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虎
(1. 中山大學 哲學系, 廣東 廣州 510275; 2. 安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貴州 安順 56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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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御魑魅”考辨*
楊清虎1,2
(1. 中山大學 哲學系, 廣東 廣州 510275; 2. 安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貴州 安順 561000)
摘要:“以御魑魅”一說最早載于《左傳》, 大致意思是放逐四兇至四夷之地, 抵御域外之地的魑魅。 “以御魑魅”既指四兇拱衛(wèi)中原, 抵御外患, 也是黃帝戰(zhàn)蚩尤故事的演繹。 “以御魑魅”所涉及的對象, 呈現(xiàn)出從堯舜到四兇、 四裔、 四夷、 魑魅這樣一種由親到疏的民族關系。 “以御魑魅”影響深遠, 既代指了偏遠、 蠻夷之地, 又借指流放這一刑制。 在歷代諫書和詩文等文獻中, “以御魑魅”以一種觀念和典故而持久存在。
關鍵詞:“以御魑魅”; 魑魅; 四兇; 四夷
在“魅”文化中, “魑魅”是最早出現(xiàn)的魅族成員, 亦正亦邪。 “以御魑魅”之說是對“魑魅”的一種對抗和斗爭行為, 背后蘊含了相關的神話傳說和原始信仰, 并形成宗教觀念影響后世。
1“以御魑魅”的文獻出處
《左傳》曰:“舜臣堯, 賓于四門, 流四兇族渾敦、 窮奇、 梼杌、 饕餮, 投諸四裔, 以御魑魅。 是以堯崩而天下如一, 同心戴舜以為天子, 以其舉十六相, 去四兇也?!?文公十八年, 公元前609年)[1]1862
《左傳》所記應是“以御魑魅”之說的最早出處, 自此以后, “以御魑魅”之說不絕于書。 所謂的“以御魑魅”, 主要指上古時期, 為了保護中原部落, 堯舜放逐 “四兇”至邊疆一帶, 用“四兇”抵御“魑魅”, 最終推舉賢良, 化害為利。 “魑魅”兇惡, 遠離中原之地, 因而《左傳》又曰:“魑魅魍魎, 莫能逢之?!盵1]1868“魑魅”之眾, 故唐吳少微有詩云:“群牧貢金, 遠方圖牧, 備諸山澤, 以御魑魅”[2]2378。
此外, 《左傳》昭公九年(公元前553年)又載:“先王居梼杌于四裔, 以御螭魅, 故允姓之奸, 居于瓜州?!盵1]1955從字面上來看, 所描述的事件應與文公十八年所記并無二致。
“以御魑魅”的歷史非常久遠, 幾乎只是個古老的神話傳說, 正因如此, 也不免讓人產生了諸多疑惑, “以御魑魅”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和情節(jié)又如何?
2“以御魑魅”與黃帝戰(zhàn)蚩尤
“以御魑魅”一說由來已久, 從本義上來說, 就是對“魑魅”的抵御。 在上古時期, 黃帝和其他部落之間, 就爆發(fā)過抵御“魑魅”的涿鹿之戰(zhàn)。 從時間上來說, 黃帝戰(zhàn)蚩尤要比堯舜流放“四兇”早, 且影響力也更大、 更廣。
黃帝戰(zhàn)蚩尤, 因為是傳說, 所以文獻記載較為模糊。 黃帝與蚩尤是兩個氏族部落首領, 部落之間戰(zhàn)爭不斷。 《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了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有系昆之山者, 有共工之臺, 射者不敢北鄉(xiāng)。 有人衣青衣, 名曰‘黃帝女魃’。 蚩尤作兵伐黃帝, 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 應龍畜水, 蚩尤請風伯雨師, 縱大風雨。 黃帝乃下天女曰魃, 雨止, 遂殺蚩尤?!盵3]430這個故事主角雖然是“魃”, 但從側面講述了黃帝與蚩尤所爆發(fā)的冀州之戰(zhàn), 蚩尤戰(zhàn)敗被殺等傳說故事。 關于黃帝與蚩尤, 歷史傳說中還有阪泉與涿鹿兩次戰(zhàn)爭。 《史記》曰:“軒轅乃修德振兵治……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 三戰(zhàn), 然后得其志, 蚩尤作亂不用帝命。 于是黃帝乃徵師諸侯, 黃帝乃征師諸侯, 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 遂禽殺蚩尤。”[4]3《逸周書》載:“蚩尤乃逐帝, 爭于涿鹿之河, 九隅無遺。 赤帝大懾, 乃說于黃帝, 執(zhí)蚩尤, 殺之于中冀?!盵5]782-783炎帝戰(zhàn)敗, 蚩尤聯(lián)絡苗民, 裹挾魑魅魍魎, 打著炎帝的旗號, 向黃帝宣戰(zhàn)。 黃帝得到其女相助, 發(fā)明指南車, 最終大獲全勝, 自此黃帝一統(tǒng)天下, 四海臣服。
黃帝時期所發(fā)生的“蚩尤氏帥魑魅與黃帝戰(zhàn)于涿鹿”[6]715的故事, 時間上遠早于《左傳》所載的“投諸四裔”, 而且流傳更為廣泛, 本與“以御魑魅”無關, 卻構成了“以御魑魅”事件原型的重要演繹版本。 先秦之后的文獻, 所提及的“以御魑魅”, 故事情節(jié)與“黃帝戰(zhàn)蚩尤”異曲同工, 如唐·杜佑《通典·樂典》比較詳細地講述了這個故事:“蚩尤氏帥魑魅與黃帝戰(zhàn)于涿鹿, 帝乃命吹角為龍吟以御之”[7]3587。 宋·羅泌《路史·蚩尤傳》中, 這個故事又被不斷演繹:“德不能馭, 蚩尤產亂, 出羊水、 登九淖, 以伐空桑。 逐帝而居于涿鹿, 興封禪, 號炎帝。 興, 乃驅罔兩興云霧、 祈風雨, 以肆志于諸侯。 頓戟一怒, 并吞亡親。”[8]65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涿鹿之戰(zhàn)的翻版, 僅是情節(jié)上有些渲染或變化而已。
之所以說《左傳》所提到的“以御魑魅”與黃帝戰(zhàn)蚩尤事件有關聯(lián), 是因為:第一, 故事有“魑魅”參與。 黃帝大戰(zhàn)蚩尤, 因為有很多異族參與, “魑魅”之說被引入進來, 戰(zhàn)爭的關鍵就是打敗了助戰(zhàn)蚩尤的“魑魅”, 戰(zhàn)爭的實質[9]50與“以御魑魅”的過程是吻合的。 第二, 故事本身的神話色彩。 “魑魅”是否存在, 或是異類妖怪, 或是子虛烏有, 關于“魑魅”的認識有很多神話因素, 故事的神化往往是一個虛構的過程, 因而造成了“以御魑魅”之間諸多故事的內在聯(lián)系。 第三, 正義、 統(tǒng)一的戰(zhàn)爭。 從戰(zhàn)爭的性質上來說, 對“魑魅”的對抗, 尤其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 追求和平統(tǒng)一之戰(zhàn)更容易被后世傳頌。
唐代開始, “以御魑魅”一說大量地出現(xiàn)在正史文獻中, 同指一事的“以御魑魅”、 “御魑魅”、 “魑魅”、 “魅”等詞匯頻繁出現(xiàn)。 簡單來說, “以御魑魅”背后所講述的故事, 要么是指《左傳》提到的“四兇”抵御“魑魅”, 要么是經過演繹的“黃帝大戰(zhàn)蚩尤”事件。
3“以御魑魅”的地點與對象
關于“以御魑魅”所涉及的對象和地點, 杜預注《左傳》:“言梼杌, 略舉四兇之一, 下言四裔, 則三苗在其中?!盵10]2087關于“允姓”, 注曰:“允姓, 陰戎之祖, 與三苗俱放三危者。”關于“瓜州”, 注為“敦煌”[4]39。 按照杜預之說, 對象上, 除了“魑魅”, 還有包括“三苗”在內的“四裔”之地居民; 地域上, 應是包括“敦煌”在內的“中原”之外地區(qū)。
關于“以御魑魅”涉及的“四兇”、 “四裔”、 “四夷”、 “魑魅”幾個不同對象, 按照平心的考證, “四兇”就是共工(窮奇)、 歡兜(渾敦)、 三苗(饕餮)、 鯀(梼杌)。[11]這樣看來“四兇”即為“四夷”。 按照虞云國對“四裔”的解釋, “四裔”就是“四夷”, 兩者沒有差別。[12]“魑魅”有著多種解讀, 以筆者此前的考察, “魑魅”就是異域之怪。[13]這樣推下來, “四兇”、“四裔”、“四夷”、“魑魅”基本指同一對象, 這顯然是不合情理的, 若如此, 《左傳》又何必說以“四兇”投“四裔”而御“魑魅”呢?
“四兇”主要指窮奇、 渾敦、 饕餮、 梼杌的考證大體并無差錯, 只是在“四裔”認識上未能仔細辨別。 筆者認為, “四裔”是以“四兇”為祖先的后代部落或其居住之地, 兩者既有關系, 也不盡相同。 “四門”、 “四方”等觀念較為復雜, 涉及天地星宿五方、 陰陽八卦五行、 四季、 五色、 五方帝、 五人帝、 五人神、 五官神等。[14]《禮記·王制》釋“四夷”為:“東曰夷、 西曰戎、 南曰蠻、 北曰狄”, 指中原地區(qū)的四方少數(shù)民族。 在中國古代社會, 非中原地區(qū)生產力落后, 居民長期茹毛飲血、 衣不蔽體, 形象猙獰, 或因此被稱為“鬼方”[15]。 在古代文獻中, 常常出現(xiàn)“伐鬼方”、 “正(征)鬼方”, 中原居民對周邊“鬼方”總是保持一種敵意, “鬼方”本身就是一種蔑稱, “四夷”與“鬼方”相似。
從漢字的本意來說, “裔”與“夷”有較大差異。 “裔”為衣之邊裾, 引申為遙遠之地或后裔, 杜注“遠也”, 在《左傳》中代指邊遠之地, 在《方言》卷十二中指“裔, 夷狄之總名”。 郭璞注:“邊地為裔, 亦四夷通以為號也?!薄耙帷贝砹艘欢ǖ穆?lián)系或血緣關系, 今天我們仍說“華裔”; “夷”, 《尚書·大禹謨》中指“無怠無荒, 四夷來王”, 《說文》中指“東方之人也”[16]213, 大多泛指少數(shù)民族。 關于杜注所提的“三苗”, 《尚書》:“三危既宅, 三苗丕敘。”孔安國注:“西裔之山已可居, 三苗之族大有次敘?!笨追f達疏:“要知三危之山必在河之南也。 禹治水未已竄三苗, 水災既除, 彼得安定, 故云三危之山已可居, 三苗之族大有次敘, 記此事以美禹治之功也?!盵17]150《史記》曰:“三苗在江淮、 荊州數(shù)為亂。 ……遷三苗於三危, 以變西戎。 殛鯀于羽山, 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咸服?!盵4]39可見“三苗”本是中原部落的一支或與之有諸多聯(lián)系, 不然談不上“作亂”。 《左傳》所說的“投諸四裔”, 應該是與中原部落有一定血緣的“四兇”后裔, 屬于華夏后裔, 與“四夷”比起來, 更親密一些。
關于《左傳》以御之“魑魅”, 杜預注為:“魑, 山神, 獸性。 魅, 怪物。 魍魎, 水神?!倍追f達疏:“魑魅既為山林之神, 則罔兩宜為川澤之神, 故以為水神也?!奔热弧镑西取笔堑钟膶ο螅?可見它遠比“四兇”、 “四夷”更為恐怖, 更加兇殘, 應是異族之外的“異類”, 或神或怪。
由此可見, “以御魑魅”構成了“堯舜——四兇——四裔——四夷——魑魅”這樣一種由親及疏的群落關系。 按照費孝通關于華夏民族“多元一體”的理論來看, 也是比較符合情理的, 在上古社會, 中華民族就已經是一個多民族社會, 各民系之間只是親疏關系不同而已。
關于“以御魑魅”所涉及的地理位置, 大體可以推測其在中原以外地區(qū)。 杜注提到的“三苗”說法不一, 其祖先與蚩尤、 九黎、 驩兜有關, 分布沒有定論, 但大致在今西南、 華南、 南海一帶。[18]南朝·梁荀濟《論佛教表》說:“釋氏源流本中國所斥。 投之荒裔以御魑魅者也?!盵19]3768唐初賻奕也說:“佛生西方, 非中國之正俗, 蓋妖魅之邪氣?!盵20]163在唐代, 民眾認為佛教就是妖魅所生, 可見“以御魑魅”所抵御的都是中原之地從來沒有的對象。 唐·宋之問在《在桂州與修史學士吳兢書》有文:“拙自謀衛(wèi), 降黜炎荒, 杳尋魑魅之途, 遠在雕題之國?!庇钟小都蓝艑W士審言文》:“始翔鴛於清列, 旋御魅于炎荒?!盵2]2427其中, “炎荒”指南方炎熱之地, “雕題之國”指廣西海南以南地區(qū), 在唐人心目中, “魑魅”之地應為較遙遠的地方, 多指嶺南或更為遙遠的南方或南亞地區(qū)。 清·胡渭《禹貢錐指》中提到:“《左傳》:‘季文子曰:舜臣堯流四兇族?!撬淖镏探粤饕病?安國云:‘幽洲北裔, 崇山南裔, 三危西裔, 羽山東裔, 在海中?!R融亦云:‘與季文子所謂‘投諸四裔以御魑魅’者正相吻合, 即此之二百里, 流是也。’”[21]684如果“四兇”就是共工、 歡兜、 三苗、 鯀的話, 胡渭所糾謬孔安國疏的“魑魅之地”, 結合杜注提到的“敦煌”, “魑魅”之地就是指古代中原兩百里以外的地區(qū), 大致在今河北以北(東北、 北海), 湖南以南(嶺南、 西南、 南海)、 陜西以西(西北、 古樓蘭、 中亞一帶)、 江蘇東海縣和山東臨沭縣以東(長江黃河下游、 渤海、 東海)。
綜合來看, 在上古氏族部落時期, “以御魑魅”所抵御的對象與“四裔”或“四夷”有密切關系, 主要指上古時期與中原有血緣或存在交流的少數(shù)民族, 即“四兇”居“四夷”之地, 所抵御的應該是離“四夷”更偏遠地區(qū)的異族、 異類、 鬼怪等, 且異常兇狠, 具體為何已無從考證; “以御魑魅”所涉及的地理位置也沒有明確的標識, 所發(fā)生的戰(zhàn)事離中原華夏部落很遙遠, 至少有百里甚至千里之遙, 一般人無法到達, 可以較為模糊地認為是華夏部落活動的“中原”以外的區(qū)域。
兩漢至魏晉時期, 人類視野中所觀察到的“魑魅”, 基本上就是一個能夠化身為各種人類形象角色的怪物。 這種怪物企圖以各種方式接觸人類, 危害人類, 以至于民眾極度恐慌。 關于“魅”的傳說在漢代以后廣為流傳, 各類資料中“以御魑魅”頻繁出現(xiàn), 這種現(xiàn)象代表了人類對“魅”的接觸與理解越來越廣泛和深入。[22]
4“以御魑魅”與流放制度
在歷史文獻中, 人們往往借與“四兇”傳說有關的“以御魑魅”來代指貶謫、 流放。 東漢·班固在《漢書》中說:“圣制, 無法惑眾者, 投諸四裔, 以御魑魅, 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盵23] 4249“以御魑魅”逐漸成為一種流放邊疆或征伐異族的代名詞, 而且含有明顯的貶義色彩。 因而, 后來就有了 “鬼魅不能自還, 半長途而下顛”[23]3513一說, 意在說明遠離故土, 難于折返。
《漢書》的《食貨志·第四下》又載:“敢非井田、 挾五銖錢者為惑眾, 投諸四裔以御魑魅?!薄稘h書》的《王莽傳》中又提到:“敢有非井田圣制, 無法惑眾者, 投諸四裔, 以御魑魅?!盵23]4112在這里, “以御魑魅”就是把那些違反法律的進行放逐, 是“流刑”的委婉說法。 漢代以后的文獻中, 也大致沿襲了這一用法。
《魏書》卷十八、 《北史》卷十六講述北魏孝文帝改革后, 六鎮(zhèn)鮮卑不甘于被漢化, 進行反叛, “或投彼有北, 以御魑魅, 多復逃胡鄉(xiāng)”[24]430, 原鮮卑族人紛紛北上, 進入異族地區(qū)雜居。 《晉書》中記載劉隗彈劾丞相行參軍宋挺的奏書:“挺蔑其死主而專其室, 悖在三之義, 傷人倫之序, 當投之四裔, 以御魑魅。 請除挺名禁錮終身?!盵25]1835《宋史》卷三八一《黃龜年傳》亦載有黃龜年彈劾秦檜的奏章:“比論檜徇私欺君, 合正典刑, 投諸裔土, 以御魑魅。 今乃任便居住, 雖陛下曲全大臣之禮, 秦檜奸狀暴露, 復寵以儒學最上職名, 俾優(yōu)游琳館, 聽其自如。 律斷群盜, 必分首從, 為之從者皆已伏誅, 獨置渠魁可乎?”[26]11741卷四七一《呂惠卿傳》中蘇轍上書歷數(shù)其種種惡行罪狀:“如惠卿之惡, 縱未正典刑, 猶當投畀四裔, 以御魑魅?!盵26]13708卷四七二《蔡京傳》記載太學生陳朝老上奏朝廷蔡京十四大罪:“太學生陳朝老追疏京惡十四事曰瀆上帝、 罔君父、 結奧援、 輕爵祿、 廣費用、 變法度、 妄制作、 喜導諛、 箝臺諫、 熾親黨、 長奔競、 崇釋老、 窮土木、 矜遠略。 乞投畀遠方以御魑魅?!盵26]13725《明史》載:“耳貫銅環(huán), 身衣赭服, 殘破禮法, 肆為淫邪。 宜投四裔, 以御魑魅。 奈何令近君側, 為群盜興兵口實哉?!盵27]5000《清史稿》載:“邸報既傳, 人情震駭, 猶解之曰:古圣王之待罪人, 有投四裔以御魑魅者?!盵28]11592諸如此類, 說話者的目的就是想讓他人被施以流放之刑, 用“以御魑魅”代稱流刑, 言語文雅, 不失身份。
“以御魑魅”代指流刑, 在平常人的語言中, 也是司空見慣的。 唐·令狐楚有文《為鄭尚書賀登極赦表》曰:“投豺虎而御魑魅者, 無遠無近, 陛下移之?!盵2]5473明·祁彪佳在《莆陽讞牘》中斥責盜用官印時說:“即昧五出日, 果有認其假印者, 而本犯罪惡貫盈, 斷不宜以銀完改配, 留此大蠢, 仍張其故智也, 投之荒郊, 以御魑魅可矣?!盵29]
此外, 關于“以御魑魅”故事原型所流放的“四兇”身份, 后人提出過質疑, 比如南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說:“夫左氏所謂‘傲狠’者, 則屈原所謂‘剛直’也。 意屈取此耳。 禱杌即鯀也。 左氏所謂‘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即非誅死矣。 豈東坡別有所見而為是說歟。 不然何差殊如此也?!盵30]290北宋·蘇東坡在《辨四族》中引屈原而自比“四兇”流放, 吳曾又說蘇東坡援引屈原自比, 所謂的“四兇”, 就是如自己一般被流放的對象而已。 關于“四兇”是否真如其說, 并非窮兇極惡之徒, 現(xiàn)也無從考證, 當備此一說。 屈原也好, 蘇軾也好, 在今人看來, 無非是為自己的流放尋找慰藉, “四兇”是好是壞, 見仁見智。
5“以御魑魅”對后世的影響
“以御魑魅”觀念廣泛流傳, 它既作為神話傳說出現(xiàn)在歷史故事和民間文化中, 也常以典故的形式司空見慣于歷代諫書、 詩詞、 小說中。
諫書是臣下向帝王進諫的奏章, 即臣子用來向最高統(tǒng)治者提出建議和規(guī)勸, 內容涉及廣泛又不乏文采, 是非常有價值的公文類型之一。 在眾多的諫官言辭中, “以御魑魅”觀念常常被提及或者引用, 成為一種勸諫的代名詞。 猶如唐代劉知幾所言:“語魑魅之途, 則福善禍淫, 可以懲惡勸善, 斯則可矣?!盵31]83諫言對“以御魑魅”的引用, 如王方慶《魏鄭公諫錄》直接引用黃帝大戰(zhàn)蚩尤的故事, 諫曰:“昔黃帝與蚩尤七十于戰(zhàn), 其亂甚矣, 既勝之后, 復致太平。 九黎亂德, 顓頊征之, 既克之后, 不失其化。 桀為亂虐而湯放之, 在湯之日則得太平。 紂為無道, 武王伐之, 成王之日亦致太平。 若言人漸澆訛, 不返淳樸, 至今應悉為鬼魅, 寧可復得而教化邪”[32]23, 借此說明和平的重要性。
古代文學作品中, 大量出現(xiàn)“以御魑魅”, 唐·杜楚賓有賦曰:“可以斥奸慝, 可以御魑魅?!泵鳌で駷F《大學衍義補》:“蓋置惡人于荒僻之地以御魑魅, 古典也?!盵33]1323宋·鄭俠《西塘集》:“此萬死不赦之罪, 上賴君父至仁, 清明之朝, 不肯為爐鑊炙煮之事, 故賜之再生, 以御魑魅于南之陲, 為人臣者, 不擇地而安之, 忠之至也?!盵34]3《夷堅志》有故事:“四郎所立, 以御魑魅, 救疾疫。 后人能辨其字者, 則可學仙?!盵35]19文中 所引的“魑魅”, 大致是借“魑魅”的邪惡和偏遠表達斥責、 懼怕、 懷念等情緒, 并無實質含義。
6結語
“以御魑魅”一說源于上古流放“四兇”及“黃帝戰(zhàn)蚩尤”等故事傳說, 因此蘊含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 “魑魅”兇惡, 充滿邪氣, 不得不抵御之。 所抵御的“魑魅”, 遠離中原, 居于異域, 也就成了邊陲蠻荒之地的代名詞。 “以御魑魅”就是一種對“魅”的認識, 這種觀念影響深遠, 隨著時代的變遷, 在歷代公文、 詔書、 諫書、 詩詞、 小說等文獻中, 頻繁出現(xiàn), 大致就是為了闡述己見, 借“魅”喻人或重傷、 詆毀他人, 或以“魑魅”抒情, 表達一種失落、 憂傷、 思鄉(xiāng)、 漂泊等情感。
總的來說, “以御魑魅”是對“魑魅”的一種防御心態(tài), 可以看作人對“魅”的一種觀念。 這種觀念產生于上古社會, 經后世不斷演繹和附會, 附加了很多的含義。 人與“魅”的這種互動, 一方面表明“魑魅”之類的怪物異??謶?, 讓人類唯恐避之不及, 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人們面對邪惡勢力時的一種態(tài)度, 抗爭, 觀望, 或是投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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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earch and Analysis of “AgainstChiandMei” in Chinese Culture
YANG Qinghu1,2
(1. Dept. of Philosophy, Sun-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2. Dept. of Marxism, Anshun University, Anshun 561000, China)
Abstract:“AgainstChiandMei” was first written inZuoZhuan, mainly referring to the ancient story, involving the Battle between the Huangdi and Chiyou tribes. The objects of “AgainstChiandMei” involved from Yao and Shun to Four Monsters, Four Descendants, Four Minority Tribes, toChiandMei, and this order showed a national relation from close ones to remote ones. This story spread a long time, and its meaning being profound, it may refer to remote and barbaric land, and to the system of exile as well. “AgainstChiandMei” was also seen as a concept or an allusion in remonstrating books and poems.
Key words:“AgainstChiandMei”;ChiandMei; four monster; four tribes
中圖分類號:B932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1.003
作者簡介:楊清虎(1981-), 男, 副教授, 博士生, 從事專業(yè): 中國文化與現(xiàn)代化。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中國魅文化研究(14YJCZH180)
*收稿日期:2015-10-28
文章編號:1673-1646(2016)01-0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