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人恩
(集美大學文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論《管錐編·毛詩正義·君子于役》的方法論意義
王人恩
(集美大學文學院,福建廈門,361021)
《君子于役》是一首在家的妻子思念久役在外而不得回家的丈夫的詩。顧炎武卻認為其主旨是“譏鐘鳴漏盡而不知止之人”,錢先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顧氏說《詩》乃是“意有所諷,借題發(fā)策”,是有感于明末清初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而指桑罵槐?!毒佑谝邸烽_啟了古代詩文“暝色起愁”意象的先河,王安石不清楚《君子于役》所確立的黃昏意象,不了解皇甫冉“暝色起春愁”淵源有自,因而擅改皇甫冉詩句;王士禎也不知道皇甫冉“暝色起春愁”的淵源,所以附和王安石,謂腫為肥,且把它寫進了論詩絕句?!豆苠F編》將金針度人,做了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的批評,給后人昭示了不少至為精彩的讀書、研究方法。
君子于役;學術陳案;批駁;《管錐編》;錢鐘書
前人贊美注《文選》的李善“淹貫古今”,竊以為錢鐘書“淹貫古今中外”。《管錐編》博大精深,其中蘊含的讀書、研究方法既多且精,超邁前人和今人。茲就《管錐編》論《毛詩正義·君子于役》作些初步探究,以嘗一臠。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雞棲于桀,牛羊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①
與《管錐編》的基本體例相一致,錢先生先節(jié)引《君子于役》原詩,然后加按語:“按《日知錄》卷三論此詩”,而未引顧炎武論詩原文,只隱栝其義以做介紹。今按《日知錄》卷三《日之夕矣》條載: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本赢敋w之時也。至是而不歸,如之何勿思也?
“君子以向晦入宴息,日之夕矣而不來,則其婦思之矣。朝出而晚歸,則其母望之矣?!保ㄔⅰ读遗畟鳌罚耙咕佑谕?,則其友吊之矣?!保ㄔⅰ短垂罚┯谖摹叭障橥恕?。(原注《說文系傳》)是以樽罍無卜夜之賓,衢路有宵行之禁。故曰:“見星而行者,惟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乎?”(原注《曾子問》)至于酒德衰而酣身長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jié)亂矣。[1](90)
滿腹經(jīng)綸的顧炎武引經(jīng)據(jù)典,旨在闡明古時人們的生活規(guī)律,社會安定,彼時“樽罍無卜夜之賓,衢路有宵行之禁 ”?!安芬埂奔础安窌儾芬埂敝s語,典出《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指聚飲無度、晝夜不休為“卜晝卜夜”。“衢路有宵行之禁”,典出《周禮·秋 官·司寤氏》:“御晨行者,禁宵行者,夜游者”。是知周代有專門在夜晚管理城市秩序者(略等于現(xiàn)代城市里的夜間巡查員),夜深了就不讓人們隨意行走,而深夜奔走者只有兩種人:“惟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顧氏所描述的正是所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太平時代。在顧氏看來,到《君子于役》問世的時代,社會混亂,人心不古,民風大變,人們的酒德衰敗而作長夜之飲,官吏邪心作起而“昏夜乞哀”——哀者,愛也,即放縱自己的欲望,不分晝夜地追歡買笑。邪惡并作的惡果之一就是無人為“宵行之禁”,官員失職,民風不正,社會上下“卜晝卜夜”地酗酒,官吏深夜東奔西跑地買笑追歡,才導致“君子”當歸之時而不歸。所謂“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jié)亂”,蓋指晝夜顛倒,官場腐敗,風俗大壞。據(jù)此,顧炎武認為詩中的“君子”是指一個“日暮不歸,晦明亂節(jié)”的人。從其論述看,顧氏是把《君子于役》作為諷刺詩看待的,詩的主旨是“譏鐘鳴漏盡而不知止之人”。他貴古賤今之意很明顯。關于《君子于役》的主旨,《毛詩序》云:“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倍櫻孜鋭e出心裁,卻認為主旨是“譏鐘鳴漏盡而不知止之人”。十分了解顧炎武的人品、文品的錢鐘書深悉顧炎武的用意,他研究透了顧氏如此解說此詩的用意和目的,于是在駁論之前先用宕開一筆的手法揭明顧氏如此解說乃是“意有所諷,借題發(fā)策,不自恤其言之腐闊也”。換言之,學富五車的顧炎武不可能連《君子于役》都讀不懂,讀者萬萬不可被顧氏的“狡獪筆法瞞弊了去”(借《紅樓夢》脂批語)!錢先生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顧氏說《詩》乃是“借題發(fā)策”,這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他首先從顧炎武的心理動機方面揭明說顧氏是“意有所諷”,亦即顧借解詩而另有諷刺寄托,故不怕別人說他迂腐疏闊。即此而論,錢鐘書真是顧炎武的知音,顧氏為躲避文字獄而借題發(fā)揮的“狡獪筆法”為錢鐘書一眼看出,顧氏所放的煙幕為錢鐘書所廓清。
先找出前人錯誤觀點的癥結(jié)所在,再進行有理有據(jù)的論證和批駁,這是《管錐編》常用的手法;而要駁倒像顧炎武這樣的大學問家,又談何容易!請看錢先生的精彩駁論:
君子于役,初非一端。擊鼓南行,零雨西悲;六轡馳驅(qū),四牡騑騑;王事靡盬,仆夫況瘁。勞人草草,行道遲遲,豈皆能如澤耕畟耜之朝出暮返乎,而未始不晝動夜息也。顧氏欲譏鐘鳴漏盡而不知止之人,遂將此詩專說成日暮不歸,置遠役未歸于度外?!捌垷o饑渴”,即《采薇》之“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正不必為盼待君子“自公退食”也?!洱R風·載驅(qū)》曰:“魯?shù)烙惺?,齊子發(fā)夕”,固刺“宵行”;而《小雅·頍弁》曰:“樂酒今夕,君子維宴”,《湛露》曰:“厭厭夜飲,不醉無歸”,又美“卜夕”。顧氏之言,誠為迂拘;諒其憂時憤世之志,毋以詞害可矣。①
這段文字言簡意賅,須做一些疏解。
錢先生先用“君子于役,初非一端”兩句宕開一筆,總說一句,那么究竟有幾端呢?錢先生再引《詩》論《詩》,即以《詩經(jīng)》語說《詩經(jīng)》事,不勞遠?。骸皳艄哪闲?,零雨西悲;六轡馳驅(qū),四牡騑騑;王事靡盬,仆夫況瘁”這二十四字皆自《詩經(jīng)》隱栝而來,“擊鼓南行”出自《邶風·擊鼓》;“零雨西悲”出自《豳風·東山》;“六轡馳驅(qū)”出自《秦風·小戎》;“四牡騑騑”出自《小雅·四牡》;“王事靡盬”出自《小雅·采薇》(亦見于《小雅·杕杜》);“仆夫況瘁”出自《小雅·出車》?!稉艄摹肥菍戇h征士卒長期不得歸家的怨憤之情;《東山》是士卒出征三年后班師回鄉(xiāng)而作的詩;《小戎》寫秦君帶兵出征而在家的婦人思念征人,《毛詩序》云:“美襄公也。備其兵甲,以討西戎。西戎方強,而征伐不休,國人則矜其車甲,婦人能閔其君子焉?!薄端哪怠肥菍懺谕夥壅咝量嗪退技业那榫w;《采薇》是戍邊士卒唱出的怨歌;《出車》寫周宣王派大將南仲領兵征伐玁狁,勝利回朝??傊鲜鲋T詩都是寫將帥士卒“行役無期度”而長夜不歸,但是他們的長夜不歸是出于無奈,遠離故鄉(xiāng)親人而無法朝出暮返;“君子于役,初非一端”者,蓋言“君子”行役在外、不能朝出暮返于形式上相同,而原因各異,或“萬里長征人未還”(王昌齡詩),或“故園東望路漫漫”,或“萬里還鄉(xiāng)未到鄉(xiāng)”(盧綸詩),或“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劉皂詩),或“孤戍迢迢蜀路長”(薛逢詩),或“想得故園今夜月,幾人相憶在江樓”(羅鄴詩)。這是《詩經(jīng)》中“君子于役”之六端,這些“君子”的遠役未歸不是因為“酒德衰而酣身長夜,官邪作而昏夜乞哀”,他們當歸不歸、向晦不息的社會原因比較復雜。
“勞人草草”出自《小雅·巷伯》,《巷伯》是西周王朝寺人孟子遭到讒毀而發(fā)泄內(nèi)心憤懣的詩,《毛詩序》云:“寺人傷於讒,故作是詩也?!薄靶械肋t遲”出自《邶風·谷風》,這是一首棄婦的怨歌。至此錢先生反問一句:“豈皆能如澤耕畟耜之朝出暮返乎?”“澤耕”出自《周頌·載芟 》,《毛詩序》云:“《載芟》,春籍田而祈社稷也?!边@首詩是周王在秋收以后用新谷祭祀宗廟時所唱的樂歌,詩寫到了開荒、耕種、收獲、造酒、祭祖求福等事。畟耜,出自《周頌·良耜》,《毛詩序》云:“《良耜》,秋報社稷也?!边@首詩是周王在秋收以后用新谷祭祀土神和谷神的樂歌,詩寫了一年的農(nóng)事,從耕地、播種、除草、豐收到祭祀祈福。未行役而在家的勞動者一般是朝出暮返,勞動者的朝出暮返豈能與寺人的不能回朝、棄婦的無家可歸同日而語?錢先生又認為這些人“未始不晝動夜息也”。總而言之,“勞人草草”是一種因憂愁遭讒而晚歸,“行道遲遲”是由于被男人拋棄而無家可歸,“澤耕畟耜”是由于勞作耕田而朝出暮返,原因目的各不相同,但其共同點是“未始不晝動夜息”。
錢先生看出了顧氏的用心所在:譏鐘鳴漏盡而不知止之人,即在位者不實行宵禁而失職了,也就是執(zhí)政者因失職而導致風俗敗壞。故錢鐘書指出,“遂將此詩專說成日暮不歸,置遠役未歸于度外?!卞X先生的駁論可謂洞察秋毫。顧氏為清初大學者,博涉多通,氣節(jié)很好。顧炎武原名顧絳,因慕文天祥門生王炎午之為人而改名為炎武。顧炎武一生論學有兩句名言 “行己有恥,博學于文”?!度罩洝烦蹩逃诳滴蹙拍辏?670),這一年他 58歲,死于康熙二十一年(1628),享年 70歲。也就是說《日知錄》成書于他的晚年。顧由明入清,清兵攻破南京,他志謀恢復而失敗,然終不向清朝統(tǒng)治者投降,誓死不仕二君。像他這樣一個學富五車的大學者,不可能讀不懂《君子于役》,他為什么把《君子于役》專說成寫的是日暮不歸、官府失職、民風大亂呢?他是在瀉私憤,這正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這就是文人的狡儈筆法。所以說清代有嚴密的文網(wǎng)是正確的?!端膸烊珪偰俊吩u曰:“炎武生于明末,喜談經(jīng)世之務,激于時事,慨然以復古為志。其說或迂而難行,或愎而過銳?!保?](1029)可以玩味!著名學者張舜徽先生云:“亭林志在經(jīng)世,于歷代典章因革、政教利弊,了如指掌。凡所考證,皆引古以籌今,留意民瘼,不忘當代。”[3](3)清初有所謂的“有用之學”和“無用之學”,顧氏解《詩》的確是“留意民瘼,不忘當代”,意在追求“有用之學”,故“不自恤其言之腐闊也”,為了借古諷今,他全然無視《君子于役》之士卒遠役未歸、家人憂愁思念的主旨,而錯誤地將行役在外難以歸家者等同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不惟如此,錢先生進一步以《詩》論《詩》,他認為《君子于役》中的“茍無饑渴”,意同《采薇》里的“行道遲遲,載饑載渴”,均言行役者的艱苦生活,而不同于家人盼望等待君子回家吃飯——“自公退食”。“自公退食”出自《召南·羔羊》:“委蛇委蛇,自公退食。”朱熹《詩集傳》:“退而食于家也。”從衙門下班歸家吃飯的君子是何等的愜意,自然不同于饑渴纏身的行役士卒,同是饑渴,情景不同,地點各異!那么,《詩經(jīng)》中有無刺宵行、美卜夜的詩呢?有,錢先生又引《齊風·載驅(qū)》“魯?shù)烙惺?,齊子發(fā)夕”,說明這的確是刺宵行之作。《載驅(qū)》是齊國人諷刺文姜肆無忌憚地與齊襄公通奸的詩(《齊風》中的《南山》《敝笱》,可以和《載驅(qū)》合觀對讀)。孔穎達《正義》云:“《載驅(qū)》詩者,齊人所作以刺襄公也。刺之者,襄公身無禮義之故,乃盛飾其所乘之車與所衣之服,疾行驅(qū)馳於通達之道,廣大之都,與其妹文姜淫通,播揚其惡於萬民焉,使萬民盡知情,無慚恥,故刺之也?!睋?jù)《左傳》記載,齊襄公和同父異母之妹文姜通奸,后來魯桓公娶文姜為妻?;楹笫迥?,魯桓公帶著文姜到齊國去,桓公發(fā)現(xiàn)文姜與襄公仍有奸情,于是斥責文姜,文姜告訴了齊襄公,齊襄公惱羞成怒,派公子帶人殺死了魯桓公,因此齊人就唱《南山》這首詩來諷刺齊襄公、文姜。后來文姜成了寡婦,但她還是經(jīng)常到齊國去和齊襄公幽會,齊人就唱《敝笱》來諷刺她?!棒?shù)烙惺?,齊子發(fā)夕”,說文姜早上去幽會而晚上回來,《敝笱》的確是諷刺宵行的,諷刺得非常幽默,而又跌宕有致?!对娊?jīng)》里確實有顧炎武所說的“刺宵行”的詩,《載驅(qū)》即是其例,這是退一步的寫法。 《詩經(jīng)》中美“卜夕”者,錢先生舉出《小雅·頍弁》的“樂酒今夕,君子維宴”和《小雅·湛露》“厭厭夜飲,不醉無歸”二例?!皹肪平裣Γ泳S宴”兩句寫貴族請賓客吃飯,賓客表示感謝,的確是寫夜晚的開懷暢飲;《湛露》是周天子宴請諸侯的詩;也有人認為是貴族宗廟落成宴請賓客的詩;不管是哪一種講法,總之,它是表示感激和祝賀的詩?!皡拝捯癸?,不醉無歸”的確是朝出暮返,詩是贊美“卜夜”的,但它的產(chǎn)生不是顧炎武所稱道的天平時代,而恰恰是《君子于役》問世的同一時代,亦即顧炎武所抨擊的“天地之氣乖而晦明之節(jié)亂”的時代。質(zhì)言之,顧炎武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对娊?jīng)》中有諷刺“宵行”的,也有贊美“卜夕”的,錢先生一一舉例說明,這些詩不能一概而論,因此他得出結(jié)論: “顧氏之言,誠為迂拘;諒其憂時憤世之志,毋以詞害可矣?!边@句話十分精彩,對于顧炎武的過分迂拘,錢先生體諒有加,并用了《孟子·萬章》的典故“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也”,指出說解《詩經(jīng)》的人不要“以辭害志”,而要“以意逆志”。說《詩》者可以揣測創(chuàng)作者的心志(即創(chuàng)作主旨),或許能找到詩的主旨。顧是“借題發(fā)策”,是有感于明末清初混亂的社會現(xiàn)實而指桑罵槐,錢先生認為,不能因為顧氏對《君子于役》解說得不準確就全盤否定他的“志”。那么顧的“心志”是什么呢?就是“憂時憤世”。這幾句話啟發(fā)我們讀書必須要知人論世,不能太迂拘;否則就會上當,就不是“解人”了;而錢先生對顧炎武善意批評可謂“大是解人”?!罢彙币辉~表現(xiàn)出錢先生的寬厚,因為駁論是平和有據(jù)的,這亦可見出錢先生的大家器度和對《詩經(jīng)》的熟稔。
暝色起愁,這是《管錐編》對《君子于役》主旨的精辟概括,從《詩經(jīng)》研究史來看,這是《管錐編》第一次揭示出《君子于役》的黃昏意象,值得表出。錢先生采用上窮碧落下黃泉式的方法,打通古今,打通中外,全方位地論證了“暝色起愁”這一詩歌意象或曰詩學母題。他金睛識玉,先引了人們很少提及的許瑤光《雪門詩鈔》卷一《再讀〈詩經(jīng)〉四十二首》第十四首:“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鼻皟删潆[栝《君子于役》的內(nèi)容,第三句下斷語,認為《君子于役》已開啟了唐人閨怨詩之先河。錢先生很欣賞許瑤光的詩作,給予很高評價“大是解人”。以下引了贊、賦、詩及西人丁尼生的詩句展開進一步論證。如白居易的《閨婦》詩:“斜憑繡床愁不動,紅銷帶緩綠鬟低。遼陽春盡無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边@首詩很有名,胡應麟將之推為“中唐后第一篇”?!耙购匣ㄇ叭沼治鳌?,言夜合花是晝開夜合,比喻男女白天分開,夜間要相會;現(xiàn)在夜合花開了,太陽偏西了,可夫君還未回來,這正是說“日夕足添閨思”。錢先生又引了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并認為“又可釋日暮增愁之故”。呂溫是中唐山西永濟人,其《藥師如來繡像讃》文字不長,錢先生節(jié)引了幾句,這幾句是借贊語設想別后思念之情,作于呂溫出使吐蕃之前,寫他不忍離別妻子的復雜心情,孰料一去即遭扣留,這些話不幸被他言中。
問題在于,為什么人到黃昏時才起愁?錢先生用一個“蓋”字”領起以下幾句:“蓋死別生離,傷逝懷遠,皆于昏黃時分,觸緒紛來,所謂‘最難消遣’?!薄段男牡颀垺の锷吩疲骸拔锷畡?,心亦搖焉?!比说母星榭捎裳矍巴馕锏淖兓鹱兓?,牛羊之下山,雞鴨之回窩,鳥雀之歸巢,均可引起倚門望歸者的極度感傷,牛羊、雞鴨、鳥雀尚有團聚之時,繄我獨無!錢先生的目光還投向域外,指出英國詩人丁尼生的詩“寫懊儂懷想歡子,不舍晝夜,而最憎薄暮日落之際”,之后總結(jié)道:“詩人體會,同心一理?!迸嗽赖摹豆褘D賦》、韓偓的《夕陽》詩、趙德麟的《清平樂》詞也是寫“暝色起愁”,它們的“取景造境,亦《君子于役》之遺意”。換言之,由《君子于役》最早開啟的“暝色起愁”的黃昏意象強烈影響了后世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后來詩文曲賦中描寫黃昏增愁的詩文俯拾皆是,它們的源頭就是《君子于役》;更可注意者,不僅女的在黃昏時增愁,男子也不例外,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之“愁因薄暮起”、皇甫冉《歸渡洛水》之“暝色起春愁”,即為佳例。經(jīng)過錢先生的嚴密論證,《君子于役》的黃昏意象確立了起來,后世凡寫黃昏者,大都有“愁情”寄托其中。
不惟如此,心細至極的錢先生還發(fā)現(xiàn)王安石編《唐百家詩選》時把皇甫冉的詩“暝色起春愁”改成了“暝色赴春愁”。這不單單是一字之改,因為這既說明王安石未能準確理解《君子于役》的黃昏意象,又由于王士禎的附和、贊賞王安石之改而形成了一樁學術公案。錢先生指出:
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云:“愁因薄暮起”,皇甫冉《歸渡洛水》云:“暝色起春愁”,有以也夫,正不必如王安石之改皇甫冉詩“起”字為“赴”(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六又后集卷九引《鐘山語錄》),更不須如王士禎《論詩絕句》之附和也。
于無疑處生疑!錢先生在這里只是金針度人,而未深加分析,這就需要我們做些爬梳勾稽,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六載:
《石林詩話》云:“王荊公從宋次道借本編《百家詩選》,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荊公復定為‘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誰不能之?!蔚酪詾槿??!避嫦獫O隱曰:“余觀《鐘山語錄》云:‘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即小兒言語也?!浦勾?,不知石林之說何從得之?”[4](242)
《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九引《鐘山語錄》與此略同,不再征引。由此可知,宋次道看到《百家詩選》改“起”為“赴”,他大概是尊重皇甫冉原作或是欣賞“起”字起見,徑改為“暝色起春愁”;而王安石又改為“暝色赴春愁”乃是出于臆改,也是他一己詩學觀的體現(xiàn),這表明王安石根本不懂皇甫冉是從《君子于役》“暝色起愁”這一意象學來的,他不知源因而不明流,所以私智立異,妄加改動。王安石好改他人之詩且喜化用前人詩句“以為己詩”,錢先生所舉例證很多,《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五載:
苕溪漁隱曰:“王駕《晴景》云:‘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后兼無葉底花,蛺蝶飛來過墻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此《唐百家詩選》中詩也。余因閱荊公《臨川集》,亦有此詩,云:‘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后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墻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栋偌以娺x》是荊公所選,想愛此詩,因為改七字,使一篇語工而意足,了無鑱斧之跡,真削鐻手也。”[4](184)
錢先生在深入研究王安石詩后指出:“每逢他人佳句,必巧奪豪取,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本為偶得拈來之渾成,遂著斧鑿拆補之痕跡?!保?](245)在《宋詩選注》中,錢先生還一語破的:“后來宋詩的形式主義也是他( 王安石) 培養(yǎng)了根芽?!保?](148)要之,王安石未能認識清楚《君子于役》所確立的黃昏意象,因而不了解皇甫冉“暝色起春愁”淵源有自,因而擅改皇甫冉詩句也就不難理解了。
當然,也有人認為王安石改得好,如前引《苕溪漁隱叢話》的纂集者胡仔即贊美“因為改七字,使一篇語工而意足”。無獨有偶,清代大詩人王士禎也隨聲附和,錢先生所言王士禎《論詩絕句》即《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之十三:
詩人一字苦冥搜,論古應從罔象求。
不是臨川王介甫,誰知暝色赴春愁。
與王安石不懂皇甫冉是從《君子于役》“暝色起愁”這一意象學來的一樣,王士禎也不知道皇甫冉“暝色起春愁”的淵源,所以不加分析地附和王安石,謂腫為肥,而且把它寫進了絕句。若無錢先生的論析,后人則不容易看出王安石的錯誤和王士禎的可笑。王士禎是清代詩壇執(zhí)牛耳者,但有時也會鬧出笑話來。這可以說是一樁學術公案,不少人認為王安石、王士禎是正確的,而錢先生對此做了徹底的否定。錢鐘書溯源眀流地進行了破解,可以認為,“暝色起愁”是錢先生第一次從中國文學中總結(jié)出的一個可以成為定論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前無古人,又后啟來者?!豆苠F編》的博大精深,于此可見一斑。
破解學術陳案,是錢鐘書研究古代文學達到全新水平的重要標志之一。他在運用知人論世、以意逆志、以《詩》論《詩》、溯源眀流、闡釋循環(huán)諸方法的同時,把目光投向域外,既打通古今,又打通中外,達到了“拾穗靡遺,掃葉都盡,網(wǎng)羅理董,俾求全征鮮,名實相符”[7](854)的境地,值得我們認真學習、借鑒。因此,研究、總結(jié)《管錐編》等錢著對古代文學陳案之 梳理與破解,對于明白錢鐘書的著作已經(jīng)談到了什么,總結(jié)出了什么,以避免學人的閉門造車、重復研究,從而養(yǎng)成一種新的、嚴肅的、廣博與精深相結(jié)合的學風,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管錐編》論《君子于役》文字除注明者外,均見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冊第100-102頁,中華書局1979年8月版,第一冊第100-102頁。不再另注。
[1] 顧炎武. 日知錄集釋[M]. 長沙: 岳麓書社, 1994.
[2] 永瑢等.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 北京: 中華書局, 1965.
[3] 張舜徽. 清人筆記條辨[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4] 胡仔. 苕溪漁隱叢話[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 1962.
[5] 錢鐘書. 談藝錄(補訂本) [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4.
[6] 錢鐘書. 宋詩選注[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58.
[7] 錢鐘書. 管錐編[M]. 北京: 中華書局, 1979.
[編輯: 胡興華]
On significance of the methodology in Guan Zhui Bian ? Mao Shi Zheng Yi ? Husband in Army
WANG Renen
(School of Humanities, Jimei University, Xiamen 361021, China)
Husband in Army is a poem about a wife at home who missed her husband while he had to take long service and could not come home. Gu Yan-wu believed that the poem aimed “to ridicule people who did not know that they should stop even when the bell rang and the water clock dripped off .” Mr. Qian Zhong-shu, however, was acute to find that Gu’s comment on the poem “meant to satirize and take advantage of the subject to get policy”, and that Gu was actually affected by the chaotic social reality of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hence pointing at one yet abusing another. Husband in Army was the beginning of the image of “dusk arousing sorrow” in the ancient poetry. Wang An-shi failed to recognize the dusk image established in Husband in Army, or to understand the origin of Huang Fu-ran’s “dusk arousing spring sorrow,” changing Huang Fu-ran’s verse line at will. Wang Shi-zhen, who did not know the origin of Huang Fu-ran’s verse either, echoed Wang An-shi, viewed swelling as fat, and compiled it into seven-word poems on poetry review. Guan Zhui Bian made pertinent and convincing criticism, hence leaving splendid methodology on reading and research to later generations.
Husband in Army; academic case; refute; Guan Zhui Bian; Qian Zhong-shu
I206.7
A
1672-3104(2016)03-0159-05
2015-10-05;
2015-12-10
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管錐編》破解古代文學學術陳案研究”(14YJA751023)
王人恩(1958-),男,甘肅蘭州人,集美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紅學,錢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