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湖南長沙,410082)
六朝時期江南低地平原的開發(fā)
王勇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湖南長沙,410082)
六朝經濟的繁榮與江南低地開發(fā)密切相關。修建塘浦是六朝江南低地排水造田的主要工程措施。與此同時,利用陂塘控制上游來水,筑造海堤、湖堤、圍湖造田等,對促進江南低地開發(fā)也有重要意義。在六朝江南的低地開發(fā)中,擁有強大經濟實力的大族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而當時的低地開發(fā)也極大地改善了江南的生存環(huán)境。
六朝;江南;低地開發(fā);塘浦;海堤;湖堤
江南的低洼平原區(qū)地勢平坦、河湖密布,特別適合于水稻種植。然而在歷史早期,人類改造水土的能力有限,這里淺灘、沼澤密布,對生產而言又是條件惡劣的地區(qū)。《尚書·禹貢》論及天下土壤性狀時,稱揚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下”,在九州中位列最末。辛樹幟先生解釋說,所謂“涂泥”即濕土,之所以列為最瘠,“或以當時灌溉與排水尚不發(fā)達,不能利用之故,以致視為無用。”[1]發(fā)展低地平原農業(yè),防洪排澇非常重要。春秋末年吳、越兩國開始將農業(yè)生產的重心從寧鎮(zhèn)丘陵、稽北丘陵轉向江南平原地帶。根據《吳越春秋》《越絕書》等地方史料記載,為了實現“降丘宅土”,當時兩國在這里興建了富中大塘、煉塘、吳堤等水利工程。六朝是江南開發(fā)取得重大進展的時期,當時南方最富庶的三吳地區(qū)大體都屬于江南的低地平原地帶??梢哉f,六朝經濟的繁榮,與江南低地排水造田工程的發(fā)展密切相關。
低地開發(fā)在北方早期農業(yè)的發(fā)展中曾經非常重要。《孟子·滕文公下》載:
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于中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2]
大禹治水的主要作為是疏導積水、排除漬澇,而商周時期農田溝洫系統(tǒng)的目的是把田野中的積水排泄到川澤中去,這是當時開發(fā)河流兩岸平野的基本措施。通過開辟河渠,使自然地形上的淺水匯集流向深處積水,促使低濕地區(qū)逐漸干涸,最后營造成帶有排水系統(tǒng)的農田。成田與成河一體化?!对浇^書·吳地傳》記載:
無錫湖者,春申君治以為陂,鑿語昭瀆以東到大田,田名胥卑。鑿胥卑下以南注大湖,以瀉西野。[3](33)又載:
無錫西龍尾陵道者,春申君初封吳所造也,屬無錫縣,以奏吳北野胥疁主。[3](33)疁田是采用刀耕火種技術種植水稻的農田,陵道是陸行大道,但在江南地區(qū)也是挖土筑堤同時開成的河港?!对浇^書·吳地傳》記載:
秦始皇造道陵南,可通陵道。到由拳塞,同起馬塘,湛以為陂。治陵水道到錢唐,越地,通浙江。[3](36)這里水陸兼通的“陵水道”正是春申君所造“陵道”的延伸?!镀邍肌こ池洝芬兑唤y(tǒng)志》:
申浦在江陰縣西三十里,昔春申君開置田為上下屯,自大江南導,分而為二,東入無錫,西入武進、戚墅,俱達于運河。[4]
由此可見,春秋戰(zhàn)國時期江南低地的農田往往與河港有關,正是通過開渠鑿河將積水排往天然江湖或者利用洼地改造成的人工蓄水陂塘,從而使得大片淺灘沼澤得以開發(fā)為農田。
《三國志·吳書·濮陽興傳》載永安三年(260年):
都尉嚴密建丹陽湖田,作浦里塘。詔百官會議,咸以為用功多而田不保成,唯興以為可成,遂會諸兵民就作,功傭之費不可勝數。[5]這段材料是六朝江南低地開發(fā)中通過開渠鑿河排水來實現農田開發(fā)的最好證明。塘的原意是筑堤擋水,《永樂大典·卷2276·塘》引《吳興志》原注“凡名塘,皆以水左右通陸路也”,《練湖志·卷 8·題請修復練湖碑記》有“以眾水所聚名以為湖,以其筑埂蓄水名之塘”。早期的塘與湖不同,大概是在潮溝上挖出河泥疊筑在兩岸,利用兩岸之間的河渠進行排水、蓄水的工程,兼有擋洪和交通的功能。修塘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使水面變窄的過程,先有河道在水中的形成,后有農田在兩邊的分出。[6]浦里塘就是這種為適應耕墾需要而疏導的河港,故而又名蒲塘港?!蹲x史方輿紀要·卷20·江寧府溧水縣》載:
蒲塘港在縣南二十里……一名蒲里塘。三國永安三年丹陽都尉嚴密建議丹陽湖作浦里塘,久之不成,即此。[7](985)挖泥筑岸在季節(jié)性干涸的淺水區(qū)相對簡單,但在常年積水的深水區(qū)則難度較高,不僅對塘浦的深度有更高要求,而且水中撈泥也需要專門的技術。①孫吳筑浦里塘時百官反對,“功傭之費不可勝數”卻沒能成功,應該與當時在深水區(qū)筑塘的技術尚未成熟有關?!度龂尽菚り憚P傳》記載,建衡元年(269年)奚熙又“建起浦里田,欲復嚴密故跡”,丞相陸凱力諫止之。
在江南低地開發(fā)中開塘與成田是相互協(xié)同的過程,農田開墾必須與開挖塘浦、排泄積澇同時并進。六朝時期以塘為名的水利工程分布于江南全區(qū)域內,由于塘、湖都有蓄水的功能,這兩個概念的區(qū)分已經不甚明確。但在江南低地地區(qū),無論開塘,還是鑿湖,主要目的應該都是泄水造田,而且筑湖一般也會配合以輸水的溝渠。吳興郡烏程縣的荻塘是六朝時期在太湖東南緣修建的重要水利工程?!都翁﹨桥d志·卷19·塘》注引《吳興記》:
晉太守殷康開,旁溉田一千頃。后太守沈嘉重開之,更名吳興塘、南塘。李安人又開一涇,泄于太湖。[8](4855)《元和郡縣圖志·卷 25·江南道一·湖州烏程縣》記載:
吳興塘,太守沈攸之所建,灌田二千余頃。[9](605)這些記載很容易讓人誤以為荻塘是用于蓄水灌溉的陂湖,實際上它卻是以泄水為主的塘浦?!都翁﹨桥d志·卷19》對荻塘有更詳細的記載:
(荻塘)連袤東北,出迎春門外百余里。今在城者謂之橫塘,城外謂之官塘。晉太守殷康所筑,圍田千余頃[8](4856)。作者特意指出:
瀕湖之地,形勢卑下,若水不苦旱,初無灌溉意。
史者以為開塘灌田,蓋以他處例觀,易開為筑,易灌為圍。[8](4855-4856)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222》記載,荻塘引余不溪、苕溪之水,自烏程縣東“合流而東過舊館,至南潯鎮(zhèn),入江南界。又東經震澤、平望二鎮(zhèn),與嘉興之運河合”。[10]荻塘長百余里,“圍千余頃”指通過筑塘泄水而得以開墾的農田。當然,由于堤岸較高,通過閘壩體系加以控制,必要時也能引流灌溉高地,說“溉田一千頃”其實也沒有太大問題。《嘉泰吳興志》中“又開一涇,泄于太湖”,事實上也說明了荻塘的工程類型。
荻塘所在的吳興郡是江南地勢最低洼的地區(qū),排水始終是個大問題。荻塘興修之前,這里就已經開鑿有孫吳時期的青塘、柳塘、孫塘,東晉時期的漕瀆、官瀆等河渠。南朝時期更兩次提出在吳興開大瀆排水入海的計劃。第一次在劉宋元嘉年間?!端螘ざ磦鳌酚涊d當時始興王劉浚提出“吳興郡,衿帶重山,地多污澤,泉流歸集,疏決遲壅,時雨未過,已至漂沒?;蚍酱狠z耕,或開秋沈稼,田家徒苦,防遏無方”,依據州民建議,提議“從武康珝溪開漕谷湖,直出??凇保媱潖慕竦虑迤r溪向東開河,接通谷水,經三泖循東江古道排水出海。[11](2435)另一次在梁中大通二年(530年)。《梁書·昭明太子傳》記載當時“吳興郡屢以水災失收”,有人建議“當漕大瀆,以瀉浙江”,政府計劃發(fā)吳、吳興、義興三郡兵丁“開漕溝渠,導瀉震澤”,因昭明太子蕭統(tǒng)反對而作罷。[12]南朝政府兩次開河排洪的計劃雖然都沒有實現,但反映出在當時江南低地的開發(fā)過程中,洪澇的出路問題始終受到特別的關注。除了專門的塘浦外,運河的開鑿以及使自然河道保持比較通暢的局面,事實上也能起到有助排水的效果,從而促進農田開發(fā)。《南史·宋本紀·文帝》載劉宋元嘉二十二年“?;矗鸷鞆U田千余頃”[13]。這里的“淮”指秦淮河,通過疏浚秦淮河,積水得到排泄,千余頃廢田得以重新開墾。
江南低地的塘浦河網系統(tǒng)是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人口與農田少的時候,塘浦的延伸不長;隨著人口與農田的增加,塘浦則進一步延伸。這個過程不是一般小農戶所能力及的,最初只有國家組織的屯田才有能力進行統(tǒng)一的布置?!段倪x·卷5·左思·吳都賦》描繪了孫吳軍屯的情形:
屯營櫛比,解署棋布。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14]這里提到了橫塘,提到了屯營公所棋布,反映了當時的屯田區(qū)是沿塘浦做有序分布的。隨著塘浦的延伸,南朝時期江南部分地區(qū)已經形成了塘浦農田的網絡化格局。梁大同六年(540年)改晉海虞縣為常熟,光緒《常昭合志稿·卷1》說明其改名原因:
高鄉(xiāng)瀕江有二十四浦通潮汐,資灌溉,而旱無憂;低鄉(xiāng)田皆筑圩,足以御水,而澇亦不為患,以故歲常熟,而縣以名焉。[15]《南齊書·王敬則傳》記載“會土邊帶湖海,民丁無士庶皆保塘役”。“塘役”的存在,反映了當時會稽郡塘浦非常發(fā)達,保持塘浦的疏通與每位民眾的生產生活均息息相關。王敬則任會稽太守時,“以功力有余,悉評斂為錢,送臺庫以為便宜”。竟陵王蕭子良堅決反對,認為這樣會使“塘路崩蕪,湖源泄散,害民損政”。[16](482)
開渠鑿河排水是江南低地開發(fā)工程建設的主要方面,六朝江南興建的其它類型水利工程,對促進低地開發(fā)同樣有重要意義。
調蓄山地徑流,控制上游來水,能夠減輕平原洼地的洪澇威脅。鑒湖是六朝以前江南最重要的攔洪蓄水工程,其建成便極大地促進了紹興平原的開發(fā)。古代的紹興平原處于會稽山北麓的沖積地帶,發(fā)源于會稽山的溪流縱貫平原注入海洋,其中較大的河流東邊有曹娥江,西邊有浦陽江,中部有若耶溪、蘭亭溪等。在沒有改造前,這些溪流在山麓及平原地帶形成了眾多的池沼。由于西南部山丘地勢高聳,發(fā)源于山上的河流一般都具有源短流急的特征,加上北部地勢低洼,時有海水倒灌之患。每當山洪暴發(fā),或特大潮汛,洪流橫溢,平原地區(qū)往往一片汪洋。為了開發(fā)紹興平原,東漢永和五年(140年)會稽太守馬臻主持修建了鑒湖。鑒湖被酈道元稱為長湖,《水經注·浙江水》載:
浙江又東北得長湖口,湖廣五里,東西百三十里,沿湖開水門六十九所。[17](941)鑒湖的主體工程就是在會稽山麓諸小湖北部修建的長堤,從而圍成一個周長310里的狹長大湖,以其巨大庫容對會稽山的溪流來水起到攔蓄和調節(jié)作用。鑒湖的修建徹底改變了紹興平原的水環(huán)境,給當地的農田開發(fā)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18]《通典·州郡典·會稽郡》載:
(鑒湖)筑塘蓄水,水高丈余,田又高海丈余。若水少則泄湖灌田,如水多則閉湖泄田中水入海,浙以無兇年。其堤塘周回三百一十里,都灌田九千余頃[19]。
六朝時期江南地區(qū)興修的攔洪蓄水工程很多。學者研究指出,六朝“用以攔蓄山地溪流的灌溉設施”,“集中于當時的山地同平野交接的地區(qū),亦即沖積扇地帶”。[20]這些散布于丘陵山麓的大小陂塘不僅為溪流下游的低地平原開發(fā)儲備了大量灌溉用水,而且基本解除了山陵諸河對于平原低地的洪水威脅。著名的赤山塘又名赤山湖,位于今江蘇句容茅山丘陵與秦淮河流域的交界帶,這里三面皆崗地,西北一面地勢平坦。建湖之前,春夏暴雨時山水匯注,洪潦彌漫;天干久旱則溪流涓涓,水源匱乏。為了解除這種旱潦交織的矛盾,孫吳赤烏初年利用這里環(huán)山抱洼的有利地形,修筑長堤,攔蓄東南諸山溪來水,下通秦淮河。赤山湖建成后,湖下大片農田得以開墾。湖熟位于赤山湖下游,距離赤山湖只有八九里。孫吳曾設湖熟典農都尉屯田;《晉書·毛寶傳》載蘇峻之亂時,毛寶“燒峻句容、湖孰積聚,峻頗乏食”[21](2123),說明這里已經成為重要產糧區(qū)。練湖位于今江蘇丹陽寧鎮(zhèn)丘陵與太湖沖積平原的交界地帶,這里地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建湖之前,春夏多雨季節(jié),西、北二面的山水浩浩蕩蕩,奔騰直瀉,極易造成平原地區(qū)洪水泛濫。西晉末年陳敏據有江東時修建練湖,目的就是為了把洪水蓄積起來加以利用?!蹲x史方輿紀要·卷25》引《南徐記》:
湖周百二十里,納丹徒長山、高驪諸山之水,凡七十一流,匯而為湖。[7](1261)練湖利用有利地形,對西北長山、高驪山的來水進行攔蓄調節(jié),建成周長40里,蓄水面積兩萬余畝的大湖。練湖的建成,使湖下地區(qū)免受山洪侵襲,為當地農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條件。
江南東部邊界大部分為海岸與河口段,而且其海岸帶的海拔高度高于中心區(qū)的平原,一旦發(fā)生潮災,咸水內灌,勢必禍害低地。六朝以前江南已經開始修筑零星海塘,防御海潮?!端涀ⅰふ憬芬跺X唐記》:
(錢塘江)防海大塘在縣東一里許,(東漢)郡議曹華信家議立此塘,以防海水。[17](939)這是我國歷史上關于海塘建筑的最早記錄。六朝時期,江南的海塘工程更為系統(tǒng)。至元《嘉禾志·卷12·宮觀》記載吳主孫皓時,“華亭谷極東南,有金山咸塘,風激重潮,海水為患?!比f歷《嘉興府志·卷8·海塘》引《趙圖記》稱:
海塘去郡城百里遙,亙海鹽、平湖二縣之境,延袤百七十里。漢晉時華亭的海岸在金山至王盤山一線,由于海岸受沖內蝕,唐朝以后金山、王盤山方成為海中孤島。三國時金山一帶興建捍海堤塘,很可能與孫吳屯田海昌,適應在海寧、平湖一帶從事墾殖的需要有關。《晉書·虞潭傳》記載成帝咸和年間(326-334年)吳興太守虞潭在松江??凇靶逌麨^壘”,《晉書·孫恩傳》記載安帝隆安四年(400年)“吳國內史袁山松筑滬瀆壘”,對之進一步修復。滬瀆壘最初或為海防工事,但因為有防潮的作用,被后世視為江蘇“海塘肇端”。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20》引《嘉定縣志》云“滬瀆壘筑于沿海一帶,以遏潮沖”[22];光緒《寶山縣志》說“滬瀆壘即捍海塘,在吳淞江老鸛嘴,亙南北八十余里”。此外,《新唐書·地理志》載鹽官“有捍海塘堤,長百二十四里,開元元年重筑”[23](1059);會稽“東北四十里有防海塘,自上虞江抵山陰百余里,以畜水溉田,開元十年令李俊之增修”[23](1059)。文中明言“重筑”“增修”,可見這些長距離的海塘工程在開元以前就已存在,而且很可能筑于東晉南朝。前引《南齊書·王敬則傳》“會土邊帶湖海,民丁無士庶皆保塘役”,這里的“塘”估計也包括海塘。
與海塘功能相似的有湖堤,在江南地區(qū)主要是防御太湖汛期泛溢,淹沒湖周圍特別是東南方向的低地。在太湖周圍開挖的塘浦,由于同時會用挖出的泥土在河渠兩岸筑堤,事實上都有分割太湖與湖周圍水鄉(xiāng)的作用。孫吳時修筑的青塘,乾隆《湖州府志》引元人程郁新《新復青塘堤岸記》記其系自吳興城北迎禧門外西抵長興“為長堤數十里”,“以絕水勢之奔潰,以衛(wèi)沿堤之良田,以通往來之行旅”。這說明青塘起到了太湖障水堤岸的作用,它的建成對于控制太湖洪水泛溢,改善太湖南邊水鄉(xiāng)沮洳下濕的狀況,促進當地墾殖有很大幫助。東晉開始開鑿的荻塘,西起吳興城,東抵平望鎮(zhèn),由于其所處的特殊位置,其塘岸實際上成了太湖東南緣的一條大堤,能夠起到阻遏太湖風濤泛溢的作用,促進今湖州地區(qū)的開發(fā)。
六朝時期江南低地開發(fā)已經開始向深水進軍。前面提到孫吳時“嚴密建丹陽湖田,作浦里塘”,但未能成功??滴酢冻V莞尽芬赌闲煊洝?,晉元帝時晉陵內史張闿曾經在無錫武進間的芙蓉湖“堰其中,泄湖水”,做圍湖為田的嘗試。從工程措施看,與孫吳建丹陽湖田不同,張闿應該是試圖在湖中筑堤后將水排干,開拓農田。由于施工時天寒地凍,這次嘗試也沒有成功。墾湖為田最早的成功記錄出現在南朝劉宋時期?!端螘た嘴`符傳》記載孔靈符任丹陽尹,“山陰縣土境褊狹,民多田少,靈符表徙無貲之家于余姚、鄞、鄮三縣界,墾起湖田”,雖然朝廷多數官員反對,但“上違議,從其徙民,并成良業(yè)”。[11](1533)進行墾拓的余姚、鄞、鄮三縣位于會稽郡最東部的沿海地區(qū),這里“墾起湖田”大概是將湖水排干后開拓成田?!端螘ぶx靈運傳》記載“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決以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可見當時確實存在將湖水排干后開拓農田的方法。決湖的結果自然是湖中水產的消失,對附近百姓的漁采造成影響。所以當時會稽太守孟顗才會以“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堅決反對;而謝靈運也認為孟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毀傷之”[11](1776)。
日本學者斯波義信在研究宋代江南經濟史時,參考對泰國湄南河流域開發(fā)過程的研究,將江南從地形上分為三個部分,并且認為江南的開發(fā)遵循以下順序:河谷扇形平地—三角洲上部—三角洲下部。為了論證其觀點,斯波義信提到了六朝的情況,認為六朝時期江南廣大的低濕泛濫平原“仍是人口較少的荒蕪地域”,“絕非全區(qū)域的經濟中心區(qū)”,當時的江南“是以分散在各地的互不相連的高阜地上的資源為支柱的”,政府對低地的關心,主要只表現在對水運系統(tǒng)的改善和沿海地區(qū)鹽堿地的開發(fā)方面。[24](194)。由于研究重點是宋代江南經濟,斯波義信對這一觀點沒有具體論證。然而,前述六朝江南水利工程,就類型特征而言,無疑是促進低地農業(yè)發(fā)展的基本措施,而且以低地為主的三吳地區(qū)在六朝也是公認的富庶之地?!稌x書·諸葛恢傳》載晉元帝任諸葛恢為會稽太守時說“今之會稽,昔之關中,足食足兵,在于良守”[21](2042);《晉書·文苑傳》載伏滔說“彼壽陽者,南引荊汝之利,東連三吳之富”[21](2400);《南齊書·王敬則傳》載蕭子良說“三吳內地,國之關輔,百度所資”[16](482);《宋書·卷66》傳論也說“會土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畝直一金,鄠、杜之間不能比也”[11](1739)。相反,建康周圍寧鎮(zhèn)丘陵上的丹陽、晉陵等地卻沒有得到這么高的評價。《元和郡縣圖志·卷25·江南道一》說:“舊晉陵地廣人稀,且少陂渠,田多穢惡?!保?](592)《南齊書·竟陵王子良傳》載蕭子良任丹陽尹時提出,丹陽“民貧業(yè)廢,地利久蕪”[16](694)。
斯波義信承認下游三角洲地區(qū)“特別適于發(fā)展水稻生產”,并且生產潛力很大。之所以開發(fā)較晚,他認為是這里的“圍墾排水造田工程,要經過周密的計劃,運用水利工程學與組織營運等廣泛知識及大量的資本投入才能得以實現”[24](179)。然而,這一基于泰國湄南河流域開發(fā)得出的結論,卻并不見得適合于江南地區(qū)。首先中國古代的水利工程技術無疑遠較泰國先進,而尤其不能忽視的是東漢以來江南豪族勢力的發(fā)展。誠然,因為人口壓力等原因,江南低地深水區(qū)的深度開發(fā)主要在宋代以后,但總體而言,六朝時期江南開發(fā)的重點應該是斯波氏所說的“適于農業(yè)”的低地地區(qū),而不是“適于居住”的地勢較高的丘陵地帶。葛洪《抱樸子·吳失》稱孫吳末年江東大族“勢利傾于邦君,儲積富乎公室……僮仆成軍,閉門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25],這些大族的代表主要就是位于低地地區(qū)的吳郡朱、張、陸、顧,會稽虞、孔、魏、賀,以及陽羨周氏、吳興沈氏等。東晉建國后,江東大族的勢力完全得到保留,又有很多北方大族定居三吳。這些大族擁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出面組織興修水利,在六朝江南的低地開發(fā)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嘉泰吳興志·卷5》記載:
青塘在縣北三里迎禧門外,吳時開。梁太守柳惲重浚,亦名柳塘。[8](4712)同書卷19記載:
謝塘在烏程縣西十里,晉太守謝安開塘。[8](4856)
官塘在長興縣南七十里,晉太守謝安所筑,一名謝公塘。[8](4856)
在中村圭爾整理的六朝“三吳地區(qū)水利設施表”中,諸如柳塘、謝塘,這種以姓氏取名的工程不少[20],直接反映了大族首領在這些工程修建中所起的作用。其它地方水利工程亦同樣如此。例如前面提到荻塘,《嘉泰吳興志》記載為“晉太守殷康開……后太守沈嘉重開之,更名吳興塘”,而 《元和郡縣圖志》記載“吳興塘,太守沈攸之所建”。荻塘與吳興塘大概屬于同一個工程,值得注意的是這項工程的興建者中有兩位都是姓沈。沈嘉、沈攸之都是當時吳興郡最大的強宗——吳興沈氏的成員。兩晉以后,吳興沈氏是可以同吳郡四姓并列的豪門大族。因此,荻塘、吳興塘其實是沈氏成員以本地太守的身份,在家鄉(xiāng)附近興辦水利事業(yè)?!都翁﹨桥d志·卷19》在對“荻塘”的記載中還有“隋沈弘居此”[8](4856),可見荻塘附近在整個六朝都是沈氏家族成員的主要聚居地。此外,《宋書·恩幸傳》記載,阮佃夫“宅舍園地,諸王邸第莫及……于宅內開瀆,東出十許里,塘岸整潔”[11](2314)。這種沒有名字的規(guī)模不一的水利工程,在當時遍布江南的大族田莊內部以及周圍必然非常普遍。
湖沼周圍土地肥沃,在六朝時期是重點開發(fā)的地區(qū),存在大片良田?!端螘ぞ?66》傳論稱當時的會稽郡,“帶海傍湖,良疇亦數十萬頃,膏腴上地,畝直一金”。而在當時湖沼的開發(fā)中,亦往往有大族的身影?!端涀ⅰふ憬酚涊d:
浦陽江自嶀山東北徑太康湖,車騎將軍謝玄田居所在。[17](946)
太康湖位于浦陽江(曹娥江)下游的始寧縣近郊,是謝氏南渡后選擇的安身立命之地。正是經過謝氏幾代的努力經營,在湖沼周圍進行了很多水土改造,這里展現出了一幅美麗的田園景象。謝靈運是謝玄之孫,《宋書·謝靈運傳》記其“因父祖之資,生業(yè)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11](1775)。他自己在賦中描述謝氏在始寧的莊園:
其居也,左湖右江,往渚還??;
近東則上田、下湖,西溪、南谷;
近北則二巫結湖,兩軿通沼。橫石判盡,休周分表。引修堤之逶迤,吐泉流之浩溔;
阡陌縱橫,塍埒交經。導渠引流,脈散溝并;
自園之田,自田之湖。泛濫川上,緬邈水區(qū)??L稘径厚唬灾拗u余。[11](1757-1760)
謝靈運是六朝時期熱衷于開發(fā)湖沼的突出代表,前面提到他請求決回踵湖為田,遭到會稽太守孟顗決絕。而在那之后,他又曾“求始寧岯崲湖為田”,結果還是被孟顗決絕,兩人甚至因此結怨。謝靈運還有一首“白石巖下徑行田”,是他任永嘉太守檢查農田時所作,其中寫到“千頃帶遠堤,萬里瀉長?。恢萘麂笣液?,連統(tǒng)塍埒并”[26]。從詩文的描述看,這里應該是他修筑塘河,排泄平地積水,開發(fā)低地農田的規(guī)劃。
六朝是中國古代莊園經濟最為穩(wěn)定和繁榮的時期,當時的豪門大族既有實力也有熱情組織水土建設,經營自己的田莊,很多水利工程都不是政府行為,而是士族的個人行為。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肥沃的低洼沼澤之地被大量改造成了良田,而且整個江南地區(qū)的生存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明顯改觀。漢晉時期,對于南方地理條件的評價,“卑濕”一詞用的頻率極高?!妒酚洝贰稘h書》一再提及“江南卑濕”“南方卑濕”。人生活在潮濕的環(huán)境中,相對容易患病。當時北人對南方生活環(huán)境心存畏懼,普遍都不愿前往南方,政府甚至將遷離南方作為一種嘉獎。《史記·淮南衡山列傳》載:
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為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濕,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褒之。[27]當時封邑在南方的貴族也情愿減少封邑,只為能夠遷回北方?!逗鬂h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載,舂陵侯劉仁“以舂陵地埶下濕,山林毒氣,上書求減邑內徙”[28]。然后,六朝以后這種對南方的畏懼心理就基本消失了,這應該有隨著南方低地開發(fā)的發(fā)展,卑濕狀況得到明顯改觀的原因。
唐代中后期以來,江南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一直在全國居于領先地位,學界關于唐宋以后江南開發(fā)的研究成果也相當豐富。然而,唐代江南經濟成就的取得,主要是六朝江南經濟發(fā)展的繼續(xù)。盡管由于史料缺乏,即便是農田數量,六朝江南也沒有留下確切數據,但通過對與其關聯(lián)的水利工程設施的詳盡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到六朝江南開發(fā)的基本面貌,及其著重于低地排水造田的區(qū)域特征,這對于我們深入理解江南開發(fā)的歷史進程是有益的。
注釋:
① 《夢溪筆談》記載了宋代修建至和塘的過程。“至和塘,自昆山縣達于婁門,凡七十里,自古皆積水無陸途,民頗病涉,久欲為長堤抵郡城,澤國無處求土。嘉祐中,人有獻計,就水中以蘧篨(粗竹席)為墻,栽兩行相去三尺,去墻六丈,又為一墻,亦如此。漉水中淤泥,實蘧篨中,候干,則以水車畎去兩墻間舊水,墻間六丈,皆留半以為堤腳,掘其半為渠,取土以為堤,每三四里,則為一橋,以通南北之水,不日堤成,至今為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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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顏關明]
On the lowland development of Jiangnan region in the Six Dynasties
WANG Yong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China)
The economic prosperity in the Six Dynastie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lowland development of Jiangnan region. Construction of Tang-pu is the main engineering measure for draining away water and creating farmland at the lowland of Jiangnan in the Six Dynasties. At the same time, it is also of essential importance to control upstream with pond, to build sea banks and lake banks, and to reclaim land from the lake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lowland development. Those semi-famous clans with strong economic strength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lowland development of Jiangnan in the Six Dynasties, while the lowland development at that time also greatly promoted the improvement of living environment in Jiangnan region.
the Six Dynasties; Jiangnan region; lowland development; Tang-pu; sea bank; lake bank
K232
A
1672-3104(2016)01-0214-06
2015-03-22;
2015-05-25
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晉南北朝長江中下游地區(qū)農業(yè)開發(fā)與生態(tài)環(huán)境關系研究”(15BZS040)
王勇(1975-),男,湖南武岡人,史學博士,湖南大學岳麓書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農史,秦漢史