的物質，更難甄辨，容易逃避法律監(jiān)管，以至于不法分子打著“合法快感”、“特制藥物”、“合法興奮劑”等稱謂進行宣傳，具有更大的迷惑性和欺騙性。

這一說法得到了福建省性病艾滋病防治志愿者協(xié)會負責人曉軒的印證。曉軒發(fā)現(xiàn)，盡管到協(xié)會進行艾滋病檢測的人群中有過冰毒使用歷史的越來越多，但大部分人對于“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的概念十分模糊。

“我們在做咨詢的時候會問受訪者會不會想使用毒品，大部分人都說‘不會。接著再問會不會想用‘新型毒品，他們就說不知道概念。但當你向他介紹過后，他們會恍然大悟——自己身邊就有一些人在用”。

“在很多人的意識中，毒品一定要像海洛因才叫毒品”，曉軒描述，目前的新型毒品更新?lián)Q代很快，在營銷上也采取了很隱蔽的說法，有著“花樣”的名字，很容易通過網絡購買。賣家會在產品介紹中告訴你它會帶來性方面的興奮，并“細心”地附上使用方法，但不會告訴你這其實就是合成毒品，更不會稱這些東西有“成癮”的副作用。

廣東警官學院偵查系教授秦總根說，近年來，受國際毒潮泛濫的影響，“新精神活性物質”氯胺酮在內地青少年中迅速流行泛濫，致使吸食氯胺酮人數(shù)持續(xù)上升，消費市場不斷升級。

然而，許多吸食者對氯胺酮知之甚少，還以為它是一種成癮性很小甚至不會成癮的物質而加以濫用，結果貽害無窮。秦總根說：“新精神活性物質濫用者帶有很大的盲目性或盲從性，且往往對此類毒品的性質和濫用后果無正確的認知?！逼鋵崳褂眠@些合成毒品不僅會產生強烈的生理興奮，還會大量消耗人的體力和降低免疫功能，嚴重損害心臟、大腦組織，甚至導致死亡。新精神活性物質的長期生理損害尚在論證，但其強烈的致幻作用會促使濫用者在現(xiàn)實中做出極其異常的行為，相當部分的自殘、自殺以及暴力攻擊等行為與之相關。

更難戒除，也更難干預

目前，冰毒并沒有被發(fā)現(xiàn)有生理成癮的現(xiàn)象，藥物進入人體內24-48小時內，就會在體內消化，“冰毒成癮主要來自于精神依賴”，烏辛堃說。在毒癮發(fā)作過程中，會出現(xiàn)焦慮、煩躁、失眠和對冰毒強烈的需求等情況。普通的毒癮癥狀可能只需要三天時間就會過去，可是上了冰毒毒癮的人可能在“斷癮”很久之后，突然出現(xiàn)復吸的饑渴感。新精神活性物質由于太過新穎，其成癮性也尚在論證。

“合成毒品濫用的精神依賴是比艾滋病本身更可怕的問題?！睆埲私苷f。他經歷了身邊的朋友因為使用合成毒品而造成的生死離別。

張的朋友小關被檢測出感染HIV已有四五年的時間。小關原本狀態(tài)很好，不僅堅持定期檢測，也會在工作組幫助一些HIV感染者做關懷工作。小關早前就有過吸食毒品的經歷，于是沒有把吸食冰毒當回事，認為自己可以憑借毅力戒掉。但小關最終沒有擺脫掉毒癮的糾纏，在吸食冰毒后幾天沒有睡覺，同時漏服HIV感染者應當堅持服用的抗病毒藥物，最終在2015年6月去世。

“過去的海洛因成癮，還可以采用美沙酮替代法，但是冰毒目前還沒有有效的辦法戒掉。我了解的朋友幾乎沒有一個吸冰毒戒毒成功的?！睆埲私苷f。目前，張人杰除了開展“拒絕新型毒品”的宣傳工作，還在申請中國的社會組織參與艾滋病防治基金。

目前，國內針對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的戒毒方式并不成熟?！翱梢哉f幾乎是空白”，烏辛堃稱，“人們接受強制戒毒重新步入社會后，缺少社區(qū)、家庭等方面的相應配套戒毒措施?！?/p>

歐美國家推行的戒毒方式較為多樣，包括行為療法、認知行為療法等心理治療手段，“一對一輔導”法、家庭朋友范圍內通力合作的“家庭教育”模式；由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引申出的“12步程序”、使用代金券等激勵方法維持戒毒的“全變管理”模式等。

聯(lián)合國艾滋病規(guī)劃署駐華代表蘇凱琳在接受《鳳凰周刊》采訪時表示，中國的美沙酮維持治療項目使吸毒人群中的HIV感染者減少了90%。但現(xiàn)在，人工化學合成的致幻劑、興奮劑類的新型毒品和新精神活性物質正成為艾滋病防控事業(yè)的重要敵人。“隨著形勢變化，現(xiàn)在我們的工作需要繼續(xù)深入。我們需要更為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及更為便利和人性化的戒毒場所，來支持吸毒者進行戒毒，降低他們感染HIV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