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丹春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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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陳祚明的古詩觀與批評方法*
施丹春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西安 710119)
摘要:清初文人陳祚明編《采菽堂古詩評選》, 在舉世師法盛唐的風(fēng)氣中獨標(biāo)漢魏古詩的典范意義。 他以為與近體格律詩相比, 古詩的長處在于情感真摯, 樸實無華, 因而重視對古詩的玩味可糾正明中葉以來虛浮矯飾之弊。 由他的《古詩十九首》的評語可以看出, 他對于古詩藝術(shù)魅力的關(guān)注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日?;那楦蓄愋停?即探究“人同有之情”, 強調(diào)失意與離別; 二是“善藏”與“不出正意”的抒情方式, 強調(diào)“人情本曲”, 達情需含蓄委婉。
關(guān)鍵詞:陳祚明; 古詩; 情感類型; 抒情方式
清初學(xué)者陳祚明(1623年~1674年)有《采菽堂古詩選》四十卷及補遺四卷, 選錄唐以前的四言、 五言古詩兩千余首, 各詩之后還有詳略不等的點評, 屬于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古詩評選, 但由于作者布衣終生, 詩文創(chuàng)作水平一般, 在文學(xué)史上知名度不高, 他的批評思想及成就較少被關(guān)注。 本文根據(jù)今人李金松先生點校本《采菽堂古詩評選》, 對陳祚明古詩批評思想與批評方法略作論述, 以引起學(xué)者進一步的研究。
1情感與詩歌藝術(shù)之關(guān)系
陳祚明原籍浙江錢塘(今杭州), 順治乙未年(1655年)應(yīng)好友嚴(yán)沆之邀前往北京, 開始了他在京城的游館生涯。 周榮《春酒堂詩話》載:“陳胤倩(祚明字)詩, 主風(fēng)神而次氣骨, 主婉暢而次宏壯。 嘗指摘少陵詩, 目為枵句, 如‘乾坤’、 ‘萬里’諸語。 余笑曰:君奈何又有‘乾坤一布鞵’之句耶?相與大笑。 憶此在己亥(1659年)春慈仁寺雪松下, 今成疇昔矣。 錄及為之潸然?!盵1]108主“風(fēng)神”、 “婉暢”大概是當(dāng)時京城的詩歌風(fēng)氣, 到康熙年間, 進一步演化為以王士禎為代表的“神韻”風(fēng)尚, 而王氏“神韻”說主要是一種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原則。 當(dāng)時文人們競相研摹近體格律詩的句法, 應(yīng)酬唱和亦主要采用近體。 陳祚明的《稽留山人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33冊, 齊魯書社, 1997年版) 所收自己的詩作也以五七言律詩居多。 那他對詩歌評選卻指向古詩的用意何在呢?
在《采菽堂古詩選》凡例中, 陳祚明表述了自己孜孜于古詩評選的用意:“古詩自漢迄隋代遠(yuǎn)矣, 大抵多五言, 齊、 梁稍趨之律。 學(xué)者蓋目為古詩, 與近體判然, 是近體之源也。 今為近體, 如不讀古詩, 見不高, 取材也狹隘。 坐下俚。 初盛唐密邇六朝, 人各有所宗法, 如陶、 謝、 庾、 鮑、 陰、 何, 自太白、 少陵亹亹(勤勉不倦)于茲, 故所詣卓。 中、 晚之衰也, 即奉唐人為典型, 故調(diào)益靡。”[2]9可見, 作者選擇古詩加以評選不是出于個人趣味, 而是基于他對中國詩歌發(fā)展史的理解。 審視漢唐近千年的詩歌歷史, 古詩不僅僅是唐人詩體與律詩相對的一種, 而且存在于自漢代到隋代的八百余年, 代表著先唐國人的性情和思想。 自嚴(yán)羽主張師法盛唐, 后人主要尊奉唐體, 漢魏古詩漸被遺忘。 但唐詩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律體孕育于齊梁時代, 但齊梁詩也是從漢魏五言詩中孕育出來的。 李、 杜為代表的盛唐詩人的杰出成就, 就是在取法六朝的基礎(chǔ)上取得的。 而后人只知道學(xué)盛唐詩, 卻淡忘了盛唐詩的來源出處, 必然導(dǎo)致見解低下, 取材褊狹, 思路僵化。 中晚唐及宋人詩歌不及盛唐的原因即在其僅奉唐人為典范, 而遺忘了先唐八百年的古詩傳統(tǒng)。 乾隆時代的大學(xué)士沈德潛編《古詩源》, 也有感于明代中葉以來學(xué)詩者“守乎唐而不能上窮其源”, 強調(diào)“唐詩者宋元之上流。 而古詩又唐人之發(fā)源也”[3]《古詩源序》一, 與陳祚明的觀點如出一轍。
那么先唐八百年的古詩與唐以后詩相比究竟有哪些優(yōu)長?能夠給后世作者提供哪些滋養(yǎng)?陳祚明并沒有明確說明, 只能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推測。 在凡例中, 陳祚明以為“詩之大旨惟情與辭”, 情、 辭二者, 他又尤其重視情之“真”。 他說:“詩者, 思也, 惟其情之是已。”[2]1如果無實情而繁稱多辭、 枝枝蔓蔓, 必然會墮入靡麗之弊。 他還說:“古詩真者體自高, 言其情必能切至, 與附會者不同?!盵2]卷三王昭君《怨詩》評語: 由于古詩并不以屬對工穩(wěn)、 練字恰切取勝, 那么它對于近體的優(yōu)勢就惟有“情之真”了。 明代公安派追摹真情的詩歌, 只注意到民間歌謠, 而并沒有想到古詩。 到近代, 王國維以為“詞以境界為上, 有境界則自成高格, 自有名句”[4]1。 而他衡量境界的尺度則是“真感情、 真景物”, 這顯然與陳祚明古詩評價的尺度相應(yīng)。
陳祚明注意到情感之深摯與詩歌藝術(shù)魅力的關(guān)系, 他評西晉詩人潘岳與陸機云:“安仁情深之子, 每一涉筆, 淋漓傾注, 宛轉(zhuǎn)側(cè)折, 旁寫曲訴, 剌剌不能自休。 夫詩以道情, 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 所嫌弊端繁冗, 不能裁節(jié), 有遜樂府、 古詩含蓄不盡之妙耳。 安仁過情, 士衡不及情。 安仁任天真, 士衡準(zhǔn)古法。 夫詩以道情, 天真既優(yōu), 而以古法繩之, 曰未盡善可也。 蓋古人之能用古法者, 中亦以天真為本也。 情則不及, 而曰吾能用古法, 無實而襲其形, 何益乎?安仁有詩, 士衡無詩, 鐘嶸惟用聲格論詩, 曾未窺見詩旨。 其所云‘陸深而蕪, 潘淺而盡’, 互易評之, 恰似不謬矣!不知所見何以顛倒至此!”《世說新語·文學(xué)》載孫綽語云:“潘文淺而凈, 陸文深而蕪?!盵5]《文學(xué)》第四,第89條可見, 所謂“陸深而蕪, 潘淺而盡”實為東晉詩人孫綽所言, 由于《世說新語》在士林中的流行, 這個評語已成千古定論。 陳祚明從二人詩歌文本實際出發(fā), 以為潘岳深情淋漓, 旁寫曲訴, 宛轉(zhuǎn)不休, 而缺陷在于繁復(fù)冗長, 有失古詩含蓄不盡之妙, 此所謂“過情”之失。 至于陸機的五言詩, 也不乏宛轉(zhuǎn)言情者, 如《擬古八首》、 《赴洛道中作二首》、 《贈弟士龍》等作, 鐘嶸《詩品》置于上品。 與潘岳相比, 陸機更注重對仗及用典, 詩句深奧難解, 這一點大概是陸氏的欠缺之處。 陳祚明對二人的對比總體上以“情感”為尺度, “未有情深而語不佳者”一語可簡化為“情深語佳”, 與韓愈之“氣盛言宜”含義相同, 以為只要情感深摯, 其藝術(shù)魅力自然超邁。
2唯“情”妙在“言人同有之情”
陳祚明大概從周榮所記慈仁寺雪松下說詩之年(1659年)就已開始編輯《采菽堂古詩評選》, 直到康熙十三年作者去世為止, 歷時十五年之久, 傾注了編者大量心血。 這本評選比王夫之《古詩評選》要系統(tǒng)全面, 又比《古詩源》的評語詳盡深刻。 就古詩批評之周詳深刻而言, 《采菽堂古詩評選》應(yīng)該列于清代第一, 為了說明其批評成就, 本文僅引述其對《古詩十九首》評語為例加以闡述。
《古詩十九首》是梁代昭明太子蕭統(tǒng)收錄在《文選》卷二十九中的十九首五言古詩, 從鐘嶸《詩品》開始, 即被視為漢詩典范, 陳祚明對《古詩十九首》點評較其他詩篇更為詳盡, 足以代表其批評的總體成就。 其總評云:
《古詩十九首》所以為千古至文者, 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 人情莫不思得志, 而得志者有幾? 雖處富貴,慊慊猶有不足, 況貧賤乎? 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 誰不感慨? 人情于所愛, 莫不欲終生相守, 然誰不有別離? 以我之懷, 思猜彼之見棄, 亦其常也。 夫終生相守者, 不知有愁, 亦復(fù)不知其樂, 乍一別離, 則此愁難已。 逐臣棄妻與朋友闊絕, 皆同此旨。 故《十九首》唯此二意, 而低回反覆, 人人讀之, 皆若傷我心者。 此詩所以為性情之物。 而同有之情, 人人各具, 則人人本自有詩也。 但人人有情而不能言, 即能言而言不能盡, 故特推《十九首》以為至極。[2]80-81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稱《古詩十九首》“婉轉(zhuǎn)附物, 怊悵切情”[6]卷二66。 陳祚明進一步分析所“切”之情。 他首先從《古詩十九首》見出一種人所共有的“普通情感”, 即“人同有之情”。 他以為詩歌中的“辭”可能一代一代有所變化, 產(chǎn)生新的詩體, 而“情”則千秋未有改易。 這樣, 前代人悲歡得失、 感時命物、 離合怨慕的詩篇就有可能與后世讀者產(chǎn)生共感共鳴, 詩歌因為寫同有之情而具有動人的力量。 對此金圣嘆亦云:“作詩……說心中之所同然, 故能使讀者應(yīng)聲滴淚?!盵7]卷四《古詩十九首》道出了人類所共有的生命體驗, 展現(xiàn)了人類情感的基型和共相, 所以驚心動魄, 感人至深。 其次, 他還考察了人類普通情感的兩種類型:一為失意。 人人都有理想和愿望, 都因?qū)崿F(xiàn)理想而欣慰, 也都為無法獲得而感傷。 試想一個胸懷大志、 背井離鄉(xiāng)追尋仕途的游子, 帶著滿腔熱血, 卻仕途艱難, 壯志難酬。 “人情莫不思得志”, 生命的軌跡伴隨著的是無盡的志向和追求, 可“得志者有幾”, 有人雖已享高官厚祿, 卻也終不滿足, 更何況是貧賤之人? 而更加悲哀的是“志不可得”卻忽覺光陰逝去, 感慨憂愁。 二為別離。 人人都愿與愛的人相守, 但難免會經(jīng)歷離別, 或生離或死別, 而往往相聚之時無法體會久別重逢的難得和可貴。 游子在異鄉(xiāng)眷念愛妻, 思念故鄉(xiāng)都是人人所同有的感受。 再加上漂泊不得志, 昔日舊友漸漸離己而去, 甚覺人生灰暗, 憂愁萬分。 《古詩十九首》由于對失意、 離別這樣人類共有情感反復(fù)低回, 唱嘆不已, 所以“意悲而遠(yuǎn)”, 具有感人的力量。 人類情感當(dāng)然不止上述兩種類型, 只是這兩種情感最適合詩歌表現(xiàn)。 詩人結(jié)合各種人生情態(tài)將它們形諸語言, 反復(fù)唱嘆, 形成感人的藝術(shù)力量。
對《古詩十九首》情感的認(rèn)識, 可與陳祚明形成對比的是元末明初的詩論家劉履。 他在《風(fēng)雅翼》卷一《選詩補注》中, 以朱熹《詩集傳》的宗旨解釋《古詩十九首》, 以為“行行重行行”一詩為“賢者不得于君, 退處遐遠(yuǎn), 思而不忍忘, 故作是詩”, 具體而言:“初離君側(cè)之時, 已有生別之悲矣, 至于萬里道阻, 會面無期, 比之物生異方, 各隨所處, 又安得不思慕者乎!夫以相去日遠(yuǎn), 相思愈瘦, 而游子所以不復(fù)顧念還返者, 第以陰邪之君上蔽于君, 使賢路不通, 猶浮云之蔽白日也。 然我之思君不置, 甚底于老宜如何哉?惟自遣釋, 努力加餐而已。 蓋《卷耳》‘酌金罍’、 ‘不永懷’之意。 觀其見棄如此, 而但歸咎于讒佞, 曾無一語怨及其君, 忠厚之至也。”通過系統(tǒng)解釋, 劉履將詩意完全附會到“君臣之義”上去, 而情感特征則是“哀而不傷”, 忠厚之至。 又說“冉冉孤生竹, 結(jié)根泰山阿”一詩:“賢者既出仕久而未見親用, 自傷不得及時行道以揚名后世, 將與碌碌庸人俱老死而無聞, 是以不忍斥其君, 乃托新婚夫婦為喻而作是詩”[8]卷一。 這種源自漢代經(jīng)學(xué)解釋方式的牽強附會之處不言而喻, 但還是不斷有人附和。 比陳祚明稍后的吳淇, 在其《六朝選詩定論》中評《古詩十九首》云:“《古詩十九首》不出于一手, 作于一時, 要皆臣不得于君則托之于夫婦朋友, 深合風(fēng)人之旨, 后世作者, 皆不出其范圍?!盵9]77相比之下, 陳祚明對古詩情感類型的分析, 已經(jīng)擺脫了在中國源遠(yuǎn)流長的儒家經(jīng)學(xué)模式, 而回歸到日常生命體驗中, 他對于詩歌魅力的揭示, 也因此真切不隔。
詩人將情感形諸語言, 見諸詩篇, 批評家又如何以其獨具的慧眼將情感從詩篇中揭示出來?下面看陳祚明對具體詩篇的解讀。
其十二:“東城高且長, 逶迤自相屬。 回風(fēng)動地起, 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 歲暮一何速!《晨風(fēng)》懷苦心, 《蟋蟀》傷局促。 蕩滌放情志, 何為自結(jié)束?燕趙多佳人, 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 當(dāng)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 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中帶, 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 銜泥巢君屋?!边@首詩隱含的作者或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燕趙佳人, 她東城遠(yuǎn)眺, 感到四時遷流, 將近歲暮(亦隱含主人公青春流逝), 心中充滿遲暮懷人之感。*《詩經(jīng)·秦風(fēng)·晨風(fēng)》:“未見君子, 憂心欽欽。 如何如何, 忘我實多!”《詩經(jīng)·唐風(fēng)·蟋蟀》:“蟋蟀在堂, 歲聿其莫(暮)。 今我不樂, 日月其除。 無已大康, 職思其居。 好樂無荒, 良士瞿瞿?!鼻罢唠[含懷人, 后者隱含遲暮之感。但她還是不想為情所困, 欲“蕩滌放情志”, 振作起來, 她穿好衣服, 打扮得美麗動人, 坐在窗前彈琴, 但發(fā)出的音響卻充滿悲傷, 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還是為思念所困。 最后兩句表達了主人公的終極愿望。 這首表現(xiàn)男女離別相思的詩, 陳祚明卻說其表現(xiàn)“懷才不遇, 而無緣以通”:“其所望必且登之細(xì)旃, 坐而論道, 三沐而升, 九賓而禮, 方遂本懷?!盵2]86這樣的解釋顯然已經(jīng)暗含了儒家詩學(xué)中的比興之義, 即以為實有的男女情感具有象征意義, “美者顏如玉”表征才華卓著, “思為雙飛燕”表征一種知遇愿望。 之所以會回到儒家比興之義, 是由于今人所謂“愛情”在清初尚未成為一種普遍意識。 陳祚明讀到這樣具有明顯“愛情”意味的詩時, 他也不會從男女情愛角度理解。 而對于“坐而論道”的描述, 又似乎與陳祚明個人的身世體驗有關(guān)。 據(jù)李金松先生《采菽堂古詩選》前言所述, 陳祚明于順治十二年自杭州流寓北京, 經(jīng)歷了十九年的游館生涯, 其間或“擁書買文”, 困窘貧苦, 直到1674年客死京城。 他可能經(jīng)常參加一些文士聚會, 而他永遠(yuǎn)不是那個坐而論道, 贏得滿堂喝彩的中心人物, 所以他對這樣的人物艷羨至極。 所謂“本懷”, 不就是他個人愿望嗎?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評語:“生別離者, 畢生不復(fù)得再見也。”人生最苦痛者, 莫過于生離作死別, 明知“不更得會, 而心未已”者, 最為痛楚, 滿心自欺, 滿心傷痛。 人只有經(jīng)歷了情感或者痛苦的積淀才會有深沉的哀思和詠嘆, 故曰:“人惟有情而不能語, 故詠嘆已以傳之?!?生而為人, 便難逃愛恨情仇的糾葛, 蓋陳祚明也不會例外。 遠(yuǎn)游在外, 孤苦無依, 離別之苦溢于言表。 如《古詩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評語:“宛洛固繁華, 而駑馬來游, 心意何可娛也!”滿心失意者, 目睹京城的繁華, 內(nèi)心并無“游”之樂, 更多的是不得志的神傷, 何來“娛”, 大概都是“睹繁華, 傷貧賤”吧。 陳祚明遠(yuǎn)離家鄉(xiāng), 赴京游館, 乃生活所迫, 身處鬧市, 蓋與詩中游子有一樣的悲苦心境, 因而深深慨嘆“何可娛也”, 只有對“貧賤”的無盡感傷吧!
其十九寫客居思?xì)w, 似乎更能引發(fā)陳祚明的某些感觸:“明月何皎皎, 照我羅床幃。 憂愁不能寐, 攬衣起徘徊。 客行雖云樂, 不如早旋歸。 出戶獨彷徨, 愁思當(dāng)告誰。 引領(lǐng)還入房, 淚下沾裳衣?!标愒u曰:“客行有何樂?故言樂者, 言雖樂, 亦不如歸, 況不樂乎!”[2]88原句明明是“客行雖云樂”, 陳祚明卻要用一個反問句強調(diào)客行之人無樂可言, 這顯然是從他自己的“客行”體驗得出的結(jié)論。 他在京城有十九年的“客行”經(jīng)歷, 其中滋味從這個評語中可以窺見。 然后替主人公設(shè)想, 說詩人的意思是客行即使快樂, 也不如回到家里, 更何況客行本來就無樂可言。 可見陳祚明對所謂“同有之情”的體驗, 更多地結(jié)合了自己的生命體驗。
王國維評價《古詩十九首》情感特征:“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 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 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 被服紈與素;’ 寫情如此, 方為不隔。”[4]13“‘昔為倡家女, 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 空床難獨守。 ’‘何不策高足, 先據(jù)要路津? 無為守貧賤, 坎坷常苦辛。 ’可謂淫鄙之尤。 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盵4]19“不隔”就言情的真切水平說, 這里所舉四例, 所言的都是真切不隔的情感, 而這種“真切”并不需要某種藝術(shù)策略來實現(xiàn), 其本身就是一種真摯的生命情懷毫無遮攔的表達。 “生年不滿百”說人的現(xiàn)實生命情狀, “常懷千歲憂”是說人常會憂及千歲, 為子孫打算, “晝短夜長”重申這種現(xiàn)實和思想情態(tài)的不和諧, 勸人當(dāng)此生命盛年, “行樂當(dāng)及時”。 “服食求神仙”四句為第十二首末尾四句, 本詩也是“及時行樂”主題, 開篇以長安東門外郭北墓起興, 講人生如寄, 圣賢也難免一死, 服食求仙也難以長命, 不如飲美酒, 服紈素, 及時行樂。*末兩句化用《詩經(jīng)·唐風(fēng)·山有樞》詩:“子有衣裳, 弗曳弗婁。 子有車馬, 弗馳弗驅(qū)。 宛其死矣, 他人是愉?!薄白佑芯剖?, 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 且以永日。 宛其死矣, 他人入室。”“昔為倡家女”四句為“青青河畔草”一詩最后四句, 可視為“倡家女”的心聲, 所以被指為“淫詞”; “何不策高足”四句為強盜語, 所以被視為“鄙詞”。 正因為率真無偽, 也便沒有了“淫鄙”之感。 王國維這種帶有近代意識的觀點, 在清初陳祚明那里早有先例。
3唯“辭”雅于“經(jīng)營慘淡”
情感體驗之外, 陳祚明還看到了《古詩十九首》言情方式上的高妙之處。 他以為《古詩十九首》“言情為本”。 而“人情本曲”, 抒情方式也必以含蓄委婉為最佳。 《古詩十九首》總評云:“《古詩十九首》善言情, 惟是不使情為徑直之物, 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寫之?!盵2]81在點評中, 他探討了《古詩十九首》之“宛曲”效果的實現(xiàn)方式。 “反言”即正話反說, 曲達其意。 情到至極處, 往往魂牽夢縈, 徘徊度量, 本來是如此的事實, 卻要假想種種可能的存在而聊以自慰。 如《古詩十九首》其十九《明月何皎皎》第三句云:“客行雖云樂, 不如早旋歸”, 自古有言“樂不思蜀”, “樂而忘歸”, 而既然“客行”, “云樂”, 卻為何要“早歸”?前后矛盾, 與常理背道而馳。 陳祚明評曰:“客行有何樂?故言樂者, 言雖樂, 亦不如歸, 況不樂乎!”指出詩人言“客行雖云樂”卻又渲染出孤獨落寞的氛圍, 是“反言”, 明知云游旅居的生活艱難悲苦, 卻道之以“樂”安慰自己, 而“不如歸”巧妙地道出了隱含在內(nèi)心的真意, 一個“樂”字反襯詩人內(nèi)心的苦悶與悲愴, 令悲切意更濃。 這樣一來“反言”遠(yuǎn)比直抒胸臆來得委婉真切。
又如其一《行行重行行》寫一位思婦對離家遠(yuǎn)行、 久別不歸的丈夫的思念和怨情。 陳祚明評此詩“用意曲盡”, 評“道路阻且長, 會面安可知”二句言:“蓋道路所不經(jīng)由, 信息所難傳達, 阻則難行, 長則難至, 是二意, 故曰‘且’ 。 ‘安可知’ 者, 可知也。 可知不更得會而心未已, 故強言‘安可知’?!彼u“思君令人老, 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fù)道, 努力加餐飯”四句言:“思君已令人老矣, 況歲月易晚, 死亡甚速, 今生必當(dāng)永別, 棄娟不顧, 審矣。 然或者幸不即死, 冀倖萬一, 猶有見期, 故努力加餐, 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2]81上述評語點出了《古詩十九首》看似直抒情感, 卻處處留有余地。 明明知道會面已遙遙無期, 卻言“安可知”, 設(shè)想萬一還有再見之日。 明知今生已是永別, 卻還設(shè)想萬一有生之年還能一睹對方容顏。 陳祚明的點評真切地呈現(xiàn)了主人公反復(fù)思量, 徘徊念想的情感脈動, 可謂“一針見血”地將詩歌曲盡處的真意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又其七《明月皎夜光》寫失意之士怨朋友不相援救, 前半段著力描繪秋的蕭瑟與凄涼帶來的“時節(jié)忽復(fù)易”之感, 轉(zhuǎn)入后半段才開始續(xù)寫新貴棄舊交引起的“虛名復(fù)何益”的愁苦。 陳祚明評曰:“古詩妙在章法轉(zhuǎn)變。 落落然若上下不相屬者, 其用意善藏也?!盵2]83“用意善藏”點出此詩要害。 詩中主旨是“貧賤失志, 慨友人之不援”, 但“前段止寫景”, “秋蟬鳴樹間, 玄鳥逝安適”,“以不言情, 故若與下不相屬”, 但“蕭條滿目, 失志人尤易感之”, 此詩描繪的蕭條滿目之秋, 能以此吸引愁苦失志之人來以此感懷融情于景, 將情感蘊含在秋的無盡凄涼之中, 正可見含蓄不盡之妙。
其十三《驅(qū)車上東門》寫生命短促如“朝露”, 不如及時行樂。 陳評云:“此詩感慨激切, 甚矣。 然通篇不露正意一字, 蓋其意所愿, 據(jù)要路, 樹功名, 光旂常, 頌竹帛, 而度不可得, 年命甚促, 今生已矣!轉(zhuǎn)瞬與泉下人等耳!神仙不可至, 不如放意娛樂, 勿復(fù)念此。 其勿復(fù)念此者, 正不能不念也。 夫‘飲酒被紈素’, 果遂足樂乎?與‘極宴娛心意, 榮名以為寶’同一旨, 妙在全不出正意, 故佳。 愈淋漓, 愈含蓄?!盵2]86詩人將自己追求功名, 登堂入室的真實情誼隱藏起來, 故作姿態(tài), 以及時行樂的感概巧妙言之, 這種“善藏”的手法能達到直抒胸臆所達不到的效果。
張健《清代詩學(xué)研究》云:“在陳祚明看來, ‘言情能盡’的境界, 恰恰不是通過‘以言言之’‘言尚其盡’的方式能夠達到的, 而只是通過‘不以言言之’‘言尚不盡’的方式才能達到, 也就是說把情感直說出來、 都說出來, 恰恰不能把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反倒是不把情感直說出來、 不都說出來, 才能把情感表現(xiàn)淋的漓盡致?!盵10]219陳祚明在《古詩十九首》點評中的“不使情為徑直之物”的觀點顯示他對詩歌的情感表現(xiàn)方式有深刻理解。 詩緣情, 情感批評無疑是詩歌批評的重要維度, 而現(xiàn)代以來社會歷史批評占據(jù)主流地位, 批評家總習(xí)慣于將詩歌內(nèi)容歸結(jié)到社會歷史背景, 從中發(fā)現(xiàn)某種崇高的歷史情懷, 這種對詩意進行崇高化詮釋的思路與漢儒解經(jīng)有相似之處。 對于作者不明、 背景模糊的《古詩十九首》, 就只能從普通共有之情的角度去理解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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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Chen Zuoming’s Ideas about Ancient Chinese Poetry and His Critical Methodology
SHI Danch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China)
Abstract:Chen Zuoming, the editor ofASelectionofAncientChinesePoetryNamedCaishuTang, advocated the value of Ancient Chinese Poetry in the early years of Qing Dynasty. He thought that the ancient poems were better than those of Tang Dynasty in terms of sincere feelings and simplicity. From his comments onNineteenAncientPoemswe can see that his attention to the artistic charm of ancient poetry included both the daily emotional type and the lyric style. The former explored “the feelings of everyone”, emphasizing the feelings of frustration and separation while the latter, euphemistic and reserved lyric style, emphasizes “changeable emotions”, in which the real inner ideas are not directly expressed.
Key words:Chen Zuoming; ancient Chinese poetry; the type of feelings; lyric style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biāo)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3-1646.2016.01.019
作者簡介:施丹春(1988-), 女, 碩士生, 從事專業(yè): 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
*收稿日期:2015-10-28
文章編號:1673-1646(2016)01-009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