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
游走在文字間,更多的想像,應該起始于過去方磚地的天井里,那些穿過銀杏枝葉絲瓜棚架的隙縫,透進來的一簇星光,一彎月亮。
往事如夢,漸去遙遠,老屋如歌,漸成韻尾。年少夏夜,去樹腳瓜棚下,鋪上涼席,然后,仰起臉龐,透過碎葉蔑條,望著天上變幻的云層,閃爍的星點。云彩走進月光,夜空便浪漫起來,眼睛如露珠撲閃,牽出淡藍的想象。皎潔的月色,把云彩鑲上一層朦朧的白暈,那種色調里,任何神話故事都可以產生,任何仙人蹤跡都可以尋覓。
夏雨初霽時分,空氣清新如洗,浩大渾圓的萬古長空,渺渺星輝,點亮玄秘的燈盞。皎月當空,天宇流轉亮銀,地面平鋪皓影,絮云中延綿天際的銀河,隱隱約約的亭臺樓閣,漸成臺城十里長街,兩旁是星星點點的民居。夜涼如浸,蟲吟如泣,我在拉長又拓展的思緒里獨自徜徉,古城在四周響起微微鼾息,似乎悄悄吟嘆一首抒情詩。慢慢地,餳軟的眼皮耷拉下來,進入與仙人邂逅的夢鄉(xiāng)。頭邊小方桌上,放著老人聊到眼花燦爛,丟下的一堆空靈故事。故事連綿不斷,每個段落都是一顆星星,傳說中的七寶樓臺,五云掩映,仙人天神,衣裾飄然,悠悠進入夢中。
就這樣,少年的夢鄉(xiāng),有時,一整夜沉溺在陰柔光輝鋪漫的幻想中;有時,一整夜飄浮在古老玄秘的歌謠上。一覺醒來,帶著莫名的顫動,把夢中景致一一鋪開,便是一幅幅有著稚嫩線條、熱烈色彩而又雜亂無致的畫頁。畫面上有老屋當院而立的蔽天銀杏,枝干槎丫,蔭覆半院,看得出有風吹過,樹葉搖曳,就有那種特別的靈動。畫面上白云蒼狗間,有嫦娥奔月,后羿追妻,牛郎挑擔,織女機杼,王母瑤池,神兵天將;有唐太宗、尉遲恭、薛仁貴金戈鐵馬,披風挾霜,仗戟沙場;有北宋三丞相烏帽青衫,長髯飄逸,把酒當歌,風神朗爽,閑吟的身影,捻須的笑容,都有出塵脫俗之相。
那年,背起裝滿故事的行囊,到南京西郊山坳讀書,再以后,又進入大山的懷抱時,長途旅行,一座座莽莽山巒,把早春托得很高,到了傍晚,洪濛暮色里,許多山峰簇簇向遠處伸延?;孟敫采w整個藍天,思緒蛻化出一對翅膀,熟悉的人物傳說又出來了,牽動半夜的清光。月華灑落下來,涂抹山影線條,陰影在許多山坳拉長,那一層層淺灰淡青,起起落落,一直交疊到天邊,延伸向家鄉(xiāng)的古城。夜色蒼茫,天地清靜,心境豁然,與大山之夜合為一體。在播夢的月光下,剪下一片小小的古城景致,裁下一塊幽幽的往日情致,掛在窗口,貼在心頭。里下河老屋天井里的故事,隨著皓月翩然流轉而來,只覺珍藏一彎故鄉(xiāng)的月亮,就可以走許多泥濘坎坷的道路。
窗外月色如水,潮濕了尋覓的視線。往事攤開一摞紙頁,記憶溫熱一杯清茶,我拿起筆,俯首在臺燈下,沉浸于自己的敏感和記憶,翩然走進字里行間,把思緒鋪進稿紙方格。間或漫游到通往遠古的道路,用橫豎撇捺,繼續(xù)搭建早年紅綠黃藍的構建。
有人說,生命有不同的段落,有春的婉約,冬的冷靜,也有夏的火熱,秋的成熟。歲月流逝,恍惚已到中年,奇妙的時光,緩緩流過生命,記憶中的理性,靜靜地蘇醒。我回到了古城,漸漸放緩了在天空環(huán)宇的游移腳步,由縹緲夢幻之路,向神話傳說的載體傳統(tǒng)文化之門舉步。華夏五千年,王朝更迭,列國遞變,文化積累,底蘊豐遠。在積淀深厚的歷史文化門前躑躅,被來自遠古的文化磁力吸附,流連盤桓,便聽見腳下空洞回聲。浸漬記憶的月光,鋪罩著遠足的景物,山岳與河流,原野與古城。八百里秦川、九百里灘涂,雉堞隱隱的長城,皇威赫赫的宮殿,香煙裊裊的寺院,葉脈歷歷的古水系,年代悠悠的舊遺址,江南一帶,周莊同里甪直,金陵姑蘇錢塘,唐詩宋詞元曲在山水間流淌。幾個雅致的地名,喚醒繁復悠久的世界。天地玄黃,長空萬古,從洪荒宇宙到花花世界,縱觀有史人類,若隱若現(xiàn),若仙若人,一切都保持著距離和神秘,留出余地,產生了許多神話和傳說。忽然感到,世界上許多舊態(tài)和故事,是年輪磨滅不了的,許多老物像如一面玄妙的鏡面,淺者見淺,深者見深,虛者見虛,實者見實,境由心造,造出了許多哲理和史學。
從事媒體宣傳工作后,經常撫摸到家鄉(xiāng)千年文化底蘊,摩挲文化遺址,古代建筑,文物珍品,風土人情。神游歸來,魂魄牽縈,帶回許多古典的溫淳平和,宗教的空茫靜謐。便想把天工開物的初衷,托附于文字之間。常常坐在南向的木窗下,對著一摞紙張出神。市聲漠漠,在不遠處流動,象一條混沌的時間河流。四周的鼾息,墻隙門縫間傳來,似乎整個古城,醒著的只有我和彎月幽幽繁星點點的夜空,還有那些從歷史深處向現(xiàn)代張望的文化遺存。紫色的小窗,飄過一片霧紗,月光中,還是那株銀杏,枝杈縱橫,綠影扶疏,靜靜地擎著一樹小折扇似的葉瓣,撫弄著隱隱約約的鎮(zhèn)市街巷,溪河橋屋,在院內輕輕逸散著古老文化的清爽香氣,向臨窗木桌上的格稿紙投下斑駁交錯的印痕。
要享受這座古城的老景致、老掌故,最方便的形式,是走近舊日的溪河,走向遺址,走進深巷,走入古宅。長巷兩側,老屋大院相挨相連,青色門檐刮磨清掃,雕門鏤扉細加髹繪,長青苔的磚路石徑,會把你領到古城深處。先到開莊遺址,那里閃爍史前文明的靈光,鳥聲寂寂,四野悄悄,太陽凝望著平疇上做著五千年金色夢幻的蜀黍們,映照著大地展示出的遙遠世紀。那里沒有人聲喧嘩,沒有城市煩囂,只有春燕在文物標志碑旁呢喃,為無邊的靜謐加注荒情野趣,讓人們仿佛穿越時空,回返湮滅的過去。
開元鐘聲響過以后,漢唐在這塊臨海土地上建塔筑堤,尉遲古塔就象它的主人,宏偉中帶挺健,古樸中現(xiàn)神韻,一站便是千年。那時,大海漫漶,它曾經是海上歸舟的標志,天晴氣朗,百里之遙,就可以望見它的身影。月光流轉到宋代,先后映照過三任丞相晏殊、呂夷簡、范仲淹放達的腳步,沉思的面容。他們在鹽倉監(jiān)任上,固堤鋪路,筑橋建寺,留下范公堤龍脊蜿蜒,夯土聳立;留下八字橋玲瓏精致,古風蒼然;留下通圣橋拱頂高聳,禪意分明。進入西溪,步堤登橋,是聽覺透明的靈境,踞伏橋欄,俯視古街,隱約可以參禪悟道。橋堍泰山寺碧霞宮的檐鈴聲、鐘磬聲、經鼓聲、祈頌聲,自那高檐翹角飛起,越過寺院黃墻,繞著臺城打轉,把一座城池,繚繞在祥氣瑞光之中。元代傍附在古城腳邊蜿蜿東去的玉帶河岸,這條清秀動人的河流,串連起眾多小橋、石徑、寺庵、磚塔,流進古城人的靈魂。河床上,閃爍著元代瓷泥腥幽青光,它獻給二十世紀的禮物,是珍貴的白釉開光瓷罐,罐面上鐵繡花纏枝嬰戲圖,構畫出一個元代童趣世界。
到了明代,古老鎮(zhèn)市上建起簇簇高瓴大屋,到現(xiàn)在,明代建筑群巨大的廊柱依然挺拔,精細的花飾依然奪目,帶著層層歲月的斑剝,站成了一段悠長的歷史。清代徽州鹽商茶商,從黃山腳下把青磚小瓦馬頭墻,搬進古城。粗大的冬瓜梁,圓渾的桶狀柱,和通體雕刻花蟲鳥獸的格扇門扉,構建成古城一叢叢人文景觀。只不過,明清建筑已是耆耄之年,龍鐘之態(tài),董氏深院,鮑氏大樓,沈氏老屋,窗扉寂寞,古宅空庭,蘆葦蕭蕭,斜落而下的小瓦上,不時走動幾只花斑麻雀、灰白野鴿,嘰嘰喳喳,嘀嘀咕咕,說著許多年的溫馨和慵倦。
夜色蒼茫、月色朦朧,不知多少年歲的姮娥,流漾出脈脈清光,鋪漫過去現(xiàn)在的時空。一座古老鎮(zhèn)市,一個文明之邦,帶著它的秀山麗水,舊址老屋,在月華下散發(fā)空靈悠然、淳厚柔婉的光芒,讓流轉的現(xiàn)代與流失的時光,在光芒中聯(lián)結。許多迤邐的三里磚道上,人們在溶溶月色中,踏出歷史隱約模糊的耳語,觸摸圣賢風化千年的名言,采擷民族逐年層累的蘊藏。仰天俯地,縱覽歷史,人們便從皎月中、故土上,獲得一種超然的力量。
老屋一座,天井一方,清茶一杯,素箋一迭,輕輕掩著的窗簾,無意帶上的門扉,象暗房一間,身心浸泡到過去歲月的顯影中。記憶里浮現(xiàn)的,是重重底片的疊像。聽得見,巷頭街邊,現(xiàn)代文明在水泥路面嗚嗚奔忙,還聽得到,巷底河傍,一管簫聲,順著石板路汩汩流淌。生硬的手指,在健盤上奔忙,敲出時尚的音律,伴著古遠的簫吟,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夢囈般的語言,直說到初起的晨曦,又一次悄悄遮隱起過去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