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運城學(xué)院 中文系, 山西 運城 04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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斂藏·韜晦·思辨
——司馬光吏隱思想探析*
張麗
(運城學(xué)院 中文系, 山西 運城 044000)
摘要:司馬光為北宋一代名臣, 他豐富的吏隱思想可謂隱而不彰。 在前期的政治生涯中, 吏隱更多的是司馬光內(nèi)心一種隱藏不發(fā)露的情結(jié), 產(chǎn)生的原因既有政治波折帶來的失意, 政治理想和自身性格間的矛盾, 也與封建社會后期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矛盾張弛有關(guān)。 吏隱思想集中表現(xiàn)在司馬光后期隱居洛中十幾年的“獨樂園”生活中, 這一時期吏隱從前期所向往的理想境界成為其生活本身。 司馬光的思辨精神是形成吏隱思想的重要哲學(xué)基礎(chǔ), 也讓他在實現(xiàn)人生調(diào)適、 回歸豐富的主體意識的同時擯棄吏隱的消極頹放面, 為吏隱思想注入新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司馬光; 吏隱思想; “獨樂園”
司馬光, 字君實, 號迂叟, 宋仁宗時進士, 政績主要為退居洛邑之前, 爭夏竦謚, 疏災(zāi)異, 請建儲, 定濮禮, 史稱其清忠粹德。 司馬光被視為北宋第一等人物, 學(xué)術(shù)著作頗豐, 主持編撰了史學(xué)巨著《資治通鑒》。 學(xué)界對司馬光的研究多關(guān)注其治國治家之道, 而對其史學(xué)、 經(jīng)濟思想、 詩歌方面的研究較少。 雖然司馬光也自稱拙文, 然所作詩歌達一千余首, 題材多樣, 諸體兼?zhèn)洌?此外還有反映其詩學(xué)思想的續(xù)詩話, 筆記小說《涑水見聞》等。 縱觀司馬光的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學(xué)理論, 不可不謂宏富, 這些詩歌是其思想感情的重要載體, 從中亦可窺見其思想的吉光片羽, 諸如蘊含在其中隱而不顯的吏隱思想。 本文基于細(xì)讀詩歌文本, 旨在對司馬光吏隱思想做專題探索, 并就教于方家。
1斂藏: 反省與內(nèi)在超越
吏和隱, 本是兩個相對的詞, 分別指入世的官宦生涯和出世的隱居生活, 代表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 先秦時期吏和隱尚處于對立矛盾的狀態(tài), 包含著一部分固窮守道的至德因素。 孔子曰:“邦有道, 則仕; 邦無道, 則可卷而懷之?!盵1]163莊子認(rèn)為:“古之所謂隱士者……當(dāng)時命而大行乎天下, 則反一無跡; 不當(dāng)時命而大窮乎天下, 則深根寧極而待。 此存身之道也?!盵2]253與先哲傳統(tǒng)的重在隱逸守道相比, 后世士人轉(zhuǎn)向調(diào)和吏隱間矛盾。 魏晉文人“隱之為道, 朝亦可隱, 市亦可隱, 隱初在我, 不在于物”、 “既歡懷祿情, 復(fù)協(xié)滄州趣”[3]2151的觀點無疑對吏隱思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
有學(xué)者認(rèn)為:“吏隱大約出現(xiàn)在盛唐, 對中唐士人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 并成為中唐詩人較為心儀的一種生活方式。”[4]298中唐以降, 白居易的中隱思想更趨圓通且影響日盛。 中隱思想是中唐復(fù)雜政治和社會文化精神的產(chǎn)物, 安史之亂后, 大唐輝煌難繼, 士人內(nèi)心不確定性增強, 出現(xiàn)追求世俗安逸的茍安心理和時代風(fēng)氣。 白居易政治仕途失意是中隱思想產(chǎn)生的直接觸點。 被貶江州后, 他在《江州司馬庭記》中寫道:“官不官, 系乎時也; 適不適, 在乎人也……群吏, 執(zhí)事官, 不敢自暇佚; 惟司馬, 綽綽可以從容于山水詩酒間。”[5]932白居易真正地將吏隱從理想引入世俗, 而非僅僅將其看作是一種高雅的價值觀。 如同他在《郡亭》進一步所陳:“山林太寂寞, 朝闕空喧煩。 唯茲郡閣內(nèi), 囂靜得中間?!盵5]155不勞心力, 又免饑寒, 無言責(zé), 無事憂, 白居易的隱逸觀既解決了士大夫最基本的生計問題, 又平衡了出世與入世, 實現(xiàn)了士大夫思想的自我調(diào)節(jié), 可謂是面臨政治矛盾自我解脫的有效出路。 從這個角度看, 中隱、 吏隱乃至仕隱是一致的。 這種超越出處行藏的隱逸觀影響后世, 尤其是對宋士大夫影響深遠。 宋士大夫據(jù)此建構(gòu)起新的文化范式。 比如王安石由白居易的中隱思想延伸出祿隱, “餓顯之高, 祿隱之下, 皆跡矣, 豈足以求圣賢哉?唯其能無系累于跡, 是以大過于人也”[6]731。 蘇軾《靈壁張氏園亭記》中云:“古之君子, 不必仕, 不必不仕。 必仕則忘其身, 必不仕則忘其君。 譬之飲食, 適于饑飽而已?!盵7]368這一時士風(fēng)不可避免的對司馬光產(chǎn)生影響。 表現(xiàn)在詩文中如《和昌言宮舍十題萱草》: “達士隱于吏, 孰為行與藏”; 《答昌言求薯蕷苗》:“雅意非遺人, 野情聊自愜”、 “既知吏可隱, 何必遺軒冕”。 司馬光也效仿白居易香山九老會, 與文彥博、 富弼等在洛陽設(shè)耆英會, 置酒宴樂。
司馬光的這種吏隱思想集中表現(xiàn)于后期獨樂園詩文中, 在他前期的出仕生涯中亦頻現(xiàn)端倪, 這和他從政后的波折不無關(guān)系。 司馬光從政第一次較大的波折是嘉佑二年(1057年), 由于進筑事件, 雖受恩師龐籍力保, 未獲罪, 但對仕途險惡有了切身體會, 在給友人聶之美(時聶被貶韶州監(jiān)管鑄錢)的書信中慨嘆:“人生浮似葉, 客宦泛如萍”、 “何當(dāng)占箕穎, 蕭散并柴扃”(《寄聶之美》*本文選引的司馬光詩文均出自李文譯, 雷紹暉校點的《司馬光集》(成都: 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 2010年版), 下不贅述。)。 這一年的夏天, 司馬光調(diào)任開封府推官, 后改判三司度支溝院, 均為要職, 對此司馬光連續(xù)三次提出請辭, “今竊知已降赦命, 授臣開封府推官……稟賦愚暗, 不閑吏事, 臨繁處劇, 實非所長”、 “竊緣臣稟賦愚鈍, 素?zé)o才干, 省、 府職任, 俱為繁劇, 去此就彼, 皆非所宜”。 《乞虢州狀》中提出希望改派虢州或慶成軍(今山西萬榮一帶), 然不得。
司馬光的吏隱思想與封建社會后期“政統(tǒng)”和“道統(tǒng)”的日趨緊張有密切的聯(lián)系。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 與君尊臣卑的政統(tǒng)觀相對立的即是道高于位的道統(tǒng)觀念。 道統(tǒng), 可視作由歷代儒者所傳承的精神之統(tǒng)。 隨著集權(quán)制的加強, 兩者不可避免的發(fā)生沖突。 由于中國士階層缺乏類似西方的教會組織一樣強大的政治實體來與政統(tǒng)對抗, 處于政治一維性的環(huán)境中, 因而傳統(tǒng)中國道統(tǒng)與政統(tǒng)先天的具有很大的不平衡性, “道統(tǒng)”不能直接對“政統(tǒng)”發(fā)生決定性的制衡作用, 不僅如此,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政統(tǒng)始終是統(tǒng)治著道統(tǒng)的, 而且這種統(tǒng)治力越往后越是加強的”[8]。 北宋封建社會后期專制的加強意味著道統(tǒng)的漸趨式微。 司馬光所任的諫官職位也讓他對此有深切體驗。
1061年~1065年司馬光出任諫官, 對于這個職位, 司馬光以為負(fù)天下之望, 必任天下之責(zé), 5年來傾輸胸腹之所有, 上諫言僅《司馬文正公傳家集》載就有178份, 包括治國政綱、 治軍、 民生、 取士、 進賢、 外交等。 作為諫官, 司馬光有種“惟知殉國, 不為身謀”的精神, 但實際上遭遇了很大據(jù)囿, 有的諫言“自夏及秋, 囊書三上, 皆杳然若投沙礫于滄海之中, 莫有知其所之者。 ……或棄或遺, 而不得上通也”(《與范景仁書》), 諫言多數(shù)并未被采納。 一些奏章如反新法《奏為乞不將米折青苗錢狀》、 反對西夏用兵《諫西征書》、 《乞罷刺陜西義勇》等都事與愿違, 從《辭知制誥第三狀》中“國家綱紀(jì)寢以墮紊, 百姓困窮, 衣食日蹙, 戍狄悖慢, 軍旅驕惰, 比于臣未做諫官之時, 未見有分毫之勝”可以略知這些諫言對匡正時弊效果并不顯著。 官場沉浮多年的司馬光思慮漸深, 對朝廷情形也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 在《乞罷刺陜西義勇第六札子》云:“今國家凡有大政, 惟兩府大臣數(shù)人相與議論, 深嚴(yán)秘密……及昭制已下, 然后臺諫之官始得與知, 或事有未當(dāng), 須至論列, 又云命令已行, 難以更改……諫諍之官皆可廢也?!?這段話側(cè)面印證了宋集權(quán)制度下以士大夫為代表的道統(tǒng)與以皇權(quán)為代表的政統(tǒng)間的深刻矛盾。 又如在乞罷刺陜西義勇事件中, 為加強西北邊防, 1064年英宗詔刺陜西百姓二十萬人為義勇軍, 根據(jù)當(dāng)時法令, 充軍籍后, 不得復(fù)為平民, 因而下詔之后, 民情驚擾, 深山窮谷無得脫。 司馬光得知此事后, 為救黎民, 連上六奏章, 無奈因“命令已行, 難以更改”被拒諫。 說明在與政統(tǒng)的博弈中, 道統(tǒng)實現(xiàn)不了決定性的作用。
司馬光的吏隱思想還受他事君行己的政治理想與天生林野的性格矛盾所致。 北宋時期政治體制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動, 由魏晉隋唐的貴族政治向宋官僚政治轉(zhuǎn)型, 逐步形成皇帝與士大夫即內(nèi)外在官之人共治天下的局面。 當(dāng)時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 以名節(jié)相激勵, 普遍有救時行道的責(zé)任感。 為了革新北宋中期社會強干弱枝、 弊端百出的現(xiàn)狀, 歐陽修、 司馬光、 王安石等名士積極推進復(fù)興儒學(xué)風(fēng)氣。 司馬光有感于“道之不明久矣。 蔽于古者, 迂大而不可從; 溺于今者, 淺薄而不足用”(《上許州吳給事書》), 遂立下宿昔之志, 睹道之正, 識道之歸, 以期得其位而行其道。 這種事君行己的政治理想實源自儒教“其行己也恭, 其事上也敬, 其養(yǎng)民也惠, 其使民也義”[1]47-48, 孔子所言的“志于道, 據(jù)于德, 依于仁, 游于藝”[1]67, 不啻正是司馬光所追求的“道”。 司馬光一生頗注重德行修養(yǎng), 以清直仁厚、 高才全德聞于天下。 《宋史》載司馬光“自少至老, 語未嘗妄”, “孝友忠信, 恭儉正直, 居處有法, 動作有禮”, “海內(nèi)稱其正直”[9]10767。 友人康節(jié)評其是“腳踏實地人也, 公深以為知音”[9]559。 這些評述一方面說明司馬光深厚的儒家修養(yǎng)底蘊, 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嚴(yán)以苛己, 承受著巨大的思想壓力, 這樣的性格在政治上缺乏圓通, 加之司馬光不善吏治, 政治仕途并不是游刃有余, 雖歷仕四朝, 但多居于政治中心的邊緣。
從司馬光本人性格來看, 他自稱“性本野, 雅葉所欲”(《答薛虢州謝石硯屏?xí)?, “鄙性苦迂僻”(《酬趙少卿樂園見贈》), 生性不喜華靡, 尚在幼童時就不喜華美之服。 《自題寫真》中形容自己“黃面霜鬢細(xì)瘦身, 從來未識漫相親。 居然不可市朝住, 骨相天生林野”。 自謂經(jīng)史吾友, 云山己知, 公務(wù)之余, 喜研習(xí)經(jīng)史, “久負(fù)觀書樂”、 “觀書達夜分”, 《夜坐》中更是描述了“涉獵閱舊聞, 暫使心魂澄。 有如行役歸, 丘園怳重登。 又如遠別離, 邂逅逢友朋”的樂趣。 自然和書籍是他心靈的另一處棲息之地, 皇祐二年(1050年)春, 忙于行役的司馬光獲準(zhǔn)省親, 《出都日途中成》有“賤生習(xí)山野, 愚陋出于骨。 雖為冠帶拘, 性非藩籠物。 揚鞭出都門, 曠若解徽紼”等詩句, 真切地表現(xiàn)了他暫別政務(wù), 重歸自然的喜悅。 在“奪其性所樂, 強以所不能。 人生本不勞, 苦被外物繩……安得插六翮, 適意高飛騰”(《夜坐》)、 “紅塵終可厭, 青眼不長開”(《酬君貺和景仁對酒見寄三首》)中進一步流露出司馬光性格與政治理想的矛盾。 從其政治理想而言, 出仕是他實現(xiàn)事君行己儒道理想的重要途徑。 從其性情而言, 出仕不免有違己交病之患。 對自己的不善吏治缺乏圓通, 司馬光也有所認(rèn)識, 在他出仕不久, 不堪勝任大理寺官職時, 給友人錢公輔的書信中就提到為官繁瑣, 披露“豈徒勞百骸, 消鑠侵天真”的京官之苦。
給司馬光心理和思想帶來巨大影響的還有這一時期先是其愛子夭折, 而后摯友相繼離世。 嘉佑四年(1059年), 石昌言突然離世, 嘉佑五年(1060年), 江休復(fù), 梅堯臣, 韓宗彥, 一月之內(nèi)染疫先后離世, 時司馬光作《和吳沖卿三哀詩》“誦君《三哀》詩, 終篇涕如雪。 眉目尚昭晰, 笑言尤仿佛, 肅然來北風(fēng), 四望氣蕭瑟”, 表達痛惜之情。 1063年恩師龐籍去世, 司馬光更加傷時感懷。 熙豐變法, 他與王安石兩人因“議論朝政, 數(shù)相違戾”而反目。 熙豐四年(1071年)司馬光遠離政壇, 隱居西洛。
總的來看, 司馬光前期從政時的吏隱思想以潛意識的方式存在, 可以看作是種“情結(jié)”。 這種吏隱情結(jié)一方面由外部環(huán)境產(chǎn)生, 某種程度上是經(jīng)驗性的, 另一方面和個人意向相連, 包含性格、 思想、 行為等因素。 前期司馬光的吏隱思想表現(xiàn)為不欺其志, 不欺其心, 并非身退, 隱匿形跡, 更多的是沉潛, 斂藏, 不發(fā)露。 與白居易以儒治身, 以佛道修心, 趨向閑趣不同, 司馬光重在治心和實現(xiàn)內(nèi)在超越, 在經(jīng)世致用的愿望遇挫后, 他更多轉(zhuǎn)向治心養(yǎng)性, 這種反省式理性不同于抽象的人倫, 而是通向自然之理和人生哲理相融, 漸有理趣色彩。
2韜晦: 獨與樂
司馬光吏隱思想集中體現(xiàn)于其“獨樂園”生活的15年。 熙寧四年(1071年)司馬光“始卜居洛中”, 此后15年間, 退出政治的風(fēng)口浪尖的司馬光六任冗官, 秉承“言而無益, 不若勿言; 為而無益, 不若勿為”, 潛心著書。
園林名為“獨樂”, 用司馬光自己的話說是“滿城皆種花, 治地惟種樂”(《酬趙少卿樂園見贈》), 在《獨樂園記》中, 他進一步解釋, “獨樂”非孟子所言王公大人的眾樂, 亦非一簞食一瓢飲的圣賢之樂, 是“唯意所適”、 “志倦體疲, 則投竿取魚, 執(zhí)衽采藥, 決渠灌花, 操斧剖竹, 濯熱盥手, 臨高縱目, 逍遙徜徉”。 這種“樂”在天地間無從替代, 所以為“獨樂”。 這一時期回歸自然后, 司馬光獲得了內(nèi)心本真與現(xiàn)實生活的極大和諧。 對此他在詩文中多有描述, 如“拜表歸來抵寺居, 解鞍縱馬罷傳呼。 紫衣金帶盡脫去, 便是林間一野夫”(《獨步至洛濱》)的脫樊之樂; “公歸臥林壑, 好作釣橫溪”(《春日有懷仆射相公洛陽園》)), 詩人素發(fā), 野服盡享山水之隱; 暫脫世俗之累, 身心寂然“閑來觀萬物, 在處可逍遙”(《閑來》), 沐水凈、 花繁、 竹風(fēng)荷雨物外之樂; 既有“吾心自有樂, 世俗豈能知。 縕袍寬稱體, 脫粟飽隨宜。 乘興輒獨往, 攜筇任所之”(《樂》)之“獨樂”, 也有“繁華兩佳節(jié), 邂逅適同時。 雅俗共為樂, 風(fēng)光如有期”(《和君貺清明與上已同日鑒定舟洛川十韻》), 清明、 谷雨前后與洛陽市民一道踏青、 賞花的世俗之樂。 對于溫公來說更多的是游于藝術(shù)之樂、 書本之樂。 不朽的史學(xué)名著《資治通鑒》就是他編撰于此處的。
“獨樂園”造型很別致, 從蘇軾《司馬君實獨樂園》大致可看出這里的格局:“青山在屋上, 流水在屋下。 中有五畝園, 花竹秀而野。 花香襲杖屢, 竹色侵盞 ?!盵10]1441“獨樂園”有形的建筑一方面?zhèn)鬟_出溫公的詩性氣質(zhì)和精神意趣, 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他吏隱思想的轉(zhuǎn)向, 從前期的理想境界變成了生活的本身。 從這個意義上說, “獨樂園”是司馬光吏隱思想的載體, 使其不必高蹈遠引, 而是在懸置現(xiàn)實政治博弈后, 轉(zhuǎn)向形而下, 游于物之內(nèi)。 “誰知吏道自可隱, 未必仙家有此閑。 酒熟何人能共醉, 詩成無事復(fù)相關(guān)。 浮生適意極為樂, 安用腰金鼎鼐間?!?《和趙子輿龍州吏隱堂》)在看似灑脫閑逸背后, 顯示出司馬光對于吏隱、 入世出世、 生命意識的深入思考。 像司馬光這樣的名臣, 用世之心比常人要深, 人生的痛苦體驗也深刻, 正是賴于其豐富的生命體驗和自我調(diào)節(jié)思想, 宦海沉浮后他沒有淹沒于人生的悲涼, 反而有了更渾融的思想, 更廣闊的進退胸襟。
《邵氏聞見后錄》云:“司馬光在洛陽, 自號迂叟, 謂其園曰獨樂園。 園卑小, 不可與他園班……所以為人欽慕者, 不在于園爾。”[11]200司馬光退居西洛后自稱迂叟, 避世人, 齊物人, 并說“閑中有富貴, 迥與俗塵殊”(《閑中有富貴》)。 這種所謂的為人欽慕的“富貴”與“避世”, 不妨作另種解讀。 在“獨樂園”生活中, 所謂“道”從先前事君行己轉(zhuǎn)向關(guān)注個體人生, 借助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移, 司馬光獲得了個體的極大精神自由, 這時候個體不是社會意義的存在, 也不是感性的存在, 這種自由主要是指其精神超越于世俗之上, 回歸自然。 因而他的內(nèi)心感悟與常人也有所不同, 所以他才有吾心有樂, 世俗未知之語。
司馬光的吏隱思想還流露于對山野之人品評中, 如《續(xù)詩話》多次提到隱士的詩和處士的生活, 贊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是“曲盡梅花之體態(tài)”; 說“妻喜栽花活, 童夸斗草贏”是“真得野人之趣”。 在一些詠史詩中, 司馬光表現(xiàn)了對一些隱逸典范的推崇, 如《柳枝詞》之十一“五柳先生門乍開, 宅邊植杖久徘徊”, 對漢名士鄭子真隱逸的贊譽“德化移鄉(xiāng)曲, 聲光動縉紳。 一時種鼎貴, 磨滅彼何人”(《詠史》)。 《獨樂園詩七題》中更以“吾愛”起句, 將園中之景與歷史人物相連, 歌詠董仲舒、 陶淵明、 嚴(yán)子陵、 韓伯林、 杜牧之、 王子猷、 白樂天七位名士, 他們或窮經(jīng)獨守, 或隱逸高潔, 或有詩意閑適的情趣, 體現(xiàn)了司馬光深味塵俗之累, 于性情、 精神、 生命體驗方面對這些名士價值觀的認(rèn)同。
司馬光詩歌中有大量詠物詩。 這些詠物詩反映出司馬光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突破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小我局限, 達到一個高度, 主體掙脫道統(tǒng)束縛, 以一種沉淀了的情感和心理感受來看待外物和自身, 進而潛移默化影響其審美追求, 表現(xiàn)在詩文中追求一種平淡之美。 如《靜霽》詩:“聊窺碧瓷缺, 寒草生歷歷。 時聞山鳥呼, 未得全幽寂?!薄兑盎ā吩姡骸靶依铛?, 何妨笑幽草。 但愿保天真, 徐共春風(fēng)老?!薄短m》詩中“賢者非無心, 園夫自臨課。 藝植日繁滋, 芬芳時入座……正苦郢中人, 遺唱高難和”, 在蘭之高潔品行中融合曲高和寡之意。 這可以看作是其吏隱思想的另一種聲音, 將個體性情精神、 生命感沉于物質(zhì)之中, 冥符默契, 得乎心而應(yīng)乎手。 這種領(lǐng)略自然之趣, 也就接近領(lǐng)悟人生真諦, 對平淡美的發(fā)現(xiàn)結(jié)合深層的人生思考, 正是宋詩的精髓所在。
3思辨: 批判與交融
吏隱思想包涵著司馬光對于儒道的哲學(xué)思辨。 宋代道、 禪盛行, 司馬光《戲呈堯夫》中感嘆“近來朝野客, 無座不談禪, 顧我何為者, 逢人獨懵然。 羨君詩既好, 說佛眾誰先。 只恐前身是, 東都白樂天”。 不唯如此, 宋人多自稱居士, 如六一居士( 歐陽修) 、 東坡居士( 蘇軾) 、 于湖居士( 張孝祥) 、 稼軒居士( 辛棄疾)、 后村居士( 劉克莊)等。 在佛教中, 居士指在家信佛, 受三歸、 五戒之人。 就宋人的處世方式來看, 他們多取“居士”內(nèi)含的文化精神, 是宋三教合一, 隱逸思想趨向世俗化的表征之一。 司馬光不喜佛, 史評“光于物淡然無所好, 于學(xué)無所不通, 惟不喜佛”[9]10769, 認(rèn)為佛之微言大義概不出他的文字之外, 且不信其怪誕, 這其實反映了他對佛道更深刻的理解。
司馬光對佛道的冷靜反思和批判有深刻的時代背景, 是針對當(dāng)時佛道浸淫, 儒學(xué)不振的現(xiàn)象, 想要重建儒家思想正統(tǒng)地位的體現(xiàn)。 他反對別有用心者對釋道的歪曲利用, 《秀州真如院法堂記》抨擊當(dāng)時僧侶“以淫怪誣罔之辭, 以駭俗人, 而取世資, 厚自豐殖, 不知靨極”。 正是這個原因, 他指出道家所謂符水和禁咒術(shù)的訛謬,“竊以釋老之教, 天益治世, 而聚匿游惰, 耗蠹良民, 此明識所共知”(《論寺額札子》)。 司馬光反對歪曲佛道而來的災(zāi)異、 符命等荒誕虛妄之言, 而且也批評禪道所說的長生和來世思想, 不信鬼神, 如《示道人》詩:“天覆地載如洪爐, 萬物死生同一途。 其中松柏與龜鶴, 得年稍久終摧枯。 借令真有蓬萊山, 未免亦居天地間。 君不見太上老君頭似雪, 世人浪說駐童顏?!?他借諷刺太上老君來諷刺佛道中不重現(xiàn)世重來世的思想, 長生不老純屬子虛烏有。 他對佛道本著“要明佛之道, 深思于本源而勿放蕩于末流”(《釋老》)的原則。 《釋老》中記載:“或問:釋老有取乎?迂叟曰:有, 釋取其空, 老取其無為自然, 舍是無取也。 ……空取其無利欲之心, 善則死而不朽, 非空矣?!边@段話反映出司馬光本身深諳佛道, 不是完全排斥佛道之說。 司馬光批判佛道之否定現(xiàn)實生命, 舍離現(xiàn)實世界的所謂解脫, 強調(diào)佛教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并非完全沖突, 他重視佛道修行與儒學(xué)內(nèi)省的冥符, 反映出宋明理學(xué)以儒家思想為本, 吸取佛學(xué)、 道學(xué)的理論思維。 從司馬光的思想根源來看, 儒學(xué)并非唯一的思想來源, 司馬光一生下帷絕編, 飽讀詩文, 通覽經(jīng)史子集, 形成了很豐富的哲學(xué)思想。 他研讀并寫了多部哲學(xué)方面的專著, 如《易說》、 《道德真經(jīng)論》、 《太玄集注》等。
筆者認(rèn)為司馬光以儒學(xué)修身, 思想深處則是儒道的融合。 他的一些詩文描述了其與佛道中人的交游情況以及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如《送文慧師歸眉山》、 《贈道士陳景元酒》等, 這些詩文流露出司馬光對佛道思想的接受。 儒道本身都有很強的包涵性, 尤其在吏隱思想上, 儒道并不是截然對立的, 司馬光《自嘲》中寫道: “英名愧終賈, 高節(jié)謝巢由, 直取云山笑, 空為簪組羞。 浮沉乖俗好, 隱顯拙身謀。 惆悵臨清鑒, 霜毛不待秋。” 在仕途受挫, 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沖突中, 道教無疑為司馬光自我調(diào)節(jié), 回歸豐富的生命情感意識, 乃至生發(fā)隱逸情結(jié)奠定了精神基礎(chǔ), 也有助于司馬光轉(zhuǎn)向自我體認(rèn)、 內(nèi)省。 佛道所謂空, 雖然不失為士大夫在復(fù)雜社會環(huán)境中保持獨立人格的方式, 但本身還需要儒教極高的道德修養(yǎng)來支撐其不流于頹放。 佛道對司馬光的影響趨于潛在, 其功效不是著力于靠莊禪化解其人生痛苦, 而是始終讓他保持現(xiàn)世主體意識清醒, 進而使儒學(xué)治心至德思想與佛道的超然物外達到神合。 這不僅體現(xiàn)了宋代文人援佛道入儒的時代精神, 而且也為吏隱思想做出了新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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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vergence ·Conceal·Thinking——Sima Guang’s Official-Hidden View
ZHANG Li
(Dept. of Literature, Yuncheng University, Yuncheng 044000, China)
Abstract:Sima Guang, a famous minister in North Song Dynasty,had rich official- hidden view which was not revealed and but very implicit. In the early stage of his career, official-hidden view was deeply hidden. Political twists and turns frustrated him; his political ideals contradicted his own character; and governance with power contradicted that with morals in the late feudal society. His official-hidden view was expression in his late years when he had lived in his “Dule Park” for more than ten years in seclusion. In this period the idealistic spiritual realm became his life itself. Sima Guang’s speculative spirit is an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basis of forming his official- hidden view, achieving his life adjustment, and returning to enrich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at the same time abandoning negative decadence, and instilling new connotation to the official- hidden view.
Key words:Sima Guang; official- hidden view; “Dule Park”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1.018
作者簡介:張麗(1980-), 女, 講師, 博士, 從事專業(yè): 古代文學(xué)、 古代文論。
基金項目:運城學(xué)院“河?xùn)|文化”科研項目: 司馬光仕隱情結(jié)和文學(xué)思想探微(HY-2014001)
*收稿日期:2015-09-27
文章編號:1673-1646(2016)01-008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