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林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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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詩“寄梅”的文化意蘊及現(xiàn)實思考*

李開林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天津 300071)

摘要:折梅贈寄淵源已久， 至宋而驟然盛行。 它是宋代高度發(fā)達(dá)的梅文化的一個側(cè)面， 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寄梅不僅表達(dá)了親友思念之情， 還暗喻對遠(yuǎn)方友人忠貞操守的肯定。 宋室南渡， 寄梅行為又飽含了宋人沉重的家國之感。 此后“寄梅附詩”逐漸變成“以詩為梅”， 抽離了其實物傳遞的情調(diào)而成為象征行為。 “寄梅”行為的文化內(nèi)涵及其演變帶給我們一些反思： 現(xiàn)代生活中的即時通訊方式不止失掉了“寄梅”的“人情味”與“文藝范兒”， 更淡化甚至是泯滅了“寄遞”行為的“時空”觀念。

關(guān)鍵詞:宋詩； “寄梅”； 文化意蘊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說：“國初人尚文選……草必稱王孫， 梅必稱驛使。”[1]100以梅或驛使代指書信往來， 宋詩當(dāng)中司空見慣。 蘇軾詩說“故人應(yīng)在千山外， 不寄梅花遠(yuǎn)信來”[2]793， 便是梅、 信并言， 偏指書信。 但是， 李光也有詩說“十一月二十八日陳令分寄梅花數(shù)枝為賦兩絕句”[3]16399， 則明言是寄實物梅花， 非泛稱書信。 考察宋詩相關(guān)記述， 此種實物傳遞的行為在宋代是頗為流行的。 汪莘有詩曰：“自從驛使相逢后， 千載無人解寄梅。”[3]34713折梅贈寄淵源何出？它在宋代突然盛行具有怎樣的文化內(nèi)涵？本文試以宋代涉及寄梅的詩歌為對象進行考察。

1寄梅淵源已久， 至宋而盛行

宋詩當(dāng)中的“寄梅”典故出自東晉末陸凱與范曄寄梅事。 其時陸凱在江南， 范曄隨劉宋大軍入長安*關(guān)于陸凱、 范曄寄梅的若干細(xì)節(jié)尚存有異議。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寄梅人為三國時期陸凱(198～269， 字敬風(fēng)， 吳郡吳縣人)， 非北魏陸凱(～約504， 字智君)， 收梅信的不是南朝宋范曄(398～445， 字蔚宗)， 而是一個名為路曄的人， 因為范曄從未去過長安。 見聶世美： 《陸凱〈贈范曄〉詩考辨》， 《文學(xué)遺產(chǎn)》1987年02期； 另有學(xué)者認(rèn)為寄梅人既不是三國時陸凱， 也非北魏陸凱， 而是東晉末的另一個陸凱， 史傳無記載， 收梅信的人是南朝宋范曄， 但其時東晉尚未滅亡， 范曄隨劉宋大軍征討長安， 是有可能收到陸凱所寄書信的。 見王朝安、 王集門： 《陸凱〈贈范曄詩〉考辨》， 《殷都學(xué)刊》， 1991年01期。 本文此處取后說。， 陸凱寄梅一枝并詩一首， 表達(dá)其遠(yuǎn)在南方故國的問候。 詩曰：“折花(《事類賦》作梅)逢驛使， 寄與隴頭人。 江南無所有， 聊贈一枝春。”[4]1204這首詩的影響十分巨大， 以“梅”指信， 以“逢驛使”代指寄信， 實濫觴于此。

折梅贈寄最早可追溯至戰(zhàn)國時期。 越史諸發(fā)執(zhí)一枝梅贈梁王， 引起梁王之臣韓子不滿， 認(rèn)為這是慢待梁國。 但諸發(fā)解釋說， 贈梅與剪發(fā)紋身一樣， 都是越國的“國俗”[5]302。 折梅贈寄實際上是南方的習(xí)俗， 代表了一種較高的禮節(jié)， 蘊含了友好、 祝福之意。 從根源上講， 陸、 范寄梅是古越國禮俗的繼承， 不同的是， 折梅贈寄此時發(fā)生在朋友之間而非外交場合， 寄寓了好友之間的問候、 思念與關(guān)懷。

這一行為在南朝詩歌里可以找到諸多痕跡。 最為知名的是《西洲曲》， 首兩句為“憶梅下西洲， 折梅寄江北”[4]1069， 從南方寄梅給北方的愛人， 以表達(dá)相思之情。 唐詩中亦有相關(guān)記載。 杜甫的《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被王世貞稱為“古今詠梅第一”。 詩說：“東閣官梅動詩興， 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 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 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 江邊一樹垂垂發(fā)， 朝夕催人自白頭?！盵6]781此詩句句不離梅， 既流露出驚時傷歲之感， 又道出友朋相憶真摯之戀， 還夾雜了千回百轉(zhuǎn)的鄉(xiāng)愁。 歲暮之思在何遜《詠早梅》詩里可以找到呼應(yīng)， 友朋情愫和鄉(xiāng)土情結(jié)則本源于陸凱、 范曄寄梅之事。 杜詩所言實際上是此前梅花所觸動之情思的一個詩性總括。 但細(xì)味此詩， 折梅贈寄其實并沒有真的實現(xiàn)， “幸不折來傷歲暮”說明詩人并沒有真的折梅或者收到友人寄梅， 而只是一種設(shè)想。 柳宗元有《早梅》詩曰：“欲為萬里贈， 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銷落， 何用慰遠(yuǎn)客?！盵7]731詩人欲寄梅而未能， 也只是表達(dá)了一種愿望， 愿望里飽含著對友人的慰問和想念。 李建勛有《梅花寄所親》詩[8]8433， 但是從詩中并不能看出詩人是否真的寄梅， 還是僅僅寄了一首梅詩。 總體上看， 唐人寄梅并不流行， 而且也多沿襲前人舊意， 少有新見。 但是到了宋代， 伴隨著梅樹的普遍種植和宋人對梅沁入骨髓的熱愛， 折梅贈寄重新被發(fā)現(xiàn)， 并流行開來。

黃庭堅曾稱折梅贈寄為“江左風(fēng)流”。 他的《李右司以詩送梅花至潞公予雖不接右司想見其人用老杜和元次山詩例次韻》詩曰：“凡花俗草敗人意， 晚見瓊蕤不恨遲。 江左風(fēng)流尚如此， 春功終到歲寒枝?！盵9]1156送梅花的人是李右司， 黃庭堅被此種風(fēng)致所吸引， 恨不能親見贈梅之人。 孫覿也收到人贈梅花， 并作詩表示了謝意，“多謝風(fēng)流濠上掾， 凌晨分我一枝春”[3]17019。 折梅贈寄不僅僅是南方舊俗的一種遺留， 它還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之間， 儼然是文士風(fēng)流的一種表現(xiàn)了。

2宋人寄梅之文化意蘊

2.1寄梅表達(dá)思念之情

宋人寄梅首先表達(dá)了親人、 友朋之間的相思之情。 韓駒有《謝人寄梅花瑞香花二首》[3]16584， 其一首有：“殷勤江南客， 折花良慰予”兩句， 他從寄梅人的角度表達(dá)了對友人的思念， 對收到梅枝的一方而言則是一種“慰懷”。 詩的中間兩聯(lián)為“炯晝孤光冷， 曜夜清影疏。 連林玩不足， 一枝清有余”， 前兩句渲染出夜里獨自一人的清冷孤獨之感， 而后兩句用辯證的思維說不必玩賞一整片梅林， 其實只需要“一枝”就足以慰懷了。 連文鳳《謝人惠梅花》詩：“惟有梅花不厭貧， 花前笑語伴閑身。 老枝猶帶深山雪， 生意能回破屋春。 影待月來明戶牖， 香隨風(fēng)散惱比鄰。 寄余何限江南意， 幾度相看憶故人?！盵3]43362友人寄來的梅花正當(dāng)其時， 詩人雖然住在破屋， 生活清貧， 但是梅花的香氣與生意讓整座屋子充滿了春天的氣息， 一時間詩人自己的心情也隨之明朗起來， 不時地拿起梅枝把玩。 與其說是梅枝的清姿與香氣打動了詩人， 更不如說寄梅滲透了遠(yuǎn)隔一方的友人濃濃的情思， 讓詩人感動不已。 表達(dá)思念之情是寄梅文化意蘊的第一個方面。

2.2寄梅暗喻忠貞操守

對梅的強烈摯愛， 使得中國文學(xué)形成了詠梅的傳統(tǒng)， 并由此醞釀出燦爛奪目的“梅文化”。 宋人酷愛梅花， 無論是詠梅， 還是藝梅、 賞梅， 都可謂登峰造極。 宋以前的寫梅之作大抵缺乏寄托， 或以模擬物象為能事， 或?qū)懨坊ㄓ|動年華之嘆、 親友之念、 故土之思， 而宋人的貢獻則在于透過梅花之物色表象， 歸求道義事理， 標(biāo)揭道德進境， 進而抒寫其品格意趣， 深入地抉發(fā)和演繹了梅花“清”、 “貞”二義[10]57-61， 使梅花成為文士獨立人格、 高潔情懷的象征。 這種凸顯道德情操的文化特質(zhì)， 滲透到了與梅相關(guān)的方方面面。 除了表達(dá)相思之意， 宋人寄梅還重梅花的比德功能， 以寄梅表達(dá)對遠(yuǎn)方友人高尚人格挺立與堅守的贊揚。 劉克莊《送廣東憲》詩：“疏屢循墻詔屢催， 繡衣安得更徘徊。 直從象窟埋輪去， 曾向龍墀折檻來。 度嶺尊堯心未已， 登臺叫舜首頻回。 遙知行橐無南物， 驛使歸時且寄梅?！盵3]36450這首詩作于詩人送友人赴任時。 “繡衣”說明了友人居于高位， “埋輪”以及“折檻”兩句則是贊許友人秉忠為國、 直言敢諫的品質(zhì)， “尊堯”以及“叫舜”兩句， 道出詩人和友人九死不悔的共同政治理想：“致君堯舜”。 最后， 詩人叮囑友人南行之后如果遇到驛使， 一定寄一枝梅花來。 末句意味深長， 不唯表達(dá)濃濃的相思之情， 還有對友人忠貞品質(zhì)的肯定。

李光在《十一月二十八日陳令分寄梅花數(shù)枝為賦兩絕句》一詩中感慨“南地恨無霜雪伴”[3]16460， 所以格外歡喜友人所寄之梅花， 為他添香解憂。 其《良弼使君寄梅花翌日曹憲仲約偶成長句》說：“北歸已度梅花嶺， 洗盡瘴塵愁欲醒。 ……老人新從海外歸， 枕冷燈清愁夜永。 使君憐我老無伴， 折贈欲令娛晚境?！盵3]16399李光是一代名臣， 剛直進諫， 曾面叱秦檜“盜弄國權(quán)， 懷奸誤國”， 后遭饞而被貶藤州， 越四年， 又移瓊州。[11]11342此詩當(dāng)作于其復(fù)職北歸時。 “瘴塵”言其被貶苦辛， 正值清冷夜永之時， 使君良弼寄梅花給詩人， 讓詩人有伴而聊娛晚年。 雖然梅花不能言語， 但是對其默坐， 見出自己的耿耿忠心， 如同古井那樣澄澈堅定。 友人所寄之梅花， 仿佛已化作惺惺相惜的摯友， 不僅可寬慰飽經(jīng)滄桑的忠心， 還似是肝膽相照的政治盟友那深情篤定的眼神投射， 令其倍感鼓舞， 詩人不禁開懷放歌， 暢飲花前了。

寄梅不僅僅包含著朋友之間的問候關(guān)懷， 還是對友人及自身高尚人格操守的肯定。 宋人寄梅淡化了那種朋友間的感性愁緒， 而以梅為使者， 傳遞了一種共同堅守的高尚精神境界。

2.3寄梅飽含家國之感

李龍高有《寄梅》詩云：“范子經(jīng)年別陸郎， 陸郎遠(yuǎn)致一枝香。 料伊正作關(guān)山夢， 望見梅花也斷腸?！盵3]45386此詩所用典故是陸范寄梅事。 時在東晉末年， 范曄跟隨劉宋大軍征討長安， 南北有望一統(tǒng)。 “關(guān)山夢”即指范曄的家國之思， 詩人想象范曄看見陸凱寄來的梅花， 觸動這種異鄉(xiāng)之思。 這一種情思， 在數(shù)百年之后的南宋得以復(fù)現(xiàn)， 而宋人賦予了折梅以寄更加明確的內(nèi)涵： 中原淪陷異族、 南北分裂的哀思， 以及對南北統(tǒng)一， 收復(fù)河山的渴望。

陽枋《避地云山全父弟詩寄梅花》詩生動記述了其避難時的經(jīng)歷。 詩說“入秋烽火無虛日”、 “世衰學(xué)喪”[3]36124等均是真實歷史的再現(xiàn)。 陽枋字正父， 全父為其弟， 此詩作于嘉熙元年， 即1237年， 是年， 蒙古軍破夔州， 陽枋舉家避難。 陽枋收到其弟寄來的梅花， 說“便欲支筇到巖底， 不須折贈隴頭春”[3]36124?！半]頭春”指的是陸凱寄梅給遠(yuǎn)在長安的范曄， 但此詩卻說不須寄梅給北方的友人， 不是因為不見梅花或者沒有思念， 而是北地已無親友可寄。 同樣的情況也發(fā)生在李綱身上。 李綱北歸， 但是江西道阻， 只能沿海而行。 他說：“暍暑北歸遵海上， 無因一為折梅花?！盵12]348此詩作于建炎四年， 是年， 金兵已南下連陷撫州、 建康， 欲折一枝梅花而不能， 因為大好河山已不屬于宋庭， 蒼涼之感油然而生。 “月夜故園浮動處， 攀條嚼蕊幾時歸？”[12]382月夜折梅， 引起李綱的故園之思， 不是歸期未有期， 實已無家可歸。 蕭立之有《讀文山詩》：“退未能休進未前， 英雄到此亦堪憐。 此心耿耿赤如日， 吾道悠悠蒼若天。 顧我尚堪輸九死， 觀公端可愧諸賢。 新詩讀罷無誰語， 欲折梅花意不傳。”[3]39192“文山”為文天祥， 詩以悲涼的筆調(diào)贊揚了文天祥的耿耿忠心， 最后說“欲折梅花意不傳”， 其中不僅僅有對文山遭遇的感慨， 還有彼時家國破碎的深沉哀悼。 蕭立之于危急時期親預(yù)保衛(wèi)戰(zhàn)爭， 南宋亡后， 因憎惡元代統(tǒng)治， 遂而歸隱。 其赤膽忠心， 與文天祥以身殉國殊途而同歸。 趙迎善詩說得更為明白。 其《寧師西閣》說：“飄泊南來幾歲寒， 追談往事漫心酸。 云煙暮隔中原望， 歸折梅花忍淚看?！盵3]23702趙迎善字彥遠(yuǎn)， 是宋太宗第七世孫。 漂泊南來， 說自己零落地方， 往事辛酸， 不僅是個人的不幸遭遇， 也是因宋室衰微的無奈和落魄感。 最后， 詩人用一個經(jīng)典的意象——中原望， 來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 折一枝梅花， 傷心落淚， 北地已經(jīng)淪為異族所有， 梅花已經(jīng)無人可寄了。 數(shù)百年以后再次出現(xiàn)南北分裂的局面， 使得“折梅寄江北”里面不再只是兒女情長、 好友關(guān)懷， 更飽含了沉重的家國之嘆。

3寄梅趨于象征化及現(xiàn)實思考

寄梅不單單是寄一枝梅， 而是和書信同時寄出， 且須封裝。 寄梅附詩， 是宋人最為通行的作法。 呂本中《謝曾臺州送梅》詩“故人憐我太寂寞， 一枝梅送兩篇詩”[3]18225， 徐積詩“芙蓉水上人相憶， 因寄梅花附此聲”[3]7651， 以及“寄梅兼附白云箋”[3]7715等等， 都是寄梅并詩的記述。 梅堯臣說：“思寄梅枝香， 遠(yuǎn)隔蘭溪渡。 緘之付好風(fēng)， 精爽亦隨去?！盵13]205可知， 梅枝和書信是封裝在一起， 所以書信才能帶上梅之“精爽”， “寄梅渾訝驛書香”[3]28194， 亦是此由。 不管是近送還是遠(yuǎn)寄， 宋人之所以能夠頻繁梅詩往來，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宋代郵驛制度發(fā)生了一項重要改變——私書附遞法律化， 開以法令形式允許私人信件由驛使傳遞的先河。 一些級別較低的官員， 也可以委托驛使送信[14]117， 折梅贈寄有了相對暢通的渠道和保障。

此后， 寄梅越來越走向抽象化和意念化， 寄梅不必是真的寄實物之梅， 而是“寄”梅花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親朋好友的思念問候， 離家去國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 以及高潔獨立的忠貞操守等等。 徐瑞詩曰：“此去相從須有日， 裂箋聊當(dāng)寄梅花。”[3]44685正是這種舍形存意、 以寄詩當(dāng)寄梅的反映。 王世貞《艷異編》收錄一篇名為《西閣寄梅記》的小說*關(guān)于《寄梅記》的作者尚存異議。 有學(xué)者考證認(rèn)為其出自明代瞿祐之手。 見溫艷： 《寄梅記》作者考， 井岡山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 2007年， 第28卷， 第3期。 但程毅中先生否認(rèn)此說， 喬光輝校注《瞿佑全集》亦未收入此篇。， 小說主人公馬瓊瓊除去妓女名籍后成為朱端朝之妾， 但朱妻妒悍， 欺壓瓊瓊。 瓊瓊遂填詞一首寄給朱端朝。 詞借“雪壓梅花”[15]93-95的經(jīng)典意象， 以梅花喻己之孤潔， 以雪喻朱妻之抑勒， 既委婉又形象地傳達(dá)了寄信的意圖。 由此可見， 寄梅行為實際上已經(jīng)抽離了它的實物情調(diào)——宋代文人寄梅的風(fēng)流雅趣正逐漸消逝， 那些盛況空前的藝術(shù)化行為， 已經(jīng)凝結(jié)為一種象征寓意及文化心理。

反觀當(dāng)下， 即時通訊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社會交流溝通的主流方式， 相比“寄梅”我們似乎已經(jīng)失掉了傳統(tǒng)通訊的那種“人情味”與“文藝范兒”。 進一步來看， 我們失去的其實遠(yuǎn)不止此——電子通訊與實物寄遞的最大變化是淡化甚至是泯滅了人們的“時空”觀念。 首先， 我們丟失了“寄”的“時間”觀念。 消息的即時到達(dá)讓我們幾乎感覺不到等待時間的長度， 但是在宋代的社會環(huán)境和條件之下， 文人書信、 詩詞文稿屬于常行文書， 一般不允許專門傳遞緊急文書的馬遞、 急腳遞傳遞私人信件， 而步遞的速度比較慢， 不負(fù)重的情況下， 十五驛(兩驛之間的距離約60里) 的路程步行需要十天， 路途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花的時間更長、 花費也更多。[16]拉長時間相應(yīng)就會刺激人們的感性體驗， 無怪乎彼時人們在等待遠(yuǎn)方親友書信時產(chǎn)生的綿綿憂思、 焦慮以及收到書信時的那種感動與欣慰。 其次， 我們丟失了“寄”的“空間”觀念。 梅多分布在長江流域以南地區(qū)， 北方少有種植， 所以梅樹被喻為“江南春”， 所寄對象多為北方的親友。 因此， “寄梅”實際上帶有很強烈的地域色彩。 來自南方的越史贈梅給梁國君主， 身在江南的陸凱寄梅給北地的范曄， 以及宋室南渡后文人從江南寄梅都反映了“由南到北”的空間地理特征， 在實現(xiàn)溝通功能的同時， 其實也彰顯了“異域風(fēng)情”。 然而， 如今高度發(fā)達(dá)的通訊技術(shù)打破了地域之間的阻隔， 讓所有的溝通統(tǒng)一于一個“萬維”的、 同質(zhì)化的場域之中， “從哪里寄來”的空間觀念消失不在， 同時也就阻斷了人們向“那個地方”的想象。 “技術(shù)”對時空具有反作用， 突出表現(xiàn)為技術(shù)通過改變?nèi)祟悓嵺`活動的方式進而改變?nèi)藗兓顒拥臅r空， 并隨之改變?nèi)藗兊臅r空觀念。[17]從古典詩意的“寄梅”行為到如今的“即時”通訊， 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生活世界被技術(shù)重構(gòu)的過程。 “寄梅”盛況可能一去不返， 但是其背后的精神涵蘊——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誼、 實物寄遞的浪漫情懷等依然可以啟發(fā)我們、 打動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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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Breaking a Plum Twig and Sending it to a Friend” in Poems of Song Dynasty and Modern Reflections

LI Kailin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Breaking a Plum Twig and Sending it to a Friend” had existed a long time but prevailed during Song Dynasty, which represented the highly developed plum culture in that era and had rich cultural connotations: it not only expressed that one missed his friends and relatives, but also stood for faithful integrity of distant friends. After the Emperor moved to the South this phenomenon took on grievous national feelings. As time went by, “sending a plum twig with poems as gifts” became “sending poems instead of plum twigs”, which meant that it gradually lost its emotional appeal and turned into a symbol. The change brings us some reflection: instant communication methods in modern life has little “human touch” or “l(fā)iterary style”, but diluted even dispelled the concept of “time and space” that “delivery” should have.

Key words:Song poetry; “Breaking a Plum Twig and Sending it to a Friend”; cultural implication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1.017

作者簡介：李開林(1987-)， 男， 博士生， 從事專業(yè)： 中國文學(xué)思想史。

*收稿日期：2015-10-19

文章編號：1673-1646(2016)01-008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